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华背后
作者:张欣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3期
十一
春去春归,两年很快就消费过去了。时间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使很多纷纷扬扬的景象恢复常态,也可以医治无数人内心的伤痛。
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有时有些惊心动魄,千曲百折的故事似乎已经要落下帷幕,却只是这个故事的开始。其实你并不想拍案惊奇,常常是简单的故事更能发人深思,寓言多半是深刻的。可是这种。情况的确存在,或许因为太过离奇只能让人们停留在故事的表面,这是让人感到悲哀但又无奈的事。
东泽国际走私案的事已经不大被人们提起,这个冠之以好几个“最”字的案子好像很快就被后来者刷新了。如果以这个速度夺奥运金牌,国人得扬眉吐气成什么样子?!事实证明,一审被判处死刑的人上诉全是白忙,很快他们就跟杜党生一块伏法了,假如有坟的话,坟包上也该长出了茵茵的绿草。
莫眉和彭树两个人过着相濡以沫的日子,他们就住在莫眉的小屋里,与世隔绝,因为这里要比彭树的住所僻静很多。他们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尤其是彭树,他已经完全进入了隐居的状态。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始终没有登记结婚,大概是共同渡过风雨的人就真的不在乎那一道手续了。
大黄和来福被一并送到了爱心驿站。
生活本身是没有色彩,淡而无味的,尤其他们被那么沉重的阴影所笼罩。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是彼此依存的唯一,有时莫眉会想,他们在一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上帝是不是非要看到他们穷途末路,才肯让他们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那些浪漫的东西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渔夫农妇般交往的方式,有一次彭树去图书馆查资料,回来得晚了,浓浓的夜色中,借着路灯的微光,远远的他就看见徘徊在路口的莫眉。可是见到他时,她却没有埋怨一句,只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过着无欲无求、相依为命的日子。
一天,莫眉正在办公室为一个要暂时出国的客人办理宠物寄托手续,在做常规登记时,她突然听到了来福奇怪的叫声,她可以分辨许多狗的叫声,这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来福的叫声几近凄然和哀求,她跑出了办公室,循声望去,只见来福在驿站的大门口,对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地狂吠。
那背影已十分遥远,后来上了一辆计程车。
莫眉像被电击了一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从背影上望过去,这个人实在太像彭卓童了。
她当然不会相信人能死而复生,但是来福应该是不会认错人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说她是在跟来福一块等待。来福经常独自在驿站门口徘徊或静望,尽管每一天的结局都是失望和落寞,但它仍耐着性子,望着空无一人的远方。来福反常的举动,令莫眉不得不去深思,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希望这个人能再一次来到爱心驿站。
可是,来福等待的人再也没有出现。
一个阴雨、潮湿的下午,天色比正常时的光线要昏暗一些,法国某保护动物基金会的首席代表在翻译和若干随从的陪同下,来到爱心驿站视察。站里的人几乎全部在院子里,介绍和讲解各类问题,彼此如遇知音,交流得极其友好和深切。
谁也不会想到,惨剧在这一刻发生了。一阵凉风徐徐,法方代表竖起风衣的领子,但他风衣的衣角仍旧随风飘起,内里和衣领背面的方格布,是英国波伯瑞闻名于世,最为经典的图案。仅仅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仅仅是几个咖啡和黑色交织的格子,不知这是否引发了来福极为痛心的联想,它突然狂奔而来,向法方代表猛扑过去,一通撕扯、乱咬……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来福为什么要毫无因由地咬站里的贵客?!它沦为一条疯狗。
它被关了起来,和阿扁、秀莲在一块。笼外挂着木牌:不适宜领养。
法方代表住进了医院急救室,他的律师多次来到爱心驿站,来福成为被告,作为连带关系,爱心驿站成为第二被告。
大概这是一个涉外的案子,所以没有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判决很快下来了,爱心驿站要为受害者提供赔偿,来福则是将被处死。
站里没有人对它的死惋惜,因为它咎由自取。就连彭树对这件事也没有流露出太过悲伤的情感,可能是他失去的亲人太多,一条品种高贵的狗也只是狗而已,已经不能在他麻木的内心激起波澜。
莫眉来到来福的面前,在笼子旁边席地而坐,她看着来福的眼睛,她也不能理解,来福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来福再也不是一条从容而高贵的狗,它神情暴躁,眼露凶光,在笼子里也显得焦虑不安。只是在莫眉特有的目光下,它才停止了超短距离的踱步,笼子能有多大呢?它的踱步像是在首尾相接地绕圈子。
它终于安静下来,以同样哀伤的目光回望着莫眉,仿佛已经知道死期并不遥远。他们在沉默中交流着。
这时莫眉的记忆开始了迅速地闪回,她想起了法方代表的那件风衣,这经典的格子她见过的,来福和卓童曾经有一套情侣衫!
这想法让她感到五雷轰顶,如果彭卓童还活在这个世上,那就说明亿亿死于谋杀!
很长时间,她停止了呼吸,在正常情况下,人是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的,但此时,她觉得它怦怦作响,几乎从胸口喷薄欲出。
无数的疑点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为什么她没有见到彭卓童的尸体?为什么卓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那个叫凌晓丹的女朋友却没有露面?杜党生也是一个单身母亲,怎么可能在突如其来的痛苦面前,跟她说什么我很抱歉?!假如是发生意外,有什么可抱歉的?!抱歉是什么意思?!神秘的来访者如果不是彭卓童,来福怎么会误认为自己被遗弃而变性?!而以卓童的性格来分析,他是不可能忘记来福的,这或许是他浮出水面的唯一的原因?!
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被这些问题撕咬着,下班回家以后,她给彭树做了饭,自己却一口也没吃。彭树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然后就早早地睡下了。
当然她并没有睡,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亿亿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打湿了枕巾。
这样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直到半夜三更,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亿亿再一次来到她的面前,她对她说:我走的时候很孤单,我想你,也想卓童。
莫眉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冲着身边熟睡的彭树神经质地大叫:“你告诉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惊醒的彭树吓坏了,他一睁开眼睛,看见的情形是莫眉跪在床上,零乱的头发披落下来,有几绺头发挡住了她的脸,但他仍可看到她眼中的泪光。
“你怎么了?!你让我告诉你什么?!”
“你告诉我!”莫眉一把抓住彭树的胳膊,就像精神病人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他,几乎令彭树不寒而栗,她态度却异常诡秘地说,“是不是彭卓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她的喊声因夜阑人静而显得很响亮,彭树下意识地捂住她的嘴,顺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轻声地安慰她:“莫眉,你做梦了,仅仅是做梦而已。没事的,有我在这里……”她伏在他的身上喘息,也仿佛是在梦魇中醒来。
她喃喃自语地说道:“我很害怕,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他说,那时他毫不怀疑这一点。
谁会相信她呢?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太多,连现实都懒得关心的人们,怎么可能对一个故事感兴趣?何况这个故事发生在两年前。
来福被处死了,它的劣迹被登在报纸的社会新闻里,教育养狗的人士管好自家的宠物,否则来福就是它们的下场。相信彭卓童再也不会到爱心驿站这块伤心地来了,莫眉心想,不但不会有线索,就连希望也没有了。
一天,让莫眉感到非常意外,剧虎到爱心驿站来了,跟他一块来的是一个女名模,他们显然是一对恋人,而且看上去很般配。女名模要把一只芝娃娃品种的狗寄存在驿站,剧虎解释说,是因为他们要一块去内地巡回演出,时间比较长,家里人也不愿意再帮忙了,想来想去,只好送到这里来。即使花点钱,只要不求人就好。
见到剧虎,莫眉自然会想到亿亿,如果她还活着,也会像剧虎一样,长大了两岁,成熟了许多。她脸上的苍老让剧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没头没脑地说:“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莫眉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声不响地离去了。
剧虎知趣地没有再来打扰她,莫眉来到院子里,坐在她无数次坐过的石凳上,大黄跑过来,静卧在她的脚边。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并不是亿亿一定要留在剧虎的身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首先向金钱妥协了,她被彭卓童的财富,被他的神通广大迷惑得失去了方向,后来的事实证明,彭卓童的财源只不过是有一个当海关关长的母亲,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很难弄清的事,可她完全不予理会,她更愿意相信她看到的实实在在的钱。很快她就知道了他的底细,可还是编织了许多光环罩在他的头上。她应该规劝女儿不要相信那些没有根基的荣华富贵,可是钱,很多很多的钱,让她反过来为女儿庆幸。她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如果彭卓童害死了女儿,那她也是凶手之一。
为此,她痛恨自己,并且在心底发誓要让女儿的灵魂安息。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有人接过她身上一半的担子,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女儿的单身母亲而已,怎么可能像西片中的孤胆英雄那样回天有力?!可是,谁会相信她呢?如果她去报案,人家一定认为她是疯子,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可能相信她的一个推断。有时她看见彭树突然停下手头的工作,发呆,长久的发呆,有时她扫地,会陡然发现三个孩子的照片前放着一只白色信纸折成的千纸鹤。可他再也不跟她诉说心灵的痛苦,生怕触动了她本来已十分脆弱的神经。她相信彭树并不知道彭卓童还活着,而且她的坚持只会带给他更大的痛苦。
没有人能帮她,要么大海捞针,要么沉疑心海。
她决定从杜党生着手,想办法找到所有写杜党生的报道,因为当时她的死轰动一时,生前死后都被记者仔细地剖析过。她希望能够在文章里发现点什么,但她来回读了这些文章,似乎并没有蛛丝马迹,文章里提到一个湘姨还住在老人院,她决定去走访一下,或许能有意外的发现?
莫眉没有见到湘姨,老人院说,湘姨在半年前去世了,死后她的账户上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是杜党生进去之前为她存上的,这是亲生女儿也难想到做到的事情,他们至今也不相信杜党生是个贪官。
每一天都是在苦思冥想中度过的,她想起了捞仔,她曾经坐过他开的车。他是杜党生的司机,最了解杜的行踪,又跟彭卓童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关系,有些事是很难瞒过他的。
海关的门卫说,两年前的事他也栽进去了,虽然没在媒体上露脸,也判了十二年。
莫眉去了监狱,捞仔出来见她,剃着青皮。
她一向认为人的第一反应是最真实、最直接的。所以她说:“我想来了解一下彭卓童的情况。”
“他不是死了吗?”
“前些天我看见他了。”
“神经病。”捞仔站了起来,他不想跟她啰嗦,而且他的反应无懈可击。
她也无话可说,提起放在地上的一袋食品送了过去。
捞仔接过食品,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你是在梦里见到他的?两年了,去给他们俩做一场法事,光孝寺比较好,他们安宁,你也安宁。”
一天,她翻亿亿的遗物,有一本名片薄,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张凌晓丹的名片,这令她如梦初醒,她没有想到的恰恰是一个最重要的人。为了不发生意外,她决定请人跟踪她,反正现在有的是追查地下情人、包二奶的不忠丈夫的确凿证据的民事事务所。只要彭卓童还活着,能够对他提供帮助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凌晓丹。
她的想象力太有限了,凌晓丹的公司还在,但是她已经转让了全部股权,在一年前飞往了加拿大。 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她就在大街上乱走,哪儿人多就到哪儿去,迎着一群一群陌生的面孔,希望能撞上那一张熟悉的脸。
她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一个女孩为了寻找走失的弟弟,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仍旧没有如愿,但她为了回报社会,回报这一份感动,注册了一家寻人馆,用她的热心来帮助别人,收费也十分合理。莫眉第二天就找到了这家寻人馆,地方不大,条件也很简朴,她提供了彭卓童的照片和简历,只说他是离家出走的,希望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线索。女孩非常理解她,她说她会用一切民间的形式来寻找她的亲人,包括上网,发信函,也包括最原始的张贴寻人启事,只要这个人尚在人间,就不可能没有人见过他。
女孩为彭卓童专门制作了网页,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反馈:
死亡。
死亡。
此人于两年前死于车祸。
确切死因:车祸。
两年前与当红影星莫亿亿同时遇难。
还有人提供了当时报纸上的图片和内容。
莫眉每天早出晚归,行为诡秘,彭树不可能不看在眼里,终于有一天,莫眉匆匆忙忙地准备出门,彭树叫住了她:“我今天约了一个心理医生,我们一块到他那儿去。”
“我不想去。”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我们都需要,我们需要心理辅导。”
“我不需要。”
“你还不需要?!我观察你很多天了,莫眉你现在变得很反常,你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我看了真揪心!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我反正不会去看医生,我所经受的苦难,足够辅导他们了。”
“不要不相信科学,也不是灾难深重的人就懂这门科学。”
莫眉突然咆哮起来:“可是我懂我自己!我懂我的心!而这颗心在滴血!”
彭树再一次走过去,无声地拥抱了她,抚慰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像对待婴孩那样。但他还是小声地、恳求地说:“我们这样下去不行,莫眉,无论多么严酷的现实,我们总得面对。”
莫眉不再说话,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个世界要多大就有多大,可是她要找的却是他的儿子。
列车是在正午时分进站的,四季如春的昆明刚刚下了一场薄雪,万物的表层都结上了半透明的仿佛触手即化的冰凌,宛如神话中的世界。据说这是二十多年没出现过的景象了,不知对他来说,将预示着什么?!
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云南,这是一个令他感到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人来接他,也没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候他,即使到了华灯初上的夜晚,同样没有一扇温馨的窗口属于他。
他独自一人,背着他的行囊,登上了长途公共汽车。
山路,几乎千篇一律的山路在眼前延伸,车速很慢,平行时也只有五十迈,如果上坡就只有三十迈了,而且还气喘吁吁,随时可能罢工似的。汽车的颠簸让他感觉到道路的起伏不平,一路的风景虽然秀美,但仍旧给人落后、贫穷、荒蛮之感。
这个人就是彭卓童。
那天晚上,他只不过多喝了几杯,便沉沉睡去,人事不醒了。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绷带,但却并不躺在医院,而像是在一套别墅里。眼前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母亲、凌叔叔、晓丹,他们无比专注地望着他,而且神情十分严肃。
整容之后,所有的证件使他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是只认证件不认人的,姓名、性别、籍贯、出生地、出生年月、学历、职业、住处,总之你的一切都由你的证件来证实。正因为如此,有些看上去难度很高的事,其实处理起来非常简单,何况凌向权深谙此道。
他像蝙蝠一样,整天藏在昏暗的屋子里,“不许开灯!”他说。
“你的样子一点也不难看。”晓丹安慰他说。
“可我不喜欢,这就足够了。”
“我们也不想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他在黑暗中痛恨地说。
“你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很多人会死,也包括你。
“即便是这样,为什么要亿亿陪死?!这对她不公平!”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不然谁会相信你死于车祸?!”
“我要去投案自首,我不能叫她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现在就可以去,你自己不珍惜生命,谁也没办法。”凌晓丹神情淡定,似乎也并不想说服他。 就在他的内心备受煎熬的时刻,东窗事发了,他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凌叔叔,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报纸上每天都在追踪报道这件事。
他们说的没错,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许多内幕让他触目惊心。
亲人之死,让他明白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他完全不可改变的。或许因为在这之前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忽略了再常识不过的问题。
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是一个个的超级圈套,他为所欲为的结果是让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母亲和凌叔叔走的那天,他和晓丹两个人关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他与母亲的关系一向不尽投合,甚至有些疏离,总觉得自己有足够的个人魅力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反躬自省,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冲着母亲去的,他们是因为她而围在他的身边。而母亲即便是有一万条错误,对他来说,却是没有暇疵,倾注了百分之百的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她,多么地不能接受失去她的现实,但是一切都晚了,他除了在饮泣中深自悔恨,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莫大的改变,大悲哀带来大彻悟,不光是他的容颜,他的内心也换了一个人。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凌晓丹说,我们可以走了。
“我不想去加拿大。”他说。
“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人都是很普通的,就按普通人的活法活吧。”
“普通人怎么活?”
“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去触及这块伤疤。”
“我不喜欢连根拔起的感觉,虽然我已经不是我了,但我还是想守着母亲,守着亿亿,守着父亲和来福,守着他们在我身边时给我的感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讲感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我恰恰觉得我已经没有危险了。”
“可你同样没有工作,没有钱。”
“不见得会饿死吧。”
怎么吵都没有结果,最终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晓丹再一次拿出藏酒,并且做了一桌子菜。他们点了烛光,相对而饮,两个人都喝高了,晓丹说道:“真正应了那句话,不是你的,你怎么做都得不到。”
卓童道:“你也不想想,我们俩怎么可能过得好?”停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将永远在她的注视下。”
“她如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开始就不应该跟公子哥混。”
“你别再说了,是我害死了她。”
“她也太虚荣了。”
“我叫你别再说了。”
“她死了,你就把这种没有根基的爱升华了;可是她活着,现在也只会离你而去。”
菜还没怎么吃,酒流了一地,随之酒香四起。晓丹在一地的菜肴面前垂手而立,有许多时候,她不是没想过,从此跟着卓童浪迹天涯。父亲的死,让她觉得很多东西并不值得她特别看重,反而是亲情最难割舍,什么时候你看着亲人将去,却无能为力不能救他,你就会懂得所谓的富贵荣华并不足惜。可是,卓童说得没错,他们是过不好的,即便是粗茶淡饭,寂寞清贫的日子,莫亿亿也永远隔在他们中间,至今她也相信,卓童爱的程度十分有限,然而,负疚却可以是无限的。
第二天一早,卓童还没有醒,凌晓丹就悄然离开了,她在自己的房间留下了纸条,和她在加拿大的永久性地址。
长途汽车整整开了十二个小时,其间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直到它停住、熄火。
“这是哪儿?”卓童问司机。
司机已经起身,一脸疲惫地摘掉污浊的手套,反问他道:“你要去哪儿。”
“中甸,香格里拉。”
“还早呢,这是大理,你还要接着坐车。”
又是整整一天,又是最后一个下车,一问,只是丽江的四方街。有一首歌叫《梦中的香格里拉》,他就是凭借着这首歌决定了人生的去向。但他现在也十分怀疑,真有香格里拉这个地方吗?怎么会像在天边一样遥远,还是她真的只在人们的梦境里?
四方街云集着全世界来的人,没有人注意他。
太奇妙了,这个边陲小镇,这块弹丸之地,就因为有纳西族,有走婚,有玉龙雪山,有泸沽湖,有图腾遗址,有东巴古乐,有弯弯曲曲的栈道,有年久失修的柴门,有比岁月更加沧桑的面庞,便暗合了人们对远古宁静的向往,纷纷来到这里,放下或者重拾梦想。
谁都知道丽江曾有过两次大的地震,但从飞机上拍下的图片看,有人却在废墟边上支起桌子打麻将,这里的人对待生死,对待快乐与苦难的界线模糊得让人诧异,或许,这便是一种吸引众生的心态。
卓童在拙朴的街道上走着,在数不清的小巷里穿行,这里的人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他感到很饿,便走进一家名叫露丝的酒吧里坐下,这大概是为了外国游客应运而生的,门口,玻璃窗上写满了英文,布置也是向西化竭力倾斜。房间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但铺着格子桌布,也收拾得很干净,屋顶吊着汽灯,起到了营造氛围的作用。
放出来的音乐很糟,是一个女声在唱英文歌,听上去像一个烂女在沿街叫卖。
这可能是一家夫妻店,除了一个老人坐台收款之外,便是一对看上去还有些文化,也见过点世面的青年男女在忙来忙去。
卓童坐下来的时候,一个大个子老外正在用餐,他指着男店主刚刚端上来,放在他面前的一碟意大利通心粉,咕嘟咕嘟说了很多话,男店主会说简单的英文,但他们显然很难沟通。卓童只好出面帮助他们,他对男店主说:“他要的是一种意大利牛扒,如果他不愿意要这碟粉,我可以接受。”
店主当然很高兴,但同时他又有了进一步的要求:“你会做他说的那种牛扒吗?我的厨房里什么都有,要不你来试试,我实在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好像他也不便推诿,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厨房,他哪会做什么饭?只是依稀记得牛肉是要在调稀的面粉里裹一裹的,然后才在锅里煎烤,放盐和胡椒,外加四分之一的柠檬。他做得很糟,牛扒的外面已经微焦了,但里面还滴着血,但是老外说好,还对他伸出大拇指。满脸狐疑的店主终于笑逐颜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握着他的手说:“你好,你是我的朋友,任何时候都可以到这里来。
吃完了通心粉,他喝了他们赠送给他的可口可乐,非常愉快地离开了露丝。
他在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驻足,一个老人,好像很老了,却生着炉火,敲打尚未完成的银器,声音叮铛叮铛单调地响着,他好像来到了铁匠铺,而铁匠铺他却只是在影视作品里看过,所以他站在那里发呆。
老人突然说:“你别老看着,过来帮帮忙。”
他四下里望望。
老人有点烦了,“说你呢,你回来了?!”
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这里的人独有的交流方式?还是老人把他认成了别人?一切都不得而知,也不需要或者没可能搞清楚。那是他们的故事,自有他们去延续和完成,就像没有人想知道他的故事一样。
他很荣幸地坐到老人的对面去,你一下我一下地敲了起来。
从此,他留了下来,并且很快找到了家的感觉,仿佛不是他千万里的他乡寻访,倒是云游四方之后的归来。那种亲切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香格里拉终于成为他的一个完美无缺的梦想,离她越近也就越不着急了。
每天晚上,他在东巴古乐馆里弹弦子,穿着他们的服装,戴着极其夸张的头饰,在橙黄到尽头的灯光下鼓乐齐鸣,那独特的音符和节奏里,始终蕴念着长风一般一声紧挨一声的呼唤,他在沉醉之中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或许,他根本就是这古典音乐活化石中的一个部分。
(未完待续)
***
【此文章由“秀莎网”扫描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