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痛苦忽然溃决,
那力量,一直刻意隐藏和忽视的,
雷霆万钧,使我无法抵挡。
大虫:
不愿再见你,也不联络。
有一个深夜,我坐在黑暗中的窗台,看着你停在街边的车。我尽量淡漠地,像注视
陌生人,不动声色。
你忽然推开车门下车,片刻之后,电话铃声响起,你的声音清楚传来: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没回来?还是休息了?我不想打扰,只是不放心。如果你在,
亮一盏灯,我就明白了。”
停了停,以为你要挂断。
“蝴蝶。那天在餐厅,我该解释清楚的,但,你看起来太生气,而巳,完全不相信,
我忽然说不出话了……希望能有机会,我不会放弃,你也不要。好不好?”
我看见你,缓缓走回车畔,街边商店都熄了灯,你的指间星星一点红火,熠熠可见。
你又开始抽烟了。
全是枉费的,像作了一场梦,苏醒以后,现实桩桩件件扑面而至,纵使犹依恋寤寐
之际的美好,仍是枉费了。
我捻亮一盏客厅的台灯,再回到书房的黑暗中,你的仰望的头垂下,连肩膀也垮下,
烟在脚下踩熄,打开车门坐进去,车子不疾不缓地驶离。
这是第几天了?我不数日子,只勉励自己,熬着熬着,一个月一个月,渐渐的,感
觉就不会那么尖锐难当了。
雪卿打过几次电话,我不肯和她谈,现在连湘湘和欣树,我也有意躲避,因为他们
太容易使我想到你。
那是我最不愿碰触的。
开学前春花的电话来了,说是赶完了一批婚纱设计图稿,约了葛哥、东山一块儿碰
面。
“去唱KTV吧,好久没唱了,快一年了吧?”
可不是。
“唱唱歌,除旧布新,这一年真是过得乌烟瘴气的。”
我只觉得在家里闷得发慌,极需透透气。
东山一见我便皱眉:
“怎么这么瘦?”
“减肥啊?”春花问。
“气色也不好。”葛哥作结。
春花倒是利落轻盈,前所未有的好神采。
“本来以为要不良于行的,真是后悔得不得了,能够丢掉支架走路,是一生中最幸
福的事。”
这是春花最踊跃发言的一次,葛哥的插科打浑收敛不少,只是看着春花笑。我的沉
默和东山的安静,反衬出春花发现美丽新世界的活泼兴味。
“告诉你们一件事,东山!蝴蝶!这是写作的好题材。”
我和东山打起精神聆听。
“叶弘仁回来找我,希望我原谅他,他愿意金屋藏娇,只要我不计较名分,过几年,
他一定会离婚。”
“喂!这件事你没告诉我啊!”反应最激烈的是葛哥。
“我懒呀!不想说两次,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如果你愿意,这一次可以照你的规则玩游戏了。”东山说。
“跟那种混蛋玩什么游戏?叫他去吃屎吧!”
这么生气的,当然是葛哥。
“他跟老婆常吵架,就想到我的好处了,发现原来最爱他的女人是我。我说不见得,
他说当我拿刀砍伤自己的时候,他就确定了。”
“你怎么回答?”我的好奇再按捺不住。
“我说他搞错了,我并不是想殉情,只是恨自己认人不清而又执迷不悟。我已经惩
罚过自己了,还要再犯相同的错吗?”
只寻找被爱,而吝于爱人,很难觅得真爱的吧。
KTV里,又是相德以沫的聚会。这一次说五十岁要住在一起的是春花,并且声明她
能负责膳食。葛哥说五十岁太久远,不如四十岁吧。
“我看你连四十岁也等不及!”我调侃葛哥。
“是呀!”东山说:“四十岁恐怕也是遥不可及的。”
他举起杯中的啤酒,和我们的杯子相撞,喊着:“敬四十岁。”
我和春花唱歌的兴致都很高,随着画面中披散头发站在地下道积水的女歌手,声嘶
力竭地喊着:有没有爱过?
到底有没有爱过?无情的世界太冷,你忍心让我在风中在雨中。
不知何时又换了一个长发女歌手,在与情人的争执之后,赤着脚踩过地板上的玻璃
碎片,迫不及待地,我们高昂着嗓子唱:我想你不会不懂我的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当这
段感情来到没有消息的港口。
不必湿淋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也不必忍受割裂刺穿的痛苦,在歌声之中,郁结的
情绪获得安全的纾解。
其间,葛哥曾试图力挽狂澜,唱了一首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情歌: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你要相信我,再不用多久,我要你和我今生一起度过。
可惜,无力可回天,我们的KTV之会,是在“残缺的温柔”之中结束:
既然你心里有别人,就请你让我走,
我不想再接受,这一份残缺的温柔。
既然你心里有别人,就请让我自由,
你的抱歉已经太多,再说也没有用。
东山始终提不起劲来,只有当我无意间错拿了他的水杯,他弹起身子,几近严厉地:
“蝴蝶!不要——”
“对不起。”我被他的反应吓住了。
“抱歉。”他看起来也很惊惶:“怕把感冒传给你。”
“你的感冒菌大概修炼成精了,那么久还不好。”葛哥在一旁说。
“是呀。”东山看着我,充满歉意地微笑。
分手之后,我坚持还要走一走,东山坚持要送我,上车以后,他把车子驶向滨海公
路。
“不是说要送我回家的?”
“不是说还要走一走的?”
我们在黑夜的海滩漫步,东山问:
“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没事。”
我迷信着,若不和人谈起,所有感觉便很快会蒸发掉。因此,这些日子来,我一直
没和春花谈,几次想打电话给卓羚,终于都忍住。
“我或许不能分担,但,总比你一个人陷溺在痛苦里要好些。”
“啊。”我站住,双手在背后:“原来东山会算命。”
“有一个人,曾经令你快乐的,现在令你痛苦了。甚至于,你现在回想起那些快乐,
都会加深此刻的痛苦我绕着他打转,像做游戏似的,一圈又一圈。”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吧?”我陶醉在晕眩的快意里:
“告诉我你现在有亲密的人吗?”
“没有。”
“那么,”我在他背后站住,掌心贴着他的背,我说:
“我们结婚吧。”
四下忽然寂静如死。
我感觉到东山的震动,以及我自己的惊愕。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久很久,其实应该不是那么久。
“这个提议很动人,但是,我不能答应。”
我的双手从他背上滑下来,顿失依凭。
连东山也不肯帮我。
他将我拉到面前,看着我:
“因为,你并不爱我,我不能给你幸福。”
“谁说婚姻一定要有爱情?很多人为钱财、为权势。
为名声地位,为……为了找个伴,都可以结婚的啊!”
他松开我的手:
“行不通的。”
“可以的。我们试试,试一试好不好?”尖锐的痛苦忽然溃决,那力量,一直刻意
隐藏和忽视的,雷霆万钧,使我无法抵挡:“我们虽然结婚,还是像现在一样自由,也
许,也许每个礼拜碰一次面,反正,不会有约束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结婚?你在逃难吗?你当我是避难所吗?”
“东山!”我的泪奔流如萤,抑止不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哪!”东山抱揽我,他叹息地:“你爱他爱得这么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
竟一点也不知道。”
我在东山胸前狠狠哭了一场,哭完了一时还抽噎不止。
“喂!别把我的衣服哭得太咸啊。”
“反正已经很咸了。那么小气。”
“好了,好了,不准再哭。”他把我的脸抬起来:“看!
哭得露出原形了吧。来,咱们商量正经事。”
“什么?”
“婚事呀!我们的婚事,这么大的事,肯定会上艺文版,应该还会上影剧版……”
“别开玩笑了。”
“我看起来像开玩笑吗?”
看不出来,他看起来好像很认真。
“可是,”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你刚才说,说行不通的,你已经拒绝了!”
“我改变主意了,看你哭得这么凄凉,我的侠骨柔肠又发作了。”
“可是,可是,你说我不会,我们不会幸福,我想想,很有道理。”
“你说我们可以试试,也很有道理。”
我从东山怀里逃出来,真的是落荒而逃。东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们一前一后走
了一长段路,我终于站住,转身面对东山。
“我办不到,不必试就知道了,以前,一年以前,或许可以,现在,真的不可能
了。”
他不说不动,静静看着我。
“我实在是心慌意乱,才说那样的傻话,对不起,东山。”我掩住脸,因泪流大多
而干涩的眼眶,再度润湿。
他把我的手从脸上移开,看着我,此刻,他的双眼很像海上升起的星星:
“你现在明白了,有些人和事,是无法取代的,因为太独特了。曾经拥有过的独特
情感,现在折磨得你六神无主。”
是的,东山,我明白了,如果这是很重要的事,我已然明白。但,明白以后,我的
痛苦可以减轻吗?
“不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有那么一次独特而深刻的经历,我便觉得不枉
此生了。”东山在驾驶座上说着,径自微笑起来。
“你呢,蝴蝶。”
我支吾着,无法回答。也许,是吧。所以,我无法怨恨你,只想安安静静,愈走愈
远。
(如果可以安静,便可以愈走愈远。)
下车的时候,东山叮咛我:
“下一次想要大哭,尽管来找我,别随便向人求婚,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这么禁得
起诱惑的。”
“你,根本是铁石心肠!”
我笑着对他嚷,并且挥手告别。
答录机里有留言,我知道必然有一通是你的,久而久之,会不会成为习惯?
蝴蝶。
是你。我不自觉地倚在墙上,专注地聆听着:
“我拿到一张新换的身份证,感觉前尘旧事,都是过眼云烟了。我,现在是一个新
的生命,可不可以重新跟你认识呢?”
我听见你深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是追求完美的,其实,我也是。所以,有些事,不尽完美就不想让你知
道。结果,弄巧成拙了。伤害你,是我最不愿意的,还是发生了。我想,我真的是笨拙,
没有进化的爬虫类。”
我晃呀晃的,扭开了客厅的台灯。
或许因为那样一场彻底发泄的哭泣,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以为不会再写信给你的,结果还是写了。就像明明知道你并不在楼下,仍亮起一盏
灯。
我自己也不明白。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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