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虫鱼之五
我是在水乡生长的,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学者们说,人类曾经做过水族,小
儿喜欢弄水,便是这个缘故。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恐怕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水,有什么可爱呢?这件事是说来话长,而且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现在所想说
的单是水里的东西。水里有鱼虾,螺蚌,英白,菱角,都是值得记忆的,只是没有这些
工夫来--纪录下来,经了好几天的考虑,决心将动植物暂且除外。--那么,是不是想
来谈水底里的矿物类么?不,决不。我所想说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是哪一类,也不
知道它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它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们乡间称它作Chosychiu,写出字来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人的鬼魂。既然
是五伤之一,--五伤大约是水、火、刀、绳、毒罢,但我记得又有虎伤似乎在内,有
点弄不清楚了,总之水死是其一,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它照例应“讨替代”。听说吊死
鬼时常骗人从圆窗伸出头去,看外面的美景,(还是美人?)倘若这人该死,头一伸时
可就上了当,再也缩不回来了。河水鬼的法门也就差不多是这一类,它每幻化为种种物
件,浮在岸边,人如伸手想去捞取,便会被拉下去,虽然看来似乎是他自己钻下去的。
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说是以利诱了。它平常喜欢变什么东西,我没有
打听清楚,我所记得的只是说变“花棒槐”,这是一种玩具,我在几时听见所以特别留
意,至于所以变这玩具的用意,或者是专以引诱小儿亦未可知。但有时候它也用武力,
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蛤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
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
照例,死于非命的应该超度,大约总是念经拜仟之类,最好自然是“翻九楼”,不
过翻的人如不高妙,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跌了下来的时候,那便别样地死于非命,又
非另行超度不可了。翻九楼或拜仟之后,鬼魂理应已经得度,不必再讨替代了,但为防
万一危险计,在出事地点再立一石幢,上面刻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或者也有刻别的文甸
的罢,我却记不起来了。在乡下走路,突然遇见这样的石幢,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特
别是在傍晚,独自走到渡头,正要下四方的渡船亲自拉船索渡过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此时也只是毛骨略略有点耸然,对于河水鬼却压根儿没有什么怕,而且
还简直有点儿可以说是亲近之感。水乡的住民对于别的死或者一样地怕,但是淹死似乎
是例外,实在怕也怕不得许多,俗语云,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住水乡
而怕水,那么只好骰到山上去,虽然那里又有别的东西等着,老虎、马熊。我在大风暴
中渡过几口大树港,坐在二尺宽的小船内在自鹅似的浪上乱滚,转眼就可以沉到底去,
可是像烈士那样从容地坐着,实在觉得比大元帅时代在北京还要不感到恐怖。还有一层,
河水鬼的样子也很有点爱娇。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时的形状,譬如虎伤鬼之一定大声喊阿
晴,被杀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两的头之类,唯独河水鬼则不然,无论老
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去就都变成一个样子,据说是身体矮小,很像是一个小孩
子,平常三二成群,在岸上柳树下“顿铜钱”,正如街头的野孩子一样,一被惊动便跳
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这个不同,青蛙跳时“不东”的有水响,有波纹,它们没
有。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欢摊钱之戏呢?这个,乡下懂事的老辈没有说明给我听过,
我也没有本领自己去找到说明。
我在这里便联想到了在日本的它的同类。在那边称作“河童”,读如cappa,说是K
awawappa之略,意思即是川童二字,仿佛芥川龙之介有过这样名字的一部小说,中国有
人译为“河伯”,似乎不大妥帖。这与河水鬼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因为河童是一种生物,
近于人鱼或海和尚。它与河水鬼相同要拉人下水,但也喜欢拉马,喜欢和人角力。它的
形状大概如猿猴,色青黑,手足如鸭掌,头顶下凹如碟子,碟中有水时其力无敌,水涸
则软弱无力,顶际有毛发一圈,状如前刘海,日本儿童有蓄此种发者至今称作河童发云。
柳田国男在《山岛民谭集》(1914)中有一篇“河童驹引”的研究,冈田建文的《动物
界灵异志》(1927)第三章也是讲河童的,他相信河童是实有的动物,引《幽明录》云,
“水蝹一名蝹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长三五升,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头上
戴一盆,受水三五尺,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以为就是日本的河童。关于这个
问题我们无从考证,但想到河水鬼特别不像别的鬼的形状,却一律地状如小儿,仿佛也
另有意义,即使与日本河童的迷信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也有水中怪物的分子混在里边,
未必纯粹是关于鬼的迷信了罢。
十八世纪的人写文章,末后常加上一个尾巴,说明寓意,现在觉得也有这个必要,
所以添写几句在这里。人家要怀疑,即使如何有闲,何至于谈到河水鬼去呢?是的,河
水鬼大可不谈,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平常只会梦
想,所见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
什么人,是怎么想。社会人类学与民俗学是这一角落的明灯,不过在中国自然还不发达,
也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达。我愿意使河水鬼来做个先锋,引起大家对于这方面的调查
与研究之兴趣。我想恐怕喜欢顿铜钱的小鬼没有这样力量,我自己又不能做研究考证的
文章,便写了这样一篇闲话,要想去抛砖引玉实在有点惭愧。但总之关于这方面是“伫
候明教”。
十九年五月
(1930年5月作,选自《看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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