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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声明在先,”说故事的人搓搓手说。“这故事不动听,没什么曲折,也没四边形恋爱或五百六十七边形恋爱。”
停停,他第二次搓手。
“女的姓朱,名字很偶然地象个外国人的:朱列。在个什么大学里学绘画跟音乐。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哥哥,很有钱。”
“男的是我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所谓诗人,不过是表示他有别于商人,老人,犹太人的一种人。他不靠诗集子的版税金吃饭。他父亲给他留下笔很不小的遗产。有个母亲在乡下,他名叫……我只说他的笔名吧:跟朱列女士做了朋友以后,他取个笔名叫罗缪。姓是姓——姓牛!因为姓得不大那个,很少被人提起。”
“干么尽背履历?”
“背履历么?悲哀得很:我还以为这是吐膈孽夫①的手法哩。”
① 通常音译为: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
第三次还是搓搓手:故事开始。
我这故事的开始是他们已做了朋友的时候。
罗缪常常去找她。隔不了一天,就:
“三挖子,领子烫好了没?”
三挖子是专门伺候他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穿好衣,把一些乳酪似的东西刷到脸上,对一对镜,出去了。
“诗人,”我们还有位朋友,被叫做Betty的,叫住他。“出去么,哪里去?”
诗人笑一下。
“唔,是不是去打茶围?”Betty问。
……罗缪诗人每日不用做什么事。朱列呢,她那系的主任说,这种艺术的学问全靠先天的,除了和声学要硬功夫而外,其余只要有天才:因此她很有工夫跟诗人打在一起。
“你干么不就‘下水’?”Betty问他。
“什么话!”罗缪板着脸。马上脸部的紧张,又让它松弛下来:“老柏,我记得日本有个厨子①……不是!是叫做厨子什么村的,他说过:恋爱要是只有性欲,那多扫兴。譬如吃饭是必要的,可是也得讲究讲究吃菜。这话真对,是不是。恋爱是由于性欲,但性欲以外应当有点别的东西,这才有意味,才艺术,你要说,这是灵,也可以。我是本这原则去获得生活的艺术。Betty全不了解这些。”
① 此处指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
这些有意味的,艺术的,或者灵的动作,他们干得很多。要是从头到尾地叙述,这故事怕三年六个月还说不完:现在只好每件玩意说上一点儿。
对不起。让我装上些小题目。
公园,猪股癞糖①
① Chocolate的谐谑性音译。通译为:朱古律或巧克力。
朱列跟罗缪逛公园。
许许多多男子穿着乙种常礼服。挟着个娘们儿跑来跑去。
“我最讨厌这种人,”诗人压着嗓子叫。“俗不可耐!……他们全不懂得生活。”
“给人听见。”朱列说。
“怕什么!”他声音更小了些。“我们走。”
他们肩膀贴着肩膀走,成了等腰三角形的两腰。
“我们站在人群里,更显得我们伟大,是不是?”男的确断地说。
女的笑起来,看他一眼。
两个人走过一家红红绿绿的糖果铺子。
“Chogolate吃不吃?”罗缪老把K字的音念成G。
“有三花牌的猪股癞糖没有?”朱列问铺子里的伙计。
“没啦。有蝴蝶牌的,雀巢牌的……”
“仙女牌的呢?……那么瓦嫩踢奴牌的呢?真糟糕,瓦嫩踢奴牌的也没有么?”
“为什么一定要瓦嫩踢奴婢的,”诗人插嘴。“我最讨厌瓦嫩踢奴。”
伙计又掏出个金色盒子。
“这个行不行,挺老的牌子。一块二一盒。”
嚼着糖,坐到椅子上。
朱列忽然想到有种女子应当忌吃糖和鸡蛋,她脸热起来。
男的瞪着眼瞧她,似乎想从她头发里找出不得癞儿①式的半个世界来。
① Charles Badelaire:波特莱尔。
她相当地好看:脸子红红的。嘴有点阔,可是不要紧。
“这什么要紧,”罗缪说,“听说现在耗痢窝②的电影明星还作兴大嘴哩。”
② Hollywood:好莱坞,美国电影城。
罗缪更靠紧她。
“你应当少吃糖:你有胃病。”
“要是怕胃病就不吃糖,人生还有什么意味:你说对不对。”
那个赞许地笑着:猪股癞糖使他的牙齿成了干鸭盹的颜色。
甜酒
这双英雄在蔷蔽馆吃饭。
电灯下垂着的绿色流苏。白绸子桌布。汽炉。Vis-a-vis③
③ 咖啡馆里的“对面座”,又名“火车间”。
“蔷蔽馆,多艺术的名字,”罗缪高兴地。“这就是人生。”
那个茫然地点点头。
“人生给些俗人弄龌龊了,”罗缪慨叹地。
他们喝着红色的甜酒,黄牛尾巴打的汤。
“这汤有西班牙菜的味道,你说对不对,”朱列给汤里加胡椒,但错放了芥未,她脸红起来。
“西班牙菜?”那个一口汤在嘴里,赶紧着吞下。“西班牙菜是连葡萄酒里都放辣椒的。”
朱列张开嘴笑:笑起来的嘴比平时更阔,她自己很知道,笑时总用三个指头掩住嘴,但两个嘴角还要从手指旁流出来。
“喝酒呀,”男的给女的斟上一杯。
她把酒杯送到嘴边,酒杯就显得渺小得可怜了。她可只辍了一小口。
“我常常觉得我有许多矛盾。”
“矛盾?”罗缪大着眼睛。
“是呀,人总是矛盾的,”女的又啄口甜酒。“就譬如,我是不能喝酒的,可是……”
“的确,人总有些个矛盾,可是……”
罗缪发表了一番对于甜酒矛盾的意见。他说是有胃病不喝酒,肚子饿了,只吃面包等等,是原始的生活,也是一切动物的生活型。咱们可就不。
“咱们要生活得更丰富,咱们在必需的物质之外还要别的东西。譬如这个酒瓶,这个手套,这个手套,手套……不,我是说我的意见就是如此,你那个算不了矛盾。并且我对于一切都是这个观念,如象吃饭,喝酒,恋爱,世界上的一切。日本有个厨子什么的……”
伙计开账来:八块四毛几。
“所以我……所以我……”他一面掏着衣袋,“我很任性,是不是,你看?”
“是,”伙计说。
“我没跟你说。……有些人全不懂得。Ice cream六毛钱一客么?喂,六毛钱么,Ice c1eam啊?”
“啊?是。”
男的抽烟,拿烟卷的手势很美丽:俗名叫“兰花手”,学名我不知道。
她脸子给甜酒蒸得更红:他想拥抱她。但没有,他只掏出日记册子来写首诗送她。
绿色之烟,
摇头晃脑之青春,
蔷蔽馆之夜!
朱列虽然看不懂,可很高兴。
分手的时候她脑袋靠到他肩上。
“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什么片子?”
“唷,名字可忘了。总而言之是挺好的片子。”
电影
这片子的内容似乎没有叙述的必要,大概是:一对男女爱上了,然后经过一点波折,然后这双男女又呆在一块,然后Clara Bow①这类的人跟John Gilbert②这类的人亲了个嘴,然后The
end。
①② 均为美国三十年代影星,前者译名克拉娜·宝有热女郎之称,后者译为约翰·吉尔贝特,是著名男星。
可是朱列跟罗缪都很那个:好象很感动。
“你说这片子好不好,”出戏院门的时候她问。
那个嘘口气:不象是叹气,也不象深呼吸。
“我送你回去,”他握住朱列的手。
他怕她会象这个片子上的女人一样,给一位爵爷诱惑了去,不,如今没有什么爵不爵爷:或者她被什么,被大学教授!
“你们那一系有多少教授?”
“谁数过。”
“你们跟教授常不常接近?”
“怎么?”
“没什么,”罗缪不大流利地说,“不过我们……不过我们……”
“我们哪大去钓鱼好不好?……哪天你陪我去写生。……呃,你给我做次模特儿好不好?”
男的一个人回来。
他觉得脑袋里不舒服:仿佛脑髓上长了颗疙瘩。
“要赶快进行。”肚子里说。
街上走路的人都很活泼,要西下的太阳,照得每个人脸上发光。
“我真多虑,”他也活泼起来。“我几乎变成个俗人,我应当……”
“朱——列唷!!”谁在后面大叫。
赶紧回头——
唔,卖猪头肉的。
“朱列,猪头肉,”他念着,“猪头,朱列,朱……猪头肉,朱,猪……”
Picnic①
① Picnic:野餐。
“明天到哪里去?”Betty问罗缪。
“举行Pignig。”
“我也加入。”
“不欢迎。”
Betty对我低声:
“诗人怕我割他靴子。”
“什么话。”那个板着脸。
“别生气,我不过换了个术语。”
“三挖子,”罗缪溜着个噪子叫,“汽车定好没?”
第二天,他坐上汽车去接朱列。
三挖子挑着担子:苹果,梨,火腿,甜酒,烟,面包,热水瓶,等等。跟着他们上山,右肩膀给担子压得歪下来。
坐在山顶上。朱列掏出速写簿写生。
“怎样?”她问罗缪。
那个削着苹果皮。
“好极了,比瘟西①还好。”
① Leonardo da Vinci谐谑性音译。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家。
“干么拿我比瘟西?我们跟他派数不同:我们是后期印象派。”
男的把削好的苹果给她。
“后期印象派是……?”
朱列没言语。她送苹果到嘴边,张开口,预备啃下大半个苹果来。可是马上记起些什么,只咬下一点点。
“铅笔画可表示不出后期印象派的长处,”她说。
罗缪看一眼她的画,又看一眼三挖子。
“那天你说的矛盾,”他一字一字地说着。
谈到生活,谈到恋爱。
女的放下速写簿,瞧着自己那双手。多好一双手!只是对不起,我不大会描写这类的东西。要是你有那些好听的形容词,你只管堆上去得了,譬如象:细腻,白皙,丰满,红润,纤巧,玲珑,玉似的,大理石似的,Etc.etc。
“许多人对于恋爱有些偏见,”她眼睛还没离开自己的手。“我以为恋爱是……”
她说恋爱当然是灵肉一致的——当然是。
“暖对!”罗缪有点兴奋起来,手里一个苹果溜到了地上。“灵呢就是那一点儿艺术,我所说的生活的艺术。日本那个厨子……不。我问你,咱们也得讲究吃菜,是不是?”
“唔?”那个张着眼。
“我说是……”
他把平素的话说了出来,你们早知道了的。如果现在他们这生活是属于爱的,那就是灵的爱,因为恋爱减肉等于灵——即艺术,或有意味的生活:大意如此。
他们喝甜酒,吃苹果,抽烟。
女的的脑袋竖在蓝墨水似的天空前面,显得很可爱。罗缪贪馋地瞧着她:罗缪想到些恋爱减“灵”的事。
“不该带三挖子来。”他想。
“尽瞧着我干么?”
罗缪窘了一会。
“你真象Clara Bow,是真的,越看越象。”
“那够多难看!”
“怎么,你说难看?Clara Bow是比什么明星都美哩,就是全世界上也……”
直到各人回去,他们没做什么减“灵”的事。
这晚罗缪写了一个钟头日记。
这晚朱列照了一个钟头镜子。
恋爱减“灵”的一些事
“你瞧这风景够多好!”女的看着些画片。
罗缪站在她身后,把拿着烟卷的手放在身后。
“这象牯岭那个什么,”他说。
“牯岭我没到过。”
停一会她又:
“要在这么造所房子住住才好。”
她身上的后天的香味,跟嘴里的乳气往上蒸:罗缪几乎晕过去。
“你说对不对:我们要能够在这儿造所房子才好。”
男的想要亲她一个嘴才好。
“啊?唔。呢,唔,造房子?那倒也容易,我说……”
我说罗缪象个英雄似地,把脑袋一掉下去,拿自己的嘴去凑上她的嘴。
她推开他。
“怎么?”罗缪肚子里嚷起来。
他来回地踱着。
“她这种拒绝也不过是种艺术而已。”
第二次上去:搂着她脖子,贴上她的嘴。
“烫手!”她那被粘着的嘴叫。
扔了烟屁股,长长地亲个嘴:好象因为她嘴阔,一个吻吻不周到,所以这回他一共吻了三个。……
过三天Betty告诉我,昨夜朱列找他,晚上就歇在他那里。详细情形Betty可没细述:譬如说吃饭,他要是细细描写某人怎样拿调羹,怎样把汤咽下去,谁也得讨厌的,是不是。
略去的一些叙述及日记,统计,等等
以后他们照常嚼猪股癞糖,喝甜酒,看电影,写诗,逛公园,举行Picnic,叫三挖子当辎重。这些我想不用重复地叙述,要是每桩行为都说一遍,那记下来也许有威尔士的《世界史纲》十三倍那么多。
这些举动是必要的。
“这些举动是恋爱之路,懂不懂,”罗缪告诉Betty。
朱列的意见?她跟罗缪的差不离:有她的日记为证。
“瞧瞧她的日记,”罗缪拿给我们看。“别瞧她不起,她简直是个女作家,只是文句里多几个‘了’字。”
“我真是如何的傻呵!我知道我错了!他一百十四号信上告诉我了!我真是如何的傻呵!”
“我们的生活是伟大的了!我以前有俗人的思想了!”
“有更多的接近,便有更多了解了!这是如何的好呢!”(这句后面本是疑问号,涂去了改成这个。)
“我们成功了!那真是如何的……”
余类推。
……两个月之后,他们宣告同居。现在我把从他们做了朋友起,到同居的时候止,做个生活的统计,给你们做个参考。
计开:
猪股癞糖一百三十四盒。
甜酒两打又三瓶。
逛公园每周二次。
看电影每周四次。
Picnic六十六次。
抒情诗六十九首。
上馆子二百余次。(详见他俩的日记)
余从略。
共计用银一千五百余元,费时一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小时。
这里所列用的钱,结婚费不在内的。
他们谈话的方向变换了:不再谈艺术,人生,后期印象派,诗这些;只是:
“唔,不错,你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瓶Venus牌的Vanishing Cream来。”
“我们的窗档子用淡绿色印度绸的,好不好?”
煞尾
罗缪向银行里取了千把块钱,租所房子,摆了些涂退光漆的木器。
Betty和我都去赴他们纪念同居的叙餐。
“Betty,”罗缪低声叫,“今天你修修好,别胡说八道,行不行。”
房里弥漫着漆味和脂粉味。
“别看不起这点木器,”男主人说,“一共七百多块钱哩。”
“缪,钢琴送来之后放到哪间房里,你说?……Betty,你看见罗缪最近的诗没有?我想给他画张油画像。对不起,今天没给韩太太预备好酒。老柏你瞧……”
朱列指着一位客人的怪脸,把三条指头放在脸上笑。
吃饭。Betty坐在罗缪的上手。
他拉拉罗缪的袖子:
“诗人,我怕我十辈子也找不着个把爱人。”
“怎么?”
“我既不象你有那么多子儿,也没那多工夫。”
罗缪微笑,吸口气似乎要说话,但没说什么。
发表于193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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