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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一晚的雨。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停。
  天上的云结成了一块板——往下压着,把地上的热气挤得紧紧的,叫人觉得发闷。屋子里更加暗了些,白天跟夜晚似乎是没有分别的。
  唐启昆张开了眼睛,盯定了帐顶。他感到了梦里受到的那种感觉。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推他到一个什么边沿上去——他想挣扎,又知道这个不幸是逃不脱的。可是他要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梦,倒又模糊起来。
  雨点沙沙地打着,听着比没有声音还要寂寞。屋檐滴着水,大概地上给滴成了一个荡,就发出一种又清脆又单调的响声。
  他身上觉得有点痒,可摸不准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在这么个天气里,就会联想到一些霉天的小虫子在身上爬,好象皮肤在腐烂了似的。
  膀子伸出了被窝,自己闻到了一股男子常有的油垢味儿。他记起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睡觉顶容易着凉。于是撩开帐门——很厌烦地往外看一看,把手缩了回去。
  虽然他已经到了四十开外的年纪,承继着祖产在当家,在支持着这个大场面,可是童年所受的那教诫——还根深抵固地盘在心里。
  有一次——正是他九岁上,娘带他坐轿子到什么地方去,他半路睡着了。
  她老人家狠命地捏醒他。
  “回来,回来!”她害怕地叫着,“轿子上,车子上——都不能睡觉,听见吧?”
  “怎干?”
  母亲摆出一副很神秘的脸色,一直到目的地才悄悄告诉他:
  “一闭了眼睛——魂就走开了。在路上睡觉,魂就跟不上来。”
  于是他一直记着。就是在外面打了一晚牌回来,坐在小侯拉的车子上,他也小心着不闭眼睛。
  他认为大太太在许多地方仔细得过了火。
  “何必呢?你老人家的衣箱总是放在床底下,尽让它发霉。吃饭呢一定只吃两碗。”
  大太太就得举出许多实例来:杨家穷下来——因为女人的衣裳挂在楼上晒的。刘七爷老年还那么贪吃,死了之后就托了个梦给他儿子:他在阳世吃那份粮食吃过了头,如今在阴间种田来补还。
  “你看嘎,”她末了下了个结论。“在那块要种田哩,受得了啊?”
  她一向就这么执板。可是——
  “她倒也是有道理的,”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想起她说过的那些做人秘诀:一个人总该有几个香袋子——贴在自己身边,帮着自己,有时候会献出很好的计谋来的。
  二少爷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心腹人——他一个也没有。
  这整个房子都静悄悄,简直静得可怕,好象预伏着一个什么阴谋一样——大家已经计议停定,正在做着势要一下子对付他。
  “真该死,真该死!”他肚子里莫名其妙地骂。“在那里做什么呢,他们?”
  雨越下越可恶,它竟算定了日子要在今天下!
  他腰里酸痛起来。嘴里也发麻发苦,叫他联想到自己舌子上堆着一层厚厚的黄苔。看看自己的手:细嫩的皮肉变成松弛弛的,横着许多皱纹。他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衰老,心里忽然起了一阵输了钱一样的感觉。
  他有点着急:模里模糊感到有谁催促着他——叫他赶快做一点什么事。
  唉,真该死!这么过下去实在不成话。他得马上动手,他得马上想办法。于是他一下子掀开了被窝。仿佛觉得有个什么阵式已经摆好,只等他这个主将出马似的。
  “咳哼!咳哼!”他叫。“高妈!高妈!”
  接着一口浓痰吐到地上。
  这整个公馆就照例起了一阵骚动。刚刚一个次中音的嗓子才叫过——
  “二少爷起来了!”
  那边立刻一个高音响起来:
  “二少爷起来了!”
  声音好象一个皮球——到处弹着跳着,蹦到了厨房里又折回来。随后有人压着嗓子催着什么。这个跑着,那个帮着喊人。
  一只精致的蓝花小壶泡着浓浓的茶——给送到二少爷床边来了。其次是那碗燕窝:灰黄色的白糖堆在中间,正慢慢地往下沉。于是高妈用轻巧的手势把烟灰盘放到床头的茶几上,这才悄悄地走出去。
  二少爷打了个呵欠。让上身靠着床档,拿被窝裹着腿。他对着壶嘴子吸了两口滚烫的茶,嘴里舒服了些。他把什么念头都撇开,静静地来记一记——他一晚上所看见的那些幻象。
  “这个——这个——怎么的呢?”
  因为早上禁忌说梦,就连在肚子里也小小心心避开这个字眼。
  先前那种着急劲儿,在他也觉得是一个梦。动手!想办法!——到底是一桩什么事嘎!
  他很快地喝着燕窝。嘴里一面吸着气,唏唏嘘嘘地响着。这种补品可总补不起他心头缺掉了的一点什么。他老是仿佛记得他丢了一件东西:他要找回它,他要扒住它。
  “喂,喂!来人!”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身子稍为欠起点儿。“丁寿松呢?……喊他来!”
  丁寿松进门的时候——二少爷已经移动了一下屁股,坐得很舒服的样子,勺子在燕窝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捞着,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家伙!”他对自己说。“他一天到晚到底想些什么呢。”
  进门的人要走过来似乎又不敢。他站在屋子中央——离床两三尺远的地方。周围是空空的,就仿佛没个依靠的样子,显出了一副忸怩相,眼睛发着红。颧骨上面有点浮肿:大概他一晚没睡好,再不然就是有什么伤心事叫他哭过了许多时候。
  二少爷紧瞧着他。二少爷相信自己能够懂得别人:凭他的感觉——他看得出对方的心底。
  “这个家伙小心得很,”他在肚子里商量似地说着。“毛病不会有,大事情也做不出来。小点个的——嗯,不怎干。”
  看着对方那副猥琐样子,他心脏上给洒了一把白糖似的,连血管里都感到了一种别的味道。一面可忍不住摆出一副生气的脸嘴,用鼻孔哼了一声。他不言语,只是瞧着他!他喜欢看看别人那副窘劲儿。
  那个轻轻咳了一下。左眼小得简直闭了起来,右眼也吃力的样子睁不大开。还老是垂下视线,好象给人瞧得害了臊。
  “二少爷想要怎样嘎?”
  其实他可以说几句话的。他可以问二少爷睡得怎样,可以问他昨天喝醉了没有。可是他没开口:这里的空气严肃得凝成了腻腻的东西,连嘴呀舌子的都给胶住了。
  末了还是二少爷打开这个僵局。
  “怎么样?”他杂点儿北方口音突头突脑地问。
  为着那一个张皇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发气地加了一句:
  “怎么!你城里住不惯啊?”
  “呃呃住得惯,二少爷。不过——不过——”
  这个皱着眉等他的下文。
  “不过我——”丁寿松叹了一口气。“我总有点个着急。孩子来了信,说的是——说的是——唉,要命哩!家里简直的是——驼背上加个包袱,不得了。”
  “手巾拿给我,”二少爷放下手里的空碗。“嗯,乡下的情形的确是糟。”他照着上茶店的派头——把用过的手巾冲着丁寿松一摔,闭上眼睛,两手合抱着放在自己大腿上。“可是急死了也没得用。一个人好好的,总不怕没得饭吃:人家总会替你想法子。懂不懂?嗯?”
  “是。”
  接着二少爷告诉了他一些做事情的方法。每个字都懒洋洋地拖得很长,仿佛教书一样——话总是那么一套,可全是定而不移的真理。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把得定,看得准,跟定一个大老官来求出身。随后他问:
  “私人——懂不懂?这就是私人。”
  不管那个大老官暂时怎么倒媚,只要对他忠心,替他奔走,替他打主意,那——这里说话的人张开眼睛来发着亮,声音提高了点儿。
  丁寿松已经活泼了些。他居然轻轻地移动了脚步——让自己靠上那张桌子边。全身融在一种暖气里面,连骨节也松动了起来。他理会到了二少爷这番话的用意。可是他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热情。好象一个人受了数不清的灾难,受了数不清的委屈,又一下子到了亲娘跟前——恨不得抱着对方哭一场,诉说一场。
  唉,真是的。空面子要它做什么嗄!只要他实际捞得到一点儿东西,哪怕人家不给一点点颜色,哪怕人家象叫下人样的使唤他——人家总是一片好心。……
  可是二少爷还嫌不够似的。
  “你家里要钱用吧?”
  “是的嗄,”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等下子拿几块钱给你——先寄回家再说。……去喊他们打脸水。”
  丁寿松稍微愣了会儿,跨起步子来。他感到他好象做了一桩错事——怕人家发觉似地心头一阵紧。
  他晓不晓得那桩事呢,这个二少爷?难道别人已经晓得了,就故意这么耍他么?
  出房门的时候他脸上发热。他竟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那个念头:想把温嫂子拜托他的这件事告诉二少爷——免得让他这个姓丁的惹一身不干净。一面他排命去想着二少爷的好处——唉,凭良心说,他也不该把这个瞒着二少爷。
  床上的人穿着衣裳,眼睛送着那个的背影。他移向床沿,两脚在地上摸着找着拖鞋。
  雨已经不那么沙沙地响了。屋子里似乎也亮了点儿。可是他把窗帘掀开一角往外看看,天上还洒着粉植似的小点,给风荡得飘着舞着。屋檐水还滴着,声音还那么单调,并且渐渐没有了力气:隔了好久才听见“笃”的一声,叫人替它着急。
  唐启昆打个阿欠,伸了伸懒腰,无聊地站在桌边。今天他的确太性急——没等脸水送来就起了床。
  “可恶!”他嘴巴用力得连胡子都动了几动。“还不来!”
  他想到丁寿松那副胆小样子——眨着眼睛一句话也结不上来,他忽然忍不住要发一下脾气。他把那个人看得太重了:他竟低声下气跟他谈了那么多,还要掏荷包去接济他那个什么家!
  哼,钱多得很哩!——连这么个人,也要送他几块!
  于是他算计了一下家里的开销。他嘴唇使劲抿着,脖子象抽痉那么动了一动。嗨,该死!家用越来越不够!
  在房里走了一圈又停到了老地方。胸头闷闷的。他的钱简直省不下来:他已经亲口答允了别人,一开口就是——“等下子拿几块钱给你!”
  洗脸水给端进来了:丁寿松亲手捧来的,为的好让高妈拨点工夫来替二少爷做点别的事,他用种希望的眼色瞧着屋子里,嘴角上带点儿笑意,显然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告诉人。
  二少爷可两手叉着腰,凶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大声吼了起来:
  “怎干这时候才来!你在那里做什么!混蛋!不识抬举的家伙!”
  那个全身给震了一下。偷偷退了一步,摸不着头脑地瞧着他。
  “噢!!!”二少爷连假嗓子都叫出来。“噢!!!”
  这声音是打腹部里迸出的。叫得很痛苦,仿佛连肠胃都呕了出来。可是二少爷还是不肯歇手:一个劲儿使着那条软软的舌刮子——越刮越深,恨不得要把食道钩出来。
  丁寿松挺小心地退了出来,不叫步子有一点声音。
  “噢!!!”二少爷苦着脸嚷。“走什么!…哪里去!……该死的东西!”
  他右手拿着舌刮子凌了空——晃一下帮着打手势。那上面白腻腻的流质受了震动,沉重地滴到了那盆水里,于是一阵烟那么散开了。
  “不等吩咐就走?”他叫。“到十老爷公馆去一趟——告诉他我吃过早茶去看他!”
  他静静地听着那个走出去。那种步子踏出了一种很古怪的响声,叫人疑心是在水里端着的。
  二少爷想:脚后跟不着地。这种人没得后福。
  书房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一下,逼进屋子里来的水汽似乎叫它受了阻力,敲得慢吞吞的没一点劲儿。“当”的一声之后,要迟疑好一会儿才动手来第二声。
  他对着镜子修剪了那抹胡子。拿手指在脸上挨摸了十来分钟。这才照他向来的习惯——按部就班地进行起早晨要做的事来。
  于是他啜了几口茶,把脸一仰:
  “来呀!”
  这时候——伺候的照例是韩升。他端着一碗热气直冒的冰糖莲子,盛得满满的,大拇指就只好弯到了糖汁里。手里的东西一放——赶紧就磅到嘴角里吮着,让烫坏了的指头止止痛,一面好象也要尝尝那种带桂花香的甜味。
  二少爷眼睛紧对着那只碗——用很认真的神色吃着。这好象是一种仪式,一种表示老世家身份的仪式。他尽管愁着家里不够开销,可是他认为这些节目少不得。他舀完了碗里的东西,大模大样地把勺子往空碗里“当”的一摔,就又点起一支烟。一面呆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一面打着嗝儿——打胃里翻出了点儿甜里带酸的东西,又咽了下去。
  他动手研究起丁寿松那个人来。
  “这个家伙子——说他果,倒有点个乖巧。乖巧呢,又带点个呆气。……”
  忽然他心里结起了一个疙瘩,他感到他受了骗。他麻烦地想着——到底该给丁寿松几个钱。象他这么个排场,起码要五只大洋才拿得出手。于是他使劲把烟灰一拍:嗨,怎么他松口松得这么快嗄!
  “该死!”
  那个姓丁的怎么要摆出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分明是想打他点儿秋风!
  唉,为什么他简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呢?这里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插到烟盘里,身子靠到靠背上,拿两手托着后脑。那种丢掉了什么似的感觉又盘踞在他心里:他就不懂——怎么连一个心腹人也要用钱去买。他觉得他受了委屈: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够交情的。
  外面响起了脚步子。还有雨点打在油伞上的声音,“沙沙沙!”的一阵。
  二少爷知道这是他的正式点心来了。他坐正了身子静静地等着,还把那些不舒服的念头全都赶开,不然的话怕吃着不化食。他抽动着脸上的肌肉打了个嗝儿。
  桂九端着一个茶盘走到他的跟前,他闻到了一股油腻味儿。那是每早都有的一大碗面——上面一厚层通明透亮的荤油,把热气盖得一点都冒不出来。那个小碟子里装着两个笋丝肉包子,两个糯米烧卖,肥泡泡地堆在那里,瞧来有一副福相。
  过了十二点——唐启昆才穿得整整齐齐地到了他书房里。接着五二子用种谨慎的步法走来叫了他一声,大概她是一直躲在屋子外面等着这个时候的。
  做父亲的连看都没有看她,只问了一句天天要问的话:
  “太太睡得可好?”
  “好哩。”
  “嗯,”他说。“好。去喊他们开早饭罢。”
  他把一碟肴肉跟三碟酱菜来下他的稀饭。另外还有三四个烧饼:把昨天的剩菜做馆子——拿到烧饼店里去定做的。于是他上身全伏在桌上,叫碗筷撞出清脆的声响,嘴巴费力地动着。滚烫的稀饭在嘴里给拨动了一下就下了肚子,嚼也不用嚼——跟刚才吃面的派头一样。
  到大太太房里去请了安,坐着车子出门的时候,雨下得更加大了。车篷缝里溅进了水点,落在脸上冰冷的。
  “该死的东西!”他皱着眉。他想移一下身子,可是重甸甸的搬不动。
  “小侯,小侯!”
  车轮在湿地滚着——吱擦吱擦!车顶上还给雨打得哗哗地叫。小侯一点也没听见主人叫他,只是冲过去跟谁拚命似的,一个劲儿往十老爷公馆里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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