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次日醒来,那李大娘早已坐在屋子里,给晚香梳头。凤举便道:“现在都剪发,我看晚
香也可以把头发剪了。你的意思怎样?”李大娘笑道:“她现在是大爷的人,大爷要怎样办
就怎办,问我作什么?”凤举笑道:“算我的人,不见得吧?”李大娘道:“怎样不算大爷
的人呢?事到如今,难道我还把她接回去吗?就是大爷肯放手,她也不愿意。我长了这么大
岁数,我还有什么不明白?我说,大爷你腾出一两天工夫来,把房子赁好,早一天安顿了
家,早一天人是舒服的。这样住在饭店里,象没庙的佛爷一样,也受不到一炉好香火,总不
是个规矩。我和小姑娘呢?虽当着自己的女儿看待,究竟是两姓。别说大爷赁了公馆,不能
让我去,就是让我去,我住在你府上,这又算什么?就是小姑娘称呼我,也有些不便。”凤
举笑道:“你这话说得前后周到,我心眼里要说的话,你全猜着了。你早不说出来,早要说
出来,倒省得我牵肠挂肚,老存着一番心事。”说着,对晚香笑道:“得!今天下午没事,
咱们就看房子去。今天看好了房子,明天就可以搬。”复又回过头去,对李大娘道:“今天
晚上我请你吃饭,算是谢谢你。”李大娘一肚子里话,只说了一个大帽子,打算慢慢谈入正
题。不料正经话还没说出,凤举拦头一棍就把自己的话打断了,将问题揭了过去。这样一
来,自己的话,倒是不大好说。这时,已给晚香把头梳起,洗了一把手,又取了一根烟卷,
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抽着。先喷了一口烟出来,然后对凤举笑道:“大爷请我,我就不敢当,
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大爷商量商量。”凤举也躺在对面沙发榻上。支着两脚抖文。却笑
道:“有什么话?你就请说罢。最好是痛痛快快说,一点也不要客气”。李大娘道:“我说
话向来就痛快,大爷当然也知道。事到如今,我要说的话,总要说出来,也不是客气能结了
的事。现在小姑娘已经是大爷的人了。我从前过日子,就仗她,现在呢,我是没有指望了。
这碗饭,现在不容易吃了。我也不愿意干了,十天半月我就打算离京回家去。不过这几年
来,事情混得不大好,亏空六七千块钱。我是有一句说一句,难得大爷这几个月给小姑娘捧
场,零零碎碎,也就把债还了一千多。现在外面所借的钱,少说一点,恐怕还在四千以
上。”凤举听到这里,知道她所说的数目虽然这样,实在要的钱,和晚香说的正差不多。先
且不作声,看她说些什么?李大娘接上说道:“别的呢,我也不敢要求,只有求求大爷,把
我的债给料理完了,我就心满意足。”凤举道:“听你说这个话,你是不是要四千块钱
呢?”李大娘道:“哟!我怎敢要那些个钱啦?不过小姑娘已经跟了大爷,望大爷看在小姑
娘面子上,给我帮一个忙罢。”凤举笑道:“我虽然是个大爷,可是穷大爷。这时要我拿出
那些个钱,我可拿不出,让我筹划筹划罢。”李大娘道:“你就别客气了。要是大爷都拿不
出钱,别一个大爷连大爷两个字,都不能够说了。”凤举笑道:“我并不是客气,这不是一
两个钱,岂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李大娘道:“听大爷的便罢。哪能一定要大爷马上拿
出来呢?”凤举和李大娘大动唇舌,晚香端一个茶杯,坐在一边,只管低了头一口一口地
喝,听他们说话,不敢作声。他两个人的谈判完了,晚香也不便插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
的。停了半晌,李大娘咳嗽两声,笑道:“大爷,今天共和戏园里戏不坏,听戏去吗?”凤
举道:“昨天晚上闹了一夜,还没有睡足,今天晚上要休息了。”说时,便找帽子戴上,马
上就要走。晚香还是静静坐着,一句不言语。直到凤举走了,李大娘才说道:“哼!倒会装
傻!就这样模模糊糊可以让钱我还是少说,你要少给一个子儿,我也不能答应!”说时,板
着面孔,白里带青,凶狠狠的。晚香看见这个样子,越发不敢作声。李大娘道:“他和你说
什么来着没有?”晚香轻轻地答道:“他没有说什么。”李大娘道:“他正要把你带起走
哩,哪能够不说什么?现在你和他是走一条道儿了,他说了什么,你哪里又肯告诉我?”晚
香道:“你不是老早告诉了我,叫我别理会从良这一句话吗?所以他提到这一句话,我总不
言语。他见我不说话,也就不提了。”李大娘道:“呸!你还打算花言巧语冤老娘呢。他有
钱,又有势,而且年纪又不大,你还不是千肯万肯,愿意跟他吗?我看他这样爱理不理的样
子,就是你告诉他的主意。你要想便便宜宜就这样跟了姓金的,那可不能!漫说他是总理的
大少爷,就是总统的大少爷,我也不含糊。”
    晚香本没有和凤举说什么,李大娘现在一口咬定她和凤举是一条心,有些冤枉她,就不
由得挤出一句公道话来。便道:“怎么样?人家花的钱少吗?人家没有招呼我以前,咱们是
怎么样?招呼我以后,咱们又是怎么样?”这两句话,给凤举帮忙帮大了,气得李大娘七窍
生烟,不问三七二十一,走过来,对晚香就是一巴掌。晚香冷不防,打得红了半边脸,脸刚
一避过去,李大娘劈啪两下,又在脊梁上捶将下来。晚香接连挨了几下打,忍不住眼泪,便
伏在沙发上大哭起来。李大娘道:“你哭吗?我也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再好说话,你还简
直要向我头上爬呢。从今日起,我要守着你,看你可跳得出我的手掌心?”晚香怨气冲天,
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哭了一顿,便倒在床上睡了。由正午一直睡到天快黑了,也不曾起
床。身上穿的一条蓝绸小夹袄,已经皱得不象个样子。一个一字如意髻,也蓬蓬的,一直要
垂到脊梁上来,随便李大娘说什么,晚香总不理会。后来快要吃晚饭了,李大娘生怕凤举撞
了回来,若是见了这种样子,老大不方便。只得说道:“好孩子,你要体谅我,不要有了好
处,就把我忘了。你虽不是我生的,这几年以来,我是怎么样看待你?自己养的女儿,也不
能待得这样好吧?我费了一番心血,为着什么?不过指望你红了起来,我下半辈子也有个靠
身。不料你一红起来,就遇到了金大爷。这样一来,你是要享福了,我白白操了几年的心,
都是和你出了力,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得着,你看我是多冤?再说,我和你在一块五六年,现
在你说一声走,马上就要离开我,叫我心里怎样不难过?”说到这里,声音就哽咽着,只管
朝痰盂子里摔清鼻涕,两行眼泪,也就扑扑簌簌地落将下来。掏出手绢儿揩了一会子眼泪,
说道:“好孩子,你就这样硬的心肠丢了我去享福吗?这是你的出头之日,我原不敢拦阻
你,但是你也要念念我几年待你的情分,帮我一点忙才好。反正只这一回了不是?”李大娘
带哭带说,说得件件有理。女子的心,是容易感动的,晚香一阵心酸,反倒和她陪了几点
泪。李大娘见晚香的心思,有些转动了,于是走上前,好姑娘,好孩子,乱叫一顿。又轻轻
拍着她的脊梁道:“得了,起来罢,上午是我性子急了一点,失手打了你一下,你还记在心
里吗?好孩子,你别让我为难了。你干熬着大半天,也没吃什么,叫茶房去下一碗面条儿来
吃罢。”说时,拉着晚香的胳膊,可就把她拉起来了。晚香也不好意思怎样拒绝,一面撑起
半截身子,一面理着鬓发向耳朵后扶去。听说李大娘要下面条儿给她吃,便摇着头轻轻地说
了一声:“我不吃什么。”李大娘道:“你这孩子,还生气吗?总得吃一点。”晚香道:
“要不,就弄稀饭吃罢。”李大娘道:“那也好,回头等金大爷回来了,一块儿吃饭罢。头
发乱了,我给你重梳一梳,好吗?”晚香道:“这都晚上了,还梳个什么头?”李大娘道:
“一刻儿不梳,一刻儿就不好过,回头大爷回来了,要带你去看电影儿,听个戏儿,临时抱
佛脚,你又得着急了。”也不由晚香作声,给她把头发拆散,复重新梳好。另外又给她找了
一件衣裳换了。可是这天晚上,到了十二点钟,凤举还没有来。平常凤举不来,是要先照应
一声的。今天既没有说明,而且去的时候,又有负气的样子,今天晚上,恐怕不能来了。平
常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李大娘就要走的。今天既然不知凤举来不来,走了只剩晚香一个人,
有些不放心。半天的工夫,大家也没有作声。李大娘道:“自从搬到这里以后,金大爷从没
有一晚上不来,今天怎么一回事,难道为了我和他要钱,就一赌气不来吗?我们的事情,麻
烦着呢,不能就这样算了。小姑娘,你打一个电话到他家去问问看,他回家没有?”晚香
道:“他家好几个电话呢,我往哪里打?”李大娘道:“你就打他家普通用的那个电话得
了,还要你打到他上房里去不成?”晚香道:“我不打罢,打了电话他越拿劲儿,不肯来
了。”李大娘道:“这事就是这样办,他紧一点儿,我们就松一点儿。他松一点儿,我们就
紧一点儿。若是老是和他闹着别扭,那就散了,还说什么呢?”晚香道:“还是你打罢,我
怕说不好。”李大娘道:“孩子,我要是你那个年岁,我也自己会打电话了,还会要你说
呢。你就去打电话罢,我等着他的回话,才好走呢。”李大娘一再地催促,晚香只得拿了桌
上的分机打去。那边接着电话,少不得问是哪儿?晚香一时大意,说了一句绿槐饭店。那边
就说:“大爷没回来。”晚香问道:“知道在什么地方吗?”那边又说:“说不上。”晚香
放下话机,李大娘道:“不是我说你,你简直是一点儿事也不懂,你打电话给他,为什么告
诉他是绿槐饭店?他要是肯接你的电话,他老早就打电话来了。你该瞎说一个地方才对
呢。”晚香道:“我说哪儿好呢?说了的地方,他不知道,还不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吗?”李
大娘道:“我不和你说了。这个样子,今晚晌他大概也不会来,我不走了,明天再说罢。”
从这天起,凤举老是躲避着,既不到饭店里去,也不接他们的电话。到了第四天头上,李大
娘没有办法,就大着胆子打了电话到凤举衙门里来。因告诉接电话的茶房,说是有个姓李的
朋友,病得很厉害,务
    晚香住的楼房,正有一个窗户下临着街上,她在窗户里,就见凤举坐一辆小敞篷汽车来
了。凤举走上楼,悄悄推门而进,屋子里寂无人声,仔细看过,李大娘坐在一边抽烟卷。床
上纱帐子都放下来了,床前放着晚香两只鞋,叠在一处,好象睡得很匆忙,倒上床去乱脱下
鞋来似的,因为鞋尖还向着里呢。李大娘猛然抬头,很惊讶的样子,笑道:“好呀!大爷来
了,这真是稀客了。”说着,走上前接了凤举的帽子,挂上衣架,一面对床一呶嘴道:“睡
着不多大一会儿,刚才还问大爷几时能来呢?”便叫道:“小姑娘,大爷来了。”晚香未曾
答应,凤举走上前,先掀开帐子向里一看,只见晚香衣服也未曾脱,侧着身子向里,扯了半
截薄被,盖着大半截身子,一条光亮的辫子,绕在枕畔。凤举笑道:“真会睡觉,睡得头发
一根都没有乱。”晚香并不作声,好象是睡着了。凤举揭开被,用手扯着她的胳膊道:“醒
醒罢。”晚香还是不作声。凤举道:“你醒不醒?不醒,我就要胳肢你了。”说着,伸手就
向肋下掏了过来。晚香身上一触着手指尖,身子就是一扭,用手一拨道:“谁?别闹。”凤
举道:“你说,还有谁呢?”晚香且不说话,扯了被,又把身子盖上。凤举道:“好!你不
理我,我还是走。”说毕,就回转身来。晚香将被一掀,突然坐了起来,抓着凤举的衫袖笑
道:“你走!飞也飞不了。”凤举笑道:“那为什么不理我哩?”晚香道:“大爷好几天都
不来,倒说别人不理大爷呢。”凤举道:“哦!刚才你装睡,就是要报复我吗?”晚香道:
“人家这一会子没有理你,你就晓得着急。你好几天不理人家,那应该怎样办呢?我问你,
发了什么疯?为什么这几天不来?”凤举笑道:“我也有我的事,非得天天来不可吗?”晚
香道:“你有事不能来,那也不怪你。为什么电话也不接呢?”凤举道:“你什么时候打电
话给我了?我并不知道。”晚香一只手拉着他,一面用手拔鞋,站了起来。笑道:“你还矫
情,你这人的心肝五脏,我全看出来了。”凤举笑道:“说话就说话,拉着我作什么?”晚
香笑道:“为什么拉着你?不拉着你,你又要跑了。”李大娘笑道:“别闹罢。大爷刚从衙
门里出来,让他休息一会儿罢。”晚香放了手,凤举在沙发椅上躺着。晚香跟着过来,也坐
在他一处。李大娘借着原故就走开了。这一下子,二人就象开了话匣子一般,说了一个牵连
不断。这晚上,李大娘格外去得早,到了九点钟,就和凤举说:“今晚上有事,要早一点
走,明天会罢。”李大娘走后,晚香就埋怨凤举狠心,说是自己没有得罪你,为什么不来?
后来又提到李大娘生气,自己挨打的事,伏在凤举身上痛哭,凤举道:“我并不是对你有什
么不满,你是知道的,我就恨她,要钱要得太厉害了。我是歇了几天不来,看她怎么样?”
晚香道:“你歇了几天不来,她要什么紧?可是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这里还要受她的气。
你哪是和她为难,简直是和我为难了。你最好的办法,给她几个钱,把她扔开就好了。”凤
举道:“她要千儿八百的,我还有个商量,她要我许多钱,怎样能答应她?”说时,笑着拍
了晚香肩膀道:“你不要傻,你现在和我在一处的日子长,还帮着她要钱作什么?要了去,
她又不给你一百八十,与其让我现在多花钱,何不把这钱留着,将来好让你去花呢?”这一
句话倒提醒了晚香。她笑道:“我几时帮着她要钱呢?将来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还愿意
你多花吗?”凤举笑道:“你既然不愿我多花,你也知道我这几天,是和她闹别扭,为什么
我来的时候,你生我的气?”晚香道:“咳!你这人说是聪明,又实在是傻瓜,你要我当着
她的面不这样做法,她越发地要疑心了。这一点,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等她不疑心我了,你
就好去专门对付她。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卖了身子,挣钱给她用,还要挨揍,我还会帮她
吗?你这样想想,就自然明白了。”凤举听了她的话,倒也相信。二人更显着亲密,就把将
来成家的事,商量一会。从此以后,晚香也果然暗袒着凤举,不是怎样对凤举拿劲儿。吃窑
子饭的人,人情练达,什么事情看不出来?李大娘知道晚香贪慕凤举的富贵荣华,心思已
定,是挽不回来的。只得依着势子转圜,将晚香的身价,缓缓减少,一直减到二千块钱。凤
举也知道,无可再减了,就照数给了她。托人在东城各胡同找了两天,找到一幢西式小楼
房。房子虽不大,倒是整齐美观,电灯、电话、自来水、浴室、车房,样样俱全。凤举又添
了许多西式家具,完全搬了进去。不到三天工夫,诸事都已齐备,凤举和晚香,就一同般进
新屋子里住。所有和凤举要好的几个同事,相送了许多东西庆贺。凤举也就办了两桌酒,闹
了一晚上。
    这边热闹,家里的佩芳屋里,可就异常寂寞。她本来是有孕的人,就不免缠缠绵绵的带
些病相,现在老不见凤举回家,一腔幽怨,未免把病相加深。这天晚上,大概有十二点钟
了。正是已凉天气,正好睡觉的时候,所有的人,全都睡了。佩芳因为睡不着,便坐了起来
靠在床栏上,坐了一会儿,很想喝茶,便按电铃叫蒋妈。偏是电铃坏了,又不通电,只得踏
着鞋,自己走下床来,去斟茶喝。伸手一摸桌上的茶盖,却是冰凉的。倒了半杯,喝了一
口,觉得有些冰牙,只得倒在痰盂里。因用手一拿壁上的温水壶,里面却是轻飘飘的,不用
说,这里面是并没有热水。因为想喝得很,只好走到窗户边,对外面连喊了几声蒋妈,但是
接连几声,蒋妈并没有听见。佩芳发狠道:“你瞧,她一点儿不听见,睡死了吗?”于是倒
上床去,斜靠了枕头躺着。就不由想起小怜来。小怜在这里的时候,睡在房后,只要一叫,
她就会来的。现在没有了小怜,就觉得什么事也不便了。坐了一会,隔着玻璃窗子一望,只
见树梢上挂着有半轮斜月,照着院子里的树木,模模糊糊的。窗纸漏缝处,吹进一丝凉风
来,便觉屋里冷清清的了。佩芳也不知哪里一腔幽怨,不由得哭将起来。哭声虽然极低,可
也传出户外。对院子鹤荪夫妇,先听见佩芳叫了两声蒋妈,以为蒋妈必然来了,所以没有注
意。后来却没听到这面有开门关门之声,已经可怪,这时,忽闻隐隐啜泣之声。鹤荪便道:
“喂!你瞧瞧去罢。大嫂怎么回事?”慧厂道:“外面阴沉沉的,我有些害怕,你送我出
去,给我扭着廊下的电灯罢。”鹤荪道:“外面有月亮呢,怕什么?”慧厂道:“有月亮也
瞧不见,树和花架子全挡住了。”鹤荪道:“说起来,你是什么也不怕,男女平等,为什么
在自己家里,晚上都不敢出房门,还要男子作伴呢?”慧厂道:“这算什么?我就不要你作
伴,我一个人也能去。”说毕一赌气便走出门去。鹤荪见夫人走了,倒又跟将出来。先就把
廊下的电灯完全扭着。慧厂道:“我不要你送,你请进去。不要走出来伤了风,受了凉。”
鹤荪道:“你瞧,刚才要我送出来是你。现在嫌我送出来又是你。”慧厂道:“你说我胆小
吗,我就不服这口气。”慧厂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到佩芳这一边来。因隔着窗户,问道:
“大嫂,你没有睡吗?”佩芳道:“白天睡足了,晚上睡不着。你怎么在这院子里站着?”
慧厂道:“我先听到你叫了两声蒋妈,没有听见蒋妈答应,你要什么吗?”佩芳道:“我原
要一杯茶喝,现在不要了。”慧厂道:“我那儿有热茶,我送来罢。”佩芳道:“不必了,
我不喝了。”慧厂道:“你开门罢,我就送来,又不费事,为什么不喝呢?”他们这一说
话,又把蒋妈惊醒。蒋妈早爬起来,开了堂屋门。佩芳的卧室门,并没有关上,是虚掩的。
所以堂屋门开了,慧厂就和蒋妈走了进来。一见佩芳侧坐在藤椅上,眼睛微肿。因问道:
“大嫂怎么?你身上不很舒服吗?”佩芳道:“不怎么样,就是想一口茶喝罢了。”慧厂便
对蒋妈道:“你这人睡得实在死,怎么那样叫你,一点也不知道?”蒋妈笑道:“今天晚上
凉一点,睡得香了,所以叫不醒。
    二少奶奶那里有茶吗?我去倒去。”蒋妈说毕就走了。他们这里一来一往的开着门响,
隔壁院子里,金太太也没有睡着,便披了衣服,把小兰叫醒,让她作伴,一路走到佩芳这儿
来。小兰走到院里,便嚷道:“太太来了。”佩芳连忙迎了出来,问道:“这个时候,妈怎
样来了?”金太太在灯光之下,对佩芳浑身上下一看,接上又牵着佩芳的手握了一握。笑
道:“倒不怎么样,我在那边,听见你们开门关门,人来人去,倒吓了我一跳。”说着话走
进门来,看见了慧厂,便道:“怎么你也在这儿?你两人闹什么玩意儿了?”慧厂道:“我
也是刚起来呢,听说大嫂叫蒋妈要茶喝,蒋妈睡着了,所以我送了来。”金太太便对蒋妈
道:“大少奶奶不舒服,你该睡得灵醒点。”回头又对佩芳道:“你们双身子,遇事都要留
神。我是为你们年轻糊涂放心不下。”说时,连慧厂和佩芳都默然无话。金太太见慧厂身上
只穿了一件花布短褂,那短褂又挖的是套领,有一大块脊梁露在外面,因道:“这晚上跑了
出来,还只穿这一点子衣服,若是受了冻,这又是我的事。”慧厂笑道:“刚才起来得急
了,所以忘了穿衣服,这样大的人,一个寒热还会不知道吗?”金太太道:“知道是知道,
不过大意些罢了。平常我是不管你们,到了现在,我要不管,就没有尽我长辈的责任。”佩
芳对慧厂道:“不要对她老人家说罢,越说话就越多。”金太太道:“好哇!你倒嫌我罗嗦
了。”金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偷看佩芳的脸色,见她穿了一件半新旧绿色电光绒的短夹
袄,袖子短短的,将手胳膊露了大半截在外面。短头发是蓬蓬的掩着两耳,这种有光的绒
衣,在灯光下互相映照,越发是脸色黄黄的。再一看床上,一条绿色湖绉秋被,敞着半边,
乱堆在一头。那一头,并排放着两个软枕。由此便想凤举这久没有回家,把佩芳一个人扔在
屋里睡,很是不对。在平常也不要紧,在佩芳这样愁病不离身的时候,让她更添一种心事。
便道:“凤举这东西越发不成样子,我明天要把他叫在他父亲当面,痛加申斥,今天晚上我
叫你八妹来和你睡罢。”佩芳笑道:“八妹睡觉,是满床打滚的,我不敢领教,我并不怕,
不要麻烦她罢。”金太太道:“哦!我也糊涂了,怎样叫她来?她乱踢起来……”金太太说
这话时,慧厂向着佩芳微笑,佩芳连说道:“哟!你老人家听错了,我不是这意思。要不,
还是请八妹来罢。”金太太道:“请她来我可当不起这个责任。”蒋妈在一旁笑道:“太太
向来是不说笑话的,只一提到要添孙少爷,也是乐呢。”佩芳道:“先是叫你不醒,这会子
你的精神来了。”金太太对蒋妈道:“是真的,以后睡觉可别睡得那样死。这几日大爷不在
家,你格外得小心一点。”又对慧厂道:“你也去睡罢,要是在这里坐也得添上一件衣
服。”慧厂听了,只是傻笑。金太太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走出去。走到廊上又走回来对慧厂
道:“快去添衣服啊,怎么还在这儿待着呢?”慧厂笑道:“我这就去。”金太太等她一直
回房去,这才走了。佩芳这屋子里的事,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慧厂那边,可又闹起来了。


前 秀莎网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