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玉芬向佩芳这边院子经过鹤荪的院子,却听到慧厂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不能说是
毫无意思,玉芬一只脚已经下了走廊台阶,不觉连忙向后一缩,手扶了走廊的柱子,且听她
往下说些什么?只听见鹤荪道:“你就那样藐视人,无论如何,我也要做一番事业你看
看。”慧厂道:“你有什么事业?陪着女朋友上饭店,收藏春宫相片,这一层恐怕旁人比你
不上。若论到别的什么本领,你能够的,大概我也能够。我劝你还是说老实话,不要用大话
吓人了。”鹤荪对于慧厂这种严刻的批评,却没有去反诘,只是说了三个字:“再瞧罢”。
玉芬心里一想,他们夫妻俩,虽然也是不时的抬杠,但是不会正正经经谈起什么事业不事
业,这个里头恐怕依然有什么文章,且向下听听看。这一听,他两人都寂默了五分钟,最后
还是鹤荪道:“我就如你所说,不能作什么大事,难道我分了家产之后,作一个守成者还不
行吗?”慧厂道:“这样说,你就更不值钱了。你们兄弟对于这一层,大概意见相同,都是
希望分了家产来过日子的。还有一个女的,……”说到这句,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低。这
话就听不出来了。玉芬听那话音,好象是说自己分了财产之后,那家产可是收到自己腰包子
里去的。鹤荪又低声道:“别说了,仔细人家听了去。”玉芬怕鹤荪真会跑出来侦察,就绕
了走廊,由外面到佩芳那边去。远远地只看到佩芳房间的窗户上,放出一线绿光,这是她桌
子上那一盏绿纱灯亮着,她在桌子上写字了。屋子里这时是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也不见什
么人影子,这分明是凤举出去了,佩芳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这个时候,进去找她说话,那
是正合适的了。于是在院子门外,故意地就先咳嗽了一声。佩芳听见,隔着窗户,就先问了
一声谁?玉芬道:“没有睡吗?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聊得很,我想找你谈一谈。”佩芳
道:“快请进罢,我也真是无聊得很,希望有个人来和我谈谈哩。”说着,自己走了出来,
替玉芬开门。玉芬笑着一点头,道了一声不敢当,然后一同走进屋子来。佩芳笑道:“我闲
着无事,把新旧的帐目寻出来,翻了一翻,敢情是亏空不小。”玉芬一看桌上,叠了两三本
帐簿,一个日本小算盘,斜压着帐簿的一只角。一支自来水笔,夹在帐簿书页子里面。桌子
犄角上,有一只手提小皮箱,已是锁着了,那锁的钥匙还插在锁眼里,不曾抽出来。玉芬明
知道那里面的现款存折,各种都有,只当毫不知道,随便向沙发上一靠,将背对了桌子,斜
着向里坐了。佩芳对于这只小皮箱,竟也毫不在意,依然让它在桌面前摆着,并不去管它,
坐到一边去陪玉芬说话。玉芬道:“说句有罪过的话,守制固然是应该的事,但是也只要自
然的悲哀,不要矫揉造作,故意做出那种样子来。就以我们做儿媳的而论,不幸死了一个顶
天立地的公公,自然是心里难受。可是这难受的程度,一定说会弄得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
夜地苦守在屋子里,当然是不会的。既是不会,何必有那些做作?”佩芳微笑道:“你说的
话,我还不大明白。你说那些做作,是些什么做作?”玉芬道:“自然就是指丧事里面那些
不自然的举动。”佩芳道:“嘿!看你不出!你胆量不小,还要提倡非孝,打倒丧礼呢。但
是我想,你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必是有感而发。”玉芬点头道:“自然是。你知道
我心里搁不住事,口里搁不住话的。我有点小事非回家去走一趟不可。但是鹏振对我说,不
回去也罢,热孝在身上。平常他要这样拦我,我是不高兴的。这次他拦我,我可要原谅他,
他实在是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容纳。不过他自己有些家事,万不能不出去,也象大哥一
样,出去几回了。今天晚上。他也出去的。他回来,可报告了我一件可注意的新闻。”佩芳
道:“什么新闻?他还有那种闲情逸致打听新闻吗?”玉芬偷看佩芳的颜色,虽然乘间而
入,问了一句令人惊异的话,但是她脸上很平常,在桌上随手摸了一张纸条,两手两个大指
与食指,只管抡着玩。玉芬这才道:“这话我虽不相信,我料定他也不敢撒这样一个谎,去
血口喷人。据他说,在路上遇到了我们七少奶奶,一个人坐了父亲那辆林肯牌的汽车,在街
上跑呢。”佩芳道:“真的吗?她为什么要瞒着人,冒夜在街上跑呢?”玉芬道:“这也很
容易证明的事,大嫂派蒋妈到她屋子里要个什么东西,看她在家不在家,就晓得了。”佩芳
手上,依然不住地抡着那张纸条,眼光是完全射在那纸条上,却是没有看玉芬的脸色是怎
样,淡淡地道:“管他呢?家里到了这种田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玉芬
点点头,表示极赞成的样子,答道“这话诚然,我也是这样想。我也不过譬方说,叫蒋妈去
看一看。其实证明了又怎么样?不证明又怎么样?”佩芳道:“她没有出去倒罢了。若是出
去了,我们也不必再提。因为夜晚出去,平常也不大好,何况现在又是热孝中?你对于她这
事的批评怎么样?”玉芬斜躺着,很自在的样子,左脚的脚尖,却连连在地板上敲了几下,
顿了一顿,才道:“出去是不应该的。不过有急事,也可例外。然而她何必瞒着大家呢?人
家都说她对于娘家如何如何,我想或者不至于。象今天晚上的事,外面门房听差车夫等等那
些下人,毫无
    这时,便是晚间十二点钟了,凤举由外面回房来,佩芳道:“我料定你一点钟以前,不
能进房的,不料居然早来了。”凤举道:“往日你说我,犹所说焉,现在我在服中,你怎能
疑惑我有什么行动?”佩芳道:“你这真是作贼的心虚了,我说不能早回房,也作兴是说你
有事,不见得就是说你花天酒地胡闹去了。我没有说,你自己倒说出来了。这个我今天也不
和你讨论。刚才玉芬在这里谈了半天的话,她说清秋今晚一个人坐汽车出去了,疑惑有点作
用,你看怎么样?”凤举道:“怪不得我在前面,听到老七陪着清秋,一路唧唧喁喁说着话
进来。原来他们小俩口子,倒在另找出路!他们少高兴,母亲正在生气,要调查谁提倡分家
呢。我听了母亲那口气,好象说要分家的是翠姨,倒不料是他两口子作的事。清秋那孩子,
你别瞧她不言语,她的城府极深,你们谁也赶不上她哩。”这一席话,凤举随口道出,不大
要紧,可是又给清秋添上一项大罪。佩芳心里想着,婆婆终是疼爱小儿子小女的,保不定私
下分给了燕西一件什么东西,所以燕西预先腾移到岳母家里去。凤举总有手足之情的,大概
就是在实际上吃一点亏,也未必肯说。趁了清秋刚回来,必定有些话和燕西商量,且偷着去
听听,看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也不通知凤举,轻轻悄悄走向清秋这边院子里来,恰好这个时
候,院子门口那盏电灯,已经灭了,手扶着走廊的柱子,一步一步,走向清秋的院子里。清
秋的屋子里,还亮着电灯,她的紫色窗幔,因为孝服中,换了浅蓝的了。电灯由窗子上向外
射,恰好看见窗子下,有一个黑影子,斜立在廊下。佩芳贸然看见,浑身一阵冷汗向外一
冒,全身都酥麻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只是来得尴尬,不便喊叫,就自己下死劲镇定了自
己。仔细看那影子,却是一个女子,心里忽然明白,这也是来听隔壁戏的了。所幸自己还未
曾走过去,轻轻向后倒退一步,便是院子的圆洞门,缩到圆门里,藉着半扇门掩了自己的身
子,再伸着头看看那人是谁?自己家里人,只要看一个影子,也认得出来的,这人不是别
个,正是报告清秋今晚消息的王玉芬哩。看了一会,见玉芬不但不走,反而将头伸出去,微
微偏着,还要听个仔细。自己在门边,也听到燕西在屋子里说话,他道:“既是你母亲病不
怎样重大,我就不去看她了。要不然,人家又要说我只知道捧丈母娘。”直待听完了这句,
玉芬才移动了脚。佩芳总怕彼此碰到了,会有许多不便。赶快一抽身,扶着墙壁走了几步,
然后闪到向自己院子的路上来。果然玉芬轻轻悄悄,由那院子门出来,回自己院子去了。佩
芳直待她走远了,然后从从容容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心里有了这样一件事,且按捺下不作
声,看看玉芬、清秋他们什么表示?然而清秋自己,总以为昨晚回家的事,很秘密的,决计
没有人知道。但是就是有人知道,至大的错处,也不过是不该随便出门,而况且这事又完全
是燕西主张的,更不必担多大的忧虑。因之到了次日,照常还象平常一样。玉芬呢,遇到了
佩芳之时,却不断地以目示意。有清秋在当面时,那就彼此对看看,又要看一看清秋。在王
玉芬意思之中,好象说,我已经知道她一件秘密工作,那个秘密工作的人,还闷在鼓里呢。
佩芳看了玉芬那得意的样子,倒也有趣。
    不过这件事,起初是四五个人知道,过了两天,就变成全家人知道。就是金太太的耳朵
根下,也得着这件事一点消息。金太太对于清秋,本来没有什么怀疑之点,这种消息传到她
耳朵里去,她虽不全信,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这总是事实。觉得这孩子,未免也有点假
惺惺。在表面上,对于一切礼节,都很知道去应付,怎么在这热孝之中,竟私下一个人溜回
家去了?这岂不是故意犯嫌疑?然而平常一个自重的人,决无去故意犯嫌疑之理。那末,清
秋这次回去,总是有些原因的了。金太太这样想着,就把以往相信她之点,渐渐有点摇动。
等清秋到屋子里来坐的时候,金太太的眼光,便射到她身上去,见她依然是那样淡然的神
情,就像不曾做一点失检事情样子。这可以证明她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面上观测的。当金太
太这样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时候,清秋也有些感觉,心里想着,婆婆为什么忽然对我注意
起来了?是了,现在是时候了,这腰身未免渐渐地粗大起来,她一定是向我身体上来观察,
看着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这件事情,迟早是要公开的,然而在这日期问题上推起来,最好是
事先不要说开。因为心里这样想着,金太太越去观察她,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这错误就扩
大起来。
    在丧期中,内外匆忙,人心不定,日子也就闪电似的过去,不知不觉之间,已过二七,
家中就准备着出殡了。对于出殡的仪式,凤举本来不主张用旧式的。但是这里一有出殡的消
息,一些亲戚朋友和有关系的人,都纷纷打听路线,预备好摆路祭。若是外国文明的葬法,
只好用一辆车拖着灵柩,至多在步军统领衙门调两排兵走队子而已,一个国务总理,这样的
殡礼,北京却苦于无前例。加上亲友们都已估计着,金家对于出殡,必有盛大的铺张。若是
简单些,有几个文明人,知道是文明举动,十之八九,必一定要说金家花钱不起了,家主一
死,穷得殡都不能大出。这件事与面子大有妨碍了。有了这一番考量,凤举就和金太太商
量,除了迷信的纸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仪仗而外,关于喇嘛队,和尚队,中西音
乐,武装军队都可以尽量地收容,免得人家说是省钱。金太太虽然很文明,对于要面子这件
事也很同意,就依了凤举的话,由他创办起来。凤举因仪仗虽可废,但是将匾额挽联依然在
街上挑着,这却无伤大雅。这样一来,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挽联,一共就有四百多副。每
人举着一副,也就有四百多人。同时把各区半日学校的童子军都找了来,组织一个花圈队,
这也就够排场,抵过旧式的仪仗有余了。凤举还怕想得不周到,就问朋友们还有什么热闹的
办法没有?他一问,大家也就少不得纷纷贡献意见。有两个最奇怪的建议,一个主张和清河
航空厂商量,借一架飞机来。当着出殡的路线,让飞机在半空里撒着白纸。一个主张经过的
路线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这一件事,并不难,只托重警察厅,通知一声就是了。凤举也觉
这个办法很好,大可以壮壮面子。照说,父亲在日,很替国家办些大事,而且这次病故,政
府也有个哀恤令,这样铺张,也不过于,就托人去办。航空厂那边首先回了话,说是没有这
个前例,不敢私下答应,总要陆参两部有了命令,才敢照办。警察厅里人听了,却连信也没
有回。凤举很是生气,说是总理在,他们要巴结差事,还怕巴结不上,这样小而小的两件事
他们都不肯办,真是势利眼。不过他们要这样势利,权不在手,没有他们的法子,也只好算
了。
    又过了两天,便是出殡的日子,早一晚上,全家电灯放亮,就开了大门一晚到天亮。次
日上午,亲友和僚属们前来执绋的,除了内外几个客厅挤满了,走廊上及各人的书房里,也
都有了人了。全家纷纷攘攘。凤举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当的大事而外,其余的事,自己都
不能过问,一例让刘守华和朱逸士去主持。里面太太小姐们,又是哭哭啼啼,觉得死别中又
是一层死别,自然也是伤心极了,哪里能过问一切琐事?所有内外都是纷乱的。出殡的时
间,原是约定了上午九点钟,但是一直到上午十点钟已经敲过,一切仪仗都没有预备妥当,
还是外面来执绋的等得不耐烦,纷纷打听什么时候可以走,这才由办事人里面推出两个人来
主持,将棺柩抬出去了。女太太们,跟着来送殡的,都坐着马车汽车,有车子的亲友们,知
道金家搜罗车辆很费事的,大家都带了车子来。亲友里面最穷的,自然是冷家一门。冷太太
虽然身体不好,但是据清秋说,所有的亲戚,没有不来送殡的,她心想,这一门亲戚,只有
自己一个人,虽然清秋的舅父,也可以代表,然而他姓宋,不姓冷,究竟又隔了一层了。因
之将家事交给了韩妈,也到了金家来。这金家支配送殡车辆的人,对于金氏几门至亲,知道
都有车辆的,就不曾支配着。因为不曾和有钱的亲戚支配,连这个无钱的亲戚,也就算在
内。清秋自己,又是在混乱中,跟着大家出门,对于母亲车辆这一件事,也不曾想到。大家
送殡的女眷们,到了大门口,纷纷让带来的底下人去找车。没有车的,早经这边招待好了,
分别坐上署着号头的汽车与马车。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自己没车子带来,也不知道要坐这
里的车子有什么手续,不要胡乱地来,一失仪,就给姑娘丢脸了。这些送殡的车子,除了家
属而外,数目太多了,都是没有秩序的,哪辆车子预备好了,哪辆车子便开了走。车子开着
走了三分之二了,冷太太还是在大门口徘徊着,没有办法。看到一个听差似的人,便将他拦
住道:“劳你驾,将我引一引,我们亲戚送殡的车子,哪些是的?”那听差的又不认识冷太
太,便道:“老太太,我也摸不清。你的车子是多少号码?我给你找个人查查去。”冷太太
一时说不上来,他也没有等,见人群中有个人和他招手,他就走了。冷太太只得重新进大
门,找着门房,告诉要坐车子。门房认得她是亲家太太,便迎了上前笑道:“没有给你预备
一辆车吗?”冷太太道:“也没有人来通知我,我哪里知道?”门房笑道:“这天家里也真
乱,对不住你,我给你外面瞧瞧罢。”门房出去了一会,笑着进来道:“有了,有了,是王
家那边多下来的一辆车,正找不着主儿,你要坐,就坐了去。”冷太太也未曾考量,是哪个
王家?以为是给亲戚预备的车子,这个不坐。那个就可以坐了去。因此就让这门房引导着,
上了那辆车子。这辆汽车,开的时候,门口停的车子,已经是寥寥无几了。这汽车夫将车机
一扭,摆着车头偏向路的一边,却只管超过一些开了的汽车去。一直开过去三四十辆车子,
再过去,就是眷属的车子了,车夫才将车子开慢,紧跟着前面的车子走。
    在这送殡的行程中,无所谓汽车马车人力车之别的,所有的车子,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
挨着走。冷太太所坐的车,是玉芬娘家的车子,当然车夫会把车子开到王家车子一处。王家
自己,本只有两辆汽车,今天除了自家两辆汽车都开来而外,又在汽车行另雇两辆汽车。玉
芬的大嫂袁氏,原把自己的车子留着自坐,但是一出门,白秀珠却临时坐了哥哥的汽车送殡
来了。一见袁氏,便在车子里招手。袁氏走到车边,扶了车门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秀珠道:“你有什么不明白?我是不愿到金府上去的。但是金老伯开吊,我没有来,送殡我
可不能不来。我叫了这里的听差打电话给我,一出了门,我就赶来,送到城外南平寺,行个
礼我就回去的。”袁氏笑道:“哟!你至今……”说到这里又忍回去了,改口道:“你车上
还搭人吗?要不,我坐你的车,一块儿谈谈,我们好久不见,也该谈谈了。”白秀珠道:
“欢迎欢迎。”口里说着,已经是把车门打了开来,于是二人同坐在车内谈心。袁氏偶然一
回头,却由车子后窗里看到后面紧跟着一辆车子,乃是自己的,因对秀珠道:“我坐着你的
车子,我的车子,倒……”说时,把后面车子看清楚了,呀了一声道:“这是谁?这样不客
气!哦!是了,这位老太太,我也见过一回的,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吗?”秀珠听了这句话,
也不知是何原故,脸色立刻转变,问道:“冷清秋的娘?你的汽车干吗让给她坐?”袁氏
道:“我和她并不认识,怎会把车子让给她坐?我想,她总以为是这边金家的车子,糊里糊
涂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让她坐到南平寺去罢。”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我
非逼你上自己的车子去不可,这一趟算让你坐去。有话在先,回来要坐我的车子,可是不
行。”袁氏笑着伸手将秀珠的脸蛋掏了一把,笑道:“你这个人醋劲真大,到现在你这股子
酸劲还没有下去。我听说现在金七爷和你慢慢恢复感情了,你也应该变更态度呀。”秀珠将
脸一偏道:“废话!恢复感情怎么样?不恢复感情又怎么样?”袁氏笑道:“事在人为呀!
有本事,人家在你手里夺过去,你再在人家手里夺过来。”秀珠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
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这日子也不远啦。”秀珠微微点了一点头,又冷笑了一声。
袁氏和秀珠,虽不十分亲密,然而因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关系,她也就不把秀珠当作外人,
因此彼此都很随便的说话。这话一谈开了端,袁氏就不断的和她谈起燕西的事来。这话越说
越长,汽车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庙门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车罢,倒走得不
慢。”袁氏将手表抬起看了一看,笑道:“十点钟动身,现在一点多了。还不慢?”秀珠
道:“下车罢,不要多说了。”于是二人夹杂在许多男女吊客之间,一路走进庙去。
    这南平寺的和尚,知道这是一等阔人金总理的丧事,庙里的各处客堂佛堂,都布置得极
好,男女来宾,纷纷攘攘分布在各处。各处虽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然而这些客彼来此去,
招待的人,当然也有照顾不到之处。秀珠和袁氏进来之后,因为她不愿一直到金家内眷那边
去,旁边有个小佛堂,多半都是些疏远亲友屯集着,秀珠也就急走两步,走到那边去。那里
只金家两个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本来是敷衍之局,无足轻重。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秀
珠也是疏远亲友之流,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只迎着一点头,说声请坐而已。秀珠刚是落
坐,恰是冷太太也跟着来了。她可没有知道这地方是些疏亲远友,也跟了过来。这里的招
待,偏是认得她的两个人,一直迎下台阶来,笑着点头道:“冷太太,你请到上面内院佛堂
里去罢,七少奶奶都在那边。”冷太太道:“我倒是不拘,随便在哪里坐都可以的。”一个
招待说:“这里也很曲折的,我来引你老人家去罢。”说着,就在前面引导,带了冷太太去
了。秀珠亲眼得见这事,只把脸气得通红,鼻子里呼呼出气,用眼睛斜瞟着院子里,不住地
发着冷笑。袁氏在一边,看着也有点不平。都是儿女亲戚,为什么七少奶奶的母亲来了,就
这样地捧,三少奶奶的嫂子来了,就没有人理会?你们只知道拣太太喜欢的亲戚捧,哪里知
道人家是穷光蛋一个,连汽车还是借坐我这不受欢迎的呢?袁氏心里这样想着,见着秀珠生
气也不去拦阻。巴不得秀珠发作出来,倒可以出一口气。但是秀珠尽管不好,嘴里却不肯多
吐出一个字来。袁氏走上前,扯了一扯她的衣角。秀珠回头来,袁氏招招手,将她引到一
边,因低声道:“你瞧,这些当招待员的真是不称职了。招待这边客人的,放了正经客人不
招待,倒飞出界限,去招待别个所在的客人。咱们微微教训他一下子,你看好不好?”秀珠
道:“看在主人面上,不要理他就算了。”袁氏笑道:“咦!你倒不生气了?平常你还不肯
在面子上吃亏的,怎么今天你倒很随便起来?”秀珠道:“不是我不发脾气,但是人家有丧
事,心里都闹嘈嘈的。就是他们自己出面招待,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处。至于这请的两个招
待员,我看他们就是小家子气象,他不缠我们,我们不去缠他也罢。哪个有许多工夫生那些
闲气?其余的人,怪我们两句不要紧。若是太太知道,倒说我们不是送殡来了,闹脾气来
了,我如何承受得起?”袁氏见秀珠并不十分生气,也不便一味挑拨,因道:“你既来了,
也应该到他们一处去打个照面。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礼到,二来也让这些不开眼的招待员,
知道咱们是谁?”秀珠道:“我们的心尽了就是了,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礼到呢?他
们不知道我是谁,就让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罢。”袁氏微笑着低声道:“你不是和这边的
人,有些言归于好的意思吗?为什么又是这样言无二价的样子呢?”袁氏说着话,可就伏在
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边,又道:“你不是那样傻的人,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和他
们打一个照面?”说时,拉了秀珠就走。秀珠虽要挣脱,也是来不及,也就只好由着她,跟
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来。这里的佛堂很大,有孝服的,究竟不便出来招待,十几个人,
都挤到左边屋子雕花落地罩后面去。亲戚们都在外面走,就可以随便地谈笑。袁氏和秀珠一
来,一直就到里屋子里去,将大家安慰了一番,然后重到外面来坐。冷太太本也在这里,一
见袁氏,起身相迎道:“请坐请坐,我好面熟,年老了,记性不大好,我忘了你贵姓了。”
袁氏笑道:“我不敢说贵人多忘事,但是刚才伯母来到这里,还坐的是我的车子呢!我们本
也没有车子富余,因碰到了我们这位妹妹,坐到她车子上来说话,就把自己的车子,空下来
了。”说着,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这一句话,似乎是随便说的一句玩话,然而用心人听起
来,分明又是讥笑冷太太自己没有汽车坐,所以坐人家的车子。冷太太平常为人倒是模糊,
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来,总是寸步留心,以免有什么笑话。今天由金家门口登车之时,因为
时间匆促,不曾加以考量。现在袁氏一说这话,想起来了,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刚才
便坐着是她的车子了。自己真是大意,如何坐着他们家的车子?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满意我
们冷家人的,……到他们面前露怯,真是不凑巧。不过这事已经作了,悔也是悔不来的,只
有直截了当,承认就是了。因道:“这可对不住,我还没有谢谢呢。”然而说了这句话,觉
得对不住这三个字,有点无由而起,自己也就脸上红了一阵。袁氏道:“都是亲戚,还分个
什么彼此呀?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话,随便坐一天两天,也不要紧,怎么还谈谢呢。”她越
是这样说,冷太太越觉得是难为情,只红着脸。有些亲戚,知道冷家是很穷的,听袁氏那种
话,大有在人家面前摆阔的意思,心里也就想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再三地要现出人家是
没有汽车的,岂不是故意笑人?同时,各人的脸上,自然也不免得这种神气露出,只望了袁
氏,又望望冷太太。有一两个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场,就故意找她说话,把话扯开了。冷太太
也知道人家拉着说话,是避开舌锋的,这样一来,心里就未免更难堪。金家在寺里安灵,男
女来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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