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情话
第四章

  



潘多拉使诸神和人们惊讶了。               ——《希腊古代神话传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会放射出这样美的光辉。金色的阳光照在她 脸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红润的皮肤上茸茸的汗毛。齐耳的短发配上圆圆的脸,表现出了 无邪的稚气;肩膀、胸脯、胳膊和手都厚实丰满,仿佛勃勃的生气要往外溢出似的。她 是当时画家笔下经常出现的一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肥腴、妩媚而又端庄。她背着一支七 九步枪,穿着已经被洗得发黄的绿军装。而就这种装束,在我们眼里也像个天使,露出 安详的、抚慰人心的、好像还有点歉意的笑容站在地狱的门口。 所有的“犯人”,包括小顺子在内,都乖乖地排好了队瞅着她,听她的命令。 当务之急是排水。哪里能排出去就到哪里挑沟,十个人要分散开来。大概她和她率 领的女战士们早已商量好的:三个“刑事犯”归两名年纪较大的女战士带领;李大夫和 “残渣余孽”两个老头子,由一名体弱的姑娘带领;小顺子和小陈两个年轻小伙子归在 一名“孙二娘”式的女战士麾下(可是小顺子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觉去了);老 秦“一贯不认罪服管”,单独由一名“顾大嫂”式的女战士看押;“多事先生”这个抑 郁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这个白面书生,是属于既老实而又身体较强的一类,由她亲自带 领。 啊!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空气清新凉爽。从充满氨臭的牢房出来,我头晕目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后面 喊了一声:“小心!”关心多于呵叱。这时,只要两个平和的字眼,就能给人以温暖。 我心头好过了一点,定了定神,才看到:灾情的确是严重的。目之所及,不过是被淋得 像一摊摊烂泥的土坯房和环绕房屋的东倒西歪的树木;已经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 堆堆凄凉的荒冢(我们那问土坯牢房没有倒塌,简直是不可解释的奇迹)。除此之外, 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吹 起无数细碎的鳞波。大自然以万物为刍狗,她并不以为这对人是一场灾难,仍然到处炫 耀她的美丽。我不觉叹息了一声。 “咋哪?不好走吗?”她以为我在叹行路的艰难,“来,让我走前面。我路熟。” 红润匀称的小腿,矫健有力地蹚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涟漪,在小腿肚四 周轻漾。这个印象,好像开始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热流在搏动, 感到一种异性的美对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来——我也是个年轻人。 远远的,其他几个女战士都按条例规定走在“犯人”的后面或侧面。惟独她,背着 枪,用一根树枝在我们两个“犯人”前面全神贯注地探着路。我突然产生异想:如果真 有犯人在后面用铁锹这样一劈…… “喂,班长,”我想,我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我走在前面吧。” “不,”她没有回头,“你路不熟。这附近本来就有个好几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话没有说全,就传来一声惨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个绿衣服的影子一晃, 就没入水面。 “不好!”我大喊一声,扔下铁锹,奋力向前面奔去。跑了一大半距离,我也陡地 滑进了大坑,接着,我换用自由式的泳姿游到出事地点。这时,一片妇女的长发像水藻 似的正在水面飘浮着,我一把抓往它,再游三四米,就爬上她原来滑下去的斜坡,把她 拖了上来。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一身补着补丁的绿军服,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一 头水淋淋的乱发劈头盖脸,两只枯瘦黧黑的手紧紧抓着两团污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里, 只得抱着她蹲在水面上。 “啊呀!真亏你!”女班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这是刘连长的爱人。她大概是回来 给娃娃拿尿席子的,咋办?咱们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来几个女战士,那群“犯人”仍留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向我们这边瞧着。 这就是“连首长”夫人!我看到了我们生活条件的普遍贫困,那样一位威风凛凛的 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善意,又不自觉地萌生出来。 “先急救吧。”我说,“从这里蹚水到羊圈,至少要蹚半个多钟头,到那里,人也 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来。他有办法。” “好,好……”她信任地对我连连点头,其中不无亲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 ——你过来——”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里蹚过来,略施小技,不一会儿“连首长”夫人就苏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这趟可过了次鬼门关呀……”“连首长”夫人一把眼泪一把 鼻涕地哭诉,“那死鬼不顾家呀!就知道干他妈的革命呀!革得他妈的家里都死光他也 不管呀……” “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着丰满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劝慰着;用 滚圆的、长得很好看的手指替“连首长”夫人理顺头发,“好了,嫂子!人家连长干的 是革命,是国家大事,别怨他……” 这一上午,就因为出了这件大事而在忙乱中过去了,谁也没有干一铁锹活。我们轻 松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来,就感到饥肠辘辘,玉米饼都吃完了,只得无精打采地爬上 炕,靠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 一会儿,门又轻轻开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门口。我们都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盯着 她,看她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中饭。 “石在,你出来一下,”她招呼我。眼里闪耀着羞涩的光泽。 “什么事?”我跟她走到墙角,问她。 “给。”她拿出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着的玉米饼。 “就一块吗?”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块。”她讷讷地,脸好像一直红到了头发根。 “这一块,我们十个人怎么分呢?” “就给你的。这是我的一份。你一个人吃。” “哼哼,”我冷笑着,“你以为我一个人当着他们那么多双眼睛能吃得下去吗?” “你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进去。” “谢谢。”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这……这我不习惯。” 起风了。风徐徐地刮过水面,拂起她颊边那一绺新月般弯曲的黑发。这时,我才发 现,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颗令人惋惜的、如绿豆般大小的黑痣。 “你……也是坏人吗?”停了一会儿,她有点尴尬地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难堪地笑了笑。 我们相对无言。她又低下头,微蹙着眉,像是为难地喃喃他说,“我说,我不愿来 看管你们……可那……” 我侧着脸怀疑地看着她,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们派来试探我的吗?想到这 里,我的心抖了一下。 “班长,要没别的事,我进去了。” “哦,”她仿佛从自己的思索中惊醒过来,“你进去吧……” 停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听见她抖抖索索地把门锁上。 “什么事?”大家好奇地问我。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一股狭隘得可笑的英雄主义,把刚刚的事情气愤地说了出来。 “唔,唔……”老秦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嗨!妈妈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说。”小顺子扑到窗口。“喂——乔班长——” 她又哗哗地蹚回来,在窗外问:“啥事?” “你不是有块饼子吃?”小顺子嬉皮笑脸地,“来,咱们给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 了。” “是吗?”她高兴地从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块玻璃缺口把饼子递进来。 “好了!”小顺子捧着玉米饼到炕边上,“来,咱们哥儿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今日同饮庆功酒,甘洒热血写春秋’。来,这块大一点,给石在;这一块给李大夫…… ‘多事先生’你还伸手呀?妈妈的!你别吃了,吃了事儿更多!……好,一、二、三、 开始,吃!” 一口饼子细细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像有了点精神,老秦问道:“小顺子, 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姓乔?” “嗨!好嘛您哪!全团一枝花,武装连的大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名叫乔 ——安——萍!”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团场来的呢?”老秦又问。 “不知道是谁的小姨子,从老家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别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 包括咱们‘连首长’在内。为啥叫她来看押咱们?这就是照顾,懂不懂?大田里干活苦 得很,尤其是现在,看咱们多轻松,谁都知道咱们不会跑,背着一杆枪,样子货!”小 顺子滔滔不绝地说,“可这姑娘有点冒傻气,一会儿跟着刘俊这帮人喊:‘打倒、打 倒……’一会儿又跟他们辩论: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还认真得不行,刘俊他们把她当 玩意儿耍呢,瞧吧,迟早她要栽在这帮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来这个连队地势较高,大渠缺口冲下的水,只是从这 里漫过,就涌到东南方向的荒滩上去了。道路两旁的深沟里虽蓄满了水,而道路上有的 地段已现出了路面。通讯员骑着没有备鞍子的、满身泥污的马,在断断续续的泥泞的路 上艰难地跋涉。路边电线杆上的电话线,又开始嗡嗡作响。到底是负有特殊任务的武装 连队,尽管遭到这样的自然灾害,但通信和电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为啥不一个人吃饼子?”走在路上,她悄悄问我。 我没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她并不带讽刺意味地说,“可你饭要 吃饱,以后有了吃的,你就一个人吃。” “哪来吃的?”我奇怪地问她,“每个人不就是一份吗?” “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并且腼腆地向我笑笑,又改变了话题,“他们 说你文化很高,是吗?” “也没多高的文化。”我谨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靥和正在我腰侧 晃动的七九步枪怎么也调和不到一起。 “我挺喜欢有文化的人。这里的人,都野得很。”她好像还叹了口气,“……他们 爱糊弄人,欺负人……” 我像狐狸一样小心别钻入什么圈套,默不作声。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却在一旁叫起来。 傍晚,我们听见远处尖厉的哨音,大队收工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几个女战士领着 各自所带的人马,会合在连队前面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下。这时,安在语录塔上的高 音喇叭,正在播送团场“毛泽东思想广播站”的“抓革命,促抗灾”专题节目: “……在这场抗灾斗争中,表现最突出的有:武装连女战士乔安萍同志。当一名干 部家属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时候,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共青团员——乔安萍同志,念 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伟大教导,奋不顾身地冲到洪水 前面,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救出了阶级姐妹的生命。对乔安萍同志 创造的英雄业绩,团场革筹小组决定给予记二等功一次……” 几个女战士围着她雀跃欢呼,可她却用一种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像暮色 中闪烁的星星。 第二天,天气仍然晴朗。天上的雨水好像全倾泻尽了,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 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除了洼处还有积水,大地已显出了它本来的地貌。那是一幅凄惨 的景象。据我看,收成不但大部分无望,就是军垦战士——农工们的生活也马上要面临 困难。可是,广播站的高音喇叭,还不断传来师部、团部的动员。在一派豪言壮语后面, 无非向农工说的是,不要指望国家的支援,要“宁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寨田”, 并且竟像开玩笑一样,把这场自然灾害说成是“好事”。农工们在出工前列队听完这样 冷冰冰的鼓励,其垂头丧气的程度,不亚于我们这些囚犯。 看着他们穿着褴褛的、满是泥污的绿军服,对着高耸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房之上的 水泥浇铸的语录塔,用低沉的、参差不齐的声音诵着语录:“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 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 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抓紧……”请示完毕,再举起主席像和语录牌,无精 打采地向大田蹀躞而行的时候,我也不由得黯然神伤了。来这里一个多月,我充分体会 到农工们生活和劳动的艰苦。他们吃着粗粮,住着陋屋,看不到一点生活改善的希望。 持久的物质匮乏和精神贫困,使他们逐渐丧失良知,丧失同情心,就把自己的激愤,盲 目地发泄到莫名其妙的“革命行动”中去。所以我有时平心而论,倒也觉得他们对待所 谓阶级敌人的暴行事出有因。 这一天,全部“犯人”在一起修复一条农渠,她没有机会和我单独说话。傍晚收工 往回走,因为“多事先生”一向动作迟缓,出收工都拖在后面,而她又必须在最后押阵, 所以他们两人脱离了这支小小的劳改队伍。走到半途,她指名叫我等一等,替“多事先 生”扛锹。我只得退出队列,站在泥泞中等他们。 “我不是叫你替疯子扛铁锹,”她押着“多事先生”赶上来,向我羞怯地瞟了一眼, “我有话跟你说。” 我疑问地望着她。 “我不是……不是我报的,”她语无伦次地说,“是连里报的……那应该是你的功, 是你把连长家属救起来的,你应该……” “噢,原来是这件事。这有什么?领导上把功归于你,我想总有一定的道理。”我 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这个功,我争来功有什么用?” “你立了功,就能早点出去呀!”她忽然变换成关怀的目光和关怀的语气,不顾脚 下的泥泞,一溜一滑地跟上我的步子,“不是说立功赎罪吗?这个功给你记上,你的罪 就赎了一大截子了。你就能早点出来,跟我们一起……”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种因为宋征的死已经在我心中破灭了的希望,从她那张轮廓美 丽的嘴里说出来,特别不相称,也特别刺耳。我产生了一种自轻自贱、而实际上是被别 人的歧视激起的反感,产生了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恶劣情绪。 “你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吗?”我眉头一扬,故作玄虚地问她。 “嗯?”她天真地笑了,歪着头看我,“你说呢?” “你知道公安人员破案时领的狗吗?” 她疑惑地点点头。 “我们两个就是公安人员跟那条狗的关系。尽管坏人是狗抓到的、案子是狗破的, 可是功劳要给公安人员记上。这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事。怎么能给狗记二等功呢?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两个,你就是那公安人员,我就是那条狗!” 看到她颤抖起来,看到她气得胸脯急促地起伏,看到她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 我高兴了!我到底发泄了点什么。我真想大吼一声:我要破坏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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