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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背后

作者:张欣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3期


  七

  日子和日子是一样的,翻开我们的报纸,不难得出天下大乱的印象,但似乎每个人又觉得每一天不仅平淡无奇而且琐碎重复,简直让人闷毙了。
  其实,生活中永远暗流涌动。
  W市一直有一桩大的枪案未破,这始终是凌向权的一块心病。幸亏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没有泄露给媒体,否则他的压力不堪设想。
  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也是生活的铁律。前些天,一起惊天血案震动了全市。
  这是一个周末,下午六点零六分,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是神色匆匆,倦鸟知返的上班一族。某银行支行分理处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关门,两名女出纳员已锁好装现金的箱子,即将送上运钞车。这家银行是该地区分行十七个营业网点运钞车最后到达的一站,满载数百万现金的运钞车按照银行安全保卫规范,准时将车停在分理处门前的人行道上,两名荷枪实弹的经警在车的一头一尾端枪肃立。两名接钞出纳员打开了车门,司机也关好了车的电门钥匙准备下车,似乎一切都有条不紊。
  突然,四名蒙面歹徒手持“五四”式手枪犹如神兵天降,没有人看清他们是从哪个方向快速冲来,以一对一的方式用枪顶住经警戴着钢盔的头部,开枪将他们击倒,其中一个歹徒还抢走了中弹倒地的经警的微型冲锋枪和子弹;这时,另一个歹徒已将跨入营业厅的两名接钞出纳员开枪打死,目睹了这一切的柜台内的女出纳员急忙躲进柜下,按响了警铃;在铃声大作的情况下,歹徒只抢了柜台上的现金箱,并在逃跑时枪杀过路群众七人。
  十一条人命,血光冲天,现场惨不忍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全市的媒体云集现场,记者抢发消息,电视台做了现场播报,并向观众许诺将追踪报道这一事件。
  当天晚上,此案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震惊和愤怒的人们强烈要求严惩凶手,确保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
  弹道检验出来了,歹徒用的枪正是未破的枪案里的那批枪。凌向权知道这是连环案,他被推到了前台,这个案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果然,省市有关领导都在过问此案,公安部来了一个处长督战,他对凌向权说,公安部的领导已立了军令状,这个案子破不了,部长就带头辞职,你可不要叫我回不去啊。
  在公安战线工作多年,凌向权还是相当敬业的,也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他对北京来的处长说,你留在总指挥所,我下到专案组去,我就不信拿不下这个案子来。
  经过缜密的现场侦查,以及目击者提供的线索,凌向权带领专案组迅速制订出侦查方案,八个小时过去了,十八个小时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过去了,案件的侦破工作在艰难地推进。终于,七十多个小时之后,先后有六名犯罪嫌疑人被擒获。
  只是主犯仍旧在逃。
  交差是说得过去了,但是凌向权不肯罢休,他觉得银行抢劫案虽然告破,但枪案未破,主犯在逃,这始终都是隐患。他遍布线人,得知主犯去了海南,便亲自带领追捕小组连夜赶赴海口。也就是在海口的一个花园小区内,主犯用枪胁迫人质跟警方对峙了五个多小时,最终被凌向权制服,成功解救了人质。
  小区内有住户用掌中宝拍下了这段宝贵的记录,镜头虽然并不清晰,同时一直在晃动,但仍可以看到当主犯要求凌向权放下手中的枪走过来的时候,有刑警想代替他,但主犯高喊叫那个当官的自己过来!他直觉这个人要比一个小女孩人质的分量重得多,凌向权便赤手空拳迎着上膛的手枪走了过去。
  他的胆略吓住了歹徒,歹徒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要过来!你站住!”他的枪口直顶小女孩的太阳穴,小女孩吓得脸色惨白,都不会哭了。
  “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没有孩子吗?!”
  “你给我闭嘴!”
  “我知道你走上这条路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但是任何时候回头都不晚。”
  “太晚了,那么多条人命,你们不会放过我!”
  “你也是有点江湖地位的人,既然是道上人,就该敢做敢当。拿个孩子垫背,不是授人以笑柄吗?!”
  “他妈的我死都死了,还管别人笑不笑?!”
  “死也可以死得体面,你现在这副残忍的样子,会被记者写在报纸上,会通过广播电视被所有的人知道,你让你的家人还怎么抬着头做人?!你让你的孩子还怎么回忆起你生前的样子?!”
  歹徒突然号啕大哭,唰的一下把枪对准凌向权的胸口,“你他妈的少废话!我要的车呢?为什么现在还没来?!”
  “我给你调了一辆三菱吉普,正在路上。”
  “我就要你的警车!”
  “可以,但是油不够了。”
  “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把车开过来!”
  凌向权让自己的人让开,并让人把车开到指定的位置,将车钥匙扔给歹徒。
  所有的拖延都是有意义的,就在歹徒弯腰捡钥匙的一瞬间,早已从后面悄悄包抄上去并且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公安干警闪电般地扑了上去。
  主犯落网,枪案也随之告破。在主犯的情妇家里,公安干警搜出手枪十支,微型冲锋枪二支,子弹一千多发,手雷三枚,消声器二个,五连发来福枪十六支,子弹一千八百余发,还有作案用的蒙面套、假发、撬棍、假身份证、警官证等,另有银行存单数张。
  凌向权发现,以往查获的枪械大都是改造枪械,但这一次却是制式枪械,无疑是境外走私进来的,其中不仅有美国名牌史密斯·韦森,还有意大利制造的伯莱塔手枪。
  这一次,上级领导将为凌向权所领导的警队请功。
  他不怕死的镜头经过电视台的编排,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引起了无数观众对英雄的崇敬。凌向权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实在没有什么好渲染的,我只是在其位,谋其政。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相信,这就是凌向权。也就是在一个多月前,他还亲自为高锦林手上的九十八辆走私车特批办理了“罚没证”,这无疑是拿国库的钱送给高锦林。当然,高锦林手上有中央某部的批文,凌向权也在局领导班子的会上讲明了情况,并对这件事进行了集体研究。所有这一切做法都让人无话可说。
  奉献和腐败在凌向权的身上水乳交融,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庆功宴上,饭店老板没有按照菜谱上菜,而是自作主张上了一只八斤八两重的龙虾刺身,按照惯例,凌向权是一定让其撤走,上他点的莲藕煲、红烧肉之类,但这回有人斗胆说,凌局,让我们腐败一次吧!大伙知道他高兴,也跟着起哄,我们可以在奉献中腐败,在腐败中奉献嘛?!这话让凌向权自己都愣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龙虾刺身至少下去了一半。
  当然他也不是一枝独秀,这段时间,杜党生也是媒体的座上宾。
  就在凌向权出生入死的时候,杜党生也没闲着,她的下属海关调查处和走私犯罪侦查分局一道,成功地破获了一起案值超过三亿人民币的国际名表走私团伙案,一举抓获犯罪嫌疑人八名,查扣价值二千二百五十万元的“欧米茄”金表、德国“万宝龙”名表共八百块及其他走私货物一批,偷逃税款共计一点二四亿元。
  据查,这个走私集团的总公司是在香港注册的,但货源进入澳门十分容易,他们在那里把手表的外包装和说明书剔除,拆下表链,用卫生纸包好再缠上橡皮筋,装进手提袋后塞进车后厢里的工具箱或者随车冰箱内,通过挂有两地直通车牌的神秘轿车,频繁带入境内。而该公司在大陆各地共有四个办事处,分别负责组装、另行配上包装盒和说明书,进货、报关,转运、销售,理财、套汇、虚开增值税发票,基本形成了一条龙的走私网络。他们的代销网点遍及全国十九个省市,占该品牌在中国内地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三十五,严重影响了名表流通领域里的正常、合法的交易。
  电视上眉清目秀的播音员介绍说,该案案值巨大,偷逃税额惊人,作案时间跨度大,作案手法狡猾,涉案人员复杂,故侦查、取证难度相当大。是迄今为止全国最大的一宗名表走私案。
  杜党生是在她的办公室里接受记者采访的,显然,她对自己的下属非常满意,眼角眉梢还挂着胜利的喜悦。她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是很可以理解的。最后她话锋一转道:“在这里,我要奉劝所有的走私分子,你们不要以身试法!”
  高锦林在他的私人别墅里收看了电视节目,尽管他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得荣辱不惊了,但还是忍不住把手中的一杯水泼在了杜党生的脸上。
  杜党生虽然一脸水花,但笑得还是十分灿烂。
  名表是高锦林的,幸亏他们没有抓到香港方面的人,所以他不会暴露。他心痛的除了钱之外,还有就是苦心经营,日益兴隆的生意。这样一套完整的毒蜘蛛一般的营销网络,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在通过“地下钱庄”将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输入他在境外的户头。他花费了多少心血?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为什么冉洞庭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他?否则他也不至于输得鸡毛鸭血,元气大伤。
  高锦林叫来身边的人,叫他们分别给被捕的八个人的家里送钱,“手面大一点,别那么小家子气。”
  “大哥,我们已经亏了那么多。”
  “所以才不在乎这么一点点,他们做得也不容易,进去了就不会轻判,谁也不愿意妻离子散对不对?!有钱多少是个安慰。”
  “大哥我跟定你了。”身边的人说完这句话,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了。

  爱心驿站不能说是鸟枪换炮了,至少也称得上面目一新。把拖欠的租金还上之后,站里也进行了清理和重新装修,尤其是大门口,原先就像废品收购站,现在把圆铁皮上的红油漆字牌摘了下来,换上了白底黑字的木牌。
  站里每天都有新闻,譬如某明星狗“德国黑背”咬人,关禁闭三天,令其反省。某官员的夫人在小动物保护协会领导的陪同下,参观了爱心驿站,领养了一条流浪狗。据悉,市里为了限制居民养狗,狗牌将进一步提价,从原来的一万元再增加四千,估计狗牌令发布之后流浪狗增多现象将重演。某歌星的“京巴”因剪指甲感染,患败血症死亡,该歌星声泪俱下地写了一篇悼文,自费买版面登在当天的晚报上,同时,最近全城传唱的该歌星的打榜歌《雪妮,我不能没有你》就是为京巴度身定做,并非是献给他的前任女友等等,等等。
  今天的新闻是,莫眉收到一封日本来信。她怎么会收到日本来信呢?大伙对这件事情都充满了兴趣。有人说,我不知多少年没收到过信了,现在谁还写信啊,一个电话搞掂。又有人说,可能是情书吧,表达爱情的方式还是越古老越好,打电话说一句我爱你,真太没劲了。还有人说,都是老女人,为什么莫眉就那么丰富多采,第二春都是国际化的,你看看我们,连孩子们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报上说有百分之三十六的中学生不爱他们的母亲,嫌她们粗俗,没有情凋。
  这时的莫眉正拿着橡皮水管给狗洗澡,她穿着水靴,扎着围裙干得水花飞溅。
  爱心驿站又来了两条流浪狗,分别叫“阿扁”和“秀莲”,因为狗主性格霸道古怪,家人已经四散,只剩他一个人,仍与邻里关系恶劣,稍有纠纷,便放狗出来咬人,但他狗证狗牌齐全,又奈何不了他。前不久,此人与某房产公司发生口角,便放狗到公司办公室内,终于以破坏治安等罪名被警方拘捕,经查实,他还涉嫌其他疑案,一时不能出狱。没有邻里肯收留他的“台湾领导人”,便只有移交给爱心驿站。
  阿扁和秀莲的嘴被狗罩套住,莫眉在给它们洗澡,洗完之后将放在“不宜领养”处的狗栏里,从此结束狗仗人势的生活。
  有人表情暧昧地把信送给莫眉,她湿着手,让人把信塞在她的口袋里,来人郑重其事地说,日本来的。莫眉笑道:“别逗了,还山本五十六写的呢。”
  还真是一封日本来信。莫眉给阿扁和秀莲洗完澡,这才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她很纳闷,信封上的字迹工整、端庄,却是她完全陌生的,她把信打开。
  信是彭树寄来的,他说他在日本讲学三个月,是日方某大学出资邀请的。
  他住的地方是一座独门独院的木屋,除去工作的时间之外,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头陪伴着他,而且那是一个面带微笑但是不爱说话的老头。彭树说,生活是变得简单和宁静了,似乎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境界,但他还是希望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能够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读信,他并不是无信可读,尽管他翻译的作品不那么风靡和叫座,但他仍然能够收到零星的读者来信。他说他希望这些信中会有莫眉写来的一封,就像平常聊天那样说说琐事,也是他在异国他乡的怅惆中的一份化解和慰藉。
  信写得非常好,语气平静、安详,又让人有所领悟。
  但莫眉无论如何想不到彭树会给她来信,他们自认识之后,没有过任何形式的单独相处,甚至没有通过一个电话。她偶尔想到彭树,也是因为他曾经多次看过她的演出,这对她孤寂和惆怅已久的内心,多少是一种安抚。
  许多年之后,莫眉的眼前都会出现这样一幅图画,她坐在郊区院落的一张石凳上,读着千里之外的来信。秋天的风吹拂着她的脸,随之而起的几缕飘发让她觉得额头痒痒的,她只是低着头,细细地品味着那些让她安静下来的文字,远山如黛。人生总会有一些特殊的时刻,你做了在常态下也许根本不会做的事,于是开始了一个故事。如果彭树没有去日本,那就没有树叶飘零,每天都得清扫的小院,也就没有排遣不掉的期许和愁思,那他还会给她写信吗?他们之间还会有痛彻肝肠、缠绵悱恻的情缘吗?!
  信上真的没写什么,但在莫眉的心里却是一件事。并不是她会像年轻时那么容易点燃,也不是彭树果然让她心动,而是她对于情感的那种执着的向往,她的心灵干涸得太久了。
  按照原定计划,莫眉下班之后去了一家大型商场,想买一身好点的时装。因为“慈善星辉爱心夜”晚会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到时嘉宾林立,美女如云,她总不能还是乡村女教师的打扮,何况她还是主办单位的人。
  商场里面有无数的镜子,这让她常常走神儿,她会不自觉地挑剔自己这张脸。拉皮之类的想法也会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莫眉觉得不光是她,做女人都很悲哀,人家什么也没说,你自己就开始不自信了,开始厌恶自己不再年轻的容颜。她又一次想到彭树,想到日本来信,难道镜子里这个眼圈发黑的女人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吗?!
  转了好长时间,莫眉一无所获。有时她从试衣室出来,知道衣服的效果不错,可是太贵了,她真买不下手,再说她也没那么宽裕。她知道服务员不高兴,都什么年纪了,还在这儿过干瘾,没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凑什么热闹啊。她们的脸上写的都是这一类的意思,她们还年轻,不知道做人的艰辛,尤其是曾经漂亮过的女人。
  太便宜的东西就是不像样子,什么叫眼高手低?就是莫眉在商场里的真实写照。那些大减价的柜台,挤满了与她年龄相仿的人,她不想混同于她们,那就什么也买不着。
  她感到两腿发酸,肚子也有点饿了,但由于亿亿拍戏总是不在家,她也没心思一本正经地做饭,都是随便凑合一下。路过麦当劳,那也是年轻人的天下,这个世界是他们的,如果你不想被人感到落伍、心灵老化,那就学会去欣赏他们吧。她只好进了一间茶餐室,叫了一份叉烧饭,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打包,准备拿回家给大黄吃。
  没钱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
  她打开家里的门,意外地发现家里灯火通明,亿亿在厨房泡碗面,看见她手里的剩饭盒,打开就吃,大黄眼巴巴地看着亿亿。
  “你怎么有空回来了?”莫眉有些惊喜。
  “抽空回来看看你啊。”
  “何必呢,你的时间表排得水都泼不进去。”
  亿亿笑笑,她最近的表现很努力。电视剧中的角色,她是一个另类的任性女孩,或许这就是演她自己,她显得得心应手,浑身充满青涩的霸气和残酷的美艳。探班的娱记都一致看好她将迅速蹿红,朱曼俏也深感她不是等闲之辈。
  亿亿夹一块叉烧给大黄吃,“妈你还是帮我把碗面泡了吧。”
  “小心长肥啊。”但莫眉还是动手泡面,“干你们这行,瘦就是本钱啊。”
  “妈,你找到星妈的感觉了?”亿亿笑道。
  “谁不想啊,得有这个福气才行。”莫眉帮女儿泡好面,便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原来打开灯的一瞬间,她发现床上放着一套凡迪的时装,她们完全摊开着,就像一个无形的美人软软地躺在她的白被单上。永恒的黑色,极其精细的质地和手工,样式也相当简约,可以说无可挑剔。
  亿亿端着碗面走进来,“满意吗?我自己都没舍得买,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钱。”
  “那晚会上你穿什么?”
  “我随便,你不是说年轻就是美吗?!”
  “你可以穿阿曼尼。”
  “那件衣服我准备参加晚会的拍卖,无论多少钱都放在慈善基金里,我知道你一直想给爱心驿站建立一个基金会。不管它有没有意义,但这是你的心愿。”
  莫眉感到鼻子发酸,她的女儿的确是长大了,懂得并且了解她的心。她曾被无数的人误解过,而且误解仍在继续,他们说因为她不幸福,情感世界长期空白,所以才会对猫呀狗呀的感兴趣,就像英国的老处女每人都有一只猫那样。无论是什么原因,总之她理解动物的孤独,当它们被遗弃的时候,她觉得人和动物的内心是没有区别的。当然,每个人的志向都离不开自己的个人经历,但这不该成为被人取笑的理由吧?!
  所以她从内心里感谢卓童,她也完全同意了女儿的选择,剧虎能帮她做什么呢?对站里的狗耐心一点而已。他是一个好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仅仅是个好人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到宠物医院去了,一定要去的事她总是请人代劳。见到剧虎她说什么?难道说祝你一生平安?!
  “亿亿,我真的是太爱你了,你知道我跑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
  “我知道你很在意这个,你们那一代人都很在意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卓童一定认为你疯了。”
  “是他让我这么做的,他说你一定会很开心。”
  这话让莫眉无比感动,有些事情,你怎么去拒绝呢?她低声说道:“我不仅开心,而且颇感安慰。”她再一次在心里对剧虎表示十二分的抱歉。

  W市出现了禽流感,日前,卫生局宣布又有两名幼童因禽流感入院,其中一例不治身亡。据称,禽流感是因为鸡感染了H5NI病毒,从而传染给人类的。
  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市人民都不吃鸡了,特别爱吃鸡的人便以乳鸽代替。接下来的政府行为是杀鸡行动计划,将有无数的鸡被不计成本地屠宰干净。国营鸡场和个体鸡档老板怨声载道,愤怒异常,他们联合在一起,在市政府的门口静坐,拉出横幅“还鸡以公道!”“誓与家鸡同生死、共患难!”
  媒体是惟恐天下不乱,立刻为鸡开出版面,有知识分子同情鸡商,写出“人流感都会死,何况鸡乎?!”的文章;也有人赞扬政府英明决策,不愧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就是要杀杀杀,“禽流感会死人,不吃鸡难道会死吗?!”这是一部分人的论点;一时间人们各抒己见,莫衷一是。
  市领导为此连续开了几天会,终于统一了思想。统一了认识,那就是在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今天,市里的工作千头万绪等着我们去抓,而推动城市发展的直接动力是政治和经济的力量,决不能为了几只鸡就自乱阵脚。目前最重要的是安定团结,所以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大限度地安全解决“禽流感事件”。
  艾滋病和同性恋都可以并存,为什么对待家鸡要赶尽杀绝?!
  市政府决定,“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漏网一鸡”的做法有些偏激,将格杀勿论改成抽样检查,同时,为了挽回全市人民吃鸡的信心,而不是闻鸡色变,制造混乱,市里将大摆“百鸡宴”,组织官员吃鸡,谁也不许请假。
  以往这种事,杜党生都是带着冉洞庭去参加的。这也是联络感情的一个盛会,老友新朋到得很全,因为吃不吃是一回事,但是到不到却是一个态度问题。
  但是这一回,杜党生决定带调查处的处长霍朗民去吃鸡。通过名表走私案,杜党生开始注意小霍了,在这之前,杜党生根本没有感觉他的存在,这个人其貌不扬,看上去也不如冉洞庭精明,而且不爱说话,但他是一个有原则、很正派的年轻人,名表走私案办得相当漂亮,杜党生在大会小会上表扬霍朗民。
  她对冉洞庭是彻底地失望了。尽管上一次她心软了,没有叫冉洞庭去扶贫团,但是冉洞庭并没有丝毫痛改前非的迹象。前段时间,他说上官器的公司要过一批货,理由倒也充分,而且,上官是省里的领导,确实是个廉洁的干部,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有成千上万的批条,有些条子简直叫她为难透顶。海关又不是国务院,有些事你敢不办,就立刻下课;办了,杜党生知道,那就是秋后算账,过段时间下课,就这么回事。
  当官不容易,人前风光,人后是无数烦心的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有时候,杜党生会一个人在办公楼的天台上来回漫步,不是那儿有什么主意,只是为了缓解自身压力的一个办法。总得给自己多留几条路吧。
  她批了上官器公司的货无论查到哪一步都停下来免查通关。当天晚上,海关码头进口货物仓场的警卫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一个海关人员要带七个货柜箱走,这个人的证件上的名字叫冉洞庭,他说是你批准叫拉走的,我不放心,特意打电话核实一下。杜党生叫冉洞庭听电话,查实确实是上官器公司的货,就叫警卫放行了。事后,她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便叫霍朗民暗中调查这件事。
  后来,霍朗民向杜党生报告,这七个货柜箱有三个是上官器的公司的,另外四个是另一家代理公司的移动通讯设备。霍朗民说,这种打着关长旗号,夹塞私货的事并不止这一件。而且他说,以往调查处向冉洞庭汇报的事,他都会有选择性地压下来,最后不了了之。名表走私案是他决定暂不汇报,才得以一查到底。
  “你为什么不直接向我汇报呢?”杜党生非常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
  “我觉得你们的关系……,而且大伙都知道……,我们也看过你和他母亲还有他在一起拍的照片。”
  杜党生并没有解释什么,她只是诚恳地说:“小霍,你做得很对。”
  既然苦口婆心都没有用,杜党生决定冷藏冉洞庭,在她还没有培养起自己的亲信之前,她不会简单化地处理这个问题。
  中午,冉洞庭到食堂去吃饭,碰上办公室主任,他大惊小怪道:“咦,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去吃百鸡宴了吗?”
  冉洞庭本来就为失宠不开心,听他这么一说,不快道:“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如果欧洲的疯牛病传到中国来,难道还要吃百牛宴不成?!真不知道是鸡有病还是人有病!”
  “需要吃还是得吃呀,而且这个鸡谁不想去吃啊?!”这个人酸溜溜地说,显然是话中有话。
  冉洞庭没说话,冷着脸打完饭,回办公室去了。
  他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杜党生会对他越来越冷淡,话也越来越少。以往,碰上杜党生不高兴的事,她就会冲到他的办公室,把他没头没脑地臭骂一顿。这其实是一种亲情,是恨铁不成钢。但是现在,她严厉之余,还有一点客气。更为明显的是,她对霍朗民格外看中,看到他就笑眯眯的,而且小霍长小霍短。有些霍朗民不应该参加的会议,她也说叫小霍来听听,也听听他的意见。
  前段时间,他的确多提走了四个货柜箱,那是高锦林的货,这是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杜党生不会管这么细,以往她也不可能管这么细。他并不是那种什么人的钱都敢拿的人,有的人想买动他的心比登天还难,他决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但是他认准了高锦林,他手眼通天,一定不会出事,最近他答应给他办一个去香港的单程证,虽然香港已经回归了,但仍旧是自由港,到了那里,再往哪儿去都不是问题。据他所知,有一次高锦林手上就有数十张这种价值不菲的单程证,简直跟扑克牌一样,连公安局都有人掉过头来求他。
  最终他觉得这是霍朗民精心策划的,霍朗民这个人有野心。本来调查处属于他分管,以往霍朗民也是事事汇报,但是这一回的名表案,他跟他提都没提一句,却在暗中调查得热火朝天。这件事不仅叫他在高锦林面前面子全无,杜党生那里,也是一件再讨好不过的事。
  在他的印象中,霍朗民并不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人。高锦林年年春节给海关的要员派红包,他还不是“袋袋平安”,也没见他上交。怎么就突然调查起名表案了?!就算他不知道这件事跟高老板有关,但这么巨额的案子也该想想来头,如果他不是有野心,想当官想疯了的人,他怎么就敢当这个孤胆英雄?!
  冉洞庭一口饭也没吃,在心里跟霍朗民较劲儿,想起刚才杜党生带着小霍有说有笑地从他的办公室经过,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百鸡宴上,杜关长一定会把霍朗民隆重推出,介绍给与她关系比较近的官员,就像当年介绍他那样,令他在这个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羽翼丰满,在海关的地位也不会轻易动摇和改变,毕竟,他是杜党生的人。在官场上,犯不犯错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站错队,否则,清贫和累死都是白搭。
  在海关,杜党生是一个铁腕人物,基本上是一言堂。所以她欣赏谁那就太重要了,谁能想到看似极其稳定的格局里又杀出一匹黑马呢?!冉洞庭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位置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冉洞庭楞了一下,思路断了。
  是卓晴打来的电话,她说要为几件事好好答谢他,一定要晚上一块吃饭。冉洞庭爽快地答应了。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当然接受得到卓晴抛过来的似是而非的想与之亲近的信号,但他统统回避了,用什么方式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始终守住与她之间的距离。首先是他根本就没看上卓晴,她自以为很美,什么黑牡丹?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茶叶蛋上开眉开眼,干瘪瘪的像个僵尸,晚上不做恶梦才怪。再说她嗜钱如命,女人看钱看得那么紧要有什么好?她替她妈妈想过吗?她可真是找到机会大捞特捞。杜党生反复交代他要替卓晴把住关,报关公司无非赚点服务费,她可倒好,甩开膀子干。当然这给他制造了很多机会,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退一步说,就算她贤淑美丽,可她是杜党生的女儿,像他这种有家室的人,再去搞三搞四不是找死吗?杜党生会为这种事废了他,这又是何必?!
  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装傻充愣比较好。高攀固然是一条路,但也有负面的代价,那就是忍,杜党生已经是伴君如伴虎了,再加上那个茶叶蛋,叫他怎么忍?!而他只要醒目点,多挣点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他为什么要去夜总会?他对那里的“鸡”并无兴趣,可是他很扬眉吐气呵,可以没有负担地接受她们的跪式服务,在她们面前威风凛凛,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他平时要听杜党生的,看她的脸色,揣摸她的心思和好恶,为了钱,又不得不做高锦林的大马仔,高锦林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叫他办的事毫无商量的余地。如果再背上一个找靠山的名,他岂不是一辈子都得过这种低眉顺眼的日子?!
  可是现在情况变了,杜党生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更不要说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这让他的心理严重失衡。很多时候,第一反应是十分正确的,他为什么突然愿意吃卓晴的饭了?如果他跟卓晴的关系不一般,杜党生还会弃他如敝屣吗?!

  白色的衣裙,白色的鞋袜,双肩上飞起天使的翅膀,手捧白色的歌谱,童声合唱《你是我心中的一片细雨》,拉开了慈善晚会的序幕。
  这里是演出规格最高的雅格文化中心,素色的装饰,完全没有金碧辉煌的暴发户习气。灯光相当讲究,不仅让人眼睛舒服,同时还起到了稳定情绪的作用。来宾看上去不光是穿戴整洁,重要的是还很有教养。
  这正是莫眉所期望的,她太在意这个晚会了,昨天晚上一直睡不着,睡着了之后,凌晨四点又醒来,一种莫名的焦虑困扰着她,她总是担心晚会会出现什么差错。她来回地想了很多细节,想到可能发生的问题。中午,她就昏昏沉沉地去了会场,头上还带着一个淡粉色的卷发器,完全不记得出门前拿下来。站里的人都提前去了,在那儿张罗,见到她笑弯了腰,你是我们站的门面,可不要让我们丢脸啊。
  晚会开幕前的两个小时,莫眉实在太累了,而且发现自己面容憔悴,这个样子就是穿上戴妃的衣服也像是偷来的。所以她独自一人去了会客室,在后排的沙发上躺下来,想好好歇一会儿,养养神。
  她还有一个朗诵的节目,她想象着自己容光焕发地站在台上,迎得了满堂彩。
  似乎是刚要睡着,会客室的门便被推开了,一大伙人簇拥着一个著名歌星走进来,他们争吵得非常厉害,大意是歌星要提高出场费,但是策划公司不同意。
  歌星说,那没有问题,我不唱就是了。
  策划公司的人说,你不唱,我们也来不及再找其他歌手了,你这不是坑我们吗?
  那不关我事,你们的开价也太低了,打发要饭的啊!
  这本来就是慈善演出嘛,又不是商业演出。
  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演出,你们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是刚才才听说,这个晚会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单纯,是有大老板幕后操纵的。
  那又怎么样呢?你签了约你就得唱。
  莫眉早已睡意全无,她腾的一下坐起来,但并没有人注意她。她想,不管年轻人爱不爱听,她要以一个老文艺工作者的身份教育他做人立品,坚守艺德。她走上前去,她说,小伙子,如果你罢演慈善晚会的消息登在报纸上,那你多年打造的健康形象会在歌迷心中突然坍塌,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你在威胁我?你是谁?歌星冲莫眉来了,脸上凶巴巴的。
  我也曾经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也曾经很受观众的欢迎……
  那太好了,你可以上去唱《卡秋莎》,现在怀旧是一种潮流。反正我不唱!你看看这里的架势,像慈善演出吗?像是给流浪狗讨几个饭钱吗?我来给你们撑场子,挣来的钱有几个能落在狗身上?骗鬼去吧!
  策划公司的人又急了,那也不能因为我们策划得好,你就坐地起价啊!
  你们策划得好?没钱你策划个屁!这个晚会的性质早就变了,什么慈善演出,根本就是名人政要的交际场,我坐地起价非常合理,否则连你们都会笑我是傻逼!
  会客室陡然静了下来,刚才的一通舌战已经吵翻了天,几乎要掀了房顶。莫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个子不高但颇有气势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看上去不仅精明能干,且有几分书卷气。
  这一干人是清一色的藏蓝色西服,皮鞋擦得锃亮,显然是极其正式的装束。
  谁要罢演?他说,有人给他指了指歌星。他并没有抬高嗓音:把预付款放下,滚蛋。
  歌星简直傻了,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莫眉沉不住气了,她急忙说,那怎么行呢?我们都不要意气用事好不好?
  来人没有表情地问她,请问谁是主办单位?
  莫眉看着策划公司的人,策划公司的人底气十足地说,东泽国际。
  来人身后的年轻人说,这是我们东泽国际的老总。策划公司的人啊了一声,像是见到了外星人,哈着腰连叫了几声高老板。
  高锦林看了莫眉一眼,意思是那我说话还不算数吗?当然他什么也没说,而只是看了她一眼。他对歌星说道,你以为你是天皇巨星?不就鼻屎那么大吗?!我告诉你请你是给你脸,你不要脸那就请便。高锦林叫手下的人给某大牌歌星打电话,他说,你叫他飞过来给我补场子,我送他一辆奔驰。
  会客室里安静极了,只有手机按号的声音。
  策划公司的人斗胆说了一句,从北京飞过来要二个半小时呢。
  高锦林镇定自若道,他现在在海南演出,飞过来就四十分钟。
  同为圈子里的人,歌星当然知道大牌歌星的行踪,他相信了高锦林这个长得像农民一样的人来头不小,他急忙说,高老板,别麻烦了,是我自己不懂事,我不仅要唱,而且一定会唱好。
  你确定吗?高锦林问道。这时,大牌歌星的电话已经通了,高锦林说,我在这边搞个活动,你要有空就过来玩玩。又寒暄了几句收了线。
  歌星的脸色像青红萝卜,一直在说确定。高锦林道,乖一点对你没什么坏处,要不过几天的新闻就不是你罢演这么简单。不过,现在的歌手明星被杀被砍,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听了他的活,歌星的脸色又成了白萝卜。
  罢演风波暂时停息了,人群散尽,莫眉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怎么不对劲儿一时又想不具体。虽说舞台永远是社会的缩影,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但仅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她自己。这段时间,她和亿亿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变化是她梦寐以求的,但为什么让她感到那么不真实,她总觉得繁华背景的后面另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却又隐蔽得让她担心。
  高锦林是大款,现在大款才是人们真正向往和追逐的偶像。他刚才看了她一眼,她只觉得这一眼冷进肝胆,冻彻骨髓,他的能量决不仅仅是一个有钱人之所为,他是一个谜。这个人甚至让她感到可怕。
  她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有人大声的喊她,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既然是卓童参与策划的晚会,杜党生决定还是来看一看。卓童给她送来了请柬,她当时就皱着眉头说,怎么是白色的?当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幽香。卓童说,妈,请你拿出一点资产阶级情调来好不好?这是品位,这是艺术。
  拿出来?有才行啊,我身上哪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小布尔乔亚的东西?杜党生这样想道,而且她很自豪。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西装,枣红色的领带把她的脸衬得生气勃勃。
  卓童给了她两张请柬,下午开完会,杜党生问小霍晚上有什么安排,正巧小霍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她便带小霍一块到晚会上来,有时闲聊可以了解许多基层的情况,群众的呼声,从下而上地反映出不少问题,这是非常必要的。而且小霍反映的情况也比较诚实,不像冉洞庭报喜不报忧,而且她知道冉洞庭有许多事瞒着她,她的直觉可以说是千真万确。
  看来小霍对她还不可能彻底消除疑虑,说话谨慎,而且有选择性,有时干脆吞吞吐吐。这也难怪,冉洞庭是一个很会造势的人,再说她以前的确也太信任他了,毕竟是自己一手把他培养起来的,就是知恩图报,他又能坏到哪去呢?!人心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谁想到农村出来的那个苦孩子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是他从小就有心机,而她恰恰给了他发挥潜能的机遇?!谁都害怕卷进是非的漩涡,这一点不能怪小霍,小霍需要过程,而她有的是耐心。
  他们在大门口碰上了凌晓丹,晓丹今天穿了一条深米色的细格短裙,皱折内是正点的朱红,所以人一走动才有隐红相伴,令她的秀腿更加迷人;她的上身是一件质地相当精良的白衬衣,领子立起,典雅中透着一股调皮。杜党生非常喜欢凌晓丹,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女孩儿,内心早就赞同她与卓童的天设地造,所以每回见到晓丹都是眉开眼笑的。
  他们看见卓童也穿了一身很正经的衣服站在会场的门口,虽说很雅皮,但中规中矩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晓丹道,他还是穿得随便一点显得潇洒。
  很败胃口,他身边站着一个风韵犹存的黑衣女人,卓重介绍说是莫眉女士,莫亿亿的妈妈。她当然极不愿意听到亿亿这个名字,卓童怎么还没跟她断掉?这很不符合他速热速冷的性格。
  她无奈地把手伸过去,手板直直的,一下也没握。让她感觉出她的冷淡吧。抛开卓童的事不说,她也不喜欢艺人,装腔作势,矫情造作得很,谁知道他们的任何举动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永远也搞不清楚他们的真面目。这种人看上去很清高,骨子里要多俗有多俗,好不容易养了一个摇钱树的女儿,不把卓童榨干才怪呢!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决不会跟这种人攀上亲家,她们根本来自不同的星球。
  本来极有神采的晓丹,眼中有了些许黯然,这是逃不过杜党生眼睛的。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搂住晓丹,很亲切地在莫眉的视野中离去。
  这个活动看上去策划得很成功,来了不少有身份的人,据说新闻媒体就有八十多家,现在的新闻媒体也大多了,简直成了公害。
  杜党生被请到了嘉宾席上,这时,她意外地看到了冉洞庭,他和卓晴在一起,两个人正谈笑风生,似有亲密关系。
  其实冉洞庭早就看见杜党生了,尤其她身边的霍朗民更是让他激愤不已。当然他完全不知杜党生今天会来,这是一个太民间的活动了。就算是她为了给卓童捧场,她身边也应该是自己才对,百鸡宴带着霍朗民就算了,这么私人的活动也带着他,这算什么事嘛,也可见他们的关系在飞速发展,杜党生是越来越信任霍朗民了。有一次开党委会,霍朗民又是列席,杜党生只搓了搓手臂表示寒意,霍朗民马上跑到她的办公室给她拿来了外衣,他的举动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可是杜党生很受用啊,冉洞庭心里也承认,他有些大意了,冷不防他和杜党生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他要显得跟卓晴很亲密,他要让霍朗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或许将来就是杜党生的家庭成员,情况照例还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是的,他有老婆有孩子,但是这年头离婚还是个问题吗?只要肯给钱,什么样的婚离不掉?!
  杜党生看见女儿脸上洋溢着只有恋爱中的女孩才会有的甜蜜和满足感,她时而俯在冉洞庭耳边说点什么,时而又无比娇羞地和冉洞庭打情骂俏,简直忘了这是大众场合,她这种做法显得十分轻薄。而且冉洞庭也很不像话,明明自己是有妻室的人,还这么不检点,让外人看了算怎么回事?!
  晚会在顺利地进行,第一板块节目的主题是爱的奉献,全是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演唱。第二板块是别开生面的内衣秀,展示国际顶尖级的内衣品牌“深渊”,当天幕慢慢地演变成果绿色的时候,一片白色的雾霭腾空而起,身穿现代舞服装的舞蹈演员以极其前卫的舞姿,拉开了内衣秀的序幕,紧接着,妙龄的少男少女们以其健美和姣好的身材着贴身的内衣出场,让人感到迎面扑来的青春气息,势不可挡。
  在成熟性感的内衣系列里,莫眉觉得有一个男孩样子很眼熟,这些所谓成熟男子在她的眼中只能是孩子。这个男孩全身只穿一条黑色内裤,脖子上有一条耀眼的桔红色的围巾,头发被摩丝立起,黑黑湿湿的有形有款。他面无表情地在舞台上行走,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迎合,所以才酷。
  陡然,莫眉才猛醒过来,这个人是剧虎。
  剧虎签约了模特儿公司,这次演出当然也是公司安排的。莫眉在后台找到了他,他穿着白色的浴衣等待出场,身边是性感内衣配男式白衬衣或牛仔装的超级美女,黑色的文胸和三角裤,足登黑色的战斗靴,称得上刚柔并济,也是充满时代气息的组合。只要是男人都会动心的,但剧虎显然心如止水。看见莫眉,他很平静,他说,做模特儿并不能赚到很多钱,但是机会会比兽医多一些。
  他还说:“你以后也不用害怕去宠物医院,反正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没有害怕去宠物医院啊。”
  “亿亿残酷,但她不虚伪。”
  这犹如一巴掌扇在莫眉脸上,令她无话可说。
  “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同样也选择了比我有钱的人,这没什么,本来这就是一个美满爱情让穷人走开的年代。”
  剧虎越是平静,莫眉的心里就越是哀伤。可是她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讲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找你并不是要挽回什么,”剧虎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我心里的郁闷,因为只有你最清楚我对亿亿的感情有多深。其实你不愿意面对的,根本就是你自己。”
  你不愿意面对的其实是你自己。这句话对莫眉来说犹如平地春雷,十分惊心。
  等她恢复了意识,剧虎已经离去,从侧幕条的地方,她看见舞台上飘起漫天的雪花,而剧虎已经闲适地走上了舞台,他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按照激情震荡,旋律分明的音乐节拍,他从容不迫地且走且停,傲然地环视着这个温文尔雅,充满爱心的秀场,抑或是这个用伪善装饰的歌舞升平的名利世界。总之,他明显的成熟和懂事了。
  晚会的小高潮是高锦林邀请他来玩的著名歌星突然出现在会场,全场一片骚动。歌手的确是坐飞机而来,脸上还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但是他热情洋溢地为观众演唱了他的成名歌曲,而且他说他将分文不取,而把全部的出场费捐给有关的慈善机构。
  热爱狗吧!我也有狗!他激动得大声疾呼,人们对他的倾情仗义之举报以热烈的掌声。
  莫眉也在激动,也在鼓掌,但是她的脑海里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掠过高锦林漠然、冰冷的眼神。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何以他一个电话果然就请来了这么著名的歌星,简直不可思议。他和彭卓童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也会对动物如此热爱?种种疑问,在她的心里忽上忽下,挥之不去。
  不等这个高潮平息,真正爆棚的时刻终于到来,晚会特邀的电视台著名的名嘴主持人激情地宣布,《家族风云》剧组的主要演员刚下片场,还没来得及卸妆,就来到了晚会现场,参加慈善拍卖,所得款项也是全部捐给保护动物基金会。
  以朱曼俏为首的众明星从后场过道向舞台上走去,此时简直欢声雷动,镁光灯闪成一片。朱曼俏平时很少在民间出现,对自己的行踪也是讳莫如深,因而她才成为明星中的明星,那些靠绊闻才能见报的演员听到她的名字也会自惭形秽。朱曼俏只穿了一件阴丹士林蓝的布旗袍,素到了极致,但一颦一笑却是风情万种,令人无不感叹她的无穷魅力。她身边是刚开始走红的莫亿亿,也是英气逼人,她只穿一件白背心,牛仔裤是洗白、破洞,不系扣也不拉拉链自由敞开那种,这种穿法必须买比自己的尺寸小两码的裤子,只有这样它才可能在小腹呈现出V字型,露出里面的短裤也是白色,虽说这是剧中人的装束,但更是她性格的无言写照。
  真他妈的棒!卓童的眼光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亿亿,他爱她,欣赏她,这就够了。这个小妖子,他平时就是这么称呼她,我的小妖子。
  然而,对于亿亿的形象,杜党生差点没晕过去。这简直是妓女的打扮,也不是什么走红的名妓,靠着年轻就来野路子那种。裤子不系扣,那你还穿裤子干吗?这个晚会的基调也有问题,内衣也拿出来秀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拿出来秀的?!女孩子戴个奶罩就出来了,还故意把一对宝贝弄得活蹦乱跳的。场上的那些男人照说也是有头有脸的,看这种东西却看得眼睛嘴巴一动不动地张着,简直有失体统!
  突然,她想起了晓丹,这个莫亿亿一日不消失,晓丹一日不会快活。她还是要安慰她几句才好,想到这里,杜党生忙侧过头去,但晓丹的位子上已空无一人。
  场上又是一片惊呼,原来,朱曼俏在《西宫》中的戏服和三十年代上海故事中的美轮美奂的旗袍,被模特穿着一件一件地展示出来,准备拍卖。
  没什么意思,买卖这些东西真不知道是谁骗谁?!杜党生冷眼看着场上莫名其妙的热潮,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奈而又心酸的事,如果拍卖的是她的“五一”劳动奖章,人们一定嗤之以鼻,这她知道,可眼前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价值呢?奇怪的却是它们备受人们推崇,这真是时代的悲哀,理想,信仰,精神可以说一文不值。从这个角度说,你很难说冉洞庭的某些时髦观念没有一点道理和群众基础。
  莫亿亿出现在舞台上,她说她出道得很晚,首先是非常非常感谢对她有提携之恩的巨星朱曼俏,然后才说她只有一件名牌时装,就是身后的这件阿曼尼长裙,这是一条给她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裙子,她希望能助慈善基金一臂之力。
  这条裙子开价就是二十万,杜党生心想,这哪是什么裙子,根本就是一块布往模特身上一围,而且那是什么颜色?还说是最名贵的鼠色,尽管她对名牌时装一窍不通,但灰不溜丢的颜色让她实在不敢恭维。二十万,还是那句话,莫名其妙!
  她站起身来,在明星时装热卖的情况下,离开了会场。

  今晚没有带司机,是小霍开车和她一块来的。当然,她离开的时候,小霍也紧跟其后,及时地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一路上,杜党生默默无言,小霍也很知趣的不说话,专心开车。
  大概过了十分钟,这在车上就够漫长了。终于,还是霍朗民打破了沉默,他说:
  “杜关,你是不是为女儿的事生气?”
  “你也认识卓晴?”
  “你想,她有报关公司,我会不认识吗?”
  杜党生没说话,暗自叹了口气。
  “其实在我看来,”霍朗民两眼望着前方,既小心翼翼开车,也小心翼翼说话,“她和冉关长……”
  “叫他冉洞庭。”
  “其实她和冉洞庭的关系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
  杜党生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你说。”还横了小霍一眼。
  “彭卓晴发财心切这不奇怪,但作为你的老下级,冉洞庭应该提醒她不要太过分,但我觉得他对卓晴太纵容了,这不仅害了她,也会影响到你。”
  “把你们调查处掌握的情况收集一下,明天送到我办公室去。”说完这句话,杜党生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车里重新安静下来,但这不是宁静,而是潜藏着危机四伏时的让人感到无比压抑的静。伴随沙沙作响的汽车轮子,杜党生的思绪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时光隧道。
  那是她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清贫的日子,她的同伴洪炉,是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洪炉是个英俊的男孩子,比她大两岁,他们相处得很好,在一起上学的孩子里,她最喜欢洪炉,洪炉也很照顾她,如果她受人欺侮,洪炉一定会站出来保护她,甚至不惜跟人打架受到老师的批评。那些家长会说,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她经常会为这样的话流眼泪。歧视,是刻在她童年心头最深也最痛的烙印,因此她也最感激洪炉带给她的十分有限的帮助。
  生长在任何年代的孩子都是有心愿的,不管这个心愿是冰淇淋还是图画笔,而她和洪炉的心愿就是有一本学生装的《新华字典》,浅绿色的封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老师经常会说,字典就是你们随身携带的老师,是一辈子都离不开的东西。可是对于几乎没有零花钱的福利院的孩子来说,字典的价格实在是太昂贵了。
  终于有一天,洪炉的同学换了新字典,就把破烂不堪的旧字典给了洪炉,洪炉如获至宝地拿给她看。那是他们最难忘的时光之一,他们躲在堆杂物的仓库外,一块查生字,课堂上不认得的生字在字典里都能查到,这令他们激动不已。
  字典太小了,他们头挨着头,几乎搂在一块。当然他们天真无邪,而惟有天真无邪的记忆才能打动我们越来越苍老的心。
  杜党生那时很庆幸,庆幸自己黯淡的童年有洪炉跟自己一块成长。然而好景不长,相貌整齐的洪炉被一位来领养孩子的将军看中了,将军和他的新太太对洪炉十分满意,将军甚至觉得洪炉长得还有点像自己过早牺牲的唯一的儿子。
  洪炉走的那天换得里外三新,他第一回穿皮鞋,黑色的小皮鞋帅气极了,一般双亲健在的家庭也未必买得起。福利院的孩子都很羡慕洪炉,他们摸他的新衣服,盯着他脚上的皮鞋,好像看得久了就能据为己有。只有杜党生远远地站着,她略显哀伤地看着洪炉,她并不羡慕他,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抽空了一样,她想,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洪炉了,他会过上好日子,过上那种她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
  洪炉也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并不是特别的快乐。
  那也是杜党生第一次看到小轿车,那时的小轿车很少,是真正身份的象征。洪炉就上了这辆小轿车,汽车开动了,孩子们都跟着汽车跑,哇啦哇啦地叫着,党生也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这时她的眼泪才流出来,随着她的奔跑在两个眼角飞。她看见洪炉趴在车后窗里,用手卷成喇叭不知在喊什么,总之她什么也听不见,但她相信他是在跟她说话,跟她一个人说话。
  后来,她听说洪炉被改名寇杰,转去了八一小学。再后来,洪炉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直至完全没有。只有那本破字典让她想起并且相信,洪炉的的确确真实地存在过,并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一天,她无意中在报纸的中缝里发现了一则启事,题目是“回家看看”,启事上说,某福利院建院若干周年庆典,但因许多同学四散各处,无法一一查找住址,敬请看到启事后回院里参加庆祝活动。启事只有半块豆腐干大,是非常容易漏掉的,真是鬼使神差,从来不看中缝的她居然那天就浏览了中缝。
  她没怎么犹豫,决定回去看看,毕竟她在那里长大。而且她干得不错,不能说是春风得意,至少不愧对培养她的阿姨和久未谋面的同学,可以说她是载誉而归,她只会是保育员和同学们的骄傲。
  庆典的那一天,院里非常热闹,到处都是惊呼的声音和热烈的拥抱。
  突然,她听见有人大叫一声:洪炉!她循声望去,内心惊跳不止,果然是洪炉!他还是像离开福利院的那天一样,被同学们围住,虽不是里外三新,但也可以看出他的衣着是有品位的,看上去舒服又不扎眼。不像有些同学,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开口便知道其境遇好得有限。她也还是当年的黄毛丫头,远远地望着洪炉,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中年人了,可是他的眉宇里,仍旧藏着少年时代的寂寞和忧伤,这也只有党生能看得出来。
  重逢带给他们的不是激动,而是一缕飘忽不定的如树叶一般的思念终于落在了地上。他们也握手,也四目相望,但却不是简单的久别重逢,同样的举动,里面的内容以及复杂的情感不仅大不相同,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其间的百味。
  “好久好久没有人叫我洪炉了。”他说。
  “对了,你叫寇杰,你过得好吗?”
  “过得实在太好了,但我总觉得更像将军手下的一个士兵。我要做的一切就是服从,包括上大学、安排工作、找对象、结婚。”他说得很轻松,还笑了笑。
  是啊,他还想怎么样?如果是自己安排,会有大多的自由,但未必一切都好,就像现在灰头土脸的同学们。
  “你呢?你过得好吗?”他关心地问道。
  “万事自己做主,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他们相视一笑,儿时的默契与会心卷土重来。洪炉话锋一转道:“还记得那本字典吗?让我们欣喜若狂的那本字典。”
  “当然记得,我还保存着。”
  “真的?!那时我刚到一个新家,一切都很陌生,新妈妈对我很好,但总是嫌我没教养,无数的规矩恨不得我一天全记住。我心里很烦,没有人让我记挂,我就想你,特别特别的想,有一回还自己坐车去原来的学校找你,结果走丢了,来接我的警卫员到处找我,我们很晚才回家,被新妈妈骂了一顿。”
  洪炉平淡地叙述往事,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毕竟他们有了年龄,不再年轻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标志就是稳重,决不轻易七情上面。
  可是她的内心却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起来,他也真是对得起她一腔的思念和眼泪,这让她激动,也让她欣慰。当然,她也修炼得很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什么也没说,就被同学们叫去参加联欢会了。
  院庆之后的某一天,她执意要请洪炉的全家人吃饭,那时她已经跟彭树离婚了,她想带卓童去,卓童说在哪儿啊,跟什么人?她说在陶陶居,和小学的同学。
  那时卓童还小,但已显现个性,他说不去,除非跟爸爸和妹妹一块吃饭,卓童不爱跟生人一块吃饭,尤其让他叫人,跟杀他似的,这孩子就这么讨厌。
  她只好一个人前往,看到了洪炉幸福的一家人,寇太太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长得并不漂亮,但举手投足都透着大气,让人看着很舒服。她在电信局工作,这在当年也是富得流油的好单位,洪炉在省委机关当处长,拿钱不多,工作稳定。他们的儿子寇奋翔真不知长得像谁,俗话说是集中了两个人的缺点,但也还是很聪明的。
  见她一个人,洪炉觉得很奇怪。党生淡淡地说,我离婚了。
  那时她的工作很忙,但是再忙也有独处的时候,人一静下来,她也觉得生活中欠缺点什么。特别是她正当年,一点性生活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是需要而是渴望。这种想法又让她恨自己,从小到大,她没受过这方面的任何教育,一味地认为哪怕是想也是耻辱。但幻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真是怪了,每回她幻想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洪炉。
  她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要求,也许真的是和彭树貌合神离,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总不是那么和谐。就是结婚的那个晚上,彭树也没跟她怎么着,只说是太累就睡觉了。后来他们做的也不多,彼此都缺乏激情。所以她万万没想到离婚之后,又有了一把岁数,反而还会有这方面的欲望,她觉得自己变质了。她拼命地工作,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力图做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湘姨给她的关心是有限的,不可能代替友谊和爱情。但是湘姨鼓励她要找男朋友,没有合适的人结婚,有人陪陪你也好。她当时瞪大了眼睛,真想不到湘姨这么新潮。男人力气攒不下,女人青春不回头,等你老了,就知道后悔了。湘姨这么说。
  洪炉经常有电话来,大概觉得她离婚了,要多多地关心她,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声。
  她很少找他,人家好好一个家,第三者的行为,在她自己这里就通不过。
  有个人可以想一想就不错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卓童去看他父亲了。洪炉打电话说要来看看她,她说好啊,你来坐坐吧。洪炉过来以后,湘姨就非要留他吃饭,提着篮子去了农贸市场。洪炉说,参观参观你的房子吧。党生说,随便看。
  在卧室里,她觉得洪炉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顺着她的后颈撒满她的全身,她知道他在逼视着她,她浑身不自在,第一个想法就是逃离,可就在这时,洪炉突然把她抱住了,他吻她的脖子,小声而温柔地低语:“我爱你,我想要你,从院庆见到你的那天起就想……”不等到她完全反应过来,他已把她拥到了床上。天哪,她真不敢相信,在这茫茫的人海中,他竟跟她共着一副肚肠。
  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异性爱抚过她,在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还是闻到了洪炉头上身上的淡淡的洗涤用品的清香,她想他是有备而来的,而在那一瞬间,她也决定接受,过程就是这么短暂。
  她闭上眼睛,不想再说服自己了,如果这就是堕落,那她也没有办法。她满身盔甲地活了这么多年,禁锢自己,规范人生,可也还是泯灭不了内心的欲望,特别是她与洪炉的重逢,让她认识到这种欲望是无法抵挡的。
  她感觉到他的力量,身体才渐渐地柔软起来,她的手划过他蓬松的头发,宽厚而结实的肩膀,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就仿佛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她,他们是那样彼此熟悉和相互融洽。这是她有生以来享受到的最为酣畅淋漓的性爱,可以说以往的岁月都白活了,所有的莫名的焦虑,内心的阴郁以及不可言说的痛苦都随风而去,犹如卸去了千斤重担。
  他们的默契是惊人的,没有人提及结果和将来。洪炉从来不说他老婆不好,杜党生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中去,他们原来的生活轨迹恰恰是他们特殊关系的掩体,没有必要去打破它,毕竟他们已不是热血青年。
  这种纯粹的爱反而特别稳定,杜党生从心里感谢洪炉,他强有力的表达爱的方式对她来说是一剂良药,否则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对他表示什么,只能把爱深深地藏在心底。但同时,他又十分有节制,他知道她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没有节制的爱会毁了她的前程,所以他们一个月只见一两面,基本上没有败露的可能。
  然而,杜党生还是很传统的,她不可能没有负罪感,内心里总觉得对不起洪炉的老婆和他们的孩子,一有机会,她就会有所表示,因为过度的热情也会引起女人的疑心。有一次,海关罚没了一批珠宝,拿出一小部分内部处理。杜党生对这类东西从来也没有兴趣,她设想自己戴根金项链肯定让人大跌眼镜,传为笑谈。但她还是让海关时髦的女士为她挑了一条,送给了寇太太,寇太太非常喜欢,每天戴在脖子上。
  逢年过节,杜党生都会派人送去礼品或年货,如果有空的话,也会请他们全家人吃饭。寇太太总是对杜党生说,我们奋翔说了,他最喜欢杜阿姨。
  时间像水一样地流淌。
  在这之中的某一天,杜党生突然觉得她过去对彭树实在是太过分了,不管彭树有没有跟那个女人好,但毕竟他们是多少年前的恋人,就算是内心里重新激荡起爱情的浪花,也是太可以理解的事。人只有在自己遭遇了某种经历时,才能体会到别人的不容易。
  这种忏悔之情变成了一件事,过了几天,杜党生去了彭树的家,这是她自离婚之后第一次到他那儿去,她想看看他的生活。
  她什么也没说,走了。从头至尾,彭树也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短短的几年间,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天,寇太太突然出现在杜党生的办公室里,她的神情十分严肃,眼中似乎还有泪痕。杜党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几天前,她还跟洪炉幽会了一次,两个人翻云覆雨,爱得死去活来,洪炉在她的生活中,已经占据了不容忽视的地位。尽管她有一种预感,他们的结局一定是生离死别,但她已经离不开他,她不能想象他离她而去的日日夜夜。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牢牢地抓住这份感情,格外珍惜。
  但如果寇太太知道了这件事,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就算抄起手边的任何一样东西向她砸过来,她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这也将是单位里最大的一件丑闻,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她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一向游刃有余的她,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然而寇太太关上门,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说,我早就想来找你,寇杰就是不让,我今天是背着他来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单位刚刚搞完优化组合,我处于待岗状态,这个情况我早就跟他说了,可这回他们单位竞争上岗,他不肯参加竞争,那就等于自己放弃,这叫什么事啊?!我们两家的老爷子都过世了,现在谁还顾及面子给你留条路?!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杜党生问道,他为什么不肯竞争上岗呢?
  寇太太道,他说是新科举,不管老的少的有经验没经验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全要考试、录像、演讲,他去跟那些新出炉的大学生抢处长的位置,简直莫名其妙,也没有公平可言。我说这是潮流,现在就兴这个,就像兴长发短发喇叭裤,没有什么对错,但任何时候在政治上逆潮流而动都是自取灭亡。
  杜党生觉得寇太太很有头脑,情不自禁地一个劲点头。
  可是这些话他听不进去,他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杜党生又开始不自在了,在外面有情人的男人在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只有他老婆最清楚,也最敏感。她很怕她说出点什么,总之是他的另一面,好或不好对她都会造成心理影响,如果他是一个极端虚伪,令她失望的人,她会离开他吗?好像在短时间内她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他过去谦和、顺从,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总是说,我要做我想做的任何事。谁劝也不行,其实他父亲生前待他很好,如同已出。但有时太多的爱一样造成逆反,他觉得他没为自己活过。
  那他准备上哪儿去呢?
  他说到朋友开的一家公司去帮忙,你看他这个岁数下海,他是政治院校毕业,又没有一技之长,不是净等着淹死吗?!
  可他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跟他提过很多次,我说你找杜关长商量商量,你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对我们又那么好,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说,就因为是小时候一块喝粥的朋友,就因为她对我们好,才不能去麻烦她。我当过处长我知道,当官不容易,她那个官更不好当,不说熟人、朋友、人托人的关系,就是领导的条子,官员和官员之间的平衡,就够让她烦心了。她当然可以帮我,还不是搭人情,你以为人情不是债?都是要还的。到头来她要不就是为难,要不就是违规违纪,我们不能帮人家,总不见得要害人家吧。我说,既然那么多人求她,也不多我们一个,说得不好听一点,不求白不求,她也清静不了。他突然就发起火来了,他说怎么活不是活?不当处长会饿死吗?我就不相信!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麻烦她,如果我是张嘴就能麻烦她的人,我会放弃竞争上岗吗?!你怎么到现在还搞不清我是一个什么人呢?!
  寇太太走了好长时间,杜党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她无可控制地陷入了沉思。原来决定跟洪炉在一起,只是一种情感寄托,她并没有抱太高的期望值。围在她身边的人太多了,亲生的儿女,一个不听话,一个不停地抱怨,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冉洞庭变成了她背负的最沉重的十字架。外人就更不必说了,你想指望什么?!又能指望什么?!他们看重的是她手中的权力,葡萄美酒夜光杯,最灿烂的微笑后面全都是交易,交易!谁都觉得她风光,有谁真正体恤过她的不容易?!
  她从心里感激洪炉,他真的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露过半点他处境的窘迫,他完全清楚她有能力帮助他,可他就是不开口。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有多少男人还等着女人来养来包呢,逮住一个有能力的,来不及的先解决所有的困难。可他却从心里替她着想,就算他一开始的冲动有叛逆的成份,他的生活被安排得太妥帖了,妥帖得让他心烦,保不准要重返青春前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同时也是真心爱她的。
  越是这样的人也就越能打动杜党生,再强她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难逃为情所困,被情所惑的宿命。
  杜党生能走到今天,能有如此显赫的位置,自有她不同凡响的过人之处,苦干实干不贪财并不是她的全部。她还有聪明和善于思考的另一面,她想,她决不能让洪炉感到他的后半生是要靠她来主宰的,这样做只可能好心办坏事,令洪炉反感,搞得不好还会断送两个人的情份。她觉得最大限度地理解洪炉,就是让他去做他愿意做的事,不要给他任何形式的束缚。但日子总要过下去,还不能过得贫困潦倒。所以杜党生决定帮助洪炉的太太和儿子,这实际上就是帮了他,至少他可以过得很小康,老婆也不用哭哭啼啼的了。
  在这个问题上,她是很容易跟寇太太达成默契的。
  有她关照,寇太太上岗并不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更让寇太太心存感激的是,单位领导还送她去会计培训班脱产学习,可以说是重用她的前奏。这种事在今天听上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以她的年纪和能力,配吗?新招来的大学生还在当收发,单位里的人议论纷纷,说咱们电信局又不是夫子庙,怎么长头发的不被重用,专培养些瘌痢?!
  另外,杜党生考虑到卓晴一直想办通关公司的事,被她压了很长时间,如果叫奋翔和卓晴一块做,不仅给了奋翔一个发财的机会,同时也能受到一些磨练,这对他的人生有好处。加上这个孩子比较稳重,对卓晴也是一个约束。
  但现在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要糟,冉洞庭不怀好意,已经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卓晴又太张狂了,奋翔怎么是这两个人的对手?!
  小霍的提醒是对的,而且她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不是他们搞得太不像话,影响太大,小霍又何必说这么冒犯她的话呢?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小霍也逐渐显现出他的难能可贵的优点,特别是今晚,他提醒她不要过多地顾及儿女情长,而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要害问题。说明这个同志不仅冷静,而且尖锐,这才是她应该信任的人。杜党生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万千思绪真的让她有点累了,她说:“小霍,要大胆的工作,你还年轻,要准备进班子。”
  “我想……”
  “这不是你想的事,是组织上考虑的问题。”
  “可是有些人总是要把这种事情庸俗化,说我想当官想疯了什么的,还编出了很多故事,我觉得很没意思。”
  “你不用理那么多,我心里有数。”
  小霍不再说话了,杜党生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决定无论多忙都要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拿出一部分精力来了解万顺公司的事,等她有了发言权,她要找时间跟卓晴好好谈一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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