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乡到美国(第二部分)
三、危机与灾难
        在这一节,我要叙述我遭逢的一件严重事故(在这次事故中我失掉了门牙)、各样
的疾病,以及最大的灾难——一年之内父母于三十多岁双亡。
    和上文谈的那些玩伴,我很少玩得粗野。一种费气力的玩法是一个孩子在前面跑,
另一个孩子在后面追,要是第一个被第二个碰到,第一个便算输了。有一次,我在大客
厅里在前面跑,厅里摆有家具,突然间我失足跌到椅子边上,我本来张开嘴在跑,两颗
门牙立即被碰掉。每人都来帮忙,清洗我的带有血渍的衣服,并在临时弄的火堆上烘干。
我不记得他们给我吃什么,使我停止流血。大哥也在场,可是他并未参加追跑,他要我
无须担扰,新牙会很快长出。那天我们很晚才去用晚餐。当我指给我母亲看发生了什么
事,她立即恸哭,我们百般安慰,她也不停止。我说没有关系,新牙会很快长出的。可
是母亲知道得清楚,我前面的一排牙齿已经是第二次长出的。幸而并未感染,不久便告
痊愈。但是对我却颇有一种心理影响。缺了两颗门牙,我便不愿大笑,甚至在讲话时也
不愿张大嘴巴。遇到讲F及V的声音时,我以上唇盖住下齿,发出唇齿音,而非齿唇音,
这是人们取笑我的另一件事。这一切使我颇有几年感觉害羞和内向,一直到以后上海一
位外国牙医为我装上义齿。我不但害羞,而且怕鬼。我并不太相信有鬼,可是仍然怕。
某晚,我坐在床边,看到一个人影在我身旁出现,然后突然不见。我怕极了,几乎晕倒,
大人们还不了解我是怎么一回事。从那次以后,我更怕鬼,也更怕黑。
    在常州,我被病魔所侵的次数之多,和我在北方的时候不相上下。大姊生过天花,
身体和脸上留下痕迹,有了那次教训,我们全都种了牛痘,所以我没生过天花。有一次
我长时期卧床,连续发烧,大概是得了伤寒病。我没有胃口,浑身麻木,羸弱不堪。可
是我记得躺在温暖的床上,倾听庭院里的雨声,一如我在北方在同样情形下所享受的那
样。另一种病痛是眼睑时常发炎,也许是沙眼作祟,几乎二十年后,我确曾患过沙眼。
这种病痛烦扰我差不多一年,每晚总是我喜欢的姑母侬姑在我上床之后,为我点药水,
这种例行工作,我极引以为乐,我痊愈后,还非常想念。
    除我自己发生事故及生病外,我家房子也发生一次严重事故。某天下午,我听到街
上铃声四起,住在前院的人们大为骚动,我们的房子起火啦!那个时候常州还没有电话,
必须由仆人跑去告诉消防队,消防队必须抬着沉重的手按唧筒和水龙软管一路跑到火场。
幸而那次火烧蔓延得并不太快。火由干草堆烧起,草是用来作燃料的,储存在东院放置
轿子的大厅的庭院里,距离正面墙壁不过二三十呎。救火人员得要推倒院墙,以便水龙
软管不须太长即可达到火场。这一切当然由人力来做。水源来自我们家中水井之一。救
火机倒还颇为有效,在火势蔓延到中间正厅之前,便被扑灭。干草堆置的小庭院后面,
是祖先牌位所在,在前文叙述我们家宅的时候,我忘记提及。我们冒着烟薰火烤之险,
在被火延及之前,将牌位取出。实际上,火势并未朝那个方向扩展;以火警来说,只能
算是一场小火,可是对我来说,却是平生第一次在那么近所看到的可怕火警。
    母亲久病不能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主持家务之后,家中情况便开始阴郁而走下坡。
父亲无法专心教我读书,而张老师又不再在我们家,几乎有两年,我过着闲荡的生活。
我本来该读《左传》,由于无人监督课业,我也就不全心读书。大姊和大哥年龄都大啦,
应该能够帮助提起精神,可是家人相继患病,他们也便无能为力。我们的家庭医生是我
们的亲戚,他乃是我们已故的陆老师的弟弟,陆老师曾到北方教我们读书。这位医生摸
不清母亲得的是什么病,他认为可能是肺结核。然后在1904年炎热的夏季,父亲突然得
了痢疾,发高烧不退,以致左右手臂下各放一个西瓜以保凉爽。过了几天,热度减退,
可是他也去了。我家所受的打击太大了,若没有三房叔公家帮忙,我们甚至无从准备丧
事。
    俗语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到三个月,母亲的病情愈来愈坏。她完
全清醒,且保持理智一直到最后。一天上午,她要我走到她床前,以连贯但却微弱的声
音对我说:“元任,你晓得我要去啦。你要乖,听大哥和姊姊们的话。”她的声音愈来
愈低,说的话也愈来愈不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母亲讲话,也是我记忆中平生最悲
惨的一刻。在我写本文之际,恐怕还不如我母亲在她最后一刻那样语言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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