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的网
十六、猫的前生是小姐
我在夜晚听音乐,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播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说的是一
个放荡的女子,失去了少女的小辫,又没有女人的快乐。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哎
啊,米隆加。
我想起了两个相爱的男子,他们的故事就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真是一个放荡
的城市。
我在等待男人的电话,我等待他们说,爱你啊。我不管那是一个什么男人,他说,
睡去吧,好好的。我就会去睡,我从不管他是谁,即使男人每天都在变换着,即使那爱
还是假的。
我的女朋友,她也许在十年前就应该死了,可她到现在还活着。我很怕她死去,在
睡梦中,我怕她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我怕极了。我很孤单。
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我睡不着,所以我每天都要听着鼓点睡着,那些有规
律的节奏,像我心跳的声音。我看着她的样子,她说过,有一天我醒来,我发现我变成
了另一个女人,我看她的样子,其实,每天醒来,她都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每天,我都要路过一片夜店。那些店很类似,紫色的灯光,门面和女人的脸都模糊
着,我看得见那些女人们,她们很胖,妆很浓,她们生意清淡,她们互相仇恨,她们有
竞争。我穿着保守的衣裳走过去,我看她们,她们看我,各自生出一些奇怪的恨来。但
是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们用身体取悦男人,我用文章取悦男人。
张爱玲说,上等妇女,有着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为
浪漫的,那样的女人大约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我同意。
——《上帝的孩子都有枪》
新千年终于来到了,真好。不停电,不断水,商店里有东西卖,电脑还可以用。
幸福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束?
幸福说,我们不可以结束。
幸福说,你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不可以娶你,我就不得不选择分手,可是,看上
去,却全部都是我的错,我无话可说,只因为我娶不了你,我就犯了天大的错误,什么
都是你对。
我的心在隐隐地痛,我按住心口,不让它痛。
幸福说,你也有过想嫁人么?有过吗?一瞬间,有过?没有过?你根本就不想嫁人。
我说,算了,别说了,婚姻对于我们两个人,却是一种武器,用来互相杀害。
幸福说,如果我说,好啊,我离婚,娶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根本就不想嫁我,
一天到晚放在嘴里说的,偏偏就是最虚假的。
我努力按住心口,它越来越痛,变成了生理的痛,疼痛极了。
我说,你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犯了大罪,
不可以再犯下去了。我们结束了。可是你不要像一个坏男人那样,把答应离婚做为对付
我的最后一个招数,你自己也知道,你不过又是在拖延,你根本就做不到,所以你不要
再用这一招了。你真是坏得不够。
我们的电视台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频道,电话点歌的MTV频道,二十四小时都有歌。
我想起来我住在北京的时候,每天都经过一家饭馆,那家饭馆的名字就叫做二十四小时
都有饭。现在我不仅可以听音乐了,我还可以看图像。真好。
可是那个值夜班的孩子真可怜,一定会有人捉弄他,他们会在夜已经很深很深的时
候还打电话进去点歌,他们故意地,不让他睡觉。
没有一种电脑可以自己值夜班,它们都还在成长中,没有完全发育好。
可是每个人对夜的认识都是不同的,我曾经在晚上十点半打电话给念儿,念儿的后
妈接了电话,刚从梦中惊醒的沙哑声音,你是谁?你太过份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你怎
么可以在半夜三更来电话??念儿后妈的话把我吓坏了,我一直都以为我的生活还没有
开始,十点半,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我才知道,原来别人的日子和我过的日子是不一样的。
也许值夜班的孩子像我,我们的生活要从凌晨一点才开始,我们都在黑暗里工作,
在阳光里睡觉,我们有很多人,每一个人都这么过。那么他就不可怜了。
我从没有拨过那个号码,我只是喜欢看别人拨号码,听别人点的歌,我很想知道别
人在想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是电话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聪
明起来了。于是值夜班的孩子只能自己为自己点歌,我总是看到他点谢霆锋的歌。
每次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笑,我会对电视机说好孩子你又点他的歌了,你真可
爱。
新新人类就是IN。新新人类就是IN。新新人类就是IN。新新人类说。
我最喜欢看的网络新闻就是娱记和明星斗智斗勇,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这个世界
上最痛苦的提问者和被提问者,他们每天都得提很多问题和回答很多问题,如果问题和
答案不惊天动地,就没有人看他们。
他们问谢霆锋,什么是新新人类?谢霆锋说,IN。
我得到的最IN的问题就是怎么在电话里做爱。
问题来自一个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他往我的163信箱里发了一个手机号码,只有
一个号码,单独的一个号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要去过我的主页就会知道我的信箱,我很容易被别人找到,可是回不回复,决定
在我,或者那封信的奇怪程度。
我打了那个电话,我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很奶油地说,我想和你在电话里做爱。
我说我不懂。
他说,你要么答应和我做爱,那么现在就开始,要么就不答应,我离开,我不会浪
费时间和你拐弯抹角,我要很直接的答案。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多大了?
他说他生于1980年。
我说好孩子,早点睡吧。然后我扔了电话。我对自己说,我应该悲伤,因为这个比
我小四岁的孩子,我已经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了,他们的生活,小男孩的生活,也许
他们就是这样,一夜情,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的一夜情,或者连情都没有吧,只是一夜
身体与身体的关系,肉欲,性欲,与野兽果然没有什么分别。
我悲伤了一会儿,然后睡着了,可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把我吵醒了。他说,对不
起,我想问你一切有关作家和写作的问题。
我说,你想知道?
他说是啊,我想知道,想极了。
我笑了一笑,说,可是我不知道。然后我想再一次扔电话,可是我突然意识到,那
个孩子有我的号码,他真聪明,他把我的号码保存在他的手机上了,他可以孜孜不倦地
打电话给我。
于是我盯着我的电话看了很久,我对自己说,我真生气。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说,好吧好吧,我们不谈做爱和写作了,我们谈一谈木村拓哉
吧,我们总还有一点点共同语言的吧。
我说别跟我提,千万别提,日剧,日本人,日本小说或者日本电器,什么都别提。
我以前有一个很爱我的朋友,可是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就开始感冒,然后他得以每
天都打一个电话来问我感冒好了没有?我知道他很爱我,可是他越爱我就越喜欢烦我,
我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是我实在也受不了了,我终于在一个暧昧的傍晚逃离了他,和他
的城市。
我想我付出的代价总是那么惨重,我经常会因为失去一个男人而失去一整座城市。
甜蜜蜜也说过这种话,她在那篇令所有的人心都碎了的小说里说,我把自己打扮得
很美,可是老苏没有来,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夏天的美丽。
我逃掉以后他就悲伤地去了日本,可是他还会打电话给我,每次他来电话,我就会
得一场感冒,像神话一样,我就很怕别人在电话里跟我提日本,我很怕他会突然出现。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我与念儿的约会中,每次我和念儿约会就下大雨,我们早就预
订的约会,我们临时的约会,不管我们怎么约,到时候,就会下雨。
我在第二天就收到了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寄来的一个MP3,一分钟的音乐,却花费
了我五分钟的接收时间,电子邮件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逼着你接受,什么都由不得你,
即使知道对方故意搞你,他们寄垃圾给你,他们寄广告给你,他们寄病毒给你,不管他
们寄什么给你,你都要接受,不得不接受。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给我来电话,他说,你收到了吗?我给你寄了伯原崇的MP3音
乐,那个自称世纪末最后的一个美男子。
我说真不要脸。
他说你是说我?还是伯原崇?
我果真又接到了我的日本朋友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好吗?然后我就又感冒了。
像神话一样。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问我千禧夜做了什么?
我说我拔了电话睡觉。你干了什么?
他说,我和一群不太熟的人跳舞,跳了一半,我们都累了,有一个女孩子说她要找
一个地方睡觉,我就带她回家,然后我们做爱,然后我送她回家,我们走了一半,她说
她爸爸妈妈还在家,要再过一会儿,家里就没有人了,然后我们就找了一个地方唱歌,
然后我送她回家,我们又做了一次爱。
我说,你说完了?
他说,是啊,我说完了,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做爱。
我说,别再这么想了,你要做一个好孩子,你和你的女孩开始谈恋爱吧。
他好像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也许吧,昨天我们又在一块儿了,可是她来月经了,
我们不得不用另一种方法做爱。
我说,那么那个女孩子已经开始爱你了,你应该对她好一点。
他说,可是我很烦她,她太粘我了,一天到晚找我。
我笑了一笑,然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很礼貌地互道了晚安,然后挂电话。
我在上床前总是会想一想甜蜜蜜和老苏的爱情,很多时候我还是不明白自己,我总
是花很多时间去想别人的爱情,我好像从来都不想一想我自己的爱情。
我想老苏并不爱她,可是我安慰她,我说一个还会说对不起的男人,心里总还有一
块柔软的地方,他就在那一块柔软里爱你。
甜蜜蜜说她看了我的这一句话就哭出来啦,在我被网管踢出去以后,她就抱着电脑
出去找老苏了,并且把那一句话点给他看。
可是我再也不想跟甜蜜蜜说任何一句什么话了。
可是一个只会说谢谢你的男人,他的心里也有一块柔软吗?
寻欢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写电子信给我,每一封都很长很长,可是他在电话里什么
也不说,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谢谢你。
我说谢我什么?谢我和你做爱?谢我给你爱?
他就又叹了口气,很悲伤的声音,说,谢谢你。
我在想,我好像开始和他谈恋爱了,在做了爱以后。或者我们的爱已经结束了,在
做了爱以后。
寻欢说他E了一篇很重要的信给我,我说我忙得连上网的时间都没有,你可不可以
把你E给我的东西直接告诉我。
寻欢说他昨天晚上又去做了一回派对动物,他跑到吧台上去和一个自称自由画家的
女人聊天,她的眼睛很大,不是像猫的那种,而是像猫头鹰,他产生了与她对眼的欲望。
这是我屡试不爽的招数,他说,只有一次,我败在了一个长着像猫一样可爱眼睛的女人
瞳子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喜欢我?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啊,我喜欢你。
我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开始爱我呢?他说他不可以爱我。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
你不爱我。我说你真聪明,听过你的电话就觉得一切都很绝望。
然后我喝了一口水。我说,今天有一个小坏蛋打电话给我,我要他和做了爱的女孩
子谈恋爱,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明白。
寻欢笑了一笑,说,那就算了,你不用管他。你还是应该看一看我E给你的信,很
多时候写的东西和说出来的是很不一样的,电邮的主题是《猫的前生是小姐》。
小妖,你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你会那么痛苦?你的痛苦像魔鬼一般潜伏在
你心灵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处。
想到了你的眼睛,有点像猫。幼时我最喜欢与猫亲嘴,我深深地爱着它,因为我的
母亲告诉过我,猫的前生是小姐。看你在我怀里的样子,看你瞳子里流出的眼泪,我想
到了那只猫。
你说你是一个歌女,所以崇拜写字的人,认为我们品味高尚,可是小妖,你错了。
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所谓的文化人。一个见女孩便要交换电话,然后逐个击破,他常
常与我交流心得,尽管我什么精采的故事都没有,他会在做完爱后打电话给我,说他今
天是如何如何的爽。还有一位,身边美女如云,但都与他无关,也有愿意与他上床的,
还没解掉扣子便一本正经地说,上我可以,但不能讲出去,好歹我也算个影视名流。但
我这位朋友却一下子变得阳萎起来。
你很女人地向安检处走去。我慢慢地踱到一边,偷偷地看你安检。本来我想拥吻你
一下的,但我们都没有,很绝情的样子,这有点像我们骨子里所渗出的那种虚伪,即使
在乎也会作无情状,有点像迪克牛仔歌词里的味道。
然后我昏天黑地般睡了。睁开眼我以为自己在做一场根本没有发生的梦。打电话给
你,你说,别烦我,我在睡觉。原来这世界上如我一般疲惫的并不只我一人。
我笑了。小妖。
其实,我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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