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刘慰祖从床上爬起来,王家的几个人已经全走了;王宏俊去医院,伊丽沙白
去上班,两个孩子上学,只剩下松达太太在收拾房子。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松达太太用吸尘器吸地的声音,刘慰祖在四楼听那声
音不是很大,但一直没有高低变化、没有节奏的轰轰响声,听得他好心烦,好寂寞。
他凭窗外望,外面的天气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想这么蠢蠢的装着一本正经,而
想大大的放松一下,到野外敞开胸膛大叫几声。
这几天,他又烦闷得慌。旧地重游毕竟不是轻松的事,与庄静的意外相遇更令
他震撼。旧地旧人都使他更清楚的看到往昔的自己,看得愈清楚,他的心情便愈低
落,不平和愤慨便愈加重。
说过去的一切全是荒唐大梦,虚伪的做戏,把他们一概否定吗?想不到要真正
的否定也是极艰难的工作。多年来他骄傲于自己的特立独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摆脱了一切虚情假意,不再受世俗观念的左右。但是,在某些时候又觉得不过是白
费力气,事实上一点改变也没有,刘慰祖还是刘慰祖,所谓刘浪,不过是个小丑型
的假人,比刘慰祖还要可怜可笑。
他望着远远的蓝天,和天空上一字排开的黑色燕子,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强烈的
怀旧情绪。想起往昔的种种,反而有些惋惜、伤怀似的。
他甩甩头,点上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正了正颜色,心里教训着自己道:
“这太不像我了,我早就不是这类温情主义的人物了,不可以再做自做多情的嘴脸。”
他狠狠的吸着烟,像平日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一样,每用力一吸,就好像用锋利的武
器,把他所厌恶的婆婆妈妈的软性情绪,用力刺了一下。
等人是如此令人不耐的事。看看手表,差五分钟就是九点半了,正是谭允良该
来接他的时间。“唉唉,等情人的丈夫居然等得这么心焦。”他再次的感到自己可
怜又可笑。
一辆淡灰色的汽车从路的左端滑过来,停在王家的大门口。“这是谭允良来接
了。”他想。却不料下车来的是庄静一个人,这真让他感到出乎意外的惊喜,连忙
掐熄了烟,快速的跑下楼去。
松达太太正要去开门,刘慰祖对她摆摆手道:
“我去开,我这就出去了。中饭我不回来,告诉王大夫和王太太不要等我。”
刘慰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和庄静碰个正着,对穿了一身米色套装的庄静仔细的
端详。
“谁说时光无情,收拾起来还是不错嘛!怎么一个人来的?谭老板呢?”他口
气中充满调侃,把“老板”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他刚到法兰克福去了,到家具工厂看看订制的餐馆家具。”庄静从容的说着,
和刘慰祖上了汽车。
“是临时决定去的,还是早就要去的?”
“到德国哪里有说去就闯去的事,早约好的。”
“哦?这么说,你坚持今天去看餐馆,是有意的安排罗!”
“我是有意的。”庄静只简短的说一句,仍然望着前面的路,专心开车。
“到底是老朋友,很能体贴我的意思,我昨天回来就一直想一非找你出来叙叙
旧不可。咱们是有旧可叙的,是吧?”刘慰祖冷讽热嘲的说了一阵,见庄静没反应,
很自觉无趣。轻叹一声,改了语气道:“庄静,我有话要和你谈。”
“你要谈什么?”
“你呢?你把我找出来要做什么?”
“也是想谈谈。”
“谈什么?”刘慰祖定定的看看她的侧影。
“谈——当然是谈装置餐馆的事,你不是我们请来的设计师吗?再就是——再
就是想谈谈你。”
“谈我?”刘慰祖故作大惊小怪。“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可谈的?在你们这些正
经人的眼睛里,不算嬉皮也要算无业的游民。”
庄静不睬他。开了好长一段路,才悠悠的道:
“慰祖,我正是想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太让我惊奇了。你一点
也不像从前的你了。”
“哦?真的?真是老交情,好关心我,一眼就看出我变得不像从前了。依你看,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庄静半天不做答。小心的转了一个急弯之后,才道:
“变坏了,变得比以前更幼稚了。”
这句话相当的触怒刘慰祖,气得他半天开不得口。
“慰祖,别怪我说话太坦白,咱们是老朋友,我见到的不能不说。”庄静又说。
“庄静,我也很坦白的告诉你一句话:今天的刘浪可不是以前的刘慰祖,今天
的我就是我,我一点也不会因为谁的批评或是看不惯而改变自己。”刘慰祖冷冷的
说。
“这种作风就是幼稚。”庄静笑笑,侧过头扫了刘慰祖一眼:“你好像一身是
刺,成心要跟所有的人作对。”
“不是我要,是我不得不。”刘慰祖疲惫的打了个吹欠。
车子早出了海德堡市区,沿着纳卡江往下开,在一片浓密的松林前,庄静停住
了车子。
“下来走走吧,这里风景真好。”她掏出墨镜戴上。
刘慰祖靠在车座里不下来,眼睛瞅着庄静,嘴角上牵着点恶作剧的笑容。
“你不是接我看餐馆的吗?怎么到这里看风景来了?”
“餐馆可以下午去看,先在这里谈谈。”庄静平静的说。
“好个风流浪漫的谭太太,瞒着丈夫跟老情人到风景漂亮的江边上谈心。”
“你怎么油腔滑调的?如果你的态度不能改,我们就立刻回去。”庄静也被激
怒了。
“千万不要,既然来了,就别放过机会。”
“唉,慰祖,希望你有一点诚意,不要总是流里流气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
子?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还多呢!”刘慰祖的态度稍微郑重一些了,但只保持了几分钟,
便又嘲笑的道:“诚意是什么?诚意的本身就是欺人之谈。我以往就吃亏在对人大
有诚意了。”
“慰祖,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恨所有的人。听你的口气,你是把所有的人都
看成了敌人。”
“我不恨你,也不恨所有的人。我轻视所有的人,不相信他们说的话,瞧不起
他们做的事。”刘慰祖下了车,把车门重重的甩上。
庄静沿着江岸上的小径慢慢往前走,刘慰祖对着她的背影看看,迈了两个大步
赶上去,就成了两人并排的形势。
小径边上的柳树正在冒新叶,柳条儿长长的垂着,直抚到水面上。江畔有点风,
每当一阵风徐徐地吹来,柳条儿就款款的摆动几下,水面上也就连着起几圈涟漪。
庄静摘了一条柳枝,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手心。
刘慰祖默默地跟她走了一段路,突然双手用力的扳住她的肩膀。
“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去跟谭允良结婚?我看他毫无惊人之处嘛!不
过是个普通商人。听说他以前有过几条大船,那就是你嫁他的原因吗?”他忿忿的,
带点尖刻的说。
庄静保持着沉默,仍用那条柳枝轻轻敲着手心。刘慰祖一把抢下柳条来,丢到
江水里。
“你别想逃避,我问你为什么?你听到了吗?”
庄静抬起了眼光,像看一个从不相识的人似的,冷冷的看着刘慰祖,看了好一
阵,才淡淡的说道:
“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不要再提。允良是我的丈夫,他是个从不伤害任何人的
好人。如果你还顾念以前的感情,就不该用这种字眼批评他。”
“哎唷,真会教训人。”刘慰祖调侃的笑笑。“我看你比我变得更多。以前那
个浑身都是热力的女郎,怎么变成了冷面的女道德家?”
“如果有过我那样的经历,还不知道醒悟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麻木的。”庄静
一扭身,坐在水边的红木长椅上,愣愣的望着江水。
“你有过什么不平凡的经历?”刘慰祖的口气还是不认真。
“我的经历,你想也想不出。”庄静顿了一会,低沉、苦涩、慢悠悠的说道:
“一个家过得好好的,非得逃难不可,坐着小船逃,在大海里漂了二十天,三个孩
子死了两个——”
“死了两个?”刘慰祖为之动容了。
“嗯,死了两个。我们一共有三个男孩子,都长得壮壮的,也都聪明听话,我
爱他们比爱我自己厉害得多,可是我眼看着他们没吃没喝,被大太阳晒得快成了人
干,七孔流血,一点一点的死去,我也用不上丝毫的力。”庄静说得很伤心,拿出
手帕在黑眼镜下抹拭着泪水。“你看,现在我又像个正常人了,又会流眼泪了。那
个时候我连眼泪都没有,两个孩子一先一后的死,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她沉吟了
半晌,又开始擦眼泪。“谢谢天,到底还把家栋留给我了。家栋是老大,下面一个
比一个小两岁,那么好的两个孩子,就那么死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堵着脸
不住的饮泣。
“庄静,不要哭。”刘慰祖情不自禁的凑过去,搂住她哭泣得起起伏伏的肩膀。
“不要紧,我哭哭就会好的……”她抽抽搐搐的哭了一阵,果然自动的就停止
了。“慰祖,经过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的心情、思想,整个变了,以前谁对我的
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人性也是很残忍很残忍的。现在我只
想着,怎么样让自己过得平安,也帮助别人过得平安,没有别的欲望。”她已恢复
了正常,言语又是平静有条理的了。“所以说,慰祖,你找我算旧帐是找错了,那
些事对于我,已经连根拔去了——”
“哦?连根拔去了?那你找我出来做什么?”刘慰祖听得火起,同情心尽失,
气愤不平的问。
“你看,你又激动了。慰祖,我找你出来,不是叙旧的。”
“我已经知道你不想叙旧了,可是要做什么?”
“我有两件事想要求你。第一是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们以前的关系,尤
其是允良和家栋。因为——和允良结婚十几年,我从没跟他提到曾经和一个叫刘慰
祖的人恋过爱。我想,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又何必要知道。他很爱我,
又总自认为配不上我,这几年我们的遭遇已经快让他没有勇气活下去了,现在好不
容易慢慢的好转了一点,可不能再让他受任何刺激——”
“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太太,连先生的心理问题都注意到了。”刘慰祖霍地一声
站起,在地上来回走了两遍,停在庄静面前嘿嘿冷笑几声。“不过我可没有义务注
意他的心理——唉,别急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我虽然没义务注意他的心理,可也
没兴趣去告诉他,跟他太太谈过恋爱。所以这一点你可以绝对放心。第二件事又是
什么呢?”
“第二件——?庄静稍稍思索了一下,恳切的道:“昨天见到你,我真的太吃
惊了,我——我真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慰祖,你为什么要故意糟蹋自己,
你——”
“谁说我在糟蹋自己?”刘慰祖冷冷的打断她。
“慰祖,我不是在跟你斗嘴,你也不必因为以前的事跟我刁难,我是一番诚意。”
庄静说得很轻,很慢,但一切的善意和关切,都从那些慢条斯理的话语中透露出来。
刘慰祖先还有点嬉皮笑脸,成心要跟她做作对,后来就渐渐的变得严肃了。庄
静的话勾起他的很多回忆,惹起他无限的深思,成串的往事,像幻灯片上的影像一
般,一幅幅的图景,清楚得历历如绘的重现在他眼前。
他点上一支烟,坐在长椅上有一口没一口,心不在焉的吸着,视线对着江岸的
一大片淡黄色的迎春花。
“记得你总说:你祖母如何的疼你,你父亲如何的重祝你,盼望你毕业后出国
深造,不单要学有所成,还要继承他的事业。我还记得你在你们系里是功课最好的
学生,教授们都喜欢你。还有,你那时候看着真是好,正派、诚实、纯洁、上进。”
庄静不自觉的沉入在回忆里,许是回忆中有太多的温馨甜蜜,她那张带着一点矜持,
表情竭力持着含蓄,不太露喜怒的脸都显得光彩了。苍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墨黑的眸子放出的光,竟不像一个中年妇人该有的。“那时候,你单纯得像个大孩
子,今天你——”
“今天的我怎么样?不正派、不诚实、也不单纯了?像什么?像条无家可归的
野狗?还是像四海浪荡的流氓?”刘慰祖不在乎的喷出一大串烟圈。
“慰祖,这些年,我想起你,总以为你已经是了不得的学者,或者继承了你父
亲的事业,成了大企业家了,哪里料到你是今天这个情形——”
刘慰祖把正在吸着的烟从嘴上拿下来,打断她的话道:
“你认为学者和企业家就比我今天这个样子强吗?我倒不觉得。我告诉过你:
我看不起那些人,他们全活在欺骗里,活在谎话里,他们全是不诚实的。如果他们
诚实的话,就没办法心安理得的这样过活,就会和我一样,要从这个世界上逃走。
哼,说句老实话,我看不起所有的人,看不起这个虚伪的社会。”刘慰祖丢掉燃着
的半截香烟,用脚跟得粉碎。
“我知道你看不起所有的人,你要从世界上逃走,可是为什么?以你的环境,
你的能力和智慧,你是没有理由偏激到这个程度的。”
“我不偏激,我不过比别人稍率真一点,诚实一点。”
“可是你的表现,你的生活方式都太奇怪了,为什么?”
“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最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突然跟谭允良结
婚,不告而别?”刘慰祖盯着庄静的脸,固执的问。
“因为——”庄静重重的垂下眼睑,垂成一个弯弯的弧形,两道上翘的眉毛也
跟着变成弯弯的了。这个表情是刘慰祖所熟悉的。在当时,每遇到疑问,她便会这
么重重的垂着眼睑,这使她看着更为娇媚,更有女人气,他就喜欢她这个神杰,会
捧起她的脸,在她宽宽的额头上吻了又吻。
庄静的这个表情,使刘慰祖很不情愿的有些心动了,可是并不想捧起她的脸来
亲吻。不想,不是因为她是有夫之妇,而是因为恨她、怨她,不承认对她有丝毫的
感情。
“因为觉得我们不适合。”庄静平静而缓慢的继续说:“种种的不适合。我想,
何必那么勉强呢?正好那时候我认识了允良,他一见我就拼命的追我,表示想娶我,
我想不如答应吧!就跟他结婚了。”
“原来事情就如此的简单啊!于是你就把我一丢了之?”刘慰祖出声的冷笑。
“慰祖,你没有理由责备我。你回想一下看,是谁先对不起谁的?你们家看不
起我母亲,挑她职业不高尚,可是允良不单没有看不起她,还接她一同去西贡,他
一直奉养我母亲,直到她死。”庄静按捺不住激动的说。
在静的话使刘慰祖语塞,他沉吟了半晌,才悻悻的道:
“我说过问题可以解决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你就等不及了,你对我没信心。
至少你该先给我知道你的打算。”
“那又何必,无非更增加事情的困难。”
刘慰祖望着江水,半天不说一句话,庄静也望着江水,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她正想提议是不是该回去了?刘慰祖却突然开口了:
“庄静,你知道吗?你把我对人间的好印象,打出了第一道裂痕。你总该记得
吧?我对你是很好的、很真心的,差不多想把自己整个奉献给你。”他的声音里透
着深重的哀伤和惋惜。
“我记得的,慰祖。”
“记得就好。你想,你突然不告而别,跟别人结婚去了,对我是什么样的打击?”
刘慰祖比个手势,阻止庄静插嘴。“你走了之后,我对于爱情的看法整个变了。我
不再相信爱情,也不敢再相信女孩子。这时候,我才懂得了祖母和父母对我的爱是
多么的真诚可贵。于是,我仿佛变得六根清净了,对于什么玩玩耍耍的事都不去想,
不去碰,就一心一意的要做好儿子、好孙子,用功读书,将来成大事业,挑起门户,
光宗耀祖,也让我奶奶跟我父亲高兴。”
“我料想你要朝这条路上走的,可是——”
“可是?可是你料想不到的事多得很。你还记得我家里的情形吗?”
“怎么不记得,虽然只去过一次,印象可深刻极了。你祖母的样子好威严,你
父亲的风度——”
“我父亲风度翩翩,一表绅士,是吧?”刘慰祖嗤之以鼻的笑笑。“告诉你,
庄静,那全是假的,是表面上演戏的,如果剥开他们的皮来看,你会吓死——”
“怎么回事?你用这种口气说你祖母、你父亲?”庄静听得骇然,不相信的睁
大了眼睛。
“我是受骗者,为什么不能用这种口气说?庄静,你还记得?我祖母和我父亲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那副惊慌的样子?”
“记得,到现在我都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我想我不至于面目可
憎的那么怕人吧!”
“庄静,你猜得正相反。他们看到你,更看到了自己的面目是多么可憎,作贼
心虚了。因为你的脸长得太像我的母亲,特别是嘴唇上那颗大黑痣,太像了,我母
亲的嘴唇上有颗跟你一模一样的黑痣——”
“你母亲那里有这样一颗痣?”庄静用一个手指尖摸着唇上的痣。“我也看不
出她跟我哪里像?我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她真漂亮,又会收拾,衣服也穿得讲究
——”
“你说的是我继母,我是说我的亲生母亲。”
“你不是说你母亲早死了么?”庄静困惑的望着刘慰祖。
“那是他们骗我的,我的母亲没有死,还活着,我见到过她。”
“真的?”庄静简直不知该不该相信了。
“当然是真的。你记得我总说看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眼熟,好像见过,甚至很
亲近吗?”
“对,你总那么说,还说是前生见过。”庄静忍不住微笑,往事对她仿佛是太
美了。
“后来见到我母亲我才明白,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熟,就是因为我母亲,你
不单长像像她,连表情都像。”
“为什么因为我像你母亲,你祖母和你父亲就那么讨厌我?你怎么见到你母亲
的?”庄静对刘慰祖所说的情况感到太新奇了,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他们不是讨厌你,是怕,是看到你就想起他们做过的亏心事。高贵的人,表
面上是不承认他们会做亏心事的,可是他们心里并不糊涂,自己做过什么明白得很。
于是就东赖西赖,瞪着眼不承认,真是虚伪得可笑。”刘慰祖像是在叙述一个仇人
的丢脸行为,咬牙切齿中透着快意。
“就为了这个原因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说过的,你把我对人生美好的印象闯出了第一条裂痕。后来,我发现了我
祖母和我父亲的骗局,就感到整个的人生被毁坏了。我是个被骗被牺牲的人,可笑
的是我一直认为他们真高贵,爱他们、崇拜他们,一心一意的按他们的喜好做……”
刘慰祖说着咯咯的笑个不停。“唉!唉!真好笑。”
“你祖母跟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对你至少是真心真意的爱。”
“呸!真心真意?说穿了无非是自私,只因为他们想利用我做他们的好孙子好
儿子,替姓刘的撑门户……”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庄静越发的好奇。
“别再问了,我连提都懒得再提他们。唉!我肚子饿了,得找个地方去吃点什
么。”
“好吧,我们走。”
庄静在前,刘慰祖在后,往停车场的方向去。经过一棵大树下时,刘慰祖突然
从后面把庄静拦腰一抱,拉进怀里就要吻她。庄静没料到他来这一招,吓了一跳,
接着竭力的挣扎。
“你要做什么?慰祖,这里不是淡水河边,你我也都不是以前那两个人。你不
能这样。”她气咻咻的说。
“为什么不能这样?”刘慰祖紧搂着庄静不放。
“请你尊重我是一个男人的妻子,我还有那么大的儿子,我不喜欢我儿子有个
被人说闲话的母亲。”庄静正着颜色。
“啊呀呀,好一副贞节烈妇的面孔。别跟我来这一套好不好?”刘慰祖说归说,
还是放开了她。
“你认识从前的我,不认识现在的我。”
“你也不认识现在的我,对于你我心情矛盾。我恨你——”
“你是个心里变态的人。我们的想法差得太远。我走了。”
“你看我心里变态,我看人人心理变态。你别走啊!我给你道歉。唉!庄静,
你连一个心里变态的老朋友都不原谅吗?”刘慰祖拦住庄静,庄静哭笑不得,只好
跟他一同上车。
庄静沿着江边的马路往上开,停在一家乡村风味小馆的门前,问:“你吃鹿肉
吗?这家饭馆专卖野味。”
“吃,吃,我不是文明人,什么肉都吃,人肉也行的。”
庄静皱皱眉,不再理刘慰祖,待跑堂的来问要什么?刘慰祖就毫不客气的要了
烤鹿肉、混合沙拉和红葡萄酒。要完了对那跑堂的道:“这位太太要什么我不知道?
你问她。”
“你好像对这里熟得很?”跑堂的离去后,庄静说。
“熟得很,做学生的时候常来。那时候我就有车,星期放假常带王宏俊他们几
个出来兜风吃馆子。”他喝了一口刚端来的红酒。“这家鹿肉我没少吃,花老子的
造孽钱嘛!”
庄静正端着一杯矿泉水在喝,听了不禁微笑着道:
“你是过过好日子的人,好吃的、好喝的,都经验过。”
“不错,都经验过,可是那又算得了什么?跟受的昔比起来,就变得可笑了。”
“你永远忘不了受过的苦,专忘享过的福。”
“我是忘不了受过的苦,不单忘不了,还要弥补。”
“怎么弥补?”
“人生只有一次,被损害的是追不回来了。怎么弥补呢?无非是出出气而已。
报复就是我的弥补方法,说起来很阿Q的。”刘慰祖有点颓丧的说。
“唉唉,又是报复。依我看,你好好的生活,尽量过得快乐,才是弥补之道。”
庄静又试着劝他。
“这是高调,尽量过得快乐?怎么能尽量过得快乐呢?除非自欺,对于一般人
自欺并不难,对我就不可能。我太清醒了,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像我这样一个人,
是没多少理由可以快乐的。”刘慰祖已把半瓶酒灌下肚,一会晦涩的红晕在他微黄
的面皮下泛出来。
“慰祖,我说句一针见血的话你可别生气,你是从小养尊处优一帆风顺,被惯
坏了。你是温室里的花,太没抵抗力,对别人只是一点点打击的事,对你就是天塌
了。慰祖,你并没有理由像你想的那么绝望——”
“高调、高调,这又是高调。我看还是快吃烤鹿肉得了。”刘慰祖粗暴的打断
了庄静的话,指指正在端菜上来的跑堂。“庄静,咱们现在完全谈不到一块了。我
告诉你,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在外面飘荡这多年,见过些山山水水,吃过各种
苦头,受过各式各样的折磨,我经历的比任何人都多。喂!跑堂,再来一瓶酒。”
他开始津津有味的吃着烤鹿肉。
庄静用眼光在他脸上扫了一转,也不再说什么,拿起刀又默默的吃着。面前坐
着的人竟是她少女时代的恋人,当日儒雅纯洁的大男孩,今天放浪形骸的愤世嫉俗
者。他曾经那样爱过她,现在却声言要报复她,这一切变得太多了,她差不多不能
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对面那个满面风霜,自称刘浪的人正在大口的喝着酒,大块的
吃着肉,大言不惭的苛责着与他有关的人,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世事的变化是让
她震惊极了,使她陷在真与幻之间的朦胧里。她沉默的听着刘慰祖发表各类新奇的
言论,不再搭话。待他说完了好长一段话,她才淡然的道:
“快吃吧!还要去餐馆呢!”
谭允良买下的一楼一底,开餐馆的小楼,原是一家小酒馆,在海德堡的僻街上。
几天前酒馆才正式结束,把房子移交给他们。如今除了一堆圆形的小桌子,歪歪斜
斜的摆在地中间之外,整个大厅空空的。因为太空就给人一种陈!日破败的感觉。
两人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庄静问:
“你看这间房子可以装磺成很好的中国形式吗?”
“不成问题,老板娘,我有把握把它装磺得很好,保管不叫你这两万马克白花。
我这人是货真价实的,不过,你得给我两个工人,一个木匠和一个粉刷工。”
“那不成问题。”庄静朝刘慰祖打量了一会,突然问:“慰祖,你替我们做这
个工作,会不会委屈了你?”想起王宏俊那天在电话中说的话,和刘慰祖将要在谭
允良的手上接那两万马克的钞票,她觉得很替刘慰祖难为情,竟有些不忍心。反倒
是刘慰祖自己不在乎,他耸耸肩,笑着道:
“有什么好委屈的?请你别替我不好意思,我没那观念。你以为我替你们做事
拿你们的钱就丢脸了吗?我倒一点也不觉得,我拿一分钱做一分事,凭工作赚来的
钱,最公平的交易,丢什么脸?”他似乎把她的心情早研究透彻了。
“那就好,事情就这么决定吧!”
“对,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刘慰祖又讽刺的学着庄静的口气。“决定了你才
好回去交帐,不然谭老板回来问你做了什么?你难道说只请老情人去吃了烤鹿肉,
算了旧帐不成?”他嬉皮笑脸的挖苦,见庄静又在皱眉头,便故意放得很正经的问:
“谭允良管你的行动吗?我看他很纵容你似的。当然喽!凭他谭允良能娶到你这样
一个女人也不容易了,怎么能不贵而娇之。”
庄静咬咬嘴唇,终于忍无可忍忿忿的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的态度简直——简直讨厌,我居然爱过你这样一
个人吗?真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不是到底嫁给谭老板了吗?”
“允良为人比你不知好多少倍,他心地忠厚,从不伤害人,不像你。”庄静不
能控制的说。
“好一副贤妻的嘴脸。不过,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把我跟你的谭老板一起比,那
对我是侮辱——”
刘慰祖正轻蔑的说着谭允良,谭允良就推开门进来了,后面跟着家栋。
“咦,你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庄静问。
谭允良跟刘慰祖打过招呼,对庄静道:
“我到法兰克福看完家具就回来。回家见你不在,我就知道你跟刘先生看餐馆
来了,刚出大门,遇到家栋放学回来,他也想来,就把他带来了。”他用嘴指指正
在满屋子东张西望的家栋。
“我可以给刘叔叔帮忙。刘叔叔,我也喜欢画画,你教教我好不好?”家栋对
刘慰祖说。
“行啊!可是你有功夫吗?你妈妈不是正在给你找老师补习功课吗?”刘慰祖
抬起眼睛扫扫庄静。
“喔,老师,补习——”家栋用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颈子,舌头伸得老长的。
“我也可以有点业余嗜好吧!”
“你还是先把功课赶上再谈别的吧!”庄静和善的对家栋说。
“你的业余嗜好已经太多,游泳、打拳、弹吉他、唱歌、骑车、跳舞,怎么会
还有功夫画画?”谭允良微笑着说。
“允良,家具做得怎么样?”庄静把话回到正题上。
“不错,就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他们答应一个月后全部交货。”谭允良说着转
对刘慰祖:“外行人开个餐馆也不容易,什么心思都用上了,将来怎么发展可不知
道。”
“哪里,你是内行,做别的生意是经商,开餐馆也还是经商,差不了多少的,
你太太又能干,可以帮大忙。”刘慰祖并不很诚恳的说。
谭允良倒很听得进这几句话,特别是关于赞美他妻子的部分。
“阿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没她真不行。”他望着庄静笑了,笑容里充满深情
与纵容。“阿静,我以为你和刘先生上午就来这里了!怎么现在才来?”
“我上午出来得晚,又陪着刘先生去吃中饭,到江边那家小馆吃烤鹿肉,吃完
才来的。你中午吃的什么?要不要我回去给你弄点什么吃吃?”庄静温柔的说。
“不用,我在火车上吃过了。”谭允良看看棚顶又看看地板,再看看堆着的桌
椅。“这房子够老了,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呢!外面要整个粉刷过,工人下星期就来。
里面什么时候可以动工呢?刘先生,我计划是五月中一定要开张,最迟五月底。春
天是游客季,开了门就会有生意。”
“谭老板真不愧是生意人,算计得真精。”刘慰祖仿佛有点讽刺似的。一面掏
出烟来,咔嚓一声用打火机点上了,挺惬意的吸着。“我是随时随地可以开工,不
过你们要快点把工人找来,中间那堆桌子椅子也得先搬开。”
“那没问题,我今天就可以去办这些事。刘先生,我有一点点的意见:我想,
我们这个餐馆不要像一般中国餐馆那样,又是龙又是凤,搞得像个观音庙。我想我
们要弄得清淡一点、雅一点。阿静,你说呢?”谭允良跟刘慰祖说了又转向庄静,
等她回答。
“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允良。”庄静肯定的点点头。
“我赞成刘叔叔画一幅中国画在这面墙上。”家栋指着正对着大门的墙壁。
刘慰祖吐着烟雾,冷冷的观察这一家三口,当他发现他们是真的彼此关爱,是
一个坚实而谐美的小小团体的时候,他的不平、嫉妒与愤恨的心情又浮了上来。
“你要雅一点?”他有点轻蔑的看着谭允良。
“我是希望清爽一点、雅一点。”谭允良一点也没听出刘慰祖口气的讽刺,很
老实的说。
“好吧!谭老板既然要雅,咱们就雅一点。”刘慰祖还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和语
气。
“我们的意思你已经明白了,现在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你是设计师,怎么设
计当然看你的,你的计划图画好先给我们看看就是了。允良,我们回去吧!”庄静
对刘慰祖的语气几乎冷硬得近乎命令,对谭允良则是商量的口气。
“老板娘的命令一定服从就是了。喂!谭老板,我看你太太真能干,比你还厉
害呢!”刘慰祖拍了一下谭允良的肩膀,好像在跟他开玩笑。
“她是比我能干,我全靠她。”
“允良,你别说笑话了,没你拿主意我就什么也做不成。”
“你们两个人可真算得相敬如宾,她捧你,你捧她,看着真叫我这个王老五羡
慕。”刘慰祖趁谭允良不注意,快速而恶作剧的朝庄静掠了一眼,庄静装做没看见,
从桌上拿起皮包,慢慢往外走。
“刘先生为什么不成家呢?”谭允良笑着问。
“跟谁去成?没人要啊!”
“刘先生真会开玩笑,像这样一表人才的艺术家还会没人要?”
“我倒也希望有人要呢!拜托你们贤伉俪替我注意注意,给介绍一个——”
“允良,我们真得回去了,我还有事。”庄静已经打开门,在门口回过头来催。
“家栋,你还在做什么,要走了。”
家栋正坐在楼梯上,看他刚买的狄斯可唱片上的说明。听到叫他,便大声的道:
“我留下来给刘叔叔帮忙好不好?”
“不好,你得回去做功课。”庄静不容商量的说。
家栋好不情愿的从楼梯上站起,谭允良又说了些客套话,谭家三口人终于走了。
空荡荡的一间长方形大屋子里,就剩下刘慰祖一个人。他把香烟捻灭了,在房
子中间呆站了一会,便去坐在刚才家栋坐过的楼梯上。
过分膨胀的怒气,塞得他的胸腔满得像随时可能爆炸开来的汽球。他无论如何
服不下这口气,为什么害了人的人反倒有好结果?反倒能过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他
刘慰祖永远是个被害者?是个被牺牲的角色?不行,他就是输不下这口气,也痛恨
这种黑白颠倒的现象,他一定要反抗,要报复——虽然他早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遇
到庄静,也要报复。但在江边上的长谈,在小馆里的默默相对,使他几乎改变了心
意,几乎想收拾行囊离开海德堡,把过去的创痛和忿恨一笔勾销了。因为,他在她
那对墨黑的大眼眸里,看到了当年在淡水河边看过的神情,那神情似乎在说明一项
很重要的事实;她对他仍然在爱着,一点也没变。他差不多心肠立时变软了,也差
不多恢复了一些对爱情的信心。觉得爱情这东西可能还是有的,人心并不像他想的
那么冷酷绝望,他甚至觉得对这样一个深情的女性报复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当他
看到她对谭允良的态度,他们一家三口那种美满和谐的情形,便明显的看出,自己
是又一次被愚弄了。他发誓非报复不可,他双手抱着头,满面愁容的寻思着,怎样
给伤害他的人以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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