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教堂顶上的大钟刚敲过五下,太阳正在偏西。刘慰祖提着大皮包,里面装满了
书和笔记本,匆匆的从法学院那幢又灰又旧的古老大楼里走出来,登上他的雷诺小
跑车,朝相距并不远,坐落在山坡上的住处驶去。
他沿着纳卡江,悠闲而缓慢的转动着方向盘,眼光不时的投在金光灿烂的流水
上。心中按捺不住的赞美着:“多美呀!这阳光、这江水。”他觉得这世界真美、
真和谐,常常为这分美好和谐而感动。虽然他的感动受过创伤,那块伤痕至今仍触
碰起来便会疼痛,但他也并不否认世界是美好,人心是高贵的,幸福并不只是空洞
的名词。而爱,他也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关系便是爱。譬如他,被一
群人爱着,他也爱他们。他们给他希望给他信心和信赖,他也不愿负了他们的期待,
努力的,情愿而带着点牺牲意味的,做他们所喜欢他做的那种人。
他们是谁?是祖母、是父母、两个妹妹,和埋葬在地下的刘家历代祖先们。自
从庄静不告而别,他对他们便爱得更深更挚,醒悟到惟有这些血肉相连的亲人的爱,
才是真诚无欺、无条件、无利害关系,可以放心的去接受、‘去奉献、去倚赖的。
他慢慢的开着车,悠悠的想着心事,依稀的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乡愁,飘飘渺渺
的自天外袭来,沉沉的扑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关爱、父
亲的看重和知己感、继母的温柔和蔼,对他视如己出的亲切、两个妹妹对他的莫名
崇拜,天真纯洁的爱心……多么温暖可爱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计着:今天也许
会有来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亲、继母,或是妹妹们写来的,都会给他最大
的快乐,都会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连着几天都会过得格外充实欣愉。
想到可能会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赏落日余辉中的纳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门一踩,
那辆神气的小跑车就往坡上爬去。
到达住处,房东贝克一家人已经全回来了,他们在高中读书的大女儿伊丽莎白
看到他迎面就道:
“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王还没回来呢!喂!刘,你有好几封信,我都放在你写
字台上了。”
“谢谢你呀!伊丽莎白。”他迈着大步跑上三楼。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学来的,一封是汽车修理厂的帐单,台
湾来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笔迹,另外的一封字迹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连个
署名都没有。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会是谁写来的呢?”他心里猜测着。拆开
妹妹美娜的信。
信封一拆开,首先掉出来一张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间,父亲和继
母分坐两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后,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后面的字,是
“摄于爸爸妈妈结婚纪念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可惜我们亲爱的哥哥
不在,多么的美中不足。”
刘慰祖把相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好几遍,仔细的研究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然
后才开始读信。
美娜的文笔很好,又爱写信,一写就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这次也没例外,爬
满了蝇头小字的两张纸,从父母结婚纪念日的活动说到祖母的牌运,从她英文考试
得了九十九分,谈到她未来想做个文学家的志向,从她老师的外号说到她同学的近
视眼。他一边看一边会心的微笑,这是多么动人,多么亲切可爱的信啊!他真恨不
得立刻飞回到他们身边去,告诉他们:他是如何的想念他们、爱他们、渴望跟他们
在一起。家,真是人间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一个人在异国蹉跎,是多么的寂寞无
趣啊!这么一想,他的乡愁更浓更重了。
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开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循环得快速
起来,脸孔也因羞辱与愤怒激动得燥热,看到最后,他气得把那张纸团成了一个球,
丢到字纸篓里。
信上说:他父亲刘继先是伪君子,是表面高尚内心龌龊的衣冠禽兽,毁掉了一
个女人整个的一生。而这个女人正是生养他的母亲。又说他祖母是幕后真正的凶手,
是最毒辣阴险的妇人。如今姓刘的一家过着舒服豪华的日子,他做高贵体面的贵公
子,他可怜的母亲却在人间受苦……
他直觉的认为信上的话全是造谣,是父亲商业上的竞争者使用卑鄙手段,离间
他们父子的感情,毁谤他父亲的名誉。如果这个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么他是彻底
的失败了。伟大的父亲,是他仰之弥高又敬又畏的偶像,岂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
能动摇的?至于祖母,自然是慈爱、庄重、高贵的集合体,怎么会是“凶手”。
他立刻否定了这封信的内容,并且决定过两天要写封信给父亲,提醒他严防小
人,必要时要设法查出造谣者的姓名,聘请律师跟他理论,诉诸法律。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靥,清纯、甜蜜,散发着淡淡的魅力。
刘慰祖垂着头,一手提着书包,另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哲学路上踌躇徘徊,
遥望着下面的纳卡江。
路侧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经绿透了,在阳光下像一堆颤动的翡翠。玫瑰花鼓着饱
满的苞,杜鹃粉红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气也薰染得芬芳了,当他呼吸得稍重
时,总觉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随着空气进入鼻子里。
纳卡江逢春水涨,江面加宽了许多,水势汹涌,打着漩涡,忽高忽低的吟唱。
他望着缓缓长流的江水,觉得胸中的忧烦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最近,他常常故意摆脱林碧,独自到哲学路上来徘徊。同学们开他玩笑,说他
是找作诗的灵感呢!也有人风传,说他和林碧闹了憋扭,在闹情绪。
说他闹情绪并非无稽之谈,说是为林碧烦恼也有一部分正确——跟一个不懂做
爱情游戏的女人沾上边,可真是烦恼,她就认准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论,
林碧还称得上是可爱的。可惜的是他刘慰祖绝不许可自己再为女人动心。他对爱情
抱怀疑态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
他最大的苦恼,来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里的话,多日来在他脑子里萦回不
去,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死死的缠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从字纸篓里捡回来
了。
他很不愿相信那封信里的话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的模糊
印象,竟因了那些话,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真切了。
他记起印象中确有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张涂着白粉和胭脂的脸。有一
对黑大的眼睛,那对眼睛里曾经有眼泪,含着泪凝视他。她有一对柔软的手,有温
热的怀抱,那双柔软的手曾经把他拥在怀里,紧紧的搂着。她亲他,亲他的额头、
他的脸蛋、他的头发。她的嘴唇上有一颗黑痣,他曾经抚摸着那颗黑痣,嘻嘻的傻
笑。
最初他以为这个记忆中的女人是庄静,后来再深思便觉得不对了。他仿佛叫过
这个女人“妈妈”,他曾经全心的爱过信赖过她,曾为被强迫与她隔离而痛碎了心,
而哭哑了嗓子,……接着,更多更明显的影像出现了:一间光线阴暗的小屋,小屋
里昏黄的电灯,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那个男人拿只棒棒糖,哄着他叫爸爸……
他不肯……丁妈用粗糙的手拧他大腿,骂他“贱人养的”,祖母三番两次的告诉他:
“到台湾以前你还太小,没有记性,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事全是梦话。哪里有过
那些事呀?”
全是梦话吗?他倒希望那真的是梦话。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
使他没有办法怀疑是假的。譬如说,他的印象里有个孟老师,曾教过他念书和画画,
孟老师给他画过一幅《童子献桃》,他至今还珍贵的存着,难道那也是做梦吗?也
是假的吗?如果他印象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么祖母和父亲为什么要欺骗他?他
们到底做过些什么?把那个仿佛是他母亲的女人怎么处置了?她在哪里?她还活着?
如果活着在什么地方?什么景况?为什么祖母和父亲、以前的佣人老丁夫妇,都要
有计划的欺骗他?一些常来往的朋友们也帮着欺骗?……
他终日被这些疑问纠缠着,曾经觉得那是真,也曾经认为那只是捕风捉影的幻
想,事实上并无那些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又责怪自己太胡思乱想。
他的心情比一团缠搅在一起的乱麻还乱。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亲真的是在欺骗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每想到
这个问题,他惊惧得灵魂都在颤抖,觉得他的宝殿神宫是建筑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
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个粉碎了。而且,他那么热爱、信赖、尊敬着祖母与父亲,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他?忍心欺骗他?……
这种猜测、怀疑,时喜时忧的日子太痛苦了,他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七月初
暑假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装,飞回台湾去了。
离开家两三年来第一次归来,他的心情好异样。
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无法安静。好多好多的假设,种种的猜测,
在他脑子里演绎活动着。他问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么办呢?”
会是真的吗?他是多么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没漏一点消息。当他提着箱子站在大门口,开门的老梁第一个就大着喉
咙叫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呢?没听说你要回来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来啦!”
老梁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称他为“小先生”。
跟着老梁的叫声,他祖母、父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站在走廊上,用惊喜的眼光盯
着他。
“咦!你怎么回来了呢?事先也不写封信,至少电报或是电话总该打一个的。”
他父亲说。两年没见,父亲一点也没变,还是精神饱满,西装笔挺,头发整齐得好
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
“这样也不坏,给大家一个惊喜嘛!”他继母文雅的笑着。
“哥哥、哥哥……”两个妹妹叫着跑到他身边,抢着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想家了,临时决定回来的。”他暧昧的笑着说。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
海的动荡。在没看到他们之前,他几乎断定他们骗了他,已经恨他们,轻视他们了。
没想到见了面,又觉得眼前这群人对他全是真心真意的爱着,甚至也没办法强迫自
己不去爱他们。他可真矛盾。
“我的孙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诉一声,奶奶看到你就乐了。”
他祖母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抚摸他的脸。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着。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忧愁,直探听是怎么了?
外面太苦?想家?继母吩咐厨子每顿做他爱吃的菜和点心,父亲恨不得把业务发展
得如何迅速顺利的情形,一口气全告诉他。两个妹妹缠着他问东问西,大妹美娜硬
说他看来更像电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们当然没想到;他所说的“想家了,回来
看看”只是烟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来做侦探工作的。
刘慰祖以到中部拜访旧日同学为口实,专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妇。
老丁和丁妈离开刘家以后,刘慰祖只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和同学们组织旅行
团到南部观光,途经高雄,顺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军训期间的一个周末,在老百
家住了一宿。由于老丁夫妇在离开的时候表现得太绝情,使得他祖母非常伤心,一
直不能原谅,也不愿再看到他们,他们便也知趣的没再上过刘家的门。
刘慰祖那两次去,老丁和丁妈倒对他相当热呼,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口口声声
叫他“慰祖少爷”,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亲热着呢!丁妈给他做了他童年时代最
爱吃的刀削面,老丁硬逼着他喝了半杯高粱酒。“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酒也不沾
一口,你也太老实了。”老丁连连说。直说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过分老实了些,
便硬着头皮试了一试。结果一点也没醉,老丁直赞美他其实是有酒量的。
老丁和丁妈在刘家的许多年,一个管内一个跑外,人本来就精明,经验又丰富,
因此他们买的那幢三层楼旅馆,经营得十分顺利。日子过得悠闲又优裕,在当地也
算是场面上的人物,人称丁先生或丁老板、丁太太。以前在刘家被称做老丁、丁妈
做佣人的往事,他们绝口不提,仿佛早已忘怀,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段历史。
刘慰祖见了面还是叫他们为老丁和丁妈,叫了十多年,他是没法子改口了。
他走进“和顺旅社”的时候,老丁正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的看报。看到他进
来吃了一惊,摘下眼镜站起身道:
“可真是稀客呀!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到外国留学去了吗?”老丁端详的看他,
老脸上笑出横一条竖一条的皱纹。
“回来过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妈了,特别专程来拜访的,欢迎不欢迎?”
“啧啧,说哪里话?请还请不来呢,怎么会不欢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说你
小时候的事。你小时候真是听话。”
“是吗?那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最近也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找你
和丁妈聊天来了。丁妈呢?”
“她上街买东西去了,就回来,你到楼上先洗个脸吧!”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来,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个小茶房把他带上楼。
刘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后,仔细的观察着“和顺旅馆”里的装潢设备,突然
之间发现这家旅馆相当高级,内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卫生设备,茶房和打扫的工人用了十多个。“这老丁倒是在刘家贪了多少污呢?这
个资本真不是一点点呢!”他想。
当他洗过脸下来时,正碰到丁妈提个大胶袋走进来。
丁妈穿着齐肩膀的洋装,露出小牛腿般粗细的两只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头发
烫得弯弯曲曲,像块烂羊皮似的蒙在头上。厚而小的嘴唇上涂着土红色的唇膏,这
便更显得她那浮了一层汗渍,又圆又大又扁的黄脸,格外的黄而亮,令人不由得不
怀疑是刚从油桶里浸泡过的。
丁妈看到楼梯口站个年轻人朝她注视,立刻停住了那两只正在往前迈进的短粗
腿。
“哎唷,我当是谁?这不是慰祖吗?你怎么来了?”丁妈拉开大喇叭嗓子,哇
啦哇啦的叫着。
“想你了,特别从德国坐了飞机来看你的,丁妈。”刘慰祖走到丁妈面前,嘻
嘻的笑着。
“哟,这不是成心折我的老骨头吗?你哪里会想我?还从外国坐飞机来看我?
我信吗?你这孩子也学得不老实了。”
丁妈把胶袋放在柜台上,两手扯着衣服领子一边抖动着一边道:“外面真热,
还是家里最舒服,这冷气多赶劲。”
“你们两个真有办法,真就发财了,开这样规模的旅馆,别的不说,资本就够
大的。”刘慰祖不经意的笑着说。老丁听了连忙分辩道:
“我们当初开张的时候,好些个朋友帮忙的,就我和丁妈哪里有这个力量?”
他说着又转向丁妈:“喂!老板娘,你给慰祖做点刀削面怎么样?天不早了,该吃
晚饭了。”
“好哇,我歇会儿就去。”丁妈坐在藤椅上,朝刘慰祖看了又看。笑着道:
“这慰祖是越长越体面,个头好,风神也大气,跟他爸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你记得我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我到你们家去的时候,你爸爸还没有你现在大呢!才十八九岁……”
“你又要说书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面倒好多着呢!”老丁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
话。
“老丁,你别挡着丁妈说话,我今天大老远的来,就是来跟你们说历史的。”
刘慰祖面上含笑,口气可坚定得很,仿佛不容有一丝商量的份。一丁妈也别做刀削
面给我吃了,回家这几天,我妈叫厨子专做我爱吃的,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我今
天有心要请请你们,咱们出去吃,找个清静的地方谈一谈。”
“哟!慰祖怎么跟我们客气起来了,你来看我们,是我们家的客,哪有叫你请
的道理。”丁妈听刘慰祖说要请她,嘴上推辞,心里高兴,一张脸笑得鼻子眼睛挤
在一起。
“慰祖,你是有什么事情来的吗?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发你来的?”老丁沉
吟了一会,疑惑的问。
“我是瞒着他们来的,事情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瞒着你奶奶跟你爸爸?他们到现在还禁止你跟我们来往?你爸爸
人还老实,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来让人伤心。跟了她那么多年,就是不许我们
走,她就认了我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闭住嘴,别唠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话,对刘慰祖道:
“你有什么要谈的?现在谈嘛!”
“还是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刘慰祖胸有成竹的说。
老丁夫妇把旅馆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随着刘慰祖一道出来。刘慰祖拦住一辆计
程车,直赴离港口不远处的一家西餐馆。
还不到上座的时刻,馆子里客人并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国海员。刘慰祖之
所以选择这个餐馆,为的就是这家尽是外国顾客,听不懂中国话,不必担心说话不
方便。
刘慰祖要了最贵的酒和菜,老丁夫妇却都没吃什么。丁妈是吃不惯西餐,老丁
则是不知道刘慰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不下心去吃。刘慰祖早把要说的话在心
里想好了,大吃了一顿之后,又叫了一杯咖啡。
“老丁,丁妈,我这次真是冲着你们两个回国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里,
脸上若有深意的笑着。
“为了我们——”老丁困惑的看着刘慰祖。
丁妈也弄明白了,刘慰祖确是为了某种严重的任务,特别来找他们的。她不再
说什么,只是不安的门坐着。
“你们不要紧张得那个样子,我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见老丁和丁妈都隐隐
的松了一口气,他又冷笑着道:“我不是为你们来的,可是你们做的事我并不是不
知道,我回来后很跑了几个地方,老丁在盖房子、卖房子、买材料、做家具时候做
的假帐都抓着了。事情虽然过去了七八年,要想追究还是可以的——”
“慰祖少爷——”丁妈惶恐的低呼。
“你别急,我说过的,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你们做假帐吃里爬外的骗,又不
是只这一回,已经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又何必追究?再说我也没有兴趣管这些闲
事。我要弄明白的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事呀?”老丁做贼心虚,勉强装作没事的问。
刘慰祖从上装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白纸,打开来,递给老丁。老丁从夏夷威衬
衫的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的从头看到尾。
“你对这封信上的话怎么说?”刘慰祖的眼睛盯着老丁。
“喔……喔……。”老丁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呀?我看看。”丁妈把信看了又看,她认字不多,但信上的话仿佛看
懂了。“奇怪,这封黑信是谁写的呢?”
“我看这种信最好别理,不知道写信的人有什么动机。”老丁说。
“不,这封信是谁写的?什么动机?我都可以不追究,不过有关我本人身世的
部分,我是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刘慰祖看看老丁又看看丁妈,继续道:“咱们
是公平交易,我替你们守住你们见不得人的秘密,你们要告诉我我的整个身世,家
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父亲与我生身母亲之间的详细过节。如果你们不肯说,我怕就
不能不追究你们做下的那些事。”
“慰祖少爷,别把话说得那么凶。关于你父亲跟你母亲之间的事,也不跟我们
相干,我……”
“怎么不跟你们相干?我记得你们把我母亲往大门外赶,记得丁妈拧我大腿,
骂我是贱人养的。怎么不跟你们相干?”刘慰祖冷着面孔,咄咄逼人的问。
“慰祖少爷,我们是吃人家的饭替人家办事,老太太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
么做。”丁妈眨巴着眼皮,申辩着说。
“我从十六岁就跟着你爷爷,心一直是向着你们刘家的,你们刘家不欢迎的人,
就算我老丁想表示同情也不行。”
“你的心向着刘家,怎么还贪刘家的钱?利用刘家的名声在外面唬人,招摇撞
骗?”话说得太直,老丁和丁妈的脸上多少有些愧意。刘慰祖又道:“我说过,不
管你们这些臭死人的事,我要知道的是有关我母亲的事。你们说,谁是我母亲,姓
什么叫什么?她跟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母亲姓陆,她真名字叫什么不知道,只晓得她做舞小姐的名字叫陆露——”
“哦?你是说我母亲是个舞女?”刘慰祖吃惊的打断丁妈的话。
“就是因为她是舞女,所以你奶奶说什么也不许她进门。”
“我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刘慰祖想到那个舞女正是他的生
身之母,就说不下去了。
“唉,是这么档子事。”丁妈想:反正也瞒不住了,而且刘家老太太对他们又
不像先前那么亲近,何必再帮助她说话?以前慰祖是小孩子,好欺侮,今天他是个
有知识的大男人,最难惹,为了刘老太太得罪他才不上算。这么一想,她就以平日
最擅长的三站六婆的本领,从头说起了。
“是这么档子事,那时候你爸爸十九岁,一个人到上海去念大学。其实他可以
在北平上大学的,就因为你奶奶管他太严,他就偏说上海的大学比北平的好。你奶
奶指望儿子成材,也没话可说,只好叫他去了。唉,你奶奶那个人哪!心气高啊!
她那个出身,做大户人家第三房的小……”
“你说些不相干的事干什么?少多嘴。”老丁又止住丁妈。刘慰祖却止住老丁
道:
“我要知道这些,你叫她说。丁妈,你说下去,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三房姨太
太?”这话对他太新奇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你就叫我说得了,少挡着我。”丁妈怨过老丁,继续往下说:“我到你们家
的那年,你奶奶已经要称奶奶,或是大帅夫人、督办夫人了。要不是那天有个你爷
爷的旧部下来拜年,见面叫你奶奶为三奶奶,连我都不知道底细。你奶奶就有那个
威风,再嘴碎的下人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她。那时候我跟老丁刚成亲,他也不说。”
“我从不唠叨这些婆婆妈妈。”老丁无表情的说。
“是啊!他也不说。可是那个冒失鬼一叫三奶奶,把你奶奶的脸都气白了。立
刻叫老丁把他赶走。说‘这种混虫,’以后再也不许上刘家的门。”丁妈像在讲故
事,说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偷着问老丁,这可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老丁说:你爷
爷前后娶了四房人——”
“四房?是说四个太太?”刘慰祖又忍不住诧异的问。
“嗯,四房。元配是个乡下人,又慓又悍,个头也高大,是你爷爷没发迹的时
候讨的;第二个是女学生,硬抢来的,因为受不了大太太的折磨,吞鸦片烟死了;
你奶奶哪,是天桥落子场里唱落子的姑娘。你爷爷在一个什么督军的堂会上看到她,
就给娶回来,宠得像什么似的。你奶奶那个人也真是精明厉害,心性灵活,家里的
大小事情都能管,你爷爷就看重她这一点,干脆把家交给她当了。”
“你没见过以前那个大奶奶,事情弄不清,还是叫我来说。”老丁枯坐了一阵,
终于闲不住了。“那个大奶奶,人不聪明,也不要强,后来又抽上大烟。人一抽上
大烟就完了,家明摆着就是你奶奶当了,你奶奶知道读书认字重要,找了个女学生
当家教——”
“得啦!别提啦!还不是把女学生收成了第四房。”丁妈把嘴巴弄得啧啧的响。
“那个时代的人,做到督办那个光景,讨个三妻四妾是应当的。”老丁对丁妈
说完,又道:“在那种三房四妾的家庭,顶重要的是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那个大
奶奶生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是白痴。二奶奶过门几个月就死了。你奶奶就争气,过
来一年多就生下你爸爸,这下子地位可不就比山还稳了吗?那个后娶的四奶奶更不
行,戴个近视镜,不擦胭脂不抹粉,像个女学究。后来你爷爷花啦一声,出事死了。
你奶奶就镇镇静静的,把家重做了一番安排。”
“怎么安排的?”刘慰祖连忙问。这些“宫廷秘史”他以前闻所未闻,觉得紧
张刺激兼而有之,加上义愤与好奇,听得十分入神。
“你奶奶先派人把大烟鬼的大奶奶和她那两个闺女,送回原籍乡下。给了一笔
钱把四房的也打发了。紧跟着就命令上下所有的人,一齐改口称她为夫人、奶奶。
大伙儿本来就最服三奶奶的气,现在见她成了一家之主,当然都乐得这么叫。”老
丁说得嘴角上直冒唾沫,拿起面前的白兰地呷了一口,舔舔嘴,接着道:“你奶奶
自个儿撑着一个家,带着你爸爸和几个下人,家道过的比以前一点也不差。她也真
要强,哪家的姨奶奶不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呀?你奶奶就不——”
“你奶奶三十多岁就流髻,脸上也不抹胭脂,只擦薄薄的一层粉,身上的旗袍
永远平平整整,连个皱纹也找不出。”丁妈截断老丁的话说。
“你奶奶那时候就相信我,什么事都问我的主意,叫我去办。”老丁半眯着眼,
回忆着说:“老梁那时候只轮到做剪树浇花扫院子的粗活。”
“那么我爸爸跟我生母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刚才说我爸爸到上海去念大学。”
刘慰祖不放松的追着问。
“对呀!你爸爸到上海念大学,跟着人家到跳舞场去玩,遇到你母亲。你母亲
那年才十八岁,因为家里有个醉鬼父亲等着她养活,只好下海当舞女,伴了一两年
舞,一点也不走红,遇到了你爸爸这个大少爷,她就舞也不伴,干脆两个人同居了。”
老丁放下酒杯,比了个手势。
“哦?同居了?我奶奶怎么说?”
“你奶奶哪里知道呀?我们全不知道。只奇怪你爸爸怎么总不来信?来信的话
就是要钱,放暑假回来也是住不上十天就忙着回上海。你奶奶可不是糊涂人啊?跟
她说过好几次。”老丁指指丁妈。“别是那小子有什么外务吧?上海滩那种地方是
和尚去了都会动凡心的。——”
“可不是。你奶奶担心,我还劝她说:大少爷那个人顶正派、人老实、书又念
得明白,哪会做荒唐事呢?你奶奶就说:‘丁妈,你看人看不到底,越是没见过市
面的,越容易受引诱。’唉!想不到话就真叫她说中了。不久就传来消息说:你爸
爸在上海和一个舞女同居,连孩子都有了。我们听了还是不肯信——”
“那个孩子一定就是我噗?”刘慰祖指指他自己。
老丁和丁妈互相看了一眼,都没答话。
“有趣,原来这个名门的大少爷是个私生子。”刘慰祖嘿嘿的冷笑两声。“你
们说下去,一点也不许瞒我,说。”
“听到这消息我们全不敢相信。商量的结果,是写封信问问你爸爸本人,看他
怎么说?信写去了,你爸爸的回信不久也来了。他承认是跟一个女人同居,已经有
个三岁的小男孩,因为怕你奶奶不赞成,所以一直不敢说出来。事情既然挑明了,
他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他请求你奶奶准许他和你娘结婚——”
“喔,是这样的。”刘慰祖的心里闪过一阵希望,想:原来我并不是私生子。
而且从这一点来看,我父亲到底是个君子,是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人,是值得我尊
敬的。“我奶奶接到这封回信,怎么答复的呢?”
“你奶奶看了信差点气昏过去。”丁妈把两只短肥的巴掌比比画画的。“那天
我正在给她篦头发,她看完了信半天没吭气,过了好久才说:‘这叫人还有什么指
望?不管你怎么要强,他就偏要打你的脸。’当时你奶奶气的直发抖,可是一滴眼
泪也没掉。又过了两天,她忽然把我跟老丁叫到跟前,说:‘咱们得到上海开开眼
去,赶快买飞机票收拾箱子。’”
“那次你奶奶是有计划的突击检查,一点风声也没露,下了飞机就叫辆小汽车
到大旅馆住下。”老丁说着不禁面现得意的笑了。“那时候算了不起的大旅馆了,
依我看,比我们的‘和顺’还不如呢!我们在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没通
知你爸爸,叫了三辆黄包车,一人坐一辆,就按着你爸爸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他
们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楼上,一前一后两间。那一带好像也没什么体面人家,乱七
八糟的——”
丁妈听到这里,忍不住咯咯的笑。
“我们去得早,正是倒马桶的时候,臭气素得人直想往后退。你奶奶下了洋车,
用手帕捂着鼻子对我说:‘这畜生堕落得不成样子了,住在这种地方,下贱!’她
气是气,心疼也真心疼,叫开门上了楼,你猜我看到什么?”
“你看到什么?”刘慰祖不解的看着丁妈。
“我看到你呀!”丁妈又开始比比画画。“我走在你奶奶前面开路,老丁等在
楼梯口。我一上楼,就看到个胖嘟嘟的小小子当门站着,手里抱个大皮球。我跟你
奶奶说:‘夫人,一定就是这孩子,你瞧他的脸不跟少爷一样?’你奶奶看着你,
一句话没说,就进屋去了。”
“直接就进屋去了?进去怎么样?”
“瞧你,进去不进屋做什么?你爸跟你娘都在,你娘坐在大镜子面前,你爸手
上拿把梳子,正在给你娘梳头呢!你奶奶腰杆子挺得溜直,大模大样的往那儿一站,
可真把他们吓了一跳。”
“喔、我奶奶说什么?”
“你奶奶站了半天不做声,瞪着眼看看你爸爸,又看看你妈妈。你娘知道这是
你奶奶兴师问罪来了,赶忙站起来把椅子搬到你奶奶的身后,请她坐,想讨好讨好
她嘛!接着就要到楼下去烧茶。这时候你奶奶可就说话了,你奶奶说:‘你给我站
住,我不用你伺候。’说完她就板着脸坐下了。开始盘问你爸爸是怎么回事?为什
么叫他来念书他要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奶奶说:‘你真丢你爹的脸,我都替你
害臊。’”丁妈绘声绘影,描述得详尽极了,不时的模仿着他祖母的语调。
“我爸爸的爹,那不是我爷爷吗?”刘慰祖插嘴说。“是你爷爷,那时候的北
方人都把父亲叫爹。”老丁在一旁解释。
“我爸爸和一个女人同居就算丢了我爷爷的脸?我爷爷自己还讨了四个老婆呢?
这个理怎么讲法?”刘慰祖又是不服气的冷笑。
“你别打岔,听我说啊!”丁妈说上了瘾,急着要发表肚子里的秘闻。“你奶
奶问你爸爸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你爸爸老实说:知道你奶奶不会准
许他们结婚,不敢说。你奶奶一听笑得直出声,说:‘我儿子讨媳妇我只有乐,哪
会不准呢!不过我总得挑挑,要看看那媳妇合不合我们刘家的格。’接着你奶奶就
开门见山的明知故问,问你娘是做什么出身的?你爸垂着脑袋不肯说,没想到你娘
自己就说了,承认以前做过舞女
“哦?我奶奶什么反应?”刘慰祖急切的想知道下文。
“你奶奶听了假笑着说:‘你的出身可真叫露脸,你一个当舞女的人,勾搭我
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什么用心?你要多少钱才放手你就说吧!结婚我是绝不会答
应,你们现在就要分手,继先得跟我回家去。’”
丁妈说得嘴干,古嘟古嘟灌了半杯果子水下去,又道:“你娘当时哭得泪人儿
似的,跪在地上求你奶奶。你爸爸闷嘴葫芦一个,一句话也没有。你奶奶以为他愿
意跟着回家呢,哪知道他进去拿个小瓶子出来就往嘴里倒,说是不如死了算了。这
下子可把你奶奶吓坏了。”丁妈夸张的眨巴着眼皮。“我奶奶怎么办?”
“你奶奶跟他们谈判嘛!正式订条件,她对你娘说:‘要是你真没有舞女的习
气,真一心一意想跟继先的话,你一定愿意他多念点书,做个成材的人。我们刘家
就这么一个后代,你不能就把他这么毁了。’你娘说:‘我没要毁他,他一直在念
书的。’你奶奶说:‘那就好,看样子你是不像一般舞女,很知好歹的。这样吧!
继先要依他原来答应我的,把大学念毕业,再到外国走一趟,从外国回来再正式结
婚。你们这么久都拖过去了,连孩子都三岁了,也不在乎再等两年。这两年的生活
费我照旧给。’你爸跟你娘只好答应了,他们哪里知道你奶奶是缓兵之计呢?”丁
妈连连叹息。
“缓兵之计?”刘慰祖不解的问。
“可不是吗?那年你爸毕业了,你奶奶立刻叫他去留学,说是你娘和你由她照
顾。她给你娘又做衣服又买首饰,你爸跟你娘都乐,认为你奶奶真承认他们了。哪
里知道你爸坐上轮船没几天,你奶奶就说要把你接到北平去住几天玩玩,把你给带
走了。把你带走,你爸爸又在外国,你奶奶可就没有的可顾虑了。她打发老丁拿着
几条大黄鱼——”
“就是十两一条的金子,那时候都把金条叫黄鱼。”老丁解释完挺不高兴的对
丁妈道:“只拿了两条,你胡说什么‘几条’?你别叨叨起来就收不住那张破嘴。”
“是,两条就两条。”丁妈会意的改了口。“老丁拿着黄鱼跟你娘办交涉,说
孩子你奶奶留下了,这两条二十两是给她的损失费。说你爸爸不会跟她结婚的,叫
她死了心,去另求发展。”
“卑鄙、卑鄙。”刘慰祖气愤得脸也红了。“这就是我们高贵人家的骗人手段
——”
“你别气呀!你也不能全怪你奶奶,你娘当时答应了,金子也收下了,后来又
回到舞厅去当舞女。”老丁说。
“我不信。在北平的时候,她明明来跟我奶奶要我,我奶奶不肯给,你们两个
当时也是帮凶。”
“哟!慰祖少爷,你不能怪我们,我们是吃刘家的饭,做刘家的事,主人叫怎
么做就怎么做。”丁妈连忙申辩。
“我们是替你奶奶办事。可是你娘也真是的,你爸爸一走,她就搭上了一个流
氓,连着到家里来诈财。到底让她又给诈了一大笔去。”老丁接着丁妈的话说。
“一个流氓?——”刘慰祖微杜眉峰,努力在搜寻着回忆中的片片断断。“对,
有那么一个人,穿件大红衬衫,戴顶鸭舌帽,手里拿个棒棒糖,哄着我叫他爸爸—
—”
“他总是穿件红衬衫。现在年轻男人穿粉的红的全不稀奇,在那个年月可显眼
得很啊!”老丁呷了一口酒,喷喷嘴,回忆着道:“你娘来闹,你奶奶当然不给,
可是他们到你的幼稚园里把你骗走了。”
“什么叫骗?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儿子,我本来是属于她的,是你们这些
狠心冷酷的家伙硬拆散我们母子的——”刘慰祖咬着牙,悲愤的喃喃。在同时,他
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间简陋的旅馆小屋,昏黄的灯光,母亲柔长的手、温暖的怀抱、
滚热的眼泪、母亲的吻、穿红衬衫的男人手上的棒棒糖——“我母亲是舞女也好,
不是舞女也好,她总是生养我的母亲。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们也不必
往下说了,我全记起来了;老丁带了一伙人到小旅馆里又把我抢了回来,这次我奶
奶就再也不许我出大门了。我母亲几次上门来要我,都被赶出去。丁妈骂我是践人
养的,拧我大腿。我奶奶硬编排我有臆想病,爱说梦话……”刘慰祖气呼呼的顿了
一下,沉着面孔问:“这时候我爸爸在国外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吗?他是什么态度?”
他本对父亲还抱着一线希望,然而老丁明白的说:
“你爸爸在国外认识了你现在的继母,你娘跟他本来也不匹配,又没正式结婚,
当然也就算了。不过他写信回家,叫你奶奶把你领回来,并且要给你娘一大笔钱——”
“卑鄙、卑鄙,他们把我骗得好苦。我一直看得他们好高,相信他们,全心全
意的向着他们,想不到原来是一场骗局,一幕大丑……”刘慰祖的额头冒出汗珠,
眼眶里噙着泪,心像碾碎了,痛得滴血。他清楚而悲哀的看到:自以为美好的世界,
残存的梦,已整个破灭。”
“慰祖,你不能只往偏处想,你要想想,如果你跟着他们,你会有今天吗?说
不定你要吃多少苦,不定会沦落成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能够断定我跟着他们就要吃苦?就要沦落成什么样的人?我的命运该
由我自己选择,用不着别人替我费心……”刘慰祖冲动的打断老丁的话,抢着说。
但是老丁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酒,悠悠的道:“我知道得很,慰祖少爷,那个男的
后来又来敲诈过——”
“你是说他们在台湾?”刘慰祖摒住气问。
“以前是在香港,现在不知道,那个姓魏的——就是那个总穿红衬衫的家伙,
专程坐了飞机到你们家来勒索,说是你娘打发他来要钱的,开口就是三十万台币。
你奶奶说不给,那家伙说不给或是把他送进监牢都没用,反正他已经跟你娘约好了,
他到时候不带钱回去,她就花钱登广告,把所有的老底都掀出来。你奶奶跟你爸爸
一听慌了,磨来磨去,给了十五万台币了事,事情也是我办的。”
“以后他就不来了吧?”
“要是不来敢情好了。”老丁叹了一口气,把脑袋晃了两下。“他境是入不了
啦!可是他写过好几封信来,叫把钱寄到香港去,不然就要宣扬秘密,那家伙是个
赌徒
“你有他们的地址?”刘慰祖深沉的问。
“我——”老丁很为难的样子,吭吭哧哧的半天才道:“也许有,不清楚了。”
“什么不清楚了?你别想再骗我,一定就在你裤子后头口袋的小本子里,你把
本子给我看看。”刘慰祖伸出手。
“何必给你,我自己来看。”老丁勉强的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个小记事本来,翻
来覆去的看。
“慰祖少爷,你去找他们干嘛呀?找到也弄不到一块去。你是洋学生,好人家
的大少爷,他们是——”
“你不要管我,从现在起,我不再受任何人的管,不再受任何人的骗,我要做
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老丁!你到底找到没有,拿来我找。”他再伸出手。
“你别急,已经找到了。可是你去找他们有什么好处?”老丁把翻开的小本子
放在刘慰祖的面前。
“有什么好处?我去找我的亲娘,谈什么好处不好处,你不也有个娘吗?”刘
慰祖瞪着眼尖锐的说,立刻掏出记事本来,仔细的抄下“魏超”的名字和地址。
他抄完到柜台付了帐,迈开大步就往外走。老丁和丁妈直叫:“慰祖少爷,你
等等……”他却头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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