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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虽然李金生算得上是个唐二少爷的亲信人,可是他有许多地方——二少爷还懂不透。
  他是个快活家伙,年纪还不过三十岁,有点傻气,可是做事倒仔细,他对二少爷有时候很恭敬,很知道上下,有时候可大模大样的满不买帐。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是个孤儿,上过学,当过学徒,过过许多苦日子。谈着这一套的时候他把嗓子格外放得高,话也来得很流利,仿佛这些竟是很光荣似的!
  “我家里一个人没得,我连爹爹姆妈的照片都没有看见过。”
  只有一个叔叔——在南洋什么地方做买卖:这地名二少爷老是记不住。一谈起天来,二少爷照例皱着眉问:
  “你叔叔在什么——什么坡?新加坡啊?”
  亚姐盯着墙上那帧洋画——打一个五金店里连镜框买来的:那上面天色跟水色都蓝得发光,一男一女坐在岸边的凳子上,瞧着水里几只雪白的鹅。她瞅了李金生一眼,用种瞌睡样的声音问:
  “那块中国人多啊?”
  “多。做买卖的差不多全是中国人。”
  二少爷冲着她笑了笑,五成是开玩笑,五成是奖励她有学问的样子:
  “唷,你还晓得那块不是中国地方嘛。”
  “这是我告诉她的,”李金生插嘴。
  女的胸脯深深地起伏了一下,于是发出许多问话来:
  “这块去要多少日子呢?是到上海坐船吧?船上的茶房可有中国人啊?……”
  这真是些孩子气的话!二少爷这就稍微把脸子仰起点儿,一个劲儿抽他的烟。李金生那付傻相倒很好玩,亚姐一看见他就又恢复了她以前那种活气,用些不落边际的问题来聊天了。
  “无聊!”二少爷又讨厌又得意地想。人家谈正经事——他们倒……
  可是他没打断他们。为得要叫亚姐放快活些,他让他们去扯山海经。并且他一想到他待人这么关切,他隐隐地感到一点骄傲。
  那两个声音渐渐放低了,好象怕他嫌他们孩子气。李金生有时候还瞟他一眼,只有亚姐一直盯定了对方的脸,简直不知道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他们谈着海,谈着船上的一些规矩。要照李金生这么副模样——在那艘大轮船上大概不会给人见笑的。他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生意人:脸红红的,头发刷得亮亮的,一套白帆布学生装穿得笔挺,叫人想到他是一个什么学堂里的脚色。
  二少爷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哼,装模作样!
  现在李金生可在报告着他叔叔的事:
  “他第一次上船,那些外国派头把他弄昏了。吃的是西餐,喝的是葡萄酒。他拿起刀来砍一块牛肉往嘴里送——下巴上拉破了一条这样深的,血直淌。……”
  红了脸的亚姐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奶奶,奶奶!”——忽然奶妈在楼下叫。“你来看看小龙子!”
  这里的声音就陡然给切断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也一下子变了颜色,好象落下了一块厚厚的黑云,亚姐的脸色给罩得发暗。
  她一转身就奔下了楼。
  唐启昆预感到有什么祸事,而这祸事似乎是李金生招致来的,他狠命横了他一眼。可是亚姐尖叫起来:
  “喂,喂!快来!小龙子身上滚烫!”
  两个男子差不多是同时冲下楼的。
  “莫慌莫慌!”二少爷嚷着。一面用手贴贴小龙子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
  空气紧得要把屋子都爆破的样子。他象个医生那俯下去瞧着那孩子,感到鼻子嘴都给堵住了。接着鼻尖子上一阵刺痛,他用种异样的嗓子叫,声音喘得打颤:
  “赶快接郎中来!赶快,李金生!”
  亚姐轻轻地叫:
  “小龙子,小龙子!——妈在你旁边哩。……”
  然后她跟奶妈都静静地淌着眼泪:这沉默里面多少总带着点儿埋怨。
  二少爷觉得他身子没有地方站:他不知道要怎么才好。地板上似乎有一根根的钉在顶着。可是坐下也不合适,好象屁股一顿下去就得有祸害。手心里直淌着汗,软软的连要再摸小龙子一下都没有这个力气。
  他恨不得跳着跑出这个地方。他恨不得嚷着哭一场,让他的悲哀,让他的委屈——都一齐发泄出来。
  “李金生,李金生!”他嚷。“等下子!等下子!我还有话跟你谈……”
  一披上那件秋罗长衫就往外跑,一面命令:
  “叫小连去请刁先生!——快去!”
  于是他跟李金生走在马路上了。
  两个人都不开口,只听着步子踏在沙石马路上簌簌地响。他们都感到重甸甸的,话给压得说不出来。李金生惊异地瞅了二少爷,好象问他有什么活跟他商量。那个的视线虽然没跟李金生接触,可是已经感到了。他似乎给窥破了心事的样子,恨恨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混蛋!”
  他们走进了茶店里,李金生这才沉思地说:
  “小龙子怕不会好了。”
  “什么!”二少爷冒了火。“你这个人!……说话要留神点个!”
  那个满不在乎地坐下来,瞧着他微笑着。
  “二先生你真是!真话你总是不相信的:我说的的确是老实话。”
  “不谈了罢,”唐启昆嘘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人世很凄凉似的。“我烦得很。……小龙子不过是害的火疮。……钱倒是要花几个的。……呃,你——无论如何——这个几天你要送两百块钱来。……”
  “没有。”
  瞧着李金生抱歉地摇着头,还畏怯地看看他,他眼睛瞪大起来了,脖子一挺:
  “没有?什么话!”
  他取下平光眼镜来擦了擦又带了上去。他觉得心头已经畅快了些,不过他还得趁势发作一下。
  “你到底怎样在那块管事的呢,你!你要明白我跟你是个什么关系。你不过是公司的老管事,我们看你是个熟手,把公司盘过来之后就仍旧许你干下去。那么你就要好好地干呀,怎么要这么点个钱就没有了?我有七成股子哩,公司里。我可以问你要这个钱!”
  “二先生你听我说……”
  “我不管!”
  李金生摇摇头,笑小孩子不懂事似地笑了一下。直等到那个平静了点儿,这才正经着脸子,提高点嗓子告诉别人办不到。
  “二先生你已经提亏空了:这样弄下去大家只好丢手。现在车胎真贵,修工也贵。还有现在的车夫……”
  “我不懂,我不懂!”二少爷烦躁地摆着手。“你不要跟我谈这一套,我不懂!”
  可是那个把脸绷着:
  “我说是要说的!”
  他报告着橡皮的行情,报告着同行出租的数目。他一本正经地挺着腰,话迸出得很快,可是字音很清楚。看这劲儿仿佛他是拿这些当做至理名言来教训别人的。至于公司里的收入呢——比以前要少三成。……
  这里唐启昆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跟我报什么账呢!……你要晓得——你跟我家里管田的一样身分:我只包在你们身上,我不管。我哪块有工夫来烦神——来管这点个小事的嗄,你替我想想!”
  “不是的,”那张红润的脸上闪了一下微笑。“这是个特别情形。”
  李金生抹一抹雪亮的头发,又告诉他同行的新议案:车子的租钱都减低了。省城里的车夫都嫌八角租钱吃不消,闹过一次事的。
  渐渐的——二少爷脸子给拉长起来:
  “怎么我们要依那些车夫的嗄?”
  “不依不行,”那个很不要紧的样子。“你不减租——他们不拉。”
  “不拉就不拉!不拉——还是他们自己饿肚子、活该!”
  李金生看不起地瞅了他一眼,淡淡地笑着:
  “话是不错。不过他们大家一天不拉——公司里就一天开销不出。一个城里大家没有车子坐也不行。二先生上了码头到公馆去——这么一点点路你也要喊黄包车哩,他们不拉怎么行!”
  “你还是跟我说正经话,还是跟我斗幌子嗄?”二少爷想。
  “该死!简直是混蛋!”他咬着牙,叫人摸不准他骂的到底是谁。端起茶杯来——还没到嘴边就又往桌上一顿。“混蛋!”
  这些事他可不得不去注意。公司虽然给人管着,他自己可究竟是真的主人。他觉得他受了侮辱,这回。他使劲瞧着李金生,眼眶睁得吃力起来,似乎对方那个犯了大罪。这可真叫他想不透——怎么他自己公司的价钱要任听别人来支配。这个姓李的到底替他管了些什么事呢!
  他平素向来夸李金生办事精明,现在他可发了脾气:
  “什么精明!简直糊涂到了万分!”
  然而他没吐出声音来:对着李金生那副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的劲儿,他肚子里的话给封住了。
  两双眼睛要打架似的对了会儿,二少爷退缩地移开了视线。接着又偷瞟了对方一眼。
  “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唉,你到底人情世故不大懂。我那位管田先生那就——唔,那个得多。佃户都伏伏贴贴的不敢动一动:管田先生处处留意。这是为的东家,也为的自己。那些人——那些人——我是晓得的,天生的不知好歹,客气还当是福气哩。”
  随后他让声调放得更柔软些,把脸子凑过去:
  “你要替我想想哩:我实在要钱用。”
  那个仍旧摇他的头:不行。二先生以往挪了空子,公司不单是发展不了,还是勉强对付的。
  “那么……那么……”二先生莫名其妙地有点怕那位经纪人,舌子发了僵。老半天他才吹出了他的意思:他向来把李金生当做亲信人待的,往后他还打算给点好处,他知道他自己只能派到七成利息,可是那位跟他合股的王健民——正是他北京的老同学,这倒很容易说话。
  “这样子罢:你告诉健民没得钱。摊给他的三成——你先挪给我用下子,怎样?”
  瞧着那个在想着,他又加了一句:
  “我晓得你的景况,你不妨也摊几个:我让给你——让给你——三股里面一股。……”
  这次到底算是有了个结果:“让我划算一下看”——这就是李金生对东家的答话。
  “让我划算一下看!——这是什么话!他把我当什么人!”
  他到王健民家里打了十二圈牌,到晚上一点钟才回家。他提心吊胆地进了后门,生怕听到什么不幸的声音。他总感觉得小龙子的病是有一个来由的,仿佛是什么东西作了祟。这件事说不定跟李金生有点关系。
  “怎么下手的呢?李金生怎么下手的呢?”
  脑子里昏昏地想着,一面还听见麻将敲在桌上的声音。一会儿突然醒了似地一震,于是又去追究——刚才他自己想的是些什么事。
  “唉,不得了,这小龙子!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
  到了奶妈房门口——他小声儿问:
  “怎么样?”
  “郎中说不要紧,”奶妈抢着答。
  他眼睛一亮,叫道:
  “好嘛,好嘛。我说的不要紧嘛。你看,你看:郎中也这个样子说。你们总是虚里虚槽的,一点个事就吓得要死。”
  这么着他就踏着很响的步子上楼去。
  可是他在家里坐不住。他简直不敢邀亚姐出去,她只一天到晚在楼下看守那个孩子,好象她自以为镇压得住魔祟似的。他叹着气,玩了会骨牌又使劲一推。他狠命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要拿这响声来叫别人知道楼上还呆着一位家主。
  真该死!嗨,他到省城里来——专门为的找闷受么!
  他溜了出去。每天总是蹑脚蹑手地走出后门的,好象生怕有谁会追他回来。他去找他那些朋友打牌,开旅馆偎在姑娘怀里。他们都知道唐老二的秘密:认识亚姐,也明白小龙子害的是什么病。
  “老唐,你那个孩子好了点没有?”
  “大夫说不要紧。本来是!女人家胆子小,大惊小怪的。其实算得什么病嗄。”
  说了扫大家一眼——看看别人的脸色。于是再也不谈这件事,仿佛怕人提起他什么缺点似的。有时候念头一触到那上面,他五脏什么的就一荡。并且还莫名其妙联想到李金生——咒过小龙子会死的那个家伙。
  “混蛋!”他嘴唇动了动,瞟一下他身边那位姑娘——怕她听见了什么。他只要一想到他跟李金生还得有一件事要结实交涉一下,他就觉得身子给什么家伙压住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点怕那小伙子,还是担心着钱的事。
  他想:李金生怎么要天天到他家里去呢?真是该死!——他想要躲开他唐二先生么?哼,他算是照拂小龙子。他竟象做了什么鬼把戏——如今想来赎罪似的!
  那天晚上,他坐在车上摇晃着,打着嗝儿,带着很满意的神色回了家。刚一跨进后门,突然——他被谁一撞,差点儿没摔下地。
  “哪个!”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对面那个站住了。厨房里的灯光照到了他脸上,显得很慌乱,可又有点沉重。
  怎么!李金生!——
  “小龙子——小龙子!……”
  李金生没有说完就奔出去了。
  奶妈房里——大家都围着那张小床,女人们抽咽着。亚姐肿着脸,全身痉挛地抖动着,仿佛被她自己的哭声鞭打了似的。
  一发现唐启昆进了门,她猛地跳了起来——往他跟前扑。她扭着他的衣领,用拳头没命地在胸脯捶着,嗄着嗓子喊:
  “我跟你拼命!我跟你拼命!……死没良心的畜生!我跟你拼!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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