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欣
一眼看上去,艾强显得颇为出位、新潮。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留着长头发,穿廉价
的休闲装,满身古灵精怪其实没什么品位的配件,有时还叮当作响很是雌化的样子。艾强穿
博柏利以上的牌子,最好是英国的;意大利的假货太多,打个旗号就可以在毛里求斯生产;
西德和法国的也能将就。介绍自己的时候,艾强就会说,“我叫艾强,艾滋病的艾,强奸的
强。”对方一般都会笑,都会记住他。
他理一个反铲头,很形象,就是炒菜的铲子反过来,四处带棱带角,带几分傲气的事业
成功人士都喜欢理这种头,同时会得到女人的信任和欣赏。谈到女人,艾强无疑是曾经沧海
的表情,外加阅尽人间春色之后的索然。
在这方面他总是很自责,“让我下辈子托生成女人,七岁就被强暴,然后一次次被欺
骗,被遗弃,最后成为孤老婆子,以此来偿还我今生今世的桃花债。”
艾强四十出头,因为个子较高,又没有发福,所以看上去,还挺年轻。有时他真希望自
己沧桑一点,认为那样才完美。可他不可能这么完美,人生之路对他过于顺畅。上大学时,
是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总算没耽误;大学毕业后分在机关工
作,那会儿大家都穷,他在外事单位,颇有优越感;改革开放就不用说了,更是给他提供了
更大的舞台,让他名利双收。
可以说,艾强的每一步都踩在点上,总是那么恰如其分,不偏不倚。要知道大多数的中
国人,人生节奏不是快就是慢,吃尽了苦头。
艾强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如鱼得水,一片欢迎之声,男人跟他有交易,女人喜欢他的前
卫、潇洒。只有他老婆不把他当回事,他老婆叫蔡浮萍,长得很一般,是个会计。
蔡浮萍说:艾强特别老土,有一次一个女人在小报上登广告,说她需要男人的精子,当
然对这个男人的身高、相貌、学历、事业等方面有一定的要求。人家不愿意体外受精,要求
临场发挥。我叫艾强去试一试,就冲着“酬金甚丰”嘛,也给家里挣一点外快,他却不敢
去。还说自己就输在工农兵学员上,要是博士后,早就报名去了。
蔡浮萍还说:艾强在他们多年的贫困生活中落下三个穷病,一是家里走廊或厕所的照
明,有五瓦的灯泡绝对不买七瓦的,害我摔一大跟头;二是一回家就看冰箱里有没有剩菜,
在家吃饭一定先吃剩菜,不管闹不闹肚子;三是打长途电话先打草稿,怕说不简洁费钱。这
三个毛病至今都没改,恐怕也改不了了。
很多人都以为艾强和蔡浮萍从外表到内在的不和谐婚姻是婚前相互不甚了解造成的,其
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强和蔡浮萍从小青梅竹马,两家人都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艾强的
父亲和蔡浮萍的父亲是至交,相互之间走动频繁,感情深厚。
然而,艾强的父亲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的寡母拉扯他和两个妹
妹非常不易。蔡浮萍的父母正是在这种时候给了艾强一家人无私的帮助,这一切点点滴滴都
浸透在艾强的心头。后来,蔡浮萍的父亲过世前,留下嘱托要艾强和蔡浮萍成亲,以便了却
心愿。他们俩虽未就地磕头拜堂,但这回事已成铁定。
艾强对蔡浮萍并没有什么恶感,加上从小厮混在一起,感情总是有的。特别是每学期开
学前,艾强就看见母亲愁眉不展,而快要到交学费的时候,蔡浮萍就会跑到他家送钱。在艾
强的记忆中,蔡浮萍是光明和温暖的使者,所以在他的眼里也非常美丽。
两个年轻人在小县城里读完了初中、高中,不管学没学到东西,总之,保送上大学的名
额只有一个,是蔡浮萍的母亲历经周折给她搞到的。
像许许多多雷同的故事一样,浮萍毫不犹豫地把名额让给了艾强,而自己决定去读一个
会计培训班。就这样,贫穷的艾强远离了家乡,提着简单的行李,怀揣将用毕生的努力来回
报女友的豪情,来到了广州中山大学。
浮萍并不会写情意绵绵的长信,如果她也读中文系,或许情况就不同了,可她在小地
方,又没有深造的机会,她的想法变得实际、朴素,两家人的心血供出一个艾强必定会改变
她的生活。她平常节衣缩食,省下钱来寄给艾强,她知道他爱面子,过分的寒酸会让他缺乏
自信。
按照艾强的本意,他希望自己的大学生活平静而且平坦,学成之后就留在广州工作,再
把浮萍和母亲接过来,也算自己对家人的交待。那时的艾强还没有异化、变形得面目全非,
在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是个朴实、刻苦,又有几分腼腆的努力进取的好青年,他在学校入了
党,还当了班干部。
生活过于简单就没有故事了。艾强的班上有一个秀气、文静的女孩名叫孟小湖。小湖的
父亲是一位著名的诗人,这使小湖的气质优雅中略带几分飘逸。可是小湖不写诗,她写散
文。她来读书时就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了,这使全班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
而小湖本人,一点都不张扬,为人处世保持低调,这样的女孩真是百里挑一。
孟小湖也是班干部,这样就跟艾强接触较多,两个人的关系不错。有一次,孟小湖的父
亲决定在家里搞一个小型的诗歌朗诵会,除了诗友和文学界的名流,还请了话剧团的演员和
歌舞团的钢琴伴奏。小湖的父亲落实政策之后搬回了他原先的院落,过去这是一个军阀三姨
太的私宅,环境优雅但也毕竟地方有限,孟小湖只能在同学中挑几个好朋友到家里来,艾强
被很荣幸地选上了。
这是艾强第一次走进他完全陌生的环境。傍晚,他们几个大学生跟着孟小湖,穿过绿色
葱茏的小院落,来到小湖家的客厅。客厅里的家具虽然老派,但别有一番韵致,由于灯光暗
淡,烛光摇曳,加上一股沉沉的幽香,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诗的氛围。
客人们陆续来了,孟小湖的父亲以及他的诗友纷纷拿出新作,艾强见到了许多他曾经如
雷贯耳的名人。这里虽然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但却有清澈香郁的碧螺春,一切都是那么优
雅和谐。当叮咚的琴声响起,美丽的诗句仿佛天籁一般,回旋片刻,又渐渐远去……
一连数日,艾强都沉浸在诗的意境之中,那种纯美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他忍不住想
到,如果能和孟小湖生活在一起,岂不是生活在天国,跟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但马上他就
对自己的非分之想进行了严肃的批判,这次真的是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惊觉自己的内心
这么容易不安分,产生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既对不起蔡浮萍,也对不起孟小湖。
但是人心很奇怪,艾强越是在心底克制自己,甚至逼着自己给蔡浮萍写缠绵的长信,心
中越是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力量,随时等待着爆发的机会——他会无比的在意孟小湖的所作所
为,一颦一笑。
孟小湖的散文写得很美,且富有灵气,每次见到,艾强就要读好多遍,几乎倒背如流。
同时想象着自己和孟小湖“双玉读曲”的样子。
单相思了好长时间,可能真的是感动了上帝,大三的时候,孟小湖开始注意艾强了。那
次是在图书馆,艾强的一摞本子被小湖碰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拣,发现一本剪贴,上面全
是自己在报刊上发表的豆腐块,被剪贴得整整齐齐。艾强的脸涨红了。孟小湖什么也没说,
只对他陶然一笑,艾强的心脏狂跳不止,就差没有从嘴里蹦出来了。艾强现在的头儿叫尹修
星,是他的校友。也是工农兵学员,当时在中大读哲学系。艾强认识尹修星,缘自他与寒棣
谈恋爱。
寒棣是班上的又一道风景,与孟小湖不同,寒棣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性格开朗、热
情,加上她能歌善舞,人又长得漂亮,实在不乏裙下之臣。中文系的男士们虽有才华,但还
没有谁的长相、风度敌得过尹修星。尹修星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个头挺拔、剑眉星目,身
上还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
所以那段时间,他是中文系男生共同的敌人,艾强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不过最终,尹修星和寒棣还是有情无缘,一场突发的偶然事件打碎了他们玫瑰色的梦
幻,彻底改变了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尹修星现在的妻子叫林紫淑,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婚
前就住在荔湾区东风里,父母都是工人。她也是当工人时被保送去了中大,和尹修星同班,
个子小小的,但很精致,毕业后被分配在社会科学院西方哲学研究室。大学毕业以后,尹修
星和艾强分在同一个机关。尹修星在人事处,艾强在宣传处,两个人都干得不错,相继提为
副处长。
那时艾强早已跟蔡浮萍结婚,有了一个儿子艾轩轩。他也经过一番努力,实现了自己的
诺言,把蔡浮萍和母亲都接到了广州。轩轩上了东方红幼儿园,浮萍在一家公司当会计,母
亲身体还好,在家操持家务,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有条理。如果不是改革开放,艾强想象不
出他家的生活模式会有什么变化。
修星和紫淑也有了一个女儿,名叫丹阳,是尹修星的掌上明珠。
八十年代末,男人的首选还是仕途,官本位得以代代相传,总是有它迷人的地方。艾强
和尹修星与其他的副处长一样,都盯着处长的宝座。
两个处的处长看上去都很健康,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机关号召在职干部到基层去代职一年,既是一种调查研究,也是锻炼自己的机会。艾强
回家跟母亲、老婆商量,艾强的母亲田月秀,虽然是个有文化的人,但本性是溺爱孩子的,
尤其是对独生子艾强,只差没供起来,哪会愿意他到乡下去受苦?蔡浮萍则自有一番道理,
她说国家搞这类名堂最后都是没名堂,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一年,处里的变化会有多大?
自己不盯着,升迁、职称、调级什么的等于自动弃权。艾强觉得她们的话有道理,就推说有
病没有参加第一批下基层代职。
相比之下,紫淑就显得深明大义。尹修星回家跟她商量代职一事,紫淑道:机关提拔干
部是一件难事,过去还有个论资排辈,现在强调干部年轻化,一定会挑德才兼备的,能不能
吃苦是一个很重的砝码。如果早晚都得下去,就不如第一批去,回来以后,反而升迁的可能
性更大。
尹修星道:可是丹阳还协…你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紫淑安慰他:东风里不是还有
我的娘家吗?实在不行我就回去住,你放心下去吧,不用为我操心。
许多时候,尹修星都会在心里感激紫淑,尽管不是他的最爱,但越相处越发现紫淑的优
点层出不穷,又总是让为难中的尹修星心里十分熨帖。
尹修星下基层代职去了。
世事无绝对,八个月以后,宣传处处长升迁。本来他对艾强印象不错,一直有心培养他
接替自己,但这次艾强太过明显的逃避代职,不仅破坏了给处长留下的好印象,机关上下也
对艾强颇有微词,处长只好割爱,推荐了一位能力不如艾强但比他实干的人当了处长。艾强
眼睁睁地看着乌纱帽飞到别人头上去了,心里别提多窝囊,加上风闻此事与代职有关,回家
把田月秀和蔡浮萍臭骂了一顿。
人事处的处长突然病故了。死后人们才知道,他得癌症已有一年零七个月,为了不从处
长的位置上跌落下来,他像法国总统密特朗一样,对自己的癌症诊断守口如瓶,消息封锁得
密不透风。他不仅不迟到早退,还一边偷偷吃药,一边满面春风地加班,终于病情恶化,积
重难返,死在办公室里。
毫无疑问,本来尹修星是新处长的第一人选,可他代职去了,还差两个月才能回来。代
职也是很严肃的事,不能像赶大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人事处也不可能出现无人负责
的真空状态。再说人事处和财务处是领导最为重视的部门,所以处长的空缺也就匆匆忙忙的
让一个德才都不如尹修星的人顶上去了。
尹修星代职回来以后,领导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经过一番研究,决定利用机关的外事
方面的优势,成立一个两岸三地国际交流基金会,如果尹修星愿意,就牵头当主任,自己组
阁搭班子。尹修星想来想去,当官是没戏了,基金会又是白手起家,万一弄不到钱,自己岂
不成了官不官、商不商的四不像?!
晚上躺在床上,紫淑道:做这件事肯定有风险,但也有好处,机关不拨钱也就不好意思
来当婆婆,你自己搭台自己唱戏,不管怎么说,领衔主演了一场,成功和失败并不特别重要
埃
一席话又说到了尹修星的心里。
这回真是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基金会应运而生,顺风顺水,经过一段不是特别艰难的
草创时期,它便垒起了自己的金字塔。
毕竟,外事方面的优势是得天独厚的,随着中国面向世界撩开神秘的面纱,这一优势就
变成联接内外的重要桥梁,外边的人想进来,打开这个沉寂百年的市场,里面的人想出去,
或者上学或者淘金或者圆一个茫然的梦想。无论是什么原因,谁都得过桥。能够给人以方便
的基金会总是比慈善机构敛财的机会多得多,这一点虽然在尹修星的预料之中,但财富的到
来还是太快了一点。
一开始组阁人马,尹修星没想到艾强,他觉得艾强能说会道、灵活处世、没有城府是好
的,但同时他易冲动,自制力差,又有点被家里的两个女人宠坏了,怕他不够稳重、牢靠。
后来艾强得知了这一信息后,主动找尹修星要求到基金会来。他的想法是再呆在处里已
无前途可言,不如穿着公家的救生衣下海试试深浅。
艾强比尹修星更加痛恨贫穷,当年,如果他有钱送礼,不见得就搞不到保送上大学的名
额;如果他没有收受蔡浮萍的钱财,也不至于跟孟小湖“执手相望泪眼”;良心,真是他背
负的最深重的十字架,搞得他前债未清,后账难还,全是被没钱害的。
这时的尹修星,找人也不是一帆风顺。好的,人家嫌这儿不是人间正道;差的,尹修星
又不肯要。这样比来比去,艾强还算个理想人眩
艾强当了基金会的总干事,其他的秘书、财务之类就是一般工作人员。
两个人捆在了一辆战车上,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在商言商,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在金言金。
他们共同梳理了一下过去的关系网,开始了主动出击,尤其是明显有求于他们单位的商贾客
户,总不好意思对基金会毫无表示。此外,艾强的策划能力较强,他第一次以基金会的名誉
策划大型音乐会,就把起点放得很高,请中央乐团来穗演出。尹修星也同意他的想法:只有
高品位的优雅艺术,才能开口请两岸三地的商人赞助。尽管中央乐团的要价不低,场租、住
宿、机票等费用也相当可观,据说优质的小提琴坐火车也会劳顿、感冒,直接影响演出效
果。尹修星的做法是先不赚钱,把事情做漂亮了就不愁没钱。
果然,香港和台湾的朋友开始注意他们了,有些到国内来交流的艺术画展请他们主办,
有些国际文化掮客也主动联络他们,愿意以分账的形式把手中的王牌打到大陆的牌桌上。比
如法国的现代舞,美国的冰上芭蕾《野兽与美女》,以及风靡全球的钢琴王子,这类重要的
演出,什么人经手都将是一场席卷金钱的狂潮。
省市的演出公司望尘莫及,他们是计划经济下的体制,对外界一无所知,后来有所悟,
有所知,又因经费少得可怜,不可能参加前期投入,当然也就没有按比例分成这一说了。他
们的壮举只能是多买几个票房好的电影拷贝,以绵薄之力推动国产电影的前景难言却很执着
的发展。
短短的三年时间,基金会有了自己的两部车,一辆是沃尔沃,一辆是子弹头。尹修星和
艾强在外面请人吃饭都可以签单。艾强最喜欢签单的感觉,这是他贫苦童年做梦都未曾达到
的境界。
尹修星对此并不满足,他又集资修建了一个外商活动俱乐部,面积虽然不是很大,但包
罗了吃喝玩乐,还有桑拿裕如今的楼堂会所大行其道,倘若没有两三个高尔夫球场或乡村会
所的会员证,哪敢谈什么身份?!而当时的外商活动俱乐部正是这一时尚的雏形,也是凭证
入场,只是持证者均是基金会的大股东,这无形中显示和提高了基金会的地位,也为这一类
人提供了交际场所。
有人为了走进这个圈子,也要向基金会投钱献媚。
资产就这样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
机关里一个个周武郑王的干部开始对尹修星和艾强刮目相看,不要说处长这一级的干
部,就是再上一级的领导对他们也得客气几分。紫淑说的没错,单位原来没投钱,无非是一
个顺应潮流的举措,按照流行的说法是给政策,原没抱发大财的指望,结果期望值很高的几
个下挂公司清一色的亏损,倒是基金会出人意料的一枝独秀。尹修星又很识相,拨出一部分
钱来给机关发奖金,又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那些曾经被尹修星看中却不愿明珠暗投的人,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见到尹修星不是勾
肩搭背,就是称兄道弟,像是前世交下来的知音。他们也知道尹修星不会再度发出邀请了,
但是交有钱的朋友总不失为人生的一大明智选择。
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总有些不能不请的客,却又报不了账,尹修星就很理解,在基金
会的账面上解决。所以尽管基金会有点功高盖主,变成了日益耀眼的明星,领导也不准备跟
他们过不去。一把手区志安就说:他们的许多做法咱们也不在行,看来还是抓得住老鼠的好
猫嘛,那就放心大胆地用。
这个调子一定,眼红尹修星和艾强的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当然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没钱是灾难,有钱是不幸。所不同的是人们对没钱带来的烦恼耳熟能详,如数家珍,而
对有钱带来的忧虑却是难得体验,至少是难以预料。总之,艾强和蔡浮萍的婚姻危机就始于
富裕以后。不要以为蔡浮萍文化层次不高就不是一位优秀女性,她在那样的年代都能把机会
留给艾强,把困难留给自己,这件事放在谁头上都不易。其中当然有许多爱的成分,但也展
示了她性格坚强、倔强的一面。
像许许多多的东方女性一样,蔡浮萍也是那种越是在恶劣的条件下越能展现出自己魅力
的女人,形容她是高山青松、傲雪红梅一点都不过分。在艾强上大学的日子里,她要照顾好
两家的寡母,不厌其烦地干着家务琐事,还要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寄给艾强;艾强的妹妹受人
欺侮,她还要像男子汉一样去讨回公道;和艾强结婚以后,仍是两地分居,她生下轩轩,孩
子从小多病,有一次发高烧抽疯,田月秀都吓哭了,腿软得站不起来,蔡浮萍却镇静地抱起
孩子,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医院看急诊。
刚调进广州时,艾强才是个副科长,浮萍只能在一个效益差的工厂当会计,工资微保厂
里发不出奖金,就以实物代替,比如一些塑料制品、朝鲜辣菜、水仙头等物,号召大伙沿街
叫卖,所得的钱交回厂里,再变成奖金发给大家。女工和办公室职工都不好意思当街吆喝,
只有蔡浮萍肯出头,大声地跟路人介绍咸菜怎么好吃,水仙花怎么美丽,所以后来厂工会要
卖什么东西先找她。
艾强在外事单位,实在是佛要金装,为了给他买一套皮尔卡丹的西服,浮萍不但在家庭
豆腐账里省一点,还去接了棒针手织毛衣的活儿。这是一种家庭作坊式的来料加工业务,由
外商出图纸、花样和毛线,一定不能用机器,必须用手工织出来。浮萍是托了关系才接到这
个活儿,不能大张旗鼓,因为那时还没有全国性的下岗自救运动,而是一种捞外快的行为,
捞外快就是贪财,这是见不得光的事。外商的要求相当苛刻,工期很短,手织的要像机器织
的一样整齐,加工费却低得让人难以接受。
每个晚上,蔡浮萍都会织外套织到半夜,不仅头晕眼花,两手都机械、麻木了。
这就是艾强第一身有牌子的西装的由来。
人生的无奈和悲哀在于人是环境中的人,而环境的变化又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
松树与梅花也不是长在任何地方都和谐,有时也只能让位给桃花或垂杨柳。
经济情况好转了,婚姻理应向着幸福、美满的方向发展,但当蔡浮萍揽镜顾盼,才发现
自己前所未有的憔悴,细密的皱纹像老唱片一样让人触目惊心,而大街上花枝招展的女孩
子,一个个脸面都像光碟似的灿烂夺目。
每次给基金会拉到一笔款项,艾强都能拿到回扣,尽管当时定的点数不高,但也是一笔
可观的收入,更不用说成功演出之后的劳务费所得。这么多的钱甩给蔡浮萍,惊喜之余,浮
萍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艰辛劳作、全情奉献都微薄得不值一提。
别人对她的夸奖也只限于慧眼识英雄,以这么平庸的色相竟找到了艾强这种“财貌双
全”的老公。
蔡浮萍因而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失落,她替自己不值,早知今天能得到荣华富贵,当初何
必自苦?现在孩子进了贵族学校,自己也能在称心如意的公司上班,丈夫更是穿上了纪梵喜
牌子的西装,那套皮尔卡丹送给替他家装修的包工头了。这是一个家庭的巨变,可她不快
乐。
她什么都能买到,但妙龄红颜却一去不复返了。如果一直贫穷下去,她可能成为怨妇,
但仍有被人需要的自信和安慰,而在享受面前她就无计可施了。她曾跟艾强去过一次歌舞
厅,手脚不知往哪儿搁,既不会唱也不会跳,点鸡尾酒的时候别人都很自若,她却叫不出任
何一个名字,还是善解人意的紫淑替她要了一个“七重天”。
她想,她可能很快就成为弃妇了吧?!
社会上的例子太多了,男人一有钱没有谁不带“小蜜”的。如果自己像紫淑一样优雅,
而艾强像尹修星那样有定力,浮萍是一点不用担心的。她太了解艾强了,他是一个意志十分
薄弱的人。
艾强最受不了的就是蔡浮萍对他的怀疑,总怕他有其他的女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
令她奇想无穷。比如艾强的衬衣上沾了一根女人的头发,蔡浮萍就要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做
比较,如果不一般长,那就是一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盘查;如果他身上有极淡的香水味,那
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说是在办公室或应酬场合被熏染的显然不能让蔡浮萍信服,可他真
的没和女人有什么亲密举动。后来艾强干脆买了一瓶男用香水,反而使蔡浮萍的疑心上升了
一百倍:你从来不用香水的,你想干什么?你想追求谁?是她让你用的吗?
除了怀疑之外,蔡浮萍对他的诋毁也使艾强愤恨。成功男人看得最重的不是金钱而是面
子,蔡浮萍偏偏不懂这一点,走到哪儿都说他的糗事:比如他第一次打电话不知道先拨号再
拿起电话还是先拿起电话再拨号;比如他发达以前从未穿过一双五十块钱以上的皮鞋,尽管
三天两头的开胶开线,他还说我不信穿上老人牌的鞋会飞——一双踩在脚底下的鞋也要几千
块,穿上会飞吗?!搞得艾强的笑话有好几种版本,成了大伙开心时用的典故。
如果艾强为这类事跟蔡浮萍翻脸,蔡浮萍就反唇相讥:谁叫你嘴巴这么花?把自己说得
前世就是个公子哥,你想去骗女孩子啊?!我不揭穿你谁揭穿你?!
其实她不懂艾强的心,对于突然而至的财富,艾强也没有思想准备,只觉得富人不过如
此,只要脑瓜转得灵,赚钱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内心的自卑是跟尹修星相比,人家是纯正的
都市人,紫淑又是他的同班同学,而艾强和蔡浮萍都是小地方来的,他如果不表现得开放、
前卫一些,人家怎么会真正看得起他?!他要比都市人还要都市化,别人才会英雄不问出处
埃
他其实哪有什么女朋友,风气如此,如果他告诉别人小时候连“少年维特之烦恼”都没
有,二十八岁以前没失过身,至今只有蔡浮萍一个女人,不是要被人笑死了?!
一天晚上,清风拂面。艾强和蔡浮萍温存了一次,不知不觉之中,艾强就推心置腹地跟
蔡浮萍谈了起来,他说他对家庭会很负责任的,而且蔡浮萍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能倒
背如流,一点没忘,这倒使蔡浮萍有些感动。
艾强又说,喜欢上一个女人哪那么容易啊,尤其是现在,一个女人看上我的钱有什么意
思?!蔡浮萍引蛇出洞道:如果你连这种念头都没有,就不是男人了!?艾强一时大意,就
跟她讲起大学时代孟小湖的事。这下完了,蔡浮萍死都不相信两个人之间没有事。艾强承认
两个人拉过手,亲过嘴,后来就慧剑斩情丝了,真的什么也没干。蔡浮萍从床上坐起来又哭
又闹。艾强真有点后悔了。
从此,蔡浮萍结束了假想敌时代,把孟小湖当成头号的、危险性最大的、对艾强杀伤力
也是最大的敌人。
两个人老为这件事闹,艾强就到尹修星面前诉苦。尹修星皱着眉头道,“你还嫌她疑心
病不重?!跟她提什么孟小湖啊,真神经病!”艾强苦着脸道,“我以为坦诚相见她就不疑
心了……难道你们家紫淑不知道寒棣的事?”
尹修星半天没吭气,才道,“她当然知道我们好过,但我结婚前就约法三章,不许问我
和寒棣的事,也不许提到她的名字……这么多年,她还是做到了。”艾强羡慕道,“你家紫
淑那才叫知书达理,人又贤惠旺夫,你看看我,简直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过!”
这一天艾强发毒誓,再也不跟蔡浮萍说心里话了,万事瞒着她,说不定还清静一些。
仲夏的一天,由于连绵的细雨,空气格外潮湿。
照例是在清早的似梦似醒中,尹修星听到砰的一声门响,这是紫淑和女儿一块出门,送
她去学校后便赶去上班。紫淑没有时间吃早饭,常常在路边买个粽子或面包,但她会给尹修
星热好鲜奶,炸好鸡蛋。
对自己婚姻的热情,尹修星承认是被紫淑感化出来的。紫淑是个没有缺点的女人,其中
最聪明的一点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丈夫意见,而什么时候必须缄口无言,即便是在家里,
她的分寸感也掌握得极好。
尹修星是个非常传统的男人,大概是因为从小他的家学家教都严谨、缜密,他学哲学真
是物尽其用。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跟寒棣去看电影,偌大的电影场只有几个观众,别人都随便乱
坐,只有他坚持对号入座,“否则万一查起来,我们会很被动。”这是他当时说的一句原
话。他越是这么认真,寒棣就越觉得他可笑。
还有一次是吃晚饭的时间,突然下起了大雨,尹修星就打着雨伞走遍学校的所有食堂去
接寒棣。因为事先没有约好,当然就接不到。他觉得寒棣是个急性子,万一冒雨冲回宿舍岂
不要感冒、发烧?!其实那天晚上寒棣跟艾强、小湖他们一伙人去大排档了,根本没在学校
食堂吃饭。
紫淑是个心思重的人,那时早已盯上尹修星,别人也觉得他们挺相称,算是天生的一
对。可是不知为什么,尹修星这样一个传统男人,却不喜欢静态的、颇懂礼数的紫淑,反而
是热情、奔放,性格中略带一点野性的寒棣深深地吸引着他。
那时中文系也有两个男生追寒棣,特别不买尹修星的账,有一次还合伙骗尹修星,说寒
棣叫他晚上八点在东门等她。大冷的寒潮天,尹修星在东门冻到半夜,其实根本没有这回
事。
不过最终他还是以相貌、沉稳、刻苦、痴情感动了寒棣,两个人曾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
爱情。
所以,目前的家虽然十分温暖、温馨,尹修星多少有点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吃过早饭以后,尹修星开着公家的沃尔沃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开到六十三层国际大
厦,他跟一位台湾客人约好了,谈一项重要的合作项目。
这位台湾巨富名叫柯汇融,家中是做航运生意的,有世袭的资产。他本人并不经商,是
一位收藏家,至于手中有多少藏品,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曾在一年前叫助手与基金会联系,
主要目的是想在大陆建一所私人博物馆,让手中的藏品最终有个归宿。这件事当然不那么好
定,必须准备大量的文件,还要与许多部门联系。尹修星对这件事的兴趣比较大,除了经济
效益之外,他认为这是一件挺有意义的事,所以也投入了比较多的精力竭力玉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级领导终于答应支持这个项目,经过努力,基金会在顺德为柯
先生找到一块八千多平米的地皮,而柯先生这次来主要是想亲自看一下。他的助手说,他不
仅带来了博物馆的设计图纸,还有镇馆之宝的照片。
车开到小北路口的时候正赶上塞车,广州市区的塞车问题虽是人人痛骂,却又得不到丝
毫的改善。尹修星不愿意第一次见柯先生,就留给他一个不守时的印象,所以频频看表,一
大早保持下来的好心情打了个对折。
其间,他的手提电话响了,是房产经纪叶小姐打来的,她催尹修星交这个月的供楼款。
事情是这样的,家中有了闲钱以后,总得有个投资渠道,尹修星两口子又不炒股,想来想去
决定买分期付款的房子,以达到保值和享受的目的。他们最终选了丽江花园的华林居,觉得
这里风景秀丽,虽不倚山但是傍水,房群的楼层不算太高,间隔的距离也比较理想。付完了
首期就开始供楼,每个月近两万元并不算太吃力。
接到叶小姐的电话,尹修星觉得奇怪:一是这个钱他在一周前就交给紫淑了,这事一直
都是紫淑具体办;二是紫淑做事从来有条不紊,房产经纪、银行也从来没为楼款的事搔扰过
尹修星。
尹修星在电话里跟叶小姐客气了几句,挂断之后便往紫淑的办公室打电话,偏偏她又不
在。
赶到国际大厦时,离约见的时间还差几分钟。尹修星暗暗庆幸今天早上提前出门,不然
迟到十分钟,不三不四的。
是柯汇融的助手开的门,尹修星不仅见过他,还打过数次交道。这人倒是条理分明,据
说还是一位鉴赏家,不过看上去其貌不扬。这是一个套间,柯汇融坐在沙发上喝茶,见到尹
修星示意他坐。柯先生的年龄比尹修星想象的还要大,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气色很好,体魄
强健,似乎不输给年轻人。他果然不大多话,也很少笑容,这一点倒在尹修星的意料之中。
简单寒暄了几句,决定下午去顺德看地。柯先生对尹修星的印象不错,也就有了兴致,
他叫助手把规划设计图拿给尹修星看,是由一座主馆、两幢副馆组成,图纸上看就已经相当
气派、壮观。
柯先生望了望桌子和茶几,便冲睡房叫了一声,“达琳,图片是不是在你那儿?”睡房
里有个女人应了一声,似乎翻找了一会儿,等她走出来时,尹修星当即傻了。
这位一身素白、淡扫娥眉的女人竟然是寒棣。
更让人奇怪的是寒棣见到尹修星时并不感到吃惊,反而对他微笑颔首。柯汇融奇道,
“你们认识?”寒棣笑道,“大学校友,同一届的。”呆如木鸡的尹修星突然点头如捣蒜,
冲着柯汇融道,“对对对,她在中文系,我在哲学系。”寒棣又道,“你跟汇融的助手互发
传真,我就知道是你经手这件事,世界很小,对吗?”柯汇融道,“倒没听你露过一点口
风。”寒棣笑笑,没说什么,便把手中的精美图片在尹修星面前的茶几上展开,一边轻声解
释道,“这是一套西汉编磬,是我们的镇馆之宝。全套共十四片,刻有一百二十二个字,是
汉文、汉武、汉宣、汉昭四代皇帝的家庙用品,汇融收藏了十几年,只有很少的几个至交看
过。”
尹修星对考古和收藏本来就是一窍不通,何况这种时候,突然见到寒棣,在他心中无疑
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哪有什么心思看老古董?但又不得不做出仔细看的样子,内心里早已
翻江倒海,思绪难平。
……两个年轻人从大二好到大四,眼看就要毕业了,双方的家长见了面,彼此都很满
意,照说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根本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
突然有一天,寒棣没来上课,接下来的三天她也没到学校来,倒是部队和公安局,分别
来了两拨人,神神秘秘的,拿走了寒棣在学校的全部行李和东西。尹修星百思不得其解,就
跑到寒棣的家去找她。寒棣的母亲流着眼泪说,寒棣得了急病,被送到部队疗养院治疗和休
息。尹修星十万火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我要去看她,我一定要见到她!寒棣的母亲抓住
尹修星的手哭出声来:修星,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就别再添乱了……
后来校园里风言风语的传说,寒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参加完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
后回家,其实当时并不太晚,才十点多钟,她意外的遇到了一伙歹徒,被他们强暴了。这个
消息对尹修星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是那样的爱护她,多少次,他有极大的冲动想得到她,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也一定会
同意,她有一次还笑话他,“你真是哲学系的。”可他都忍住了,他希望他们的爱情、婚姻
圆满,没有任何缺憾。
他深知她性格奔放、活跃,但并不随便。他们也有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时刻,但她也
克制住自己,在他的耳边蜜语,“我们绝不浅尝,一定要深饮这杯幸福的美酒。我永远属于
你,你一个人。”他也反过来笑话她,“你真是中文系的。”
这在现代年轻人眼里简直是贻笑大方的事,可在当时,他们把婚姻看得多么神圣埃
结果竟然是他把完美无瑕的寒棣双手献给了暴徒——他那天没和寒棣一块去生日派对。
如果去了,他一定会把她送回家。那天晚上班主任留他和几个同学开会,谈毕业分配方面的
事,留下来的人都是被认为有路数,有关系的人,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推呢?
此后,寒棣再也没回过学校,她算是肄业。
那段时间是尹修星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他终日一言不发,借酒消愁,几乎荒废了学
业。幸亏紫淑一直陪伴他左右,宽慰他,关心他,照顾他,有时陪他默默枯坐,才使他不至
于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他也曾多次到寒棣家,打听她在什么地方。寒棣的父亲是个军人,所以表现的要比她母
亲冷静,“你想清楚没有?!到底决定怎样?!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我会告诉你她在哪儿。
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你还是不要去看她,她再也不能承受任何打击了。”
考虑良久,他终于无法做出决定。
这个十字架太沉重了,而每个人都必须走过年轻、单纯,走过与理想千差万别的现实,
走过无聊和无奈,走过传统观念的阴影和沼泽地,这时的生命才有承受力。
而在当时,他根本没有勇气张开臂膀,迎接他所爱的人。
毕业以后很久,他才零星的得到一点关于她的信息,知道她去了一个偏远的山区,在小
学当老师。他也想过去看望她,可是见了面说什么呢?她爸爸说的没错啊,如果他不能接纳
她,又何必去刺激她呢?!这是两个人的伤疤。
只有时间的法力是无穷的,渐渐弥合了血淋淋的伤口,冲淡了肝胆俱裂、愁肠寸断的记
忆,而在他身边停留最久,对他最有耐心的还是紫淑。
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然而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虚无飘渺。多少年来,他再也没有碰到一个像寒棣那
样让他心动的女人。不过他也承认,他的婚姻还是理想和完美的,这与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情
毕竟不是一回事。
当寒棣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像是被人点了穴,人一下子变得言行都迟缓起
来,不知身在何处。
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的寒棣对他仍有着极强大的杀伤力。当然,岁月留痕,风霜入骨,
她再不是当年的青春飘逸的纯美的女神。她变了,她身上有一种成熟女人让人百看不厌的美
丽,既没有鹤立鸡群的冷艳,也没有让人费力伤神的娇纵,她只是怡然、婉约、韵味无穷,
却又令人忍不住的想亲近她。
他一见到她就后悔了,不是别的,而是他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见她一面,只有见到她时
做出的决定才是准确无误的,而男人常犯的错误就是在缺乏勇气的时候选择逃避。此刻他又
想逃避了。
尹修星决定离开,因为他很难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但柯汇融不让他走,“一块吃完饭就
去看地了嘛。”他似乎是并不知道尹修星和寒棣之间发生的故事,寒棣看上去很平静,她也
留尹修星一块吃饭。
柯先生提议去吃川菜。他们去了小洞天酒楼,要了一个包房。
寒棣点了几样菜,又说要一个“轰炸东京”,服务员听不懂,柯先生解释道,“就是三
鲜锅巴,轰的一声……”服务员笑起来。寒棣最后点了鱼香肉丝,“你一直都爱吃。”她轻
声对尹修星说。
那一刻他几乎掉下泪来,“关切有时是不问,一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其实也是静静的
记得……”他想起她过去抄给她无数诗句中的一句,满腹的感慨、辛酸和失落。
强劲麻辣的川菜并没有给尹修星落下什么难忘的印象,他胃口不佳但又要强打精神。下
午到顺德看地,柯汇融挺满意,市政府准备的晚宴自然是美味佳肴的狂轰滥炸,尹修星仍觉
味如嚼蜡。
晚上,尹修星回到家,已是精疲力尽,他无精打采地进了卧室,合衣倒在床上。黑暗中
他感到紫淑走了进来,替他拔掉鞋,又拍拍他的面颊,在他的脸上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并
带上了房门。
她永远先知先觉,所作所为与他的所需几乎不差分毫,怎么会这么精确呢?难道他们真
是前世的姻缘?!
半夜醒来,尹修星去冲了一个热水澡,他的换洗衣服整齐地挂在洗澡房的门后。他告诫
自己,如果对现在的生活再不满意,再有非分之想,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一大早睁开眼睛,他感到头昏沉沉的,夹杂着几缕隐痛。他想起来昨晚喝的是洋酒,有
一点上头。紫淑正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换上班的套装,她脱掉睡衣,身材小巧而饱满,像一粒
洋参丸。可他其实更喜欢挺拔、修长的女性,像寒棣那样……他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甚
至比较下去,这是在犯罪,对紫淑也不公平。
他对着她的后背说道,“你为什么没去交供楼的钱?叶小姐追我了。”紫淑转过头来,
微笑道,“她总是紧紧张张的,现在有不少人拖交楼款,我们怎么会呢?!我今天就去
交。”尹修星随意道,“总之不要叫她追,昨天上午我给你打电话你又不在办公室。”紫淑
愣了一下,大概是零点零一秒,才道,“我去资料室查资料了……”
尹修星并没有注意这一切,他从床上跃起,决定跟紫淑一块吃早餐,但他不准备把寒棣
突然出现的事告诉她。
其实,早在和蔡浮萍出现了小吵大吵循环往复时,艾强就不只一次的想到过孟小湖。
自从他们在学校图书馆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心的撞击之后,两个人就再也不可能维持以前
那种自然状态下的交往,见了面,彼此都很在意对方,但都会有几分不自在。孟小湖是个含
蓄的女孩,如果艾强不把事情点破,她是决不会提前到位,要死要活,实在也是性格使然。
而这时候的艾强,又无法摆脱生活和爱情中过早出现的蔡浮萍,其中道德的压力最为沉
重。每个晚上,他都是在激烈思想斗争的间隙中昏昏入睡。他喜欢孟小湖,包括她的相貌、
笑容、气质,以及她的家庭,她所生存的环境,总之她的一切。他甚至可以想象出他进入她
的世界之后的琴瑟和谐;可是他又害怕当陈世美,害怕社会舆论的指责,他在学校里的变化
最大,最早摆脱小镇青年的腼腆和没见过世面的羞怯,经常要做出狂放的样子,偶尔来一通
愤世嫉俗的慷慨陈词,还第一个尝试嗽叭裤。但在骨子里,他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甚至
平凡得有点接近平庸。他希望得到纯粹的爱情,又害怕牺牲掉清白,何况他欠蔡浮萍的是经
济和情感两笔账。
两个相爱的人打哑谜,是最迷恋人的一段时光。沉浸在其中的艾强和孟小湖几乎没有注
意已经毕业在即了。
梦醒时分,艾强在孟小湖的临别留言册上写了两句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孟小湖看到之后就哭了。她给艾强留的是李清照的《一剪梅》。离开学校前的几天,他们像
回光返照一样的形影不离,艾强说了他和蔡浮萍之间解不开的结,孟小湖也善解人意,觉得
蔡浮萍实在不容易,便决定含泪离开,她对艾强言明,“出了学校这个门,我们再不来
往。”
后来就真的没有联系了。艾强知道孟小湖在报社的副刊当编辑,他没有去找她,也没有
再看到她新发表的什么作品。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艾强觉得自己跟蔡浮萍过得并不好,不仅
辜负了孟小湖,也辜负了两个人巨大的牺牲。
改革开放的这几年,突然兴起了同学会。怀旧,成了人们情感生活的主潮。
艾强就是在同学会上见到了孟小湖。他以为两个人都会颇伤感,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孟
小湖已经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妇人。她的爱人是一个肿瘤医院的医生,人长得不错,戴了眼镜
很斯文,更可贵的是身处病魔丛生之地,他仍旧热爱文学,喜欢看书,跟孟小湖相亲相爱,
颇多共同语言。两人有个女儿,不光长得伶俐,学习名列前茅,还是什么小艺术团的报幕
员,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小湖见到艾强还挺热情,跟他来一个熊抱,同学们都鼓起掌来。小湖的眼里也闪动着泪
花,但艾强知道,爱情已成往事,小湖无非是在感慨时光流逝,青春不再,他让她想到了自
己年轻时的真我和全部。
小湖问了艾强这些年来的情况。艾强这时也平静下来,简要的说了说,小湖感慨道:
“你看你活得多精彩,在学校的时候爱好文学,计划经济的时候当了处长,市场经济的时候
挣到了钱,什么都没耽误,可是我什么都荒废了,因为太幸福,反而成了贤妻良母。”
本来孟小湖生活得好,艾强应该由衷地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失望。
他把这种情绪带回家,蔡浮萍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准知道他见到了老情人,自然是
心潮澎湃、好梦难圆,要不也不会是这么一副怅然若失的落魄鬼的样子。
蔡浮萍下决心一定要跟孟小湖正面交锋。
同学会上,不知道是谁还突然提起了寒棣。
在出现暂短的沉默之后,大家说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传闻:有人说她得急病死了;有人说
她为了隐姓埋名嫁给了一个农民,从此过起了村姑的生活;还有人说她被台湾老头包了二
奶;更有甚者,说在西关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见到她,穿着相当朴素,身边跟着一个脚夫,
挑着一担瓶瓶罐罐的瓷器,见到神色迟疑的同学,并不打算相认就匆匆地走了,送她出来的
阿婆说,这个女人很和气,喜欢古老陈旧的东西,手面也比较宽,不会压价压得太狠,问她
姓什么,阿婆又想不起来了,但同学坚称必是寒棣无疑。
大伙说得神乎其神,艾强心想,不知尹修星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不久,艾强就收到了热心同学寄来的班级通讯录。他并没有太在意,放在抽屉里,但蔡
浮萍从中查到了孟小湖的联络电话。
蔡浮萍往报社挂了电话,很顺利地找到了孟小湖,她自报家门,并说想跟孟小湖好好谈
一谈。出乎她意料的是孟小湖对她很热情,还建议不要在报社见面,不好谈话,她约她到家
里去坐,蔡浮萍一时有些糊涂了。
然而蔡浮萍不愧是一个性情刚烈,处变不惊的女人。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有过许多窘迫
的困境,不都独自一人闯过来了吗?!她才不会被孟小湖阴柔的花招难倒。
一个晚风习习的黄昏,蔡浮萍决定单刀赴会,应约到孟小湖家去。她梳洗打扮了一番,
也用不着瞒着艾强,因为他反正也不在家。在争吵越来越频繁的日子里,艾强回家吃晚饭的
次数也越来越少,总说有应酬,有时是尹修星打电话来给他请假、作证,这个面子,蔡浮萍
还是要认的。田月秀这个人,无论找了什么样的儿媳妇都占不了上风,蔡浮萍只说了一句,
妈,我出去一下。就算是打了招呼很给她面子了。
孟小湖的爱人新分了房子,是他所在的医院给知识分子盖的宿舍。楼房的造价虽不算考
究,普通九层楼,石屎面灰房子,但孟小湖家是三室一厅,还挺宽敞。屋里摆着原木色的新
家具,布置得也挺温馨,墙上还贴了不少孟小湖女儿画的画。
孟小湖给蔡浮萍倒了茶,又叫女儿回房间做功课。她说她先生今天正好值班,这样都可
以随便一点。
显然孟小湖并没有刻意打扮,她穿了一身很家常的衣服,头发随便地往脑后一扎,相比
之下,蔡浮萍身上的新套装就像晚礼服似的一本正经,她的头发也扎在后面,用一个大蝴蝶
结的发卡卡住,在心里,她还是觉得孟小湖自然、可爱。
谈话一点都不艰难,两个人一下就说到一块去了。先是讲了一些艾强年轻时候的趣事,
转入正题以后,孟小湖颇诚恳道,上大学的时候,我是挺喜欢艾强,他身上的那种朴实、含
蓄,是生活在我周围的男孩身上所没有的。大概是因为你的存在,我们始终都是非常好的朋
友,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和他真正在一起生活未必合适,我们都太诗情画意了,而生活本身
最需要的是务实精神,你和我先生都是很务实的,所以我们两家人都过得不错。上次同学会
见到艾强,他夸你治家有方,陪他捱过了最苦的日子,我先生也是,很宽厚善待我,我把家
务事做得一团糟,他还安慰我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找保姆,而是要找一个一辈子都有话说的
人……而我们中文系仅有的两对同学夫妻却都离婚了。
听了小湖的话,蔡浮萍颇受感动,她说:“小湖,我到你家来一看,就知道你过得很幸
福,可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艾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这种人就不能有钱,整天打扮得
光光鲜鲜,嘴上油腔滑调的就想去花小姑娘。他身上哪还有一点朴实的影子?!他真是辜负
了我们两个女人的两片心。”小湖安慰浮萍道,“人也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听说他干
得不错,又挣到了钱,你就给他一点空间,我相信他不会坏到哪儿去的……”“那是你不了
解他,”蔡浮萍道,“他这个人的意志力相当薄弱,当初碰上的是你,知书达理,换一个人
不顾一切地跟他好,没准他就把我甩了。现在社会上的女孩子多现实啊,男人经老,又有
钱,这是财色双收的事,搞掂他还不容易?!”
这样,两个人就谈起了御夫术。孟小湖也承认在充分体谅老公的基础之上要有防御措
施,比如减肥,做美容,使自己不要成为名副其实的黄脸婆。浮萍觉得孟小湖脸上的皮肤保
养得还可以,就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孟小湖干脆把自己用的护肤品拿出来给浮萍看,
又在她手背上试。浮萍也决定用不含香料的护肤品。说到健身,小湖也是头头是道,说自己
由于长期伏案,不仅发胖还得了肩周炎,健身之后这些问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控制。
浮萍倒是不胖,可她由于常常晚上睡不好觉,气色欠佳,小湖说健身对睡眠也有好处,
她也动了心。
但是关于孩子的营养问题,无论如何浮萍是专家,小湖向她请教了颇多的做法,从早餐
说到宵夜,从煲汤说到治疗小儿盗汗的食疗偏方……两个人真是相见恨晚,越聊越起劲。
那段时间,家里总算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艾强心里还直纳闷,不知浮萍是怎么开的窍。
田月秀见到小两口不吵架了,也颇欣慰,劝儿子道:“你别整天在外面疯跑,多回家陪陪
她,才像是过日子。”艾强嘴上说:“什么叫疯跑啊?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外商的钱没那
么好拿出来,我何止是三陪啊,就差没给人当‘同志’了!”田月秀自然听不懂同志的含
义,艾轩轩道,“我知道,就是同性恋的伙伴。”艾强瞠目结舌道:“你……除了功课,你
没有不知道的!”说完扬起巴掌,艾轩轩也不害怕,笑嘻嘻的,他知道巴掌是永远不会落下
来的。
说归说,艾强还是陪浮萍逛了一回友谊商店,浮萍买了一条裙子和一套日本进口的护肤
品。
有一天,艾强拿回家两张梅艳芳个人演唱会的入场券,因为是主办单位之一,所以票的
位置很好。
浮萍道:“你要不去,我就跟朋友去。”艾强正愁请假没有充足的理由,而母亲田月秀
嫌明星个唱太吵,只是对八卦新闻感兴趣,但也常常是张冠李戴,一会儿说钟镇涛也就是阿
B跟梅艳芳离婚了,浮萍更正她是跟章蓉舫离婚;一会儿又说李宗盛和小倩吴倩莲结婚了,
浮萍又更正她李宗盛是跟林忆莲好;所以蔡浮萍不喜欢跟婆婆去这么新潮的演唱会,两个人
都跟出土文物似的不对劲。这回她主动提出和朋友去看演唱会,艾强真是巴不得,连声称
好。
看演出的那天晚上,浮萍在天河体育中心门口等孟小湖。老实说,她很希望自己身边有
孟小湖这样的朋友,许多话能说到她心里去。而她原先的朋友都挺俗气的,整天家长里短斤
斤计较。林紫淑这个人还不错,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和她之间有一段天然的距离,紫淑客
气、周到,但似乎不与任何人贴心,而小湖也挺有学问,却让人可亲可近,由于受到小湖的
影响,浮萍也开始调整和艾强的关系,另外就是打开自我空间,尽量不在精神上完全依赖艾
强。
孟小湖急急忙忙地从远处跑来,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汇入拥挤的人群进了体育馆。
按说艾强和浮萍的婚姻应该向好的方面转化,但结果却是越来越糟。原因是艾强真的认
识了一个欢场上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徐采玲。工作累且应酬多,加上与浮萍的关系剑拔弩
张,更因为有了钱对于定力不足的艾强是一种发酵剂,他膨胀得不得了,到了忘乎所以的地
步。总之种种的原因加在一块,他迷上了洗桑拿,而三十号按摩女采玲,又是他必点的女
孩。
徐采玲是个江西妹,人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年轻,有着惹火身材,又挺灵气。她长发
披肩,打扮得一点都不艳俗,倒像是个女大学生,喜欢穿白T恤,牛仔裤。采玲的手指修
长、柔软,按在艾强的肌肤上,对于他紧张、劳累又迷茫的心灵不能说不是一处抚慰。
她开始只是当好艾强的听众,无论艾强说什么她都很注意听,至多是掩嘴而笑,决不会
像蔡浮萍那样扫艾强的兴。成功男人总得有地方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在熟人、老婆、同学
面前根本无法完成这种展示,客户面前装孙子还来不及呢,结果是采玲给了他这一场合和机
会。艾强也搞不清自己怎么这么迷恋夸夸其谈,简直像泄欲一样舒服,越说越觉得自己了不
起、能干、前卫、现代,同时视金钱如粪土。
每回给小费,艾强的手面都很宽,但采玲并不会受宠若惊,态度始终不卑不亢,这就使
艾强不容易看低她。
两个人熟了以后,艾强问采玲怎么做起这一行?采玲也很平静地讲了她的身世:她家住
在南昌市,从小家境贫寒,父亲多病,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自
己好不容易读完大专,完全是靠奖学金,尽管成绩不错,仍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有人拉
她去参加一个十分民间的小型模特队,说是南下淘金,她觉得人多可以壮胆,再加上呆在家
里也是无望,便参加了模特队。到了广州以后才发现这一行很难做,夜总会进不去,越是降
低标准去酒楼在晚餐的时间表演,人家给的酬劳越低。加上同行的竞争,经济大势趋淡,有
些酒楼都倒闭了,谁还请她们呢?!所以不到半年的时间,模特队就解散了,可谁也不愿回
江西去,只有各找门路想办法留下,她也不想回去,首先就得站住脚能养活自己。
听完她的话,艾强道,你先到外面去租间房子,至少不要住在这里,租金由我付,工作
的事我再去想想办法。采玲很快就搬出来了,艾强先付了一年的房租。工作的事他找尹修
星,想叫采玲在基金会当个文秘。他如实说了与采玲相识的来龙去脉,尹修星骂他荒唐。尹
修星道,“你知不知道广东有个江西籍的红粉兵团?!有十万个采玲,个个是家境贫寒,本
人纯真,大专学历,误入欢场等人救出风尘,你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她的话?!不说蔡浮萍知
道了会生劁了你,就是要找,以你的条件找个白领也不算太难吧?!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认一
个红颜知己?!……现在也是青楼戏太多了,演的人没脑难道你看的人也没脑吗?!”
然而艾强像中了魔,只想把采玲金屋藏娇。他倒是没想过跟她结婚,也不想跟她做什么
现金交易,只要当了她的恩主,还愁她不投怀送抱吗?尹修星说的白领,其实也现实得很,
跟采玲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听上去不那么直接罢了。
前段时间,艾强和蔡浮萍也买了一套新房子,只是不像尹修星和紫淑买的是期楼,他们
在恒福阁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现楼,从客厅的落地式玻璃窗可以看到麓湖高尔夫球场绿茵茵
的草地,逢是双休日,两口子会去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艾强注意到了,他们那栋楼住的
有几个独身女人,不是港台商人的外室,就是内地大款在本地找的“抗战夫人”。有的是今
朝有酒今朝醉,还有的是这边先过着,那边跟原配慢慢办离婚。艾强心想,他总不能这么
干,蔡浮萍这一关就别想过去,再说他毕竟是国家干部,总不能像个体户那么嚣张地生活。
没给采玲找到工作之前,艾强就和她同床共枕了。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彼此都开始
喜欢对方了。采玲不是处女,这使艾强如释重负。
年轻的女人像鲜桃,品尝了鲜桃之后,艾强发现自己早就不能忍受蔡浮萍了,就算她不
那么神经质,像紫淑一样贤惠也令他产生一种深深的厌倦——因为她的存在总让他想起过去
的苦难,想到他当时就是采玲现在的角色,他永远要做出知恩图报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喜欢
现在的自己而不愿意回忆过去。
有钱之后,他也算空守了一段时间,潜意识里是不是在等着孟小湖出现呢?或者说孟小
湖始终是他的一场未圆的梦境,他很想重新回味那场情缘,哪怕他们一生再也没有肌肤的接
触,却能够彼此在内心互留一块圣地,再去用思想、意念、眼神来交流和拥有。然而这一切
根本就不存在。孟小湖嫁给了一个治疗肿瘤的医生,他们十分恩爱,原来的孟小湖早已被亲
情溶化了。
剩下的就只有采玲了,按照尹修星的说法是十万分之一的采玲,她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
或者也不想知道,她被他恩施、搭救,听他的话,令他全身心的放松,尽情享受她年轻的身
体,不要想以后,以后是什么?!
艾强给孟小湖打了一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他妈的彻底堕落了。
东风里是紫淑长大成人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包括巷口临街
的月亮门。她当年个子小小的,穿着木屐在泛着湿气的青石板上来去如梭,脚下发出噼噼叭
叭的脆响。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紫淑决定回家看看,如果父亲愿意就陪他们去饮个早茶,不愿
意就在家里坐坐。将近中午的时候她要办一点自己的事。
林紫淑是东风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当年是在棉纺厂被保送上大学的,作为一个普通工人
家庭的女儿,她全凭吃苦耐劳、表现突出,被硬碰硬的选为工农兵学员。那段时间,她的父
母在东风里是很有面子的。
但是尽管紫淑对东风里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可是她还是从内心里庆幸她终于脱离
了东风里。她的女儿丹阳已经像个有身份的家庭的孩子了,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去上学,
节假日还要提着装有长笛的小乐器箱,去少年宫参加演出。她跟父亲出去,不是去听音乐会
就是去看芭蕾舞,尹修星还喜欢带女儿去看画展和雕塑展。而她当年,能跑出月亮门给父亲
买二两下酒的烧鹅已是最体面的事了,要不就是母亲带着她去卖破烂,为一个废瓶子的价钱
争得面红耳赤。
这里住的都是很底层的人,像邻居胡伟康,她从小管他叫康哥,一块玩大的。可是康哥
的父亲嗜赌,又是越输越追的那种人,家里一贫如洗不说,脾气上来还要打骂孩子。康哥的
母亲忍无可忍,带着一个女儿跟人家走了。康哥在家没人管,三天两头地逃学,后来跟着坏
人参加了盗窃团伙,小小年纪进了少管所。
成人以后,康哥长得高大威猛,十分强健,但东风里的人对他的态度是又怕又躲,生怕
惹上什么是非。只有紫淑对康哥一直都挺好,说话和气,态度温婉,就是上了大学也丝毫没
有改变对他的态度。这是因为小时候,紫淑受人欺侮总是康哥帮她;另外她不在家的时候,
康哥也会帮她的父母做一点登高爬低的事。
康哥是个讲义气的人,对紫淑可以说是万事有求必应。康哥也结过婚,下场是他父亲的
翻版。
林父林母都有早起的习惯。紫淑回到家时,母亲去外面的小食店已买回了肠粉和叉烧
包,父亲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品着广东米酒吃早点,这已是他多年不变的习惯。母亲正在择
菜,见紫淑回来,便将泡好的乌龙茶倒了一杯给她。
林父不愿意去酒楼饮早茶,嫌贵。
紫淑帮母亲择菜,道:“报纸上都登了,舅舅家的饼屋全部清盘,还负债一亿港币,你
们看见没有?”
林母默不作声,林父举手中的酒杯:“好啊,我不是在这里喝酒庆祝吗?”紫淑蹙眉
道,“爸,总是我们家的亲戚嘛,你说话也不要这么刻毒。”说完看了母亲一眼,但母亲无
甚表情,并不说什么。
林父道,“我没有这门亲戚,他们不是西饼世家吗?!怎么会搞到资不抵债?!这叫报
应,这叫老天有眼。”林母有两个哥哥,都是早年偷渡去香港的,又都混得风生水起。大哥
做建材生意,二哥娶了一家西饼屋老板的女儿。大哥的生意是大出大进,二哥却像店小二一
样,每天起早摸黑,亲力亲为地采购、做饼、送货,晚上还要当清洁工。
那时大哥一直想把父母办过去,叫他们享享福。但是这类手续都需要时间,需要等。就
在这个过程中,大哥破产了,本来应该可以捱过去,可他性情急躁,总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
的态度行事,这种性格走运时就能赚得大,一不好彩就会要人命,人生的许多事是要靠忍
的,大哥忍不住了,就跳楼自杀了。
二哥的饼屋却开出了一家又一家的连锁店,尤其是二哥的太太,特别能干,她除了料理
饼屋的业务,还在电视台主持烹饪节目,在报刊杂志撰写专栏,大谈美食经,这不仅成为饼
屋的活广告,她自己也被称为“西饼皇后”,成为众多家庭妇女的偶像。
就这样,二哥的饼屋生意越做越大,全盛时期,不仅在香港有六七十间分店,西饼业务
还推广到台湾,甚至在美国罗得岛开设了第一家分店。
二哥的太太是一个极富创意的人,她最先开创预售西饼卡的先河,推出“龙凤婚嫁礼
卡”,以折扣吸引顾客大量入货且永远通用,此销售方法在西饼业一直沿用至今,也就出现
了后来二哥饼屋清盘前,众多顾客持卡抢提西饼的新闻,上了社会新闻版的头条。
发达之后的二哥,再也没有提过把父母申请到香港这件事,更无视这是大哥的遗愿,年
老多病的两位老人就一直跟着林母过活,他也极少在经济上有所资助。后来林母知道了大哥
轻生前曾求救于二哥,却被二哥冷漠地拒绝了,走投无路的大哥只好选择了死路。从此林母
决定跟二哥一刀两断,恩尽义绝,再也不相往来。
这件事对二哥还是有触动的,他给林母写了许多信,也寄了钱,均被林母一一退回。那
时林父林母都是普通工人,上有老下有小,钱无疑是十分宝贵的,林父也有留下钱的念头,
被林母骂得片甲不留,“他这是试探,看我们闹这么大阵仗是不是为了钱,我这辈子要饭不
会要到他门上!我只是不顺这口气,人怎么可以为了钱不认骨肉至亲?!”这也是多少年的
积怨了。
如今受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香港的各行各业均是淡风劲吹,何况早在九○年,由于
西饼业的竞争日渐激烈,二哥的饼屋已开始出现亏损,使他不得不萎缩业务,加上各个饼屋
都是雇佣全女班作售饼员,治安不好时就成为打劫的热点。总之是犯起霉运来也是山都挡不
住,终于落得清盘的下常
报纸上的新闻标题是《三十年的辉煌输得一干二净》。看了这则报道,紫淑的心里颇不
是滋味。
母亲是个硬朗的女人,这么多年都是靠省吃俭用为二老送了终,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她
性格上的内韧多少有一部分,遗传给了紫淑。当然同时,紫淑也不希望像母亲一样渡过人
生,她要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后来她在学校看中尹修星,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她理
想人生中的理想人眩
现在的林父林母都已退休,只是退休金总也接不上顿,隔三差五地拖欠。尽管尹修星和
紫淑月月都会提供家用,但两位老人还是在西湖路步行街的夜市租了一个摊位,卖一些中低
档的时装,本钱还是尹修星给的,他们对这个女婿十分满意。
一边择着菜,林母问紫淑修星怎么没有一块回来?紫淑道:“他整天忙,累得很,星期
天就不想烦他,让他多睡一会儿。”林母道:“你对他也要看紧一点,不要在外面养了二奶
你还不知道。”林父在一旁插嘴道:“阿星这个人一点都不‘咸湿’,我包了二奶他都不会
包。”林母呸道,“都知道你是什么心水了,要是有钱还不是‘一拖三’。”林父没再说
话,喝酒,一脸白活了的神情。
紫淑笑道,“修星一心想把基金会做大,哪有心思抠女,妈你放心就是了,再说他也舍
不得丹阳。”林母点头,又道:“我那天去买菜,看见你和伟康在泡沫红茶馆,你跟他有什
么好说的?街道办事处的人说他是什么……”她一时说不上来,便望着林父,林父抿了一小
口酒道:“有黑社会背景,阿淑你真是不要理他,有多远走多远。”林母更正道:“那也不
能让伟康看出来,大家都是邻居嘛,伟康对我们也不错,只是你不要跟他走得这么近……”
紫淑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点头道,“我会有分寸的。”约摸十一点钟,紫淑去了东风里附
近的台湾泡沫红茶馆,果然康哥已经坐在角落里抽烟,喝啤酒。紫淑走过去,板着脸坐下。
两个人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带来了没有?”还是康哥先发的话,紫淑递给他一个信封,显然里面装的是钱。
她压住火气道:“我希望你守信用,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康哥并没有生气,笑道,“那要看我的手气怎么样了。”
康哥现在豪赌,比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紫淑很少这样怒目而视,熟悉她的人决不会相信她会有这样的表情,她质问康哥,“难
道你就不能走正道吗?”
“哎呀!”康哥不屑道:“你还跟我来什么铁肩担道义啊?你有什么资格?!我们这是
黑吃黑。”
紫淑无言以对,脸色从苍白到铁青,神情也从反感渐渐变成厌恶。
她根本无法相信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她心目中的康哥。康哥原来是很讲义气的,他的变
化在于三年前,他的一个老朋友来找他,说是一个有钱又有身份的朋友因无照驾车撞死了
人,而康哥当过“的士佬”,是有驾照的,朋友叫他去冒名顶替,怎么判都不会厉害,还能
交下一个铁哥们,以后处处关照他。康哥义字当头,真的去交警队承认车是自己开的,还做
了笔录。可是这件事情节严重,死者也是有来头的人,康哥被判坐两年零六个月的牢。进去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理他,更不要说两年多之后出来,根本换了人间,原来所谓的朋友,个个
玩“失忆”,看着他身无分文都不帮他一把,从此康哥认识到,人生词典里有“主义”,有
“讲义”,唯独没有“义气”二字。
他持刀威胁叫他坐牢的那个朋友拿出钱来摆平这件事。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索要金钱的机
会,所谓盗亦有道,那也是很过时的行规了。现在连以往最清白、正派的人都在“发钱
寒”,跟疯了似的想发财,赚大把大把的钱,何况他这种一穷二白、满身污点的人呢?
康哥过去曾经跟紫淑有过一次交易,当时是了断了的,互不相欠,可是康哥现在变了,
他已经很不重视谁在大马路上跟他打招呼,向他问好,女孩子喜欢说,笑一笑就能办成的事
为什么不?他再不会那么傻了,水中月镜中花的事免谈,他要抓住最实质的东西。“你不想
给钱也行,”他说,“那你就陪我睡。”
紫淑气得浑身发抖,如果当年她知道康哥会有一天变成无赖,她还会不会下决心求他
呢?
或许康哥也不必做得这么绝,可是他要赌啊,赌场是六亲不认的,只认钱。地下赌场里
的跑马机、不倒翁、花花世界、俄罗斯轮盘、加州飞艇等赌机,对康哥来说是再熟悉不过
了。有时明知赢不了钱,可那里似乎有磁性,吸引着他无法自制。有时也想过戒赌,甚至剁
手指发毒誓,但是那里太刺激太过瘾了,而且这段时间,康哥在赌场认识了一个女人叫阿
娟,也是离婚的,也是豪赌,但她比康哥有脑,识赌,尽管交了上百万的学费。她现在带着
康哥赌,康哥兴奋得眼都红了,想爆了脑袋找门路搞钱。
“你不要忘了你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现在成了上等人,放一点血也是应该的。”康
哥拿到钱以后心里早已发痒,哪有心思在这里泡红茶馆,他扔下这句话吹着口哨走了,剩下
紫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她真的是从心里感到无助,恐慌,两行冰凉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滴落下来。
其实这个星期天,尹修星并没有睡懒觉,而且他几乎一晚上都没睡好,紫淑回家之后,
他把丹阳送到隔壁人家去玩,自己便换了一身休闲服,驾车去郊外的别墅胜地碧桂园。
上次柯汇融看好了造博物馆的地皮之后,想到以后会经常往返,总是有一处房子方便
些。便在附近的碧桂园买了一套别墅,以便将他的收藏陆续运来。
建馆的地点定下来以后,事情不是少了,而是更多了,且繁简不由人,全是些很具体的
事。本来尹修星想把这些事全权托给艾强,又实在是不放心,艾强不仅嘴巴喜欢乱讲,万一
不慎让柯汇融先生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这么一个大工程就有可能告吹;另外采玲的出现,也
使艾强魂不附体,实在难当此重任。
还有尹修星自己,不见寒棣尤可,这次意外的邂逅,倒成了他心中放不下的谜,他不能
否认自己还关心着她,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这一次是柯汇融要工程的报价单,也是尹修星第一次去柯先生的私人别墅。
别墅是一座三层小楼,看上去并不豪华,自身有一个不算太小的院落,种满了绿色的灌
木和亚热带植物;院落的中间有一池碧水,水从造型别致的假山上清泉般的淌下;池边有一
处宽绰的葡萄架,架上青藤缠绕,果然有或青或紫的葡萄垂挂;架上系着一个藤编的秋千,
在微风中不由自主地摇晃。
听到门铃声,早已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佣迎了出来,把尹修星引进客厅。
厅里也如院落般幽静,家具很少,都是花梨木的,处处泛旧。
落地窗前,坐着寒棣,头发松散地扎成一把,穿一件宽大的青色格子棉质衬衣,敞开的
领口可见颈部挂着一条红色丝线,上面吊着一块薄薄的玉挂。她面前的茶几上立着一尊古色
古香的花瓶,寒棣两手沾满泥粉,似乎是在修补着什么。
阳光透过玻璃,较为柔和地勾勒出她专注的神情和修长灵巧的手指。见到尹修星,寒棣
莞尔道:“你随便坐吧,我手停不下来,马上就好了。”说完她又叫女佣泡茶。尹修星忙
道:“你忙你的……”却没有坐,走到寒棣身边,看她干活。寒棣道:“这是土窑,年代久
远,从台湾运过来,怎么小心还是裂了,必须修复一下。”尹修星奇道:“想不到你还身怀
绝技。”寒棣笑笑:“不过是跟一位民间艺人学了一点皮毛,应付一般的小事故。补旧如旧
还真是不容易呢。”
女佣把香茗送了上来,寒棣也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两个人倒突然没话了,因为单独见面
还是第一次。
尹修星一时窘得难受,便故作有兴趣地走到博古架前,上面放的都是些精美的古玩。寒
棣却误会了,以为尹修星果然有此雅兴,便道:“这些物件虽年代已久,但都是有生命的,
细细地把玩,玄想,倒可以寄托幽思。”她指着一尊珊瑚红地粉彩瓶又道:“这是清朝道光
年间的陶器,瓶底的题款是‘解竹主人造’,真不知道这位解竹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彩
瓶做得这样精美,又有什么故事呢?”
尹修星呆呆地望着彩瓶,心里想着大学时代寒棣的音容笑貌,而今尽管成熟、有礼,却
看得出她已心如止水。他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难过……寒棣不知他在想什么,以为他盯着
彩瓶旁的一只青瓷小盂,便解释道:“你真是有眼光,这是宋朝龙泉密青瓷贴双鱼纹盂,宋
瓷的特点是青里透白,釉色细腻,胎质薄如纸明如镜,这盂里注上水,盂底的小鱼就活了,
会游水呢!”
修星转过头来望着寒棣,突然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寒棣怔了一下,神色略显
黯然,迟疑了一下,“还好吧,你呢?”尹修星道,“我听柯先生的助手说,他是有家室
的……”寒棣没有说话,慢慢地踱到落地窗前,院子里的景致美得可以入画,让人感到有钱
真好,可以买来情趣和品位。
如果不看脸,寒棣的身影美丽如初,修星望着她的背影,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忧伤,“棣
棣……不知为什么,我倒希望看到你活得艰辛一点……因为你毕竟不是一个彩瓶,一件瓷
器……”寒棣并没有转过身来,却不假思索道,“尹主任,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生活。”她
的声调不高,但语气冷冰冰的,已有了逐客的成分。
尹修星还是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你不应该是有钱人的收藏。”这是他的心里话,
因为知道,所以懂得,也因为对尹修星来说,爱情尚未变成往事,不仅关乎痛痒,甚至让他
牵挂和心焦。柯汇融这么老了,又有家室,如果不是有钱,寒棣怎么会停留在他的身边?他
当然希望她活得体面、幸福,可是也不能丢掉自尊埃
他拿出公文包里的文件,整齐地放在花梨木的小茶几上,“这是柯先生要的报价单,你
转给他吧。”说这些话的时候,寒棣也没有转过身来,甚至没有嗯一声。
唯有离开了。尹修星在寒棣的身后呆立了一会儿,便大步地走出客厅,快到门口时,他
听见寒棣叫住他,“尹修星,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很幸福吧?!”这时的寒
棣面向他,两手满是泥粉,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尹修星想了想道:“是的,很幸福。”
他驾车离开的时候,道路已经不堵了,沃尔沃急驶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发现自己流
泪了。
事情发生得相当突然,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中午孟小湖在办公室看报纸副刊的大样,这时她接到艾强的一个电话,说下午六点之前
若他没再给她挂电话,就请她务必去他家一趟,安慰一下田月秀,告诉她艾强有急事出差去
了,过些天就回来。当时孟小湖还在电话里调侃他道,“你这家伙又搞什么鬼?!”艾强有
些欲言又止,且一向张口就是花团锦簇的他竟一句玩笑没开,又叮嘱了小湖一遍便匆匆收了
线。
小湖也没有太当一回事,因知道他这段时间跟蔡浮萍闹得很僵,想他又是赌气有事不找
小蔡。好在蔡浮萍视小湖为知己,还跟她说说心里话叹叹苦经什么的,否则她掺在人家两口
子之间不是更乱嘛。
下班以后,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艾强还是没来电话,孟小湖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半
了,便收拾好挎包,去了艾强和蔡浮萍的家。
艾强的家小湖倒是去过很多次了,有一次是浮萍过生日,还有一次是浮萍在她和艾强的
结婚纪念日约小湖去吃饭,偶尔他们两口子闹别扭小湖也去调停一下。
小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变成这么一个角色了?!就连田月秀也拿她当知心人,把儿子儿
媳感情不和影响到她和轩轩的事,毫不避讳的讲给小湖听。小湖的内心十分善良,也只好硬
着头皮把两口子往一块撮合,替老人排忧宽心。俗话说劝合不劝离,小湖觉得艾强和蔡浮萍
的婚姻基础还是好的,有什么事非闹成敌我矛盾不可呢?!所以也是不遗余力地劝解矛盾,
时间一长,也觉得有点累。
到了艾强的家,是田月秀来开的门。孟小湖见她一脸悲苦,花白的头发少见的凌乱,人
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忙上前抓住她的手道:“伯母你不要着急,艾强有急事出差去了,他
叫我过来告诉你……”田月秀无力地打断她的话道:“小湖,你就别替他瞒了,公安局刚刚
来抄过家……”小湖顿时傻了,这才环视家中,果然有翻抄过的痕迹。
小湖进了卧室,见蔡浮萍坐在床上发呆,便将地上散落的衣物拾起来,一边放回柜子里
一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人都进去了?!”蔡浮萍神色黯然道:“总之是经济问题。
我平常总劝他收着点,可他要张扬啊,还养什么‘小蜜’,多少人眼红他们基金会,巴不得
他出事呢!”
小湖也不知该说什么,并且她不知道浮萍是否清楚采玲的事。她曾为采玲的事骂过艾
强,说他利令智昏,总有一天会毁了家庭,毁了自己。然而艾强听不进去,他利用工作关
系,把采玲安插在常和基金会联合策划大型活动的广告公司,有时甚至出双入对。小湖警告
他道:“艾强,你不要以为现在时尚男人全有蜜、老婆一正三副、情人无数,就算有这样的
人那也不是你。你是党员、国家干部,浮萍本身就是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你不要闹到最后
收不了常”
但是她并没有把艾强和采玲的事告诉浮萍。浮萍性格刚烈,自制力差,处理问题欠从
容,这种事让她知道了怎么得了?可是这会儿听她的口气,似乎已是早有所闻,早有所恨。
浮萍知道采玲的事是在一个周末,那天他们两口子开着单位的子弹头,去恒福阁买的那
套商品房享受富裕生活。开始还高高兴兴的,因为恒福阁的物业管理公司自己有家庭服务员
培训班,他们到达时,钟点工已经为他们打扫好卫生,做好了晚饭。艾强家的钟点工名叫阿
翠,人不仅高大茁壮,而且皮肤黢黑,加上她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冷眼一看跟门神一样凶巴
巴的。
艾强不喜欢阿翠,浮萍却觉得阿翠很好,“年轻貌美的都去当三陪了,谁会来给你当钟
点工?!”艾强气道,“我就不信没有顺眼的,一个女人家这么膀大腰圆、立眉肿脸的我看
着她就不开胃。”
偏偏吃晚饭的时候,阿翠摆好碗筷,盛好饭,并不回避,背着手站在餐桌旁边目不斜
视,身穿浆过的白制服,不怒而威,像个打手。艾强问浮萍:“她站在这里干啥?”浮萍心
满意足道:“等着给我们添饭埃”艾强道:“她要不然坐下来吃,要不去隔壁看电视,她站
在我跟前我还吃不吃?!”浮萍道:“这是服务中心的规定,统一训练的,要不管理费怎么
会这么高呢?!”艾强骂道:“哪个暴发户定的规矩?!他不难受我倒难受了。”浮萍冷笑
道:“你不是暴发户?!”艾强不理她,闷头吃饭,剩下最后一口时,阿翠就把碗抢过去添
饭了。但见浮萍倒挺适应这一套,脸上也有了富贵人家的矜持。
想起当年送学费到他家的黄毛小丫头,艾强实在不喜欢蔡浮萍现在这副吃不完用不完的
样子。
刷好碗,收拾完厨房,阿翠走了,说是去职工饭堂吃饭,又是没有笑容地说了一声再
见。艾强忍不住道:“阿翠,你们没有笑容不扣分吗?!”阿翠硬邦邦的回了一句,“不
扣。”说完就大模大样地走了。
为了强化幸福生活的感受,两口子故作悠闲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蔡浮萍一边看着并不
吸引人的肥皂剧,一边削着苹果。艾强哪还有半点心思——他腰间的BP机已经震动了三
次,他知道肯定是采玲,却又不便回电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蔡浮萍,但茶几上的电话铃终于性急地响了起来。蔡浮萍捞起
电话,只喂了一声,对方就收线了,这样搞了两次,蔡浮萍耷拉着眼皮道:“还是你接
吧。”
艾强一接,就有了回响,虽然他嗯嗯啊啊的,但总是有人要找他,要避开蔡浮萍。
本来神经就十二分敏感的蔡浮萍不可能漠视不理。
艾强放下电话,蔡浮萍还是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他,一边不动声色道:“说吧,是谁
呀?”艾强道:“一个朋友。”“女朋友?”“一般的朋友,你不认识的。”艾强一边吃苹
果一边看着电视,其实心里挺没底的,不知道蔡浮萍会怎么发落他。出乎他意料的是蔡浮萍
挺平静的:“我跟孟小湖都成了好朋友,你还怕我吃别人的醋吗?”艾强心想也是,孟小湖
她都没在意,何况一个按摩女呢?
重要的是他并没有离婚的打算,财权也还是由浮萍控制,他无非是顺应潮流解解闷,从
小到大,艾强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压抑的氛围和状态下,他希望活得丰富多彩一点总没
有错吧。
于是,艾强一念之差,便把采玲的事说了出来。他尽量轻描淡写,以示采玲根本不是浮
萍的对手。当他说到给采玲租房时,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浮萍气
得面部已变了形,指着艾强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真不要脸!做出这么下流的事,还想把
野鸡养成家鸡啊?!”艾强捂着脸道:“你不要这样说采玲,她也有纯朴的一面嘛!”浮萍
尖起嗓门道:“什么?!她还纯朴?!你真是昏了头了,纯朴她会出来当妓吗?”艾强也急
了,气道:“你别一口一个鸡的,说这么难听,桑拿按摩也是正经的服务行业,否则国家会
发执照吗?!”蔡浮萍根本想不到艾强会这么理直气壮,并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愧色,
她无法控制住暴怒的情绪,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对艾强又打又抓,以至于艾强脸上的赤红指印
还未退去,又已增添了渗出血丝的抓痕。
艾强再也忍不住了,还手打了蔡浮萍。同时他也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蔡浮萍,你不
要欺人太甚!你以为我怕你啊?我是给你留点面子!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跟阿翠有什么区
别?!我他妈的见了你不是有心理障碍,而是有生理反应!我见了你就厌恶、恐惧、打摆
子,要不是我们还有旧情,我他妈的早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蔡浮萍高举起茶几上的一个厚重玻璃烟灰
缸向三十二的日本进口彩电砸去,接下来是无数的碎片散落开来。两口子在巨响之后的寂
静中呆呆地望着对方,这套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是按照样板房装的,考究但缺乏真实感,
更适合拍矫情的电视剧,现在,它爆炸了,在一缕青烟中,男女主人公不得不面对他们已经
开始残破的婚姻。
艾强首先恢复了常态,他拿起自己的上衣,淡淡地说了一句,“这里的东西全是你的,
你慢慢砸吧。”说完,他离开了恒福阁。
这个晚上艾强没有回家。蔡浮萍在恒福阁痛哭了一场,打电话叫来了孟小湖,很难设
想,那天晚上孟小湖不过来,她还会有什么偏激之举。
孟小湖从蔡浮萍嘴里并没问出打架的真实原因,劝解的话便十分苍白。但不管怎么说她
人在浮萍身边,对她多少是个安慰,并且,她还叫计程车,亲自把浮萍送到家中,送到田月
秀手上。
她离开之后,浮萍一夜没睡,希望等到艾强回家,可是她失望了,并且她很清楚艾强一
定是在采玲那里过的夜。
家庭战争毫无疑问的开始升级。蔡浮萍觉得自己万分委屈,忍不住要哭诉此事。轩轩站
在妈妈一边,田月秀视浮萍为亲生女儿,也是于情于理都感到儿子的做法很成问题,叫他赶
紧与采玲了断。
艾强的狐朋狗友都骂他笨蛋,有人风流一辈子都平安无事,怎么你搞了一个风尘女子竟
会闹得满城风雨如丧家之犬?!艾强恨道:“你们他妈的在家哄老婆开心,到外面跟各种女
人上床,活得这么虚伪无聊却被视为成功男人,我他妈的何错之有?却被你们笑话、讥讽,
成了下酒菜?!”
尹修星听了艾强的话非常气愤,“你是不虚伪,可是你残酷,你想叫蔡浮萍默认、忍
受,然后你堂而皇之地享齐人之福。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了钱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了?!”
艾强无言以对,因为尹修星不是那种在家哄老婆开心,在外面骗女孩上床的人。
对于艾强和蔡浮萍的婚姻危机,尹修星没少操心,因为蔡浮萍不止一次地找到他,叫他
以组织的名义管束艾强,尽快跟采玲一刀两断。艾强怕一回家,蔡浮萍就跟他吵,索性不回
家了,所以蔡浮萍对尹修星道:“你告诉艾强,我怎么扶他起来的,我可以怎么让他趴下。
他不是就有几个臭钱吗?!我这个人是过惯了苦日子,受得住穷,我倒要看看他没钱会有哪
个女人跟着他?!”
这话没把艾强吓倒,老实说,倒把尹修星给吓着了。他找到艾强,心平气和地劝道:
“你不为自己,也为我们基金会想想,哪个单位都怕查,基金会也有做法不规范的地方,我
们又有很多事不瞒蔡浮萍,因为她是会计,我们还有很多账面上的事要请教她。万一你把她
惹急了,她这个人处理问题有时是不计后果的。”
艾强不以为然道:“你信她的话?!她不爱钱?!她现在在学开车考驾照,还想买跑车
呢!没钱,自行车都没人白送你!老尹你放心,她还不至于拿着自己的幸福生活赌气,再说
我也不值得她这么做埃”这时尹修星才有一点后悔了,他不该同意艾强到基金会来,因为他
毕竟是中文系的,喜欢感情用事。
看见丈夫整日忧心忡忡,紫淑也非常焦急。为了给尹修星排忧解难,紫淑买了一大堆水
果去探望蔡浮萍,无比同情地劝慰她,着实让浮萍感动,也暂时打消了鱼死网破的念头。
紫淑又去广告公司找了徐采玲,劝她顾全大局离开艾强。
采玲倒是一个明理的人,她也十分委屈:“我并没有对艾强提出过任何要求啊,对他的
家事我也从不插嘴,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能有一份好工作已经很满足了,从来没考虑过
名份不名份的。如果艾强不愿意理我了,他不来就是了,我不会去缠住他。可是他来了,我
不能不开门把他关在外面,他毕竟是我的恩人,何况他老婆又这么凶,他的脸到现在还是肿
的……”
紫淑能说什么呢?这件事简直乱成一锅粥。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艾强被捕了。
身在高墙里面的艾强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炽热的大灯烤照着他,强光化作一片白雾,
审讯他的人仿佛坐在云山雾海里,一个个均是阎王爷的表情。
这种场面除了看电影,他是从未领略过的。其阵势先就把他镇住了,更要命的是他心里
一点数也没有,不知道自己是为哪件事被抓到这里,那么他该坦白哪件事呢?
顽抗到底根本毫无可能,国家干部来到这种地方,还不如惯偷惯抢的刑事犯若无其事,
死猪不怕开水烫。艾强更没有心理防线这一说,心想公安局会这么果断坚决地抓人,肯定掌
握了他比较全面的问题,他只拣大的坦白,至少还捞个认罪态度好吧。
他说了和市公安局重案组组长合伙倒车牌一事,这个干部立刻被停职审查,交待这一问
题所涉及的部门和个人。他说了基金会一次大型演唱会的漏税问题,审计部门立刻派人进驻
基金会查账。
尹修星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终于发生了,他连夜跑到单位一把手区志安家,恳请领导出
面先把艾强保下来,以免事态扩大。
国家干部利用职权犯经济错误屡见不鲜,关键是单位肯不肯保人。然而区志安虽然是一
个到处鼓励自己的干部要成为好猫的领导,本人却有点胆小如鼠,他对尹修星叹道:“其实
下面对你们基金会的各种意见、反映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全部压在我这里,我都没对你说。
机关就是这样,人太清贫了就喜欢挑人家的毛病,说三道四的。老实说别的事情我还可以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公安局抓人的事,咱们又不知道艾强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万一……”
尹修星一听区志安的话,便知道他是怕受牵连,急道:“出什么事都跑不出经济范畴,总不
见得杀人越货吧?看在我们基金会白手起家拉到这么多钱的份儿上,您就代表组织出面把艾
强先保出来吧!”
说老实话,区志安也不是见死不救的势利小人,可他也有他的难处。他倒不是什么贪
官,为人也还厚道,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了给大学毕业的儿子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区志
安也不是没做过丧失原则的事。做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彭大将军,总有自己的软档,难与人
言。区志安没事还怕纪检会查到他头上呢,为艾强出头,他这不是找死吗?!
正因为如此,区志安始终不松口答应保人。他拍着尹修星的肩膀道:“告诉你吧,出事
的当天晚上,蔡浮萍就到我家求过情,人都跪下了……我要是能保艾强,还用你尹修星开口
吗?实在是我有我的难处碍…”
的确,艾强这次被捕,倒让大伙看到了蔡浮萍对丈夫的一片患难之情,她先是把自己认
识、知道的朋友、领导找了个遍,接着又跟着孟小湖找艾强的同学,哪怕只是跟司法部门沾
一点瓜络的,她们都不放过。
一般在司法部门工作过的人原则性都很强,他们劝蔡浮萍一定要先冷静下来,因为一件
案子一开始肯定会被集中火力猛攻,也常常是在这种时候说情的人特别多,而办案人员也有
逆反心理,说情的人越多越说明你有问题,非查你狗日的不可。一定要等白热化阶段过去,
有些事才能商量着处理。
这样就暂时安静了半个月。
一天傍晚,蔡浮萍慌慌张张地来找尹修星,说第二天上午十点艾强会到中山医学院附属
二院看玻
尹修星惊道:“你怎么会知道的?”蔡浮萍道,“我千方百计地买通了一个狱卒,是他
偷偷告诉我的。”尹修星道:“那你想怎么样呢?”蔡浮萍道:“我想叫你到医院去等着
他,告诉他专案组掌握他的重点是有一笔贷款受贿的事,叫他别再往外说别的事了。本来我
是可以去,但专案组有人见过我,恐怕会认出来……”尹修星道:“这也是你探听来的?可
靠吗?!”蔡浮萍用肯定的语气道:“可靠。”
尹修星心想,半个月过去了,艾强该坦白的估计也都坦白了,但也不排除他冷静下来之
后慢慢适应了环境,就不那么竹筒倒豆子了。为了防止基金会内部的事进一步复杂化,尹修
星决定第二天去医院坐等艾强,想办法利用上厕所的机会把纸条递给他。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尹修星已经端坐在中山医学院附属二院门诊部的长椅上,手上抓
着一份病历和挂号单,在熙熙攘攘的候诊病人中,他显得满腹心事,神色紧张,两眼直勾勾
地盯着医院的大门口。
傻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十点半钟,警车和艾强均没出现。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蔡
浮萍打来的,她气喘吁吁地说专案组临时换了看病地点,艾强现在在红会医院内科。尹修星
关上手机之后,立刻驾车往红会医院赶,但两个医院是大调角,加上塞车,当尹修星绕来绕
去终于看到红会医院大门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一辆警车从里面开出来……
他呆呆地望着警车绝尘而去。
很简单,专案组突击搜查了徐采玲的住所,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她与艾强非同一般的关
系。
没有抄到贿款,却意外地发现了艾强从狱中带出来的信。
专案组对信中在绝望情绪下的回顾人生,在失败婚姻中的幡然领悟毫无兴趣,他们只是
震惊艾强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何以有了秘密通道?于是,在清理管教队伍的同时,改变了
艾强已定的行踪,并且让他离开了原来的监仓——处长仓,里面有七位犯经济错误的处级干
部。
艾强被投到刑事犯的仓中,原已买通的狱卒就帮不上忙了,他也开始了人生最黑暗的日
子,皮肉之苦固然可怕,毫无尊严可言更是无法忘却的刻骨铭心。
这就是尹修星与他“擦车而过”的全部理由。
令人想不到的是艾强的事情未果,尹修星和林紫淑固若金汤的婚姻竟亮起红色特警,闹
出一场轩然大波。
起因是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尹修星家响起了急剧的敲门声,两口子早已穿着睡衣在卧室
里看报和与业务相关的杂志。紫淑去开了门,见是蔡浮萍,依旧是失魂落魄的神情。这时尹
修星也迎了出来,叫浮萍坐下,有事慢慢说,紫淑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蔡浮萍的意思是经过多方找人,托关系,艾强的问题已到了退赔受贿款的节骨眼上,如
果能够全部如数地退出来,有可能免予起诉,这是最好的结局。
一提到钱,不仅蔡浮萍面有难色,就连紫淑也面色苍白,显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
张惶失措。
蔡浮萍说她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包括恒福阁的房子也先抵给了别人,先抓住一
部分现金,但即便是这样,还差十万块钱,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尹修星二话没说,急忙进卧室拿了一个活期存折,里面有十万元,他告诉蔡浮萍存折的
密码,以便她及时提出现金急用。平时尹修星和紫淑的钱不混在一块,但家庭大的支出都是
尹修星拿出钱来,因为紫淑的研究所是清水衙门,甚至连灰色收入都没有。
蔡浮萍收好存折准备离开,但她想了想,还是掏出一张白纸递给紫淑,道,“咱们还是
公事公办,这是欠条,咱们清账了。”
尹修星好奇地接过纸条,上面果然有紫淑的签名,她竟然向蔡浮萍借了十万元钱。
浮萍道,“紫淑说你们供楼遇到点困难,本来我跟她说好什么时候还都行……想不到艾
强出这么大的事,搞得我上门来讨账,真是不好意思……”说完,她也没注意两口子的神
情,慌慌张张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尹修星狐疑地望着紫淑,等待着她的解释。
丹阳已经睡了,客厅里很静,可以听到时钟滴答的走动声响如冰层欲裂时的动静。紫淑
陡然跌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声音小小的,但却是发自肺腑的呜咽。她单薄的双肩在恸哭中
剧烈地抖动着,结婚这么多年,尹修星从未见紫淑这样哭过,本来他的确是很火,这时也消
减了一些,他在紫淑的身边坐下,但语气仍是埋怨的,“你有什么难处不能跟我说呢?背着
我借这么多钱,艾强两口子一定认为我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紫淑只是哭,不说话,后来才哽咽地说,“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尹修星的脑
袋里闪过紫淑红杏出墙的念头,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是格外震怒,他依旧很冷静地问道:“到
底什么事嘛?”紫淑说,康哥做生意赔了钱,开口向她借,他们青梅竹马她也不忍心见死不
救,但是康哥一直暗恋并追求她,她害怕修星知道这事反倒平生误会,所以才背着他向蔡浮
萍借钱。
还是有时跟紫淑回东风里,尹修星见过伟康一两面,只是点头之交,他和紫淑从小一块
长大倒是千真万确,记忆之中,他好像是个不良青年。尹修星道:“他终于浪子回头了,做
什么生意呢?”紫淑支吾道,“好像是开饭馆那一类的……”尹修星道,“你都不知他投资
什么就给他钱,你们是不是有过什么旧情?!”紫淑立刻指天发誓说没有,他们之间像漂白
粉一样干净。
尹修星没有拼命追究这件事,实在出乎紫淑的意料。他只是说,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类
似的事,两口子,在钱的问题上更可以坦诚相见。这话让紫淑十分感动,她扑倒在尹修星的
怀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早上,尹修星去中信广场的东海酒家陪区志安的客人饮茶,因为
是香港厨师主理,茶点的味道一流,当然收费也一流。区志安这个人不知怎么回事,乡亲旧
部特别多,隔三差五的就会到广州来,区志安好面子,不请吃饭饮餐好茶是必不可少的节
目,每次叫尹修星作陪,其实就是请来个账房先生,叫他来埋单结账的。尹修星表现得特别
积极,主要是想感动区志安能出面保艾强出来。
茶点真是丰富可口,客人们吃得都很满意,尹修星也又一次向区志安进言。区志安的神
情略有松动,表示只要艾强的事冷却下来,不再成为焦点,组织上也不是完全不能出面。
尹修星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四十了,文秘告诉他有人已等候多时。这个人中等个头,
五官温和,戴一副金丝眼镜,尹修星直觉他们素不相识。
在尹修星的办公室坐定之后,两个人互换了名片,来人姓马,是一个律师。
事情是这样的,在新一轮的“严打”过程中,康哥经常光顾的地下赌场终于被公安干警
连锅端,康哥当然也在其中。不过他不光是聚赌这一件事那么简单,他涉及一起重大的杀人
抢劫案。鉴于他无正当职业,赌金却源源不断,更成为主要的怀疑对象之一。但康哥坚称钱
的来源正当,且自己绝对没有参预杀人抢劫案。此案扑朔迷离,康哥又请不起律师,法院便
委派马律师为康哥辩护。
马律师说,经过反反复复的启发和分析利害关系,胡伟康终于说出钱是林紫淑给他的,
而林所以给他钱,是在十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八零年春天,林紫淑找到胡伟康,叫他出面强
暴一个叫寒棣的女孩,声称她与她有仇。
听到这里,尹修星两眼发直,整个人都傻了,脱口而出,“这绝对不可能!事实上是胡
伟康一直在追求林紫淑,但始终未能得逞,便要加害于紫淑。”
那天晚上,紫淑哭得梨花带雨,颇为惶恐无助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尹修星的眼前。
“问题是,”马律师的音调一如既往的平缓,“胡伟康说了两个细节颇令人信服。”他停顿
了一下,便望着尹修星的眼睛道,“一是胡伟康详细描述了寒棣的高短胖瘦,生理特征,这
一点我在中山大学的入学档案里查到了寒棣的体检表,几乎没有出入;而寒棣的肄业也正是
与这件事有关,当时公安局立案侦缉这件事,却因为寒棣的精神恍惚,无从配合,且线索太
少没有破案。第二,胡伟康说他当时跟林紫淑说定的酬金是一万港币,林紫淑本人是个学
生,父母又都是工人,家庭负担重,不可能有这笔钱;胡伟康说这笔钱是林紫淑写信给香港
的二舅,谎称母亲得了急病,要到了这笔钱,而林紫淑也的确有一个二舅当时在香港开西饼
屋,生意十分的火红;他是否寄过这笔钱,我想是不难查清的。”
尹修星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
他无法想象,温良的紫淑是一个罪犯,而他无疑是一个帮凶。他更无法面对的是,紫淑
要受铁窗之苦,而他心爱的丹阳不仅失去了母爱,还将一辈子背负她母亲留给她的最沉重的
十字架。
良久的沉默。
尹修星终于恢复了神志,他起身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马律师打开黑色手提包中的卷
宗,“尹先生,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尹修星没有答行与不行,他将脸慢慢贴近马律师的脸,以至于能够看清马律师脸上的汗
毛孔和眼镜片后面单眼皮的眼睛,瞳仁乌黑发亮。他盯着他恳切地说道,“能把我老婆从这
场官司中洗出来吗?”
显然马律师愣了一下。这时,尹修星随手撕了一张便笺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这个
数字不大,但他笔划迟缓地在前面加了一个美元的符号。马律师的表情已变得十分犹豫。
他看上去并不体面,西装宽大且不合身,肯定是断码的降价产品,就只有身体将就衣服
了;衬衫上倒是有喜来登的标记,但一看就是假货,因为颜色和做工都接近粗糙。尹修星不
动声色地注视着马律师,等待着他与自己的良心做交易。
尹修星不失时机的,在马律师表情比较痛苦的时候,又在先前的那个数字后面乘了个
2。马律师慢慢合上了卷宗。
马律师走后,尹修星在办公室里打开一瓶洋酒,独斟独饮。
下班以后,他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回去,径自开车去了碧桂园。黄昏的院落里,寒棣
正背对夕阳修剪着灌木,她依旧穿着朴素,衣袖卷在肘上,洗尽铅华的脸上透着一种安详。
看见尹修星,她停下手中的工作,等待着他走近,不卑不亢道,“有事吗?”尹修星
道,“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表示这句话的重要,“我们之间还有没
有可能?”寒棣不解地望着他,尹修星又道,“你不要问什么理由,总之我想离婚,我想跟
你生活在一起。”寒棣低声道,“你真疯了。”“这不是疯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不。”“为什么?是不是我不如他有钱?”尹修星指着夕阳下的三层楼小别墅,他觉得这
作为柯汇融的化身再合适不过了。
如旧楼一样的色泽暗淡,样式老派,但又不失沉默的高贵。寒棣不快道,“请你尊重柯
汇融先生。”
“我等了你十年,总以为你会来找我……你没有,而且正如你所说的,你过得很幸福。
我等来了他,他到穷乡僻壤来收集散落在民间的古董,县里把我抽出来当他的助手……他能
够包容,对我来说……包容已经是爱。”
她这样说着,又如自语般的补充了一句,“而我一直以为,爱,可以包容一切……”她
摇摇头又呈现出一丝苦笑,像是在嘲讽自己的愚蠢、幼稚。
尹修星道,“我会为这一切做出补偿,借用一句最俗气的对白,‘再给我一次机
会’……不要马上拒绝我,你想一想好吗?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我们的从头开始。”他说
这话时是充满感情的,以至于嗓音有些微微颤抖,寒棣感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你喝酒
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尹修星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我还会再来。”他这样说,
然后驾车离去。
行至洛溪桥的附近,他出了车祸,幸亏是汽车重创而他是轻伤。他在驾驶室里突然觉得
空间缩小了,头部被强烈震动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沃尔沃进修理厂时的开价是五万,
还有可能追加,尹修星在病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就痊愈了。
他再去碧桂园柯汇融的别墅时,迎接他的竟是狂躁的狗吠,两只巨大的牧羊犬非常敌意
地看着他。柯汇融的助手从屋里迎了出来,解释说,为了文物的安全,他们不但养了狗,还
请了若干个保安,尹修星看见果然有几个穿制服的青年在院落里无所事事地游荡。
不等他询问,柯汇融的助手便道,“寒小姐在这里水土不服,已经回台北休养了,也只
好我来跟这些老古董作伴了。”他请尹修星进屋喝茶,就博物馆的修建问题又有许多意见需
要交换。
客厅的陈设一如尹修星第一次来时的那样,只是气派的落地玻璃窗前,只有一张擦拭得
光可鉴人的高几,上面空空如也。他曾见到过的土陶、丽人,以及专注的神情和修长灵巧的
手指,如同影视剧中的一个画面,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这里似乎没有发生过
任何事,也不曾亻宁立过任何人,能够留下痕迹的,只是他脑海中深深的故人遐思。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朝如青丝暮成雪”。
寒棣托柯汇融的助手留给尹修星一信。尹修星打开一纸素笺,见里面包着一枚玉片,用
红丝绦带穿着,似是她随身挂在颈上的那一件。信纸上秀丽的笔迹是尹修星熟悉而又陌生
的,严格地说这并不是信而是一条说明:“汉玉,生坑含蝉,损一翼,仍为汉玉,恐难远
翔。”
尹修星仔细凝视,发现古玉果然是蝉状,淡淡的青绿色,一边的翅膀有断痕,已不对
称,摸上去柔和且带有寒意。
任何事情都不是铁板一块,区志安终于良心发现,答应捞人,但条件是把尹修星调出基
金会,到领事处当处长。因为审计部门还是在基金会查到了一些不规范操作,例如小金柜,
这是许多部门不得不犯的错误,要不区志安的亲朋好友饮高级别的茶账从哪儿出?!但被抓
住就是你不好彩啊!就要被处理。领导也不能等闲视之,至少要做出处理的姿态。
而上一级的领导,除了看姿态还要看结果,结果就是人事变动了没有,一切都老一套就
说不过去了。而且基金会出了艾强这样的人和事,尹修星想推掉干系是绝无可能,即便是组
织上不出面保人,尹修星也坐不住基金会的位置了。
对于这一结局,机关的人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改革开放是一个需要人人参加同时也是
人人都想玩的游戏,最让人兴奋和刺激的是看谁先犯规先被罚出局,当然也有人犯规不出局
的,就像有关规定明文禁止党员在娱乐场所找三陪,一次就开除党籍,但事实上许多党员与
三陪交上了好朋友或发展成亲密关系也仍旧是党的一员。对于犯规不出局的人,大伙是不愤
兼羡慕,都滋生出犯规逃罚的潜意识,殊不知到头来出局的恰恰是你。
对于艾强的处理,区志安决定人保出来以后先不分配工作,等他自己呆烦了,加上世态
炎凉的冷眼,就会想办法调走或另谋生路。
艾强出来的那天,是尹修星开着翻新的沃尔沃去接他,由于退赔的贿款全部到位,他终
于被免予起诉,不留案底,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尹修星给他在宾馆里包了一个房间,洗澡、理发,里外全换,穿出来的衣服当垃圾处理
掉。
好好地睡了一觉,晚上,尹修星和艾强一块吃晚饭。依旧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但两人都
有点兴致索然,各怀心事。艾强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跟蔡浮萍离婚。尹修星吃惊道,
“有没有搞错,蔡浮萍为你出来,就差没给人下跪了,而且倾其所有……”艾强打断他的话
道,“我想来想去,这笔被查出来的受贿的钱只有蔡浮萍知道,我是用我妈妈的名字注册的
公司,这张支票是蔡浮萍下的账,可以肯定地说是她告发了我。”
尹修星道:“可她真的是四处奔走,到处求人,为你担惊受怕……”
“她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她也不想和我离婚,她这样做的目的恰恰是想保住婚
姻。”艾强如是说。
对于艾强的说法,蔡浮萍没有承认,但也没有激烈地反驳,并且平静地同意离婚。两人
黯然分手,蔡浮萍提着自己的小皮箱搬了出去,据说是租房子住,好像还是孟小湖帮她找的
房东。
她离开的时候,有点像人们熟悉的苦情戏,田月秀和轩轩都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与此同时,尹修星与林紫淑正式分居。
艾强离婚半年之后,曾被几个蒙面人追杀,发生的地点是在采玲的住所。来人不由分
说,举刀就砍,艾强头部中一刀,用手臂去挡又是三刀,身上也有三刀之多,采玲下意识地
上前扑救,也被砍了两刀。
这之后又被人泼硫酸,由于他躲闪及时,只烧到了裤腿和鞋袜,这一场人间正剧逐渐演
变成恐怖剧。
艾强也曾去报过案,他坚称没有仇人或欠债,而且肯定地说是蔡浮萍所为。但派出所的
人说,没有证据也很难抓人。还有一个片警很没水平地说,她怎么搞你,你就怎么搞回她!
旧伤未了又添新痕的艾强,和采玲回江西休养了一段时间。
孟小湖一直在劝蔡浮萍,叫她在感情上不要钻牛角尖,更不应该采取偏激行为。蔡浮萍
不承认她干过什么,只是说,即便是艾强残废了,只要能回到她的身边,她都会对他好,也
会十分满足,她的确是爱他的。这第一次让孟小湖亲眼所见:爱,可以致命。
在疲于奔波,时时警惕的日子里,艾强消瘦得很厉害。工作没有着落,母亲神情凄苦,
轩轩的成绩直线下降,他和采玲处的时间长了,也是经常爆发争吵,幸亏是同居,可以吵,
也可以好。
一天,他在广州的家中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声称是被人花钱买凶来砍艾强。他在
暗处,已见过艾强多次,觉得他是一个失败、落魄且无辜的中年人,“砍你这样的人对我来
说都没有挑战性。”他叫艾强装作被砍的样子,以便他向雇主交差。按照行规,他死都不会
说出雇主是谁。至于后面发生的事,可以参考作品《这个杀手不太冷》。
蔡浮萍始终认为,她以自己博大的胸怀成就了艾强,她觉得男人有太多的缺陷和弱点,
有天生的也有后天演变的,成功的男人都是女人孕育和培养的。她不能接受自己在做出巨大
牺牲之后,得到的却是背叛。说到她内心的死结和变态,请参看作品《玉卿嫂》。
在金钱和良知之间,在污点当事人康哥和知识分子林紫淑之间,马律师该怎么做才不愧
对自己的良心,又能拿到梦寐以求的美元?如果为了林紫淑的名誉、前程,为了尹修星的女
儿、面子而把康哥送上断头台,他能否在清夜微风的晚上不做噩梦?!
可能你已阅读过的作品《法网内外》足可以参考之。
以上所提到的三个未知的后事,请发挥想象,恕不在本文论证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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