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二十二章

  



西北风停下没几天,带着潮气的东南风就悄悄地吹过来。青龙河水开始欢快地流淌, 尽管瘦溜溜的腰身像一条山中小溪,但宽阔的河床提醒着人们她会突然身大百倍,若不 认真提防,说不定到夏天她就毫不客气去你家串门。 这一阵子可把赵国强忙坏了。果茶厂那边的新产品快要正式生产了。新产品是杏仁 露,城里已经有人生产,但限于原料山杏只产在北方,而且这一带山区最多,故全国其 他地方就没有更多的厂家生产这种产品。三将这一带每年都收大量的山杏,苦杏仁很便 宜,成本就低,仁杏露没有任何添加剂,口味好,再加上广告说的那些保健呀防病呀很 多作用,在市场上很受欢迎。赵国强托门子走路子把人家不用的一套生产线挺便宜的买 回来,黑天白夜四时不分地连轴干,用了十来天给装上了,试着做了一批,不行,做出 来的杏仁露有渣子,就跟做豆腐过包没过净似的。赶紧又想办法,请技术人员指导,又 折腾个六够,总算质量过关。说过关还得请商检部门检验,请哪个部门批准,又跑这些 手续,等把批文啥的都掏弄回来,赵国强累得两眼通红嘴角起泡腰疼得坐下就起不来。 问他腰疼是咋回事,是不是在外面找小姐了,他笑笑不答,他不好意思说,为盖一个章, 有个部门的头头说啥不给盖,给他送礼,也不要,后来去他家堵他,正赶上他搬家,就 帮着扛吧。他家东西那叫多,跟倒仓库差不多,净是死沉死沉的大箱子,也不知里面是 啥。赵国强心说就是棺材也得抬呀,溜溜干了一天,感动了那个“仓库主任”,从小皮 兜里掏出圆戳用嘴哈了两下,梆地一下就给盖了。赵国强用手撑着腰脸上笑着心里骂你 个娘的,你挺能搂呀,哪天搂监狱里去,叫你哭都找不着北。 厂里杏仁露要投产,抽空听了村干部的工作汇报,落实得都不错,惟有大坝工程还 欠点火,原因是资金不够,还有人说今年可能没有大水,不必太着急。赵国强坚决反对, 认为水火无情,各项工程,一定高标准完成,不得有半点差错。为此,他又盯在南河套 的大坝上。 大坝的工程是柱子主抓的。柱子这一阵心思不在村里,他的一个亲戚在青龙河上游 矿区开了个小煤窑,很挣钱。亲戚邀他去,柱子动心了,去那看了两趟,回来后想走又 拿不定主意。偏偏这几天玉玲和几个妇女开饭馆子去了,对柱子刺激不小,他老婆说人 家女的都能出去挣钱,你一个老爷们窝在村里干啥,你要不去矿上我去,你在家里烧火 做饭带孩子,说得柱子恼了,噔噔还就给媳妇两脚,俩人干了起来,他媳妇哭着找赵国 强,说你快放他走吧,他在家憋得难受拿我出气,赵国强心里发毛暗说才走了一个玉玲, 这又要走村主任,想让我这支部书记跳光棍舞咋着。他安慰了一阵柱子媳妇,就盯在大 坝上,盯了两天,跟村民一块干加高加厚的活,手都磨破了,也没见到柱子的影儿。 傍晚时分,福贵慌慌张张到南河套大坝来找国强,他指着村里说:“坏,坏事啦, 金镇长带人来查你啦!他说咱们村头难剃,这回说啥得剃老实了。” “那我姐夫呢?” “听说停职反省啦……” “因为啥?” “好像有啥经济问题。” 赵国强本该抬腿就往村里走,按他的脾气,这样的反应是毫无疑问的。但此刻的赵 国强却连地方都没挪,反而看看身后有块石头,他坐下掏出烟来,递一支给福贵,抽着 问:“你来告诉我,挺好,你说该咋办?” 福贵说:“他们要查厂里的账,我没让查,他们凭啥查?” 赵国强说:“还有呢?” 福贵说:“还有一个消息,你听了别上火,他们这次来,可能跟广田写上告信有关, 前一阵子,他没少告你啦。” 赵国强点点头:“还有啥?” 福贵犹豫了一阵说:“要不,让秀红回家?把矛盾缓和缓和再说,一时半时怕是离 不成,乡法庭那儿,可能广田做了手脚,金镇长也知道这件事……” 赵国强笑笑道:“秀红住你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呀。” 福贵说:“麻烦没啥,我是怕他们拿这件事做文章整你。” 赵国强说:“让他们整吧。咱们厂里的账,有啥不好公开的吗?” 福贵说:“没有。要是有的话,也是县里有关部门和镇里在咱们这报的条子,他要 是跟咱找别扭,我就公开了它,那里就有他金聚海的。” 赵国强笑了:“这一招还是别使,好像咱们有鬼,跟人家对着干似的。” 他俩正说着,柱子从村里过来了,见了面他就喊:“嘿,嘿,你俩还真有闲心在这 唠嗑,人家来查咱们,你们知道不?” 福贵说:“我这不是来告诉他嘛,他不急着走,我有啥法儿。” 赵国强冲柱子说:“你来得正好,我找你好几天了,咱俩就在这说说吧。福贵,你 先回去,配合人家,让人家查。” 柱子说:“配合个屁,我听说这姓金的把你哥和姐夫都给出卖啦,说你大哥搞非法 集资,说家权贪污公款,还受贿。国民想调市里调不成了,家权可能要挪地方,不当书 记当乡长了……” “你这是哪来的消息?”赵国强心里有些发慌。因为这两件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说心里话,自己干工作凭的是本事,但毕竟有哥哥和姐夫在县里镇里,不说是靠山,也 是从心里仗依。如果他俩出了啥事,那可是太麻烦了。 “中午在矿上喝酒,县里来个人,喝多了,啥都说,他不知道我是三将的,还以为 我是矿上的呢……国强呀,我看形势对你挺不利的,你得想想对策了。”柱子很认真地 说。 赵国强揉揉眼睛,使劲抽了几口烟,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朝西边望望,日头已经 落山了,红融融的霞光染得景色一片绔丽。有一群鸟儿从半空中飞来,唧唧喳喳叫着, 像是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开山炮轰地震得大地一抖,听说要建一条高 速公路,还要从三将这经过呢,是不是已经开工啦。 柱子问:“你想啥呢?” 赵国强说:“我想你刚才说的话,说形势对我不利……我有点想不出来。咱们村农 业连年丰收,只要把这坝加固好,再把水浇地落实了,今年丰收,肯定没跑。企业呢, 果茶还在生产,杏仁露又出来了,销售绝对没大问题,砖厂啥的,承包费也落实得挺好。 这天一暖和,又有十几户要盖楼,咱们已经规划好了,用不了二年,三将村就整个变了 个样。这形势,对我这支部书记有啥不利呢……” 柱子嘿嘿一笑:“咱俩说两股道上去啦。这些是没得说,挺不错的。我说的是那一 头,国民大哥肯定参与集资了,据说嫂子自己入了好几十万,人家从邮局查出汇钱的单 据来。家权那呢,供销社有不少签着镇里的条子,其实是他个人用的,烟呀酒呀,连自 己用带送礼,可是不少,最近还挪了一笔教师工资,在县城集资建房。咱们这呢?大块 地,金聚海已经卖给制革厂了,钱可能都到他手里了,他能不要?咱给不给?听说他又 盯上咱的果茶厂,镇里要入啥‘领导股’,只要有收入就得分钱,还有镇里的项目集资, 这些事,都得落你头上,你说这形势对你有利吗?” 赵国强笑了笑:“工作上的事,不能光落我头上。应该是你头上,党政分开,具体 事得靠你落实。” 柱子说:“国强呀,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想当这个村主任了,我那开矿的亲戚让 我到他那去把秤,一个月给我开八百,这么好的活,我不能不去。再者说,广田,还有 满天,都惦着村主任这个位子,都放出风来要争一争,我何苦放着钱不挣,跟他们在这 打咕……你说呢?” 赵国强眨眨眼说:“这活不赖,一个月八百,挣得过。还有啥挣钱多的活?” 柱子问:“干啥?” 赵国强说:“我也去。” 柱子嘿嘿笑着摇头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赵国强问:“为啥我不能去?” 柱子说:“你去了,三将这咋办?这一大摊子,没你可不行,你是当家人,走不 得。” 赵国强说:“闹了半天,你们都想图清静,又挣钱,就我一个傻蛋,在这受累,我 也不干啦,我也找个又舒服又挣大钱的地方去,村里这些事,谁爱干谁干……” 柱子低着头抽了好一阵子烟,然后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身旁一棵小树说:“好,我听 明白啦,我不走啦,不过,我要是让人给竟选下台,我就可以走了吧?” 赵国强点头说:“那当然,老百姓是天底下最自在的人。不当村主任,随你的便。” 柱子说:“一言为定。” 赵国强说:“回家告诉你媳妇,我这回思想再解放一回,马上就增加村干部补贴, 省得都说跟着我白受累。” 柱子乐了:“要没你这句话,今天回家还得干架。加多少?” 赵国强说:“加到……回头咱商量商量。走吧,没看见人家都收工了。” 在坝上干活的人都往村里走去,坝上空荡荡的。赵国强嘱咐别把国民和家权的消息 告诉老爷子,省得他跟着瞎着急。柱子说那是当然的了,然后他问咋接待金聚海,是来 文的还是来武的,文的就是找家饭馆安排一桌,喝些酒联络联络感情,武的呢就是狗脸 一拉,不理,爱咋着咋着。赵国强乐了,说你往下台的道儿上干呢,那可不行,还得来 文的,你出面,就说我头疼。你也别联络啥感情,就是喝酒,多多的喝,听他们说啥。 柱子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喝酒我最在行,一肚子酒令,不喝趴下谁也别想走。 赵国强让柱子先走,等他走了一阵,赵国强起身顺着大坝朝东走,然后下坝走小路, 朝四里地外的镇政府走去。此时,天已经暗下来,国强想想家里,知道秀红一定会过去 给爹做饭,他心里便踏实了。可是,一想起和高秀红这段事究竟咋个了法,他不由得又 有些焦躁,虽然自己到现在没敢在秀红身上动一个手指头,可外面传的却邪虎得很,好 像他俩已经明铺夜盖做夫妻了。这事要是搁在一般群众身上,没啥了不起,眼下农村有 钱的养小老婆的,或者谁家媳妇就是明着跟谁好,不新鲜,大家知道了都是一笑拉倒, 只要不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和平共处原则把握得准,没人管。 公路上车很多,一辆挨着一辆打着灯飞跑。路边饭店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扬手招呼: “来这停车吧!吃住方便,价钱便宜。”偶尔一辆车放慢速度驶下公路,小丫头们跟狼 崽子似的呼地一下围上去,恨不得把司机和乘客五马分尸了。 赵国强过去从村里去镇政府,都是出村东奔大块地,走的是直线,这回他从南河套 兜了个圈子,上了公路,还得往北走一阵子。路边的这些饭馆商店,占的都是三将村的 地,开始的时候也请过赵国强,但往下这些老板不时地你盘给我我卖给你的,门上的牌 匾隔些日子就一换,开业大吉四个字却总贴着,没几天就放一阵子鞭炮,也就闹不大清 楚老板又换了谁、店里到底做啥生意。玉玲带人开饭店后,曾回家跟国强说路边虽然过 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少,但生意也不好做,原因就在于有的店玩邪的,明里开饭馆,暗里 是野鸡店,靠规规矩矩做生意,当然比不过他们,希望国强找个机会清理一下,毕竟是 在三将的地盘上。赵国强本想说那是工商和警察的事,又一想那些店就在工商和派出所 眼皮底下,要管早就管了,听说有一个警察还跟野鸡勾着诈钱。赵国强就点头说将来要 是发现了,一定想法整治,不能让这种行为坏了三将的名声。话是那么说了,可哪有空 管这事,而且自己又没大檐帽啥的,恐怕也管不了,弄不好再让人家给收拾了。所以他 暗自嘱咐自己还是少管闲事,啥时闹到前后街了,再出头。 “大哥,来吃饭吧。” “来我这,我这舒服!” “大叔,到我这吧,我这保您满意。” 四五个小姐不知从哪冒出来,上前又拉又拽,把赵国强给弄蒙了。赵国强说我不饿, 小姐说正是吃饭的时候你咋能不饿,你就来吧。结果,有三个小姐往一个方向使劲,愣 把赵国强给硬推进一家饭馆里。赵国强心里说你们这帮丫头片子,可别把我绑架了,他 问:“你这饭馆叫啥名字?” “刚开业的,叫春香楼。” “平房,咋叫楼?” “回头就加一层,叫楼好听。” “我听着咋跟书上的窑子名似的?” “叫你说着啦,这里啥都有。你想干啥吧。” 屋内用木板隔了好几个小单间,赵国强被塞到一间里,俩小姐把着门,脸上也没有 刚才的笑了,瞥了瞥赵国强问:“吃啥?快说话。” 赵国强这才听清是东北口音,小姐的个头也大,有一个比自己足高出一头。赵国强 心想怪不得掐小鸡子似的就把我掐进来,这身板,我俩也不是对手。赵国强不敢挑刺了, 刚才问人家咋像窑子的名时,心里或多或少觉得对付几个女流是小菜,说句浪话没准能 了解点真实情况。现在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不吃饭,我有事。”赵国强说。 “不行,进来就得吃,不吃不许走。” “吃啥呢?” “吃啥有啥,看不见四个招子!” 小姐说的是门口的饭招子,红布做的,圆桶样儿,下面有穗子,用大竹竿挑着。那 东西有讲究,挑一个招子,是小店,卖个烟酒,想坐下吃没东西,这叫吃啥没啥。挑两 个招子,是有啥吃啥,挑四个招子,是吃啥有啥。赵国强刚才哪注意挑了几个招子。他 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想吃啥……” “不是跟你唆(说)了吗,吃啥都有。” “吃奶都有。” 两个女子互相瞅瞅,笑起来。笑得赵国强身上发冷,心里说我这可是了解到正地方 了,只要我出去,就找一伙子人毁了你这店…… 一个小姐大声地问:“你快说话呀,愣着干啥!穷鬼,没钱咋着!” 赵国强受到莫大侮辱,他一拍桌子喊:“快把你们老板找来!” “找老板干啥?有话你说!” “干啥?我说?我要拆这房子种地!你们滚!” “你找收拾呀!你是来闹事的呀!”两个小姐逼上来,一抬手,十个银色指甲钢钎 子的尖一般。 “你们敢动我,我是赵国强……” “赵国强,唐国强才好呢。让我俩跟你亲热亲热……” “我……我操……” 赵国强心里说这下可完啦。没等还手,脸蛋子上火辣辣就挨了几下子,他抓个啥就 咬,一个小姐嗷地喊起来,说咬她手了。赵国强就势往外一冲,不料门外还有男的,举 拳便打。还好,门开着,赵国强捂着脑袋就冲了出去。跑到街上,身后一阵笑声。赵国 强转过身直起腰,一股怒气从心底冒起,他指着那一男几女说:“瞎了眼的,你们敢打 我,我跟你们没完……” “有本事你过来!” 路边其他饭店门里门外的人都朝这里看,却没人出来劝。赵国强想走了算了,又一 想这么下去,这地方更没人敢管啦,得有多少人让她们拉进去,得害巴多少人。赵国强 摸摸脸,怪疼,摸摸脑袋,起了包,他干咳了两声指着春香楼门口的人说:“睁开你们 的眼,看看我是谁?我是三将村的一把手!你们都在我的地面上。你们不好好做生意, 欺侮到我头上啦,告诉你,我一句话,就叫你这店开不成……” 赵国强拣着大话往外扔,管他办到办不到,先吓唬住他们再说。 你还别不信,这话挺管用,从春香楼的门里跑出个瘦子来,上前就要拉赵国强的手, 嘴里说:“哎哟哎哟,我瞎了眼呀,原来是您呀!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不是个东西呀!” 赵国强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你是……” 瘦子说:“我叫小三,在温泉,咱们见过,那会儿,我跟着霍大力……” 赵国强想起来,霍手下好像是有个瘦子……没等他俩再说啥,满河拎着杆猎枪和两 个小青年匆匆过来,满河上前就把瘦子推了个跟头,然后问国强:“咋着,你说,谁打 你?我给他一枪。”说着,枪管已顶住瘦子的脑门子,瘦子吓得直哆嗦,颤抖着喊: “赵大哥,饶命!” 赵国强一把就将枪管子抓起来,挡住满河三个人。瘦子小三爬起来跑到店门口,抡 起胳膊,咪咪给那俩女子几个耳光,边打边骂:“我叫你们瞎了眼,也不看清就往里面 拽!” 这时就有了围观的人,有人说这个店太黑,一天起码宰好几个人,不吃饭就得挨打。 满河小声问国强:“要不,给他砸了得啦。” 赵国强瞪了他一眼:“别胡来,往后不许动枪。” 瘦子小三还要打,赵国强上前拦住说:“别打啦,你是老板,要打,你该打自己, 要不是你逼着她们拉客,她们也不会那么干。” 那俩女子哭着说:“大爷呀,真是的,我们是为他干,拉不来客人,挨他打呀。” 赵国强指着瘦子说:“听见了吗?这事责任在你。我告诉你,今天我饶你一把,往 后如果再干,就别怪我不客气。一是这有我兄弟,他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急了眼他可 真敢开枪,二是我要把你们占我的地退耕还田,我种大棒子,也比让你们祸害人强。三 呢,我要把你们交派出所,让公安局抓你们,工商没收执照,法院判你的刑……” 瘦子上前说。“赵大哥,有你前面那两条就行了。后面都没啥用,不瞒您说,这一 路边上,有执照的没几家。你高抬贵手,往后我们再不胡来了。您是不是进去呆会儿, 我给您摆桌压惊酒。” 赵国强心里有事,哪能在这呆住。说声你欠着吧,就奔乡政府。满河撵上来说就这 么便宜他们啦。赵国强说别看我拿你吓唬他们,你可不许有半点胡来,尤其不许玩枪。 满河倒也老实,答应了一声就回自己的店里去了。 乡政府办公楼已经是黑乎乎一片,人们早下班了。赵国强推开大姐家的屋门,只见 屋里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孙家权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瞅着房顶,玉秀坐在椅子上发愣。 一见国强,玉秀眼泪掉下来,把倒了的凳子立起来递给国强,又指指桌上的烟说:“你 看看这事闹的,人家乡镇头头谁不在县城买房子,轮到我们啦,政策就变啦,就不行啦, 还就算是个大错误啦……这不,要把我们调到别的乡镇去。我不去,要去他一个人去, 我就在这不走,看谁来撵我!” 孙家权说:“你不去,一个人在这干啥?喝西北风呀?” 玉秀说:“实在不行,我回家种地,我就是不去别的地方,东西咱一人一半,将来 能到一块,咱还是一家人。到不了一起,咱就各过各的,离婚也中!” 孙家权苦笑着对赵国强说:“瞧瞧你大姐,有多鲁。没听大家说嘛,乡镇干部是块 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垒进高楼不骄傲,垒进厕所不心酸……” 看孙家权的样子并不很紧张,赵国强就让他把情况讲讲。孙家权坐在床上说也没有 啥了不起的,主要是因为在县里给自己张罗了一套房子,那头急着让交钱,镇里正好有 一笔农业小流域治理费,得开春以后使,镇财政同意垫付,就转过去两万。不承想让人 给告了。赵国强问:“不是垫的教师工资吗?” 孙家权跳到地上说:“我也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我能用那钱吗!” 赵国强说:“两万块后来补上了吗?” 孙家权说:“一个星期就补上了。全县所有的乡镇书记,顶数我花的少。他们都是 独门独户盖的小楼,我是一个单元,两室一厅……妈的,纪检委就把我给盯上了,欲加 之罪,何患无词!还不就是看大哥要到点了,我也不爱给他们打溜须。不过,也可以, 换个地方,当乡长,那没书记,还是一把手,旁的事都不提了,也省心。” 赵国强这才把来龙去脉弄个差不多,看来跟柱子讲的有不少出入,跟福贵说的也不 一样,起码没有停职反省这一说。于是赵国强就劝玉秀冷静冷静,既然只是工作调动, 兴许是人挪活呢,别较劲。玉秀说你们就能说宽心话,那个乡偏僻得很,交通也不方便。 孙家权说再不方便,乡里一把手也有个破车坐,不会掉山沟子里出不来。然后,孙家权 皱着眉头说:“国强呀,这次好像镇里有人暗地盯着我,纪检委一抓就抓到点子上。” 国强问:“听说还有受贿……” 孙家权忙说:“退了,要是不早退一步,更麻烦了,唉……” 玉秀说:“从供销社那么多条子里,咋一下子就找出我们用的……” 孙家权摆摆手不让她往下说,他按了按右肋下,自言自语道:“会是谁呢?老金是 我力荐才当的镇长,他不会……” 玉秀说:“人家不会,你那皮夹克,还是他的呢。建房的钱,也是他主动给拨过去 的。” “国强,你给留点心,看是谁暗地整的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家权说。 “好吧……”赵国强不愿意再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不管咋说,假公肥私的事,就是 占一分钱也不光彩。 玉秀的气消了许多,把东西往一块归拢说:“别跟爹说这些,到了那儿,过几天我 就回来看爹。唉,我这命,真苦呀,他的肝都疼了……” 赵国强忽然鼻子发酸,也是,像大姐玉秀跟着家权,这些年净在乡镇转了,连个像 样的家都没有。玉秀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家安在县城,可才动了一步,就出了事,反到 离县城更远了。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赵国强忙问:“有啥困难?那些条子咋办啦?” 玉秀说:“能咋办?我们自己掏腰包呗。嗐,谁叫我们打肿脸充胖子呢!就充了这 么一回,还露馅了……” 赵国强不由自主地问:“头一回呀?” 玉秀拍拍大腿:“天地良心呀!我们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还不是看你们弟弟妹妹都 有钱,想要个面子,才干这蠢事……” 孙家权又摆摆手说:“别说了,丢人。国强呀,这回别看栽了个跟头,我不后悔, 值!我买个教训,防止了今后栽大跟头……不瞒你说呀,这一阵子,我思想有点变化, 看人家这个有钱,那个发财,我有点动心呀。人嘛,谁不想日子过得更好点。更何况, 我得多挣点钱供孩子念书啥的……嗐,其实,想办法也能对付过去,可心里往钱上一使 劲,就有点把不住自己了。给爹过年带去的礼,是从供销社拿的,记公家账上了。我哪 来的钱,好几年没发过整工资了。说乡镇干部靠收礼就把日子过了,放屁!你有多大权 力?哪有那么多人给你送礼?要是大官,管着基建,一动几千万,人家送个礼就是十万 八万,也能顶日子过。我这最多批个房基地,送一条子烟,两瓶子酒,还都是便宜货, 能管啥用!再想法子往大了收,还有党籍国法呢,咱干了这么多年,甭说觉悟多高,起 码知道玩多大的火才不至于把房子燎了。造大发了,非出事不可,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这事咱见过,蹲在牢子里一个劲哭,说我不贪不占不是过得挺舒服的吗?我这是何苦, 占了几十万,一分没动,换来二十年大狱,我有病呀!咱不能跟他们学!国强,你们放 心,我这回不管走到哪,工作干得好赖我不敢保证,廉洁的事,我要让他们一根草刺也 挑不出来……有那一天,我和你姐开不出工资来,日子过不下去,找到你门上来,你别 笑话就行啦……” 赵国强把自己嘴唇咬得生疼,才没让眼泪流下来,他扭头就出去,找到玉玲的饭店。 玉玲这个店挺宽绰豁亮,吃饭的人不多,但还可以。她这也雇了几个小姑娘,都是本村 的。她们都认识赵国强,赶紧迎上来沏茶倒水。玉玲从别的雅间过来,一见国强就说: “你咋不让满河收拾他们呢,挠成这样?” 赵国强一看玉玲完全变了个样,蓝西服白衬衣,头发盘起来,眉眼显然收拾过,跟 过去在村里两个人似的。赵国强问生意还行吗。玉玲摆手让那几个服务员走开,她说: “还生我的气呀。给你撂挑子啦。” 赵国强抬头瞅瞅房顶的吊灯:“这是你的理想?愿望实现啦?” 玉玲说:“反正自己说了算,舒心。” 赵国强说:“钱家那里咋办?” 玉玲说:“不回去啦,坚决不回去。” 赵国强说:“有钱吗?快给大姐送两千块,算我的。” 玉玲问:“他们还缺钱?一件皮夹克就好几千。” 赵国强说:“可别提那夹克了。你快送去,一去就知道咋回事啦。他们要离开这 了。” 玉玲吃了一惊说:“我就在这儿,咋都不知道。” 赵国强站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太忙啦。”他系系裤带,忽然说,“有馒头吗? 给我俩,我一边走一边吃。” 金聚海跷着二郎腿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瞥了一眼赵国强说:“你真可以呀,跟我 摆磨咕阵。两天啦,你生是不露面,你想干啥呀。” 确如他所说,自打两天前那个傍晚得知金聚海到村里来,赵国强就没露面,每天照 样去大坝干活。金聚海也不像过去的工作队吃住在村里,他有车,离镇里又近,呆一会 儿就开车回去,所以,你想见到他也不容易。不过,此次确是赵国强要较个劲,他想, 你不是来查我吗?我等着,等着你查出问题再说。金聚海原想从账上找出点毛病,起码 抓住点把柄再找赵国强,查了两天,啥也没找出来,他沉不住气了,坐在村委会,让柱 子把国强找来。国强从大坝过来,日头都一竿子多高了。金聚海先发制人,一见面就给 了赵国强几句挺不好听的话。 赵国强说:“不干啥,垒坝呢。”然后就不说话,坐下抽烟。 金聚海问:“看你这样,不欢迎我来?是不是?” 赵国强说:“太忙,顾不过来欢迎谁。要是大坝垒不好,水大了,兴许能冲了镇政 府。” 金聚海说:“你拉倒吧,别吓唬人,当初你姐夫选址时,看过风水,那地方不犯 水……不对,咱说这个干啥。赵国强,我今天来,是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和你谈话,原 因是,群众对你反映很大,你应该注意,要夹着尾巴做人,做老实人、办老实事……” 赵国强说:“请讲明,我哪不老实了?” 金聚海看看跟自己一起来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谁也不说话,金聚海只好自己接着说: “瞧瞧你,一点也不虚心,刚听到一句批评话,就受不了啦!这还了得。” 赵国强说:“我受得了,你说吧。” 金聚海瞪了一眼跟他来的人说:“你们嘴里都塞鸡毛啦?哑巴啦?是不是看他是孙 书记的小舅子,就不敢开口啦?孙书记,老孙,已经调走啦,到别的乡当乡长去了,这 意味着啥?你们还看不出来。咱们帮助赵国强,并不是要整他,而是为了三将村的经济 更快地发展,往大里说,也是为了咱三将镇的发展……不发展,咋能落实小康镇的目标? 不发展,往哪发工资奖金啥的……” 随行的一位同志说:“我们正在整理有关材料。” “别整啦,有多少算多少,说吧。” “一是一言堂,自己说了算,比如年前开村民代表会没商量好的事,年后他一个人 就给定了;二是不相信群众,压制群众干四化的积极性,如有人想承包果茶厂,他不同 意;三是支持亲属搞非法集资,如支持钱满天,骗村民的钱;四是生活作风不好,跟一 个有夫之妇有不正当的关系,成为第三者。就这些。” 赵国强乐了:“行啊,工作效率不低呀,来这两天,就搜集到这么多材料。” 金聚海眨眨眼,跟众人说要和国强单独谈谈,众人便出去了。剩下他们俩,金聚海 突然变了个态度,笑呵呵地拉着椅子往国强跟前凑,小声说:“别害怕,那是官样文章, 不得不做呀。” 赵国强心里发紧,暗想这家伙搞啥花活,千万别上当。他说:“做我也不怕,都站 不住脚。” 金聚海点点头,掏出红塔山牌的香烟给国强抽。他说:“我也知道站不住脚,三将 村让你治理得挺好,问题是,有人向上写信,领导批示要派人来查,还要结果,我不得 不来,不得不装得厉害点。就冲我和家权的关系,我也不忍心整你呀……” “我姐夫犯了啥事?”赵国强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他呀,这回可犯大事啦,都是经济上的问题,可怕呀,一句两句我跟你说不 清……”金聚海皱着眉头说。 “您咋不给他提个醒儿呢?” “咋不提,提了也不管用。我说咱别把目光都盯在钱上,应该两个文明一齐抓。你 姐夫说先把钱抓到手再抓那一手吧。我说咱当领导的还得先群众后自己,他不管不顾, 硬是让会计拨钱……” 赵国强一下子想起大姐玉秀说的钱是金给拨过去的。他想想说:“不对吧……” 金聚海说:“有啥不对的,千真万确。” 赵国强说:“我咋听县里一个人说,这钱是你给拨过去的,是你给操办的。” 金聚海脸色变了:“你是听谁说的?妈的,谁这么说的?好,这钱是我拨的又咋样? 拨过去也是给你姐夫搞房子,跟我也没关系。对这种只顾自己的行为,难道我们不该斗 争吗?难道……” 赵国强说:“难道,你就不该反戈一击给他来个窝里反吗?” 金聚海愣了:“你小子,真鬼头,你咋知道是我捅的?” 赵国强说:“我不知道,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金聚海挠挠脑袋:“我说了吗?我说啥啦?妈的,这些日子酒喝得太多,脑子不好 使了,说完就忘。算啦,国强呀,反正你姐夫也走了,这事就过去了,咱不提啦,还是 说咱们的事。你是三将直辖村的支书,你的位置很重要,你得支持我,要不然,我在三 将的头三脚没法踢。” “您想踢哪三脚?” “第一,提前一年,今年建成小康镇,第二,把三将村变成商贸集镇,第三,我得 给镇里干部发工资。你看这三脚咋样?” 赵国强真有点想不到金聚海肚子里还有这些内容。他不由地暗叫一声国强呀,你得 慢行事,过去毛主席老人家讲一分为二,现在邓小平讲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看来世界上 的事都不能纯而又纯。我们看问题也就不能走极端以偏概全。像金聚海这样的人,从他 出卖孙家权来看,人品是极差了。当然不是说不能反映问题,而是他领着人家往陷阱那 走,走到跟前他从背后推一把,有些损。可当他当政后,不管最终的目的是啥,他也要 踢几脚,如果没踢太偏,对老百姓或许是有好处的。论私,不管是啥都不该支持金聚海, 论公,为老百姓着想,赵国强接下心头的怨恨,觉得还是该支持就支持。于是,他说: “你说的这三脚,我赞成,咱们都是党员,心思应该用在这些事上。需要我具体做啥, 您说吧。” 金聚海喜笑颜开:“这就对啦,咱们得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才对。为踢好这头三 脚,我有好多具体的措施,旁的就不说了,到你这儿,你帮我办两件事,一是把大块地 给镇里,由镇里引资开发,受益由镇里和村里共同享受。二是你做做钱满天的工作,别 让他逼我要那二十万块钱啦,那钱让我一个朋友借去炒股啦,全给套住了。让他容我一 段,我一定想办法还上,不然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账。” 赵国强刚刚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下去了。他说:“不是我不支持你,这两条都不好办。 占大块地事关全村人的利益,而且你引来的是制革厂,那厂是因为污染才要搬家的,搬 到这来,污染解决不了咋办?钱满天的事,恐怕你也知道,因为我妹子闹分家,他对我 意见挺大,认为是我戳咕的,我咋好去找他。” 金聚海把脸绷起来:“闹他妈的半天,我跟没说一样,你还是啥也不愿意帮我办 呀。” 赵国强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两个事有难度。你说的建商贸集镇的想法, 我准备在村里落实一下,村里再建新房时,一定留出一片空地来,以备将来盖大棚啥 的……我看南方那些最富裕的农村,都跟原来农村的老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就是小城镇 了,咱们也得往那上发展。” 金聚海说:“瞧瞧,你的眼光也挺先进嘛,既然是建小城镇,种地就是次要的,你 还护着大块地干啥。把大块地变成大把钱,正好建设小城镇嘛。” 赵国强说:“就怕变不成大把钱,变成大心病。建一座污染厉害的厂子,那就跟扔 这一颗原子弹差不多,即使不爆炸,天天也有辐射,咱糟心不。” 金聚海说:“为了经济发展得快一些,咱不能太保守了,只要发展上去,有了钱, 还可以治理嘛。国强呀,当初在金矿,我待你可不薄呀,你那时也挺仗义的,为朋友不 惜两肋插刀,咋这几天变成另一个人啦。说话办事考虑得太多,思量来思量去,跟个娘 们似的。” 赵国强不由地笑了,笑得很痛快、他觉得金聚海看得挺准。要是成天在一起打头碰 面,还兴许看不出来,金聚海毕竟是隔了几年之后,又聚到一起,所以,他才能有这种 感受。赵国强朦胧地记得自己曾有过一种希望,希望自己能有所变化。农村干部土,不 光土在衣服穿得差,不懂得科学技术,更土在头脑简单,工作直来直去,一张嘴要么 “中”,要么“不中”,细问问为啥做这种决策,而不做那种决策,能说出一来,却说 不出二三,根子就在于思考不够,想得少。但这个少又不是不会算小账,而是头脑里政 治少、大局少,群众长远利益少。几个少下来,他就必然是一根肠子炮筒子,早晚跟不 上时代的步伐…… “跟你说话呢,你笑啥!” 赵国强不想把心里话跟他说。他觉得金聚海虽然当了乡长,但水平远没有达到应有 的标准。尽管他比自己官大,可以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但就个人的素质而言,他高不 过自己,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挺大的缺陷。眼下没到互相开诚布公谈心的时候,所以,还 是把肚子里的话暂时搁住吧。 门开了,进来了李广田。这两天,他们见过两次,给赵国强归纳的几点错误,也都 是从广田这淘弄来的。 李广田看来心情不错,脸色发红,坐下来说:“打扰你们一下,想提个问题。” 金聚海点点头:“你说吧。” 李广田说:“法律上是不是保护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肯定是,我查了书了。可是, 赵国强你在去年三十夜里闯进我家,你这是啥行为?还勾引走我的儿媳妇,到现在你俩 明铺夜盖,你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金聚海说:“就是啊,国强同志,这个问题刚才我们已经给你提过了,你咋解释?” 赵国强说:“这事极好解释,咱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金聚海说:“那当然。” 赵国强说:“救人不可能都在大街上吧?你把人绑在院里树上,我当然就得进院里 去啦。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去法院告我,告到哪儿我都陪着。” 李广田被噎了一下子。金聚海赶紧说:“嗐,咱乡下的破院子,猪狗随便进,人进 去,也犯不上扣大大帽子。问题是,他那个儿媳妇,也没办离婚手续,你咋就敢给撬了 行呢?做得有些过头了吧。” 赵国强说:“这个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 金聚海说:“为啥说不清呀?还是这里面有猫腻,有问题。太简单啦,你是依仗职 权欺负人家嘛!要是换个旁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赵国强说:“要不,你听我解释……” 金聚海说:“你不用解释,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了问题。你经不住改革开放的考验, 竟然在女色面前失去了原则……” 赵国强火往上撞:“你不听我解释,你爱咋说就咋说吧。” 李广田说:“看看,一点错也不认,简直是目中无人,无领导呀!” 赵国强说:“随你们便吧。金镇长,你不就是想要大块地吗?明跟你讲,我不给。 李广田,你不是想承包厂子吗?也明告诉你,我不同意。你们爱咋办就咋办吧。” 金聚海气得脸色发青:“赵国强,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就冲你勾引良家妇女,我 就可以代表镇党委宣布你停职反省……” “不行!不能让他停职反省!要找你们找我!那事都是我同意的,是我不愿意在李 家呆着,是我主动找的赵国强。”高秀红推门进来说。 金聚海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掺和啥,快走快走。” 高秀红说:“你们说的是我,凭啥不让我说话,你要是非撵我走,我马上就去县里 市里省里上访,说你制造冤假错案。” 金聚海不由地正眼好好瞅瞅这个女人。他当了镇长,最怕的就是群众上访。上访多 了,就说明你的工作没做到家,上级领导也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而且,年终目标里, 上访的多少占很大的分数,直接影响在全县各乡镇的排名榜上的名次。金聚海忙说: “你,你先别忙着上访,有啥你先跟我说,我解决不了,你再去,你隔着锅台上炕不 行!” 高秀红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们不许往赵国强头上扣屎盆子。我俩的关系,全 是我主动。” 赵国强说:“不,是我主动。” 李广田说:“瞅瞅,都毫不知耻。” 赵国强说:“我们又没于见不得人的事,有啥知耻不知耻的。” 他们这么一争将,时间就拖长了。金聚海看看手表,都中午十二点多了。他刚要说 别打咕了,该吃饭了。门开了,他带来的几个人和柱子福贵等人都走了进来,脸色都有 点不对头。金聚海问有啥事吗?柱子说:“钱满天给公安局带走啦!” 赵国强问:“为啥?” 柱子说:“好像是为集资的事。” 金聚海哈哈大笑:“我早说过,他要出事的。我还有个客人,回镇啦。国强呀,你 好好掂量掂量,快拿主意,过几天我还要找你,建筑队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要敬酒不吃 吃罚酒,牵着不走,非得打着倒退,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金聚海心花怒放地走了。闻讯而来的村民却把村委会挤满了,七嘴八舌地问到底出 了啥事?入到钱满天会里的钱咋办?找谁去要?赵国强这时心乱如麻,他本来还想去跟 钱满天说说这事快点收场,别闹出麻烦来。没想到这么快公安局就出面了,难道已经出 了大漏子? “赵支书,这事你不能撒手不管呀,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呀!”孙万友说。 柱子问:“你不是没人会吗?” 孙万友苦笑:“看旁人都入,我也就偷偷入了。” 金香说:“全村人差不多都入了。” 赵国强一愣:“有那么多?在我印象里,只是河西的入得多。” 冯三仙说:“大年三十,他钱满天一掏钱买花炮,大家伙一看他真有钱,就蔫不溜 地往那入了。” 柱子跟国强说:“现在还闹不太清楚那里的细节,你是不是去钱家了解一下。” 赵国强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他忽然想起有人说的自己在集资上有好处可得的话,又 坐下了。众人看着就着急,孙万友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赵国强说这事都 是个人行为,村里又没参与,我个人一分没入,我操这个心,合适吗…… 好一阵子,福贵问:“支书,你真的一分钱没入?” “我要是入了,你们谁都可以取出来花。” “不可能吧。这么好的事,听说你大哥大嫂都入了,你能不入?”金香说。 村民们互相瞅瞅,有人便说:“赵支书,你要是入了,也没啥,这不是跟我们老百 姓走到一起来了吗!您就牵头去给找找吧,小心他们钱家把钱转移了。” “是啊,那可就鸡飞蛋打啦。” 赵国强心里好一阵子酸痛……这是咋啦,当干部的还要咋着才能使群众相信自己呢? 为啥走到了这一步?作为党员,心里真是着急哟。赵国强不愿意再往下僵持和解释,他 站起来说我去河西一趟,大家都回家等着吧。柱子说不许瞎起哄,传些没鼻子没眼的小 道消息。孙万友说中啊有支书出马,我们就放心啦,不管到啥时候,我们也得依靠组织。 赵国强听了这话,心里多少有点热乎的感觉,他赶紧就走了。 钱家一片混乱。钱满天是在接了满地从东北打来的长途电话后,被公安局的两个人 带走的。警车没有从东庄走,而是从沟里那边绕过来的。公安局的人拿出逮捕证,让钱 满天签字,钱满天问凭啥逮我。公安局的人说到那您就知道了。其实,钱满天已经从满 地的电话里知道是咋回事了。他那搞高息储蓄的朋友出事啦。钱满天有所察觉,提前让 满地去把自己入的钱提出来。当时那边所有的钱已经冻结,钱满天让满地不惜代价用钱 铺道,结果满地花了五万元行贿,把他们前后入进去的一百万的本钱给弄了出来。钱满 天为了防止出意外,让满地把钱存到当地的银行,不许汇回来,人也不要回来。这个电 话才打完,公安局就来人了。公安局是得到东北那的电话,说你们那有二大户非法提走 了一百万,希望立即连人带钱都扣住。县公安局特爱干这类的事,弄好了兴许能罚没一 笔钱。公安局经费短缺,自己不创收,光靠财政就得关门,所以,找到检察院开了逮捕 证就杀到三将,带走了钱满天。 钱家这会儿就剩下满山一个男人,还有玉芬、高翠莲和梁小秋。钱满天和东北那头 的详情,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瞎猜,说什么的都有。玉芬到这时候就没啥主意了。 高翠莲把着电话一个劲往东北打,想找钱满地讨个主意,或者把这边情况告诉他,可满 地换了旅馆,找不着人了。满山和梁小秋认为大哥此去凶多吉少,为了防止财产被没收, 必须转移。但此次转移没有必要像九0年时拉冰箱彩电啥的,那些东西都算不了啥,现 在主要是转移钱。据他们所知,钱家前后集资总额将近三百万了,除一百万投到东北吃 利息,余下二百万,有五十万贷给了旁人,五十万搁到厂里购置设备,留在手里的起码 有百十万。这百十万中又有五十万让钱满天给存国家银行里了,存那里虽然利息低,但 旱涝保收,没有风险。余下五十万,就是现金了,留着日常给入会的付利息。玉玲不管 这摊子走了以后,钱满天一直找不着合适的人,自己亲自干。但保险柜的钥匙放在玉芬 那里,他知道玉芬是最可以放心的人,在钱上她不会占一分一毛。 赵国强进了钱家楼内时,钱满山正逼着玉芬把钥匙交出来,玉芬不肯。见了赵国强, 钱满山说:“你来得正好,劝劝你姐,快把钥匙拿出来,把钱挪到别的地方去。公安局 的人刚才疏忽了,一会儿明白过来,非来翻不可,叫他们拿去,就没个回来啦。” 梁小秋说:“那是人家入会的钱,拿走了,人家还不得把我们活吃啦。” 赵国强问玉芬:“满天走时说过啥吗?” 玉芬皱着眉头说:“啥也没来得及说,就给带走了。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赵国强想想,就要给大哥家打电话,他想问问到底是咋回事。没等这边打,那头黄 小凤打来了,她说快点把我存在钱满天那的二十多万块钱提出来,利息不要,只要保住 本就行啦。赵国强问我哥呢。黄小凤说去市委组织部了,可能是要调动,平调到市里…… 赵国强放下电话,心里便知道不可能从大哥那得到任何帮助了,必须得自己拿主意。 可未等他和钱家人商量,钱满山说:“大哥二哥都不在家,这家里就得我说了算,赵书 记,您就别管我家的事啦……” 梁小秋说:“哪能这么说的,是您就别费心啦,万一我们这出啥事,您也用不着跟 着担责任。” 玉芬摇摇头说:“不行,这个家你俩不能当……” 梁小秋说:“那你是大嫂,你来当?入会的听了消息肯定来,厂子里已经有人嚷嚷 要分东西,魏大宝也来电话了,说鲍老板马上就要来。这些事,你能支应吗?你要能支 应,我们就不管。可你要把这个家交给旁人,我们就不干。” 玉芬眉头紧皱,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翠莲从楼上下来,看她的神情,不像先前那么紧张,梁小秋问:“和二哥联系上 了吗?” “没,没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高翠莲说。 “我听刚才楼上有电话,不是二哥来的呀?”梁小秋问。 高翠莲摇摇头:“可别说啦,我娘病了,非让我回去一趟。” 钱满山说:“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走,说不定啥时,我二哥就把电话打你屋里去, 你走了,谁接电话。” 高翠莲说:“是啊,我不走,我等接了满地的电话以后再回家。不过,我看咱们得 赶紧拿主意了。眼下,咱们所有的财产都在大哥名下,一旦出事,就全泡汤啦。不如赶 紧把家分了,就是公安局来了,也不能把咱们的那一份拿走呀。” 梁小秋笑道:“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不这么着,咱们可能一分钱也留不下。” 满山抽着烟转了几圈说:“分家嘛……可以。不过,那些债权债务咋办?咱总不能 分一身债吧。” 梁小秋说:“那当然。现有的钱,咱们各分一份,当然也有大哥一份。别人欠咱们 的钱,也一家一份,回头各自去要,旁的钱,都搁大哥名下,他们要是不放大哥,就让 他们去监狱去要。” 高翠莲有些犹豫:“这招儿可有点损,入会的钱,都分了,大哥拿啥还人家……” 梁小秋说:“你心眼还挺不错的,可你也是个傻瓜,大哥干这么多年,他自己肯定 还有积蓄。再者说,工厂的机器咱们眼下是没法分走的,卖了就是钱。” 玉芬指着梁小秋说:“你的心眼子可够狠的了,你想要把钱家从根上毁了呀。你们 说的,我坚决不同意!这个家,现在不能分。要分得等你大哥回来以后分,看他咋个想 法。” “问题是他能不能回来?公安局正式亮的逮捕证,我亲眼看见的!”梁小秋尖着嗓 门说。 赵国强跟各位摆摆手,小声地说:“别嚷嚷,村民们都在四下打听你家的情况,要 是知道你们要把他们入会的钱分了,立刻就得闯进来要钱。你们还想分家,叫人家把你 们分了吧……” 满山瞪一眼梁小秋说:“对对,你母鸡报窝似的叫唤啥,还怕外人听不见呀!快闭 上你那个×嘴!” 赵国强说:“依我看你们先别急着分家,满天他准能回来。我看这个情况是,集资 肯定是非法的,问题是要看给群众造成多大损失,你们要是把集来的钱全给糟践了,还 不上了,这就得出乱子,肯定要负法律责任。要是能还上,不让入会的受损失,不给社 会弄出乱子,就没啥大事。不知道现在你们是咋个情况。” 满山说:“你说的有道理,可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原先是玉玲管,后来是大 哥自己管。” 赵国强灵机一动说:“把玉玲找来!” 玉芬说:“对,叫玉玲来。” 高翠莲喊:“不同意,她跟大哥生气搬出去的,要想回来,得大哥同意。她要是回 来,我马上走。” 梁小秋说:“我们也走!” 赵国强指着满山问:“你也走?你大哥要是知道了……” 满山眨眨眼睛说:“我,我没说要走,我没有走呀。” 赵国强说:“对,你不仅不能走,而且应该去县里看望你大哥,满地不在家,你就 得主起事来。你稀里糊涂跟着媳妇瞎胡闹,你还是个老爷们吗!要相信法律,现在不是 文化大革命打砸抢,办啥事都得有根据,就是分家,也得经过公证。我看你们刚才的意 思,根本不是分家,倒有点像趁火打劫的,想捞上一把溜了,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你 们凑合着听吧……” 满山脑袋冒出汗来,转身骂梁小秋:“滚,该干啥干啥!叫你差点把我给弄糊涂 了。”他又对赵国强和玉芬说,“那就请玉玲他俩回来吧,怕是得你们出面,我说话可 能不顶事。” 赵国强就打电话,玉玲当然不乐意,赵国强把话说得很强硬,玉玲只好答应了。赵 国强跟满山又嘱咐了一阵,让他注意厂子和家里的安全,满山连连答应,送赵国强出来。 从河西往河东走的时候,一辆摩托车驮着两个人从沟里开出来,开得飞快。赵国强 扭脸一看,是孙二柱,身后是个女的,却不像是玉玲。摩托车开到赵国强身边,孙二柱 把车放慢速度,他问赵国强:“又来给钱家救火啦?” 赵国强扭头一看,那女子竟是张小梅。赵国强愣了,心想这是咋回事,他俩咋闹到 一块儿去了。打过了年就没见到张小梅,赵国强心里挺高兴的,原以为她回自己家去了, 咋在这呀…… 张小梅笑笑说:“哟,这不是赵大支书嘛,不认识我啦,连句话都不说。” 赵国强说:“你、你没走呀……” 张小梅说:“没走,也不敢在你那庄里呆啦,只好到山沟子里混口饭吃。我不给您 添乱,您高抬贵手,别撵我。”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但也叫赵国强心里不舒服,不过,他不想和张小梅斗啥嘴皮 子,他说了句“哪能呢”,然后,就跟孙二柱说:“你听着啥了?” 孙二柱说:“可能是东北那头出事了,牵扯到满天。” “你咋知道的?” “我一个朋友跟我借钱,说要去东北要钱,说满天早就把满地打发去了,也不知他 们把钱弄没弄回来。” “噢……可满天没跟谁说过这事,也找不着满地。” “那就去县里找满天呀。” “就怕公安局不让见。” “糊涂!现在死刑都能花钱变有期,何况见个面。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们哥们要是办不了,我替他们去,嘿嘿,就怕满天信不来我。” 赵国强心里动了动问:“你这是上哪去?” 孙二柱说:“她干妈找她。对啦,小梅帮我管库呢,来了不少日子了。我们走啦, 有事你给我打电话。”说罢,摩托车呼地开走了。 赵国强刚进东庄,钱满河开着摩托驮着玉玲迎面过来。玉玲下车挺不高兴地说: “二哥,你咋又掺和钱家的事,我在电话里没法跟你说,不光大哥大嫂把钱搁在这,还 有比他们官还大的人也干这事。我真愿意出事,把他们的钱全扔里头去……” 赵国强问:“那是谁呀?” 玉玲说:“经满天手来的,全是化名。” 赵国强问:“你咋知道是当官的?” 玉玲说:“老百姓能一下子入那么多?最多三五千万八千,那些人都是几万十几 万……” 赵国强问:“你打算咋办?” 玉玲说:“我要干,就先把老百姓的钱还上,旁的都往后放放。” 赵国强攥起了拳头:“我看挺好。不过,最好让满山跟他哥打个招呼,另外,可以 叫上孙二柱……” 玉玲坐上摩托车说:“其实,我这么干,只能对钱家有好处。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 上,要不然,我才不给他们操这个心呢。” 满河说:“你们说的都是啥呀,我咋听不大明白呢。” 玉玲说:“听不明白,更好,省心。开车。” 赵国强心里多少踏实了点。回到村委会,见屋里只有孙万友、冯三仙二人。赵国强 说你们咋还在这等着,还不回家歇着去。孙万友说你的消息不回来,我们不踏实,要是 我那点钱白搭了,我俩的婚事也就得吹了。冯三仙说你别张嘴闭嘴地说婚事,好像我跟 你订婚了似的。最近我考虑了一下,咱俩不是很班配,我想找个年轻有文化的。孙万友 用拐棍使劲戳地,说你多大岁数啦,你还想找个年轻小伙呀,也不看看你那一脸摺子, 人家年轻人谁愿意找你这个妈。冯三仙说别看我岁数大,可我有钱,有钱就能找到可心 的。孙万友说你有个屁钱,你那点底谁还不知道。冯三仙得意地说:“你别隔着门缝把 人看扁了,老娘我很快就发了,到时候吓你一跳!” 赵国强心头一惊,忽然想起刚才孙二柱和张小梅在一起的情景。他问:“你是不是 让你干女儿找了大款?” 冯三仙瞅了一眼赵国强,本来得意的神色一下子没了,连忙说:“没有的事,没有 的事,她哪有那福气呀……” 赵国强说:“刚才,你干闺女从沟里来找你啦。” 冯三仙立刻出去了。孙万友叹口气说:“这可咋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让钱给占 了去啦,令人痛心呀。” 赵国强小声地说:“这两天留点神,钱家要退钱,把你自己的先拿回来,兴许她还 能同意。” 孙万友说:“哼、她同意,我没准还不同意呢!一个老婆子,还那么看重钱,思想 不好。我找对象不能找这样的人。” 赵国强笑道:“拉倒吧,您都这个岁数啦,没多少时间让您挑了,能凑合就凑合一 个,安度晚年吧。冯三仙人不赖,好吹个牛,吹过去也就拉倒了。您可别泄气,再找也 不见得有这么合适的。起码,她没有孩子,您多省心。” 孙万友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那好吧,我还盯着她,一旦把钱拿回来,就抓紧 进行。万一她真的变卦,你得出面帮我说说呀。” 赵国强说一定帮您做工作。孙万友走了,剩下赵国强一个人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电 话铃响了,是镇里一位副书记打来的,他通知赵国强立即参加县委党校的支部书记培训 班,不得请假。赵国强本想说村里的事太多,但没说,把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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