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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绿芜中
文/钟晓阳
话说李生,是个历史人物。在一间宽敞向阳的课室里,一张张书桌蜡亮晶莹,有着孩童的稚喜,阳光进门兜头一洒,彼此喧笑中把外面的春色整个搬进来了,这是李生的世界,前进光明的,他教我们历史像初春的奔放无尽意,搬弄春色般的搬弄历史的兴亡贵贱,千秋公论自在我们眼前分晓了,但我们亦可有自己的主张。
一上中学他就在,中四教我英文,而真正生起师生缘分的还是中五他当我班任导师那一年。中五前,或在廊上偶然碰见,或经过课室听见他流利的英语,或放学同路,然而总不认识;甚至中四上我的英文分数老是遥遥领前,他也知道有我这个人,然而照面还是不认识。午膳时间总见他伙同一群男老师浩浩荡荡的泡餐馆去,他最矮,但他带头,迈着小短腿三尺一步,永远在一种速战速决的战时气氛之中,如旋风的卷来急去,做什么都冲锋陷阵似,好叫人为他紧张。
而我是真喜欢他在课堂上的意气风发,历史的风月在他的话里最是关情,历史人物因而与我们都有了干系,他们悲的喜的我们都要过问。讲到激动处常常弄断好几支粉笔,前排的同学忙着给他捡。他的幽默浅而不俗,轻轻带过,不留印象,他自己却不笑,他笑的时侯我们多半不知原委,只见他塌鼻上的黑框眼镜悄悄反光,一甩发一竖指都似乎是历史的愤忿之气,要在今世印证个明白。一课下来:黑板上挤挤是历史的名目,加线加圈加框框,威廉二世希特勒都如此显赫昭彰过。听他的课如听说书的刺激斗丽,茶楼里烟浊茶香,说书的卷已尽,吃茶的茶已残,他是这样一个不分时势而时势造成的历史人物。凡有功绩成败的枭雄他都有一份敬,亦有诸般成见,人家有任何劣陋不堪,他都挺身出来,皱眉头,道:「我极看不起这人……」
当我们班任导师则是另一风格,每早进来先打开窗户,有事先禀,无话各自为政,我们的事他从不多搭理,学校有通告他知会了我们便罢,仿佛只是客来小城偶尔兴至进来显显本领的,与这学校并无丝毫瓜葛。其实大小琐事他哪有不知,不过不屑和俗务交涉,随我们胡天胡地,我们看在他的宽容面上自也不便过分。他是拿破仑的短小精悍型,事情到他手上总会有个了结,也了结得快,但含糊起来也急煞旁人,尽是摊掌摇头不知道,班上因此错过许多消息,他还照犯不悟;而拿破仑的雄才伟略,他尽用在学问上了,那么拿破仑的一段情债,他又欠在哪个女子头上呢?
班上的一个女孩倒真为他痴迷,早已传为佳话,恰巧女孩姓李,众人视作有缘。女孩是一等一的人才,英语文学皆是顶尖儿,所写的英文诗传诵一时。胖圆的一团粉肉,架只浅色胶框眼镜,阔嘴方脸,因为没有腰身,走路时的扭捏便移到肩臂上,愈发如螃蟹横行。每每钻营一些问题合他研究,一副正里巴经做学问的样子,回来时脸蛋嘟嘟红,同学当作彼此相悦。以后凡考试延期等事都推她为代表,认为面子最大的不过此姝。
他多少听到点风声,却影响全无,显然是个不动心的。学生在他面前只有一个姓氏,一个名号,各人的嘴脸行为在他心里虽然分明,但平日的交接往还中并没有厚薄之分,一视同仁到可怕的境地,所以学期终同学一窝蜂找他签纪念册,我却不,因为那页上全是不新鲜的名人签语,我是不签则已,一签只可是秘密,无人窥晓,他与学生既无师生之情,与学校又无主雇之恩,这般情寡的人,如果有一天倩钟于一物一人,这份情钟当是非比寻常的。
中五上的开学野火会,他被邀来监管我们。到时才十来人,广场上寥落的摆着一张桌子,上搁一包面包,几只纸杯,地上一堆煤炭砖头,还没开始便已像曲终人散。远远便瞧见他,穿白裤草绿方格衬衫,年轻得像个小子。另老师中独他衣着最讲究,穿得体面,配色也调和,黑配白,宝蓝配浅蓝,跟我脾胃相近呢!等人之际他闲得无聊,草坪上来了一只野猫,他便逗它玩去了,蛮兴趣盎然似的,班长说:「他宁愿对着猫都不对着我们。」我看着他年轻的身子暮色里愈来愈蒙黯了,看着他斜披的额发掩到暮色后了,想,我们大概是不及猫好。
火生得不旺,在众人肤上烧成橘红,风一撩拨火星子便四出为害,他嫌女孩力弱,接过叠厚了的报纸煽火,背上糊了一大滩汗水。火于是旺了,渐渐便有烤熟的肉香浓浓的漾开来。我是个胃不好的,没能凑着吃,只见他用洁面纸把叉子擦得闪净,平叉住一块牛排,不知哪里弄来了两张雪白的习作纸,在长板凳上铺妥贴了才落坐,后来半立起来拿汽水,正巧一阵小鬼风把纸掀飞了,他拧头望两望,一只脚跨过椅子踏个弓箭步拾了去,小心铺整齐了。我这才晓得他有着比女孩厉害好几倍的洁癖,如他日常为人的卫生有条理,不禁痛惜起来,这么爱清洁的人,尘世的污秽落在他身上岂不招他嫌厌!
一次教东亚史,他说:「我现在用英语教你们中国历史,自己都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听了不觉心惊。原来在我眼前就有一个故园思想起的人,在香港这个走国际路线的地方浸淫多年,仍然不失本位,从此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了。
过了三个月,惯例须见家长:这回是抽见,不知怎么抽到了我,约定早上七点五十五分。跟妈在教员室的廊上略等了等,他即过来招呼,穿巧克力色西装裤,同色大方格绒褛,挺帅,可惜小不点儿,古来有异能之人,多半是这一型的。我在外边等,邻校的男生在打篮球,拍拍拍的直袭过这厢,猛地从里间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是他的,极短极强,与他平常说话一样,一句长的得分几节,拍子极快极稳。我心下叨咕不知什么惹他这场好笑,听得出不是敷衍那套的。
妈出来第一句话便说:「他挺欣赏你喔!」我不大信,想他平日的无情无义,却也高兴。为要肯定,便磨着妈从实招来,挽着她的手听她从头道起:他说我功课没问题,英文稍为偏低,但不要紧,如果是他,会给高一点分数,这些是聒絮了。他不敢待学生那样的待我,早已视我为知识分子了,只是太静太静,静得离谱,有时候希望我提出问题或作答,在同学间能起作用,可是我偏不作声,那些不懂的,偏又抢先发言。现今我走的是学者路线,好是好,走火入魔则不,再活泼一些些都好,免得孤立自己。问我看不看电视,妈说不大看,近日惟爱「金刀情侠」,认为画面「像诗一样美」,他就哈哈大笑,约是笑小儿幼稚,我跺了妈一大脚,怨她怎么这么老实,连这都讲,可有多羞人哪!又问看不看电影,妈说着,但要拣择,什么都要拣择。他又大笑,嘴里低念:「难搞了!」
我独不受「知识分子」四字,听着刺耳,反而反复想他笑我着「金刀情侠」,想完了笑,笑完了想,玩味不尽。这之后他没再叫我起来作答了。
快模拟考时托他替我写推荐书,他一口应承了,过几天没回复,趁着没课到教员室走一遭,他在看报,大概把这事去了老久了,一见我恍然记起,答应第二天办妥,谁知下一节才下课,正地收拾东西,有人碰碰我的胳膊,一回头竟是他,手里拿着白信封,交给我,低低的跟我说不要让外人看!自己看或家人看就好了。我很开心,觉得是个秘密,好象小孩子在死党耳根捣黄嘴说:「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人听耶……」
推荐书后来没用上,而我是要好好藏它一辈子的,叫自己每次看了脸上都发烫。其实我哪有他说的那样好呢,可以当作家学者,进最高等的大学是我最起码的待遇,我才不要呢!我向来是不喜欢那名分的,重得会把人压死。我只要闲闲的过日子,闲闲的生活。不知他给别人写的推荐书是怎样的呢!不知他写了可也跟那人低低的说:「不要给别人看!」
中五的最后几天我是很舍不得他的,说不出哪般,总之不想见不着,很执着的。发模拟考成绩单前夕我念头一动,决定不去了。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最后一天没去,岂不永远不曾与他别过!便左哄右诱的央妈替我取成绩单。我一向的怪僻行径妈是习惯了的,而且看我难得欣赏人,便依了我,临行又千叮万咛要她精灵些,多问出些话来。
妈妈到时他不在,过一刻回来了,却是认得,招呼一声钟太,问是何事。妈说女儿因为紧张,病了。他笑说:「是呀!不要紧吧!叫她多多保重啊!考试病了可不成。」
「是呢!」妈说:「上中六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不特在班上是好的,在级上也是好的,不用担心了。那么,我把成绩单给你吧!」
我当下闷声不响,嗔妈办事不力,谈这么些不私人的话,不止小羊的妈去是这些,小猫小狗的妈也是这些啰!妈顶我道:「那你想怎样?难道要我问:『你对我女儿的印象如何呀?』这样子呀!」我亦无话。
不过有一首歌我忘了送他,是英国民歌,他第一次会妈那天经过音乐室听到的,材俊还会唱中文版:
I'll walk in the low road and you'll walk the high road And
I'll be in scotland before you………
再见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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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五一年忽然跟妈异常亲近,姊妹花一般的出双入对。她脊椎有毛病,得睡硬挺一类的床,阖家只有我房里那张差强人意,便搬来与我同室。两个女的走到一块儿自怨花样多,晚上睡不着觉便闲扯到半夜,台杠,吃水果,听歌。
她是个多心又没主意的。看人家当歌星的风光体面,便说:「我也要当歌星,唱那么好听的歌。」看人家当明星的绰约多姿,又说:「当明星真好,多姿多采的。」说的时侯也认真,觉得自已真可以做得来,没有机缘罢了。我晚上在阳台吹笛子,吹起了她的妒慕之心,自己买一支长长的洞箫,跟我借了「箫笛练习法」,每天洗澡前在房里呼噜嘘哩的大吹特吹,吹吹到底没长进,把箫扔到台角上吃尘去了,倒也心安理得。后来觉得三毛的四海为家很有个性,告诉我说:「要不是有你们,我早就一个人背着背包流浪去啰!」但我深深知道妈就算此生无家无业,也是过不了那种浪荡生活的,她有那种刚强,却没有那股不羁;她有那种魄力,却没有那份气概。
自此她得着一个习惯,下午回家必得到我书房里聊一刻钟,告诉我她遇到什么事,收到什么信,受到什么委屈,讲到伤心自怜之处便落了泪,我急得拥着她瘦削的肩抚她哄她别哭,她却兀自哭得泪人儿一般,此时我感到自己强大得像个男子汉,要今生今世疼着我怀里这个小小的她。
妈早年认识了两个东北同乡。一个大富大贵:却是利字当头,吝蔷刻薄;一个贫贱夫妻,一样是利字当头,贪得无餍。女儿于归,妈送她一百块钱的被褥,她说:「怎么你不送我那三百块的?」妈不光是枉费心肠,这等闲气哪儿受得惯,索性通通断掉,好落得个清静,这一来愈发爱伴着我玩儿了。
妈喜欢找新鲜活儿干,让生活永远起伏有致。比如前不久与人合资开餐厅,一年下来亏了老本,顶出去了,单单图个做活时的忧喜跌荡,也不让成成败败牵绊个无了期。倒十分抱怨英文没能学上,到别的地方可怎么好!于是一心一意的找英语班报了名,趁中午吃饭的空档抬着课本上学去了。她就是这样随喜冲动,又三心两意得像个未经世故的小孩儿,好比弄一碟茄子的菜式,人家胡乱把茄子削了皮加油炒熬了便算,她不,她要添一匙糖,因为她喜欢甜味儿;加一小撮盐,要那咸味儿;洒一些胡椒,爱那泼辣劲儿;淋少许醋,吃那醋劲儿;还要切碎的大蒜,是那东北乡愁。
妈晚上还得上班,却脱不了好热闹好玩的品性,常常两人巴巴的赶一场九点半的电影,我先去买票,搜购零嘴,然后等地,像在等女朋友。人丛中她是很打眼的,化淡妆,戴银丝眼镜,清清富富,轻盈似一枝花,我爱这样想她。尤其穿了那件灰绿的窄腰连身裙,裙裾一转,仿佛荷叶开展,更见风情,片子多半不好,但我总不忘记毕业生里德斯汀荷夫曼千里迢迢去找那女孩,还不曾相认,只遥遥的望着女孩的长发在阳光下飞舞,空阆阆的一片晴天和校园,女孩不经意的笑着走着生活着,幕后有保罗西门的歌声悠悠响起:「叫她去给我制一件麻布衬衫,上面要没有缝纫的痕迹却要最好的刺锈……叫她把衬衫晒干,在那棵自亚当出世后便没有结过果实的山栌树上,然后她将会是我的挚爱……」找他喜欢最后一幕德斯汀和着一身白纱的女孩坐在公车上,楞瞪着大眼,笑笑的,那样子很无知,好象不知道刚才做过什么事,事情的目的已经忘了,而他们有更远的地方要去。
散场后我们总要吃东西,在附近吃馄饨面:三明治、热腾腾的肠粉,或坐计程车到潮州酒楼吃酥炸春卷。我们两个都爱吃王芳斋的擂沙丸,是炒黄豆粉裹蒸汤圆,香死人的。
我吃东西向来着重「锅气」,所以东西刚出炉先要招待我,凉了我便失去兴致,几乎成病,虽然妈说食道烫烂了会生食道癌。一次吃葡萄包,我受不得它冷却,撕一块放回烤炉里,撕一块又放回烤炉里,妈啐道:「那你躲到烤炉里吃好了!」
家里只有我和妈有思乡病,坐到一块儿就聊东北,计划什么时候包饺子,烩豆腐脑,到什么什么地方吃葱油饼烤鳗头火灼炸酱面。她常告诉我东北的高丽面、碗托凉粉和绿豆丸子。初春三月遍野是梨树开花,白白黄黄的碎瓣纷纷乱落,还有野生的唧唧花,把花瓣磨匀了涂在指甲上,用叶条子缚紧,几小时后拆下来,指甲好像涂了蔻丹一般。
家后有卖肠粉的,非常干净,酱料也给得多。那天清早跟妈走长长弯弯的斜坡去,路上飘着不大不小的雨点,妈打起红底灰纹的阳伞。与我一把伞下慢慢走。她穿宝蓝纺纱的连身裙,轻盈如蝶。两旁的小草一排排径自点头招呼,妈是一朵蝶儿草上飞。
我最不能忘会考考数学那天挂三号风球,试场外的凤凰花起劲的搧搧抖抖,一出来妈竟意外来接,撑一把大花阳伞,头发蓬蓬松的绞缠一片,我一缩头躲到伞下去了。我喜欢大风的日子,头发纸张衣裙乱飞乱扬,世界是匆忙又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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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个早上和爸爸捧着球兴冲冲跑到篮球场,天空里是灰忽忽的滚动的云,挨着凤凰木的细巧叶子一挫一挫,开局止局都是这不变动的景致。场边有几棵洋紫荆,约是颓萎了的,四季没个开处,但我们不管那花月之事,球场上只合设计施略,一周什球,爸爸让我八球,我胜两球便算赢一局,非常不象话。不过我比不得他高,老是要投的时候便被他一掌挡住,少不得又要使蛮,撞他或者踢他,两人推推捶捶的不正经打,往往为了这个力竭而喘。爸爸好逞能,有几式绝招:拍球把球运过腿弯胯下。奈何功夫不到家,我只须往他脚跟后一蹲,球便自他膀下弹到我怀里了,两人又一场好笑。这时我总怕别人把爸爸抢去。球场上也有踢足球的,常有一帮人在那儿玩,爸爸会痴痴的看,人家的球越界过来他便踊跃的一脚踹了去,以至我十分仇视那帮人,想爸爸有一天加入他们就不跟我玩了。又有一次我邀一个男孩儿来打,结果尽是他跟爸爸球来球往,把我搁在一旁,我以后便不再叫他了。
打完球总在附近买几根油条或莲蓉包马拉糕回家当早点,热烘烘的捧在怀里,常常忍不得在车里吃将起来。
爸爸近年特爱种花,下班回来常带些种籽肥料,或人家折了不要的小枝小节,也有长的,也有不长的,晨昏夙夕都见他在阳台上料理。他是印尼华侨,素性爱大黄大绿大红大紫,爱钻石玫瑰的高贵荣华,不爱百合的孤芳苍白。我花品与他不同,自也难与他的花亲近,若问我意见,都说好看,而他夙夕晨昏都兀自料理着花儿,对生活是称心满意极了,也不求旁鹜,目下只有一段可见的路要他种花种下去,远一点望不到的是日后的事了,那么视野所及的该是如何之景呢?大黄大绿大红还是大紫?
去年夏初,妈妈到外地旅行,家里只剩下爸爸、小妹和我。爸爸父兼母职,连我们吃的喝的也得略管了,不知怎么竟都忽然拘谨起来,对话老有青黄不接之虞,好象生疏了,久违了,连对方爱吃什么都不晓得。那天下着大雨,他领我们吃越南小吃,都要了牛肉米粉,却是汤没有暖透,牛肉半生不熟的,爸爸大着嗓子数落了那女掌柜的一顿,那女的低声下气赔不是,爸爸还骂个不休,那女的就恼了,冷着脸哼也不哼,觑空儿顶一两句。后来又叫了椰青,爸爸叭叭叭的替我们把嫩椰肉刮下来,本说肚子不好不吃,忍不住馋又吃几口,然后喂小妹一口,喂我一口。真真我们本是三父女相依为命,全用一只调羹。
三人只携了一把伞,只好由爸爸抱着小妹,我撑伞。雨道上布满一沟沟的污水,三人劈哩拍啦鸡飞狗走的冲来冲去,肩膊裤脚全湿了,到一个廊檐歇一站,也不说话,打一发眼色又走,是风雨患难中一点相知相契。
我爱看爸爸大把大把的花钱买东西给我们,不怕它千金散尽,只管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爸爸也爱大把大把的花钱给我们买东西,知道它千金散尽还复来,于是这个也给,那个也给,给得我们不好意思起来,又不好意思不要。买东西,男的爱大量买,女的爱酌量买,是有这分别。
我年幼的时候睡午觉总挑下午五点过后,爸爸快歇班回来,我多半仍未醒,他会进房叫我起来吃饭。我独爱爸爸叫我,醒了也装睡等着。他不像妈妈吵天喧地的打人家屁股轰人起来,他会恨轻的坐在床沿,好玩的拨我头发,呵我痒,掏我脖子,拔我鼻子:还有温柔的,亲我的脸蛋额头嘴巴,说:「唔──小羊还有奶味。」
放学凑上爸爸上班的时间,便左顾右盼的想碰见,碰见了也没怎么,就是开心,看着他油光腻亮的秃额一蹬一蹬的下坡,街上就拥亲起来。现在大了,是我亲他,一刺刺的须桩子好痒人。
爸爸带人跳华尔滋慢四步最是叫人醉倒,他身子瘦,步伐轻,舞伴完全没压力,很能够挥发自如。日光灯银银晕晕的网了遍地,华尔滋庄重哀矜的乐声忽然使我悲伤得想哭,爸爸抿唇孩气的笑着,干脆打发了意识,任他带着一转又一转,一转又一转......
(※本文录自钟晓阳的《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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