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二十三章

  



从市里回来,赵国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让车开到家。进屋一看,屋里乱七八 糟的,连床上的被都没叠。黄小凤也不见了。找来找去,见一个旧信封上有一行字“我 去三将啦!黄”。赵国民心里就明白是咋回事了。秘书小朱问:“您看,还有什么事需 要办,我立刻去办。” 赵国民说:“通知全体常委,立即开会。” 小朱说:“不是说好了吗,等组织部同志来了再宣布吧。” 赵国民说:“我觉得,还是跟大家提前打打招呼,对工作有好处。” 小朱说:“赵书记,您就是心眼太好啦,光知道工作,一点也不会走人事关系,才 弄成这样……” 赵国民笑了笑对小朱说:“可不能这么说,组织这么安排有他的道理,领导班子年 轻化,中央对此有要求。” 小朱乐了:“您吃亏就吃在这上,比如说这些年搞领导干部后备队,从上到下都挺 当回事的。说不进后备队,就不能提拔,可到了真提拔的时候,又有几个是后备队员? 咱们县也有不少这例子。” 赵国民的心里不舒服。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当着自己的面,小朱竟然敢议论县里的 长短,这实在是犯忌之言。可是,现在的赵国民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旁人的言词了,跟 随自己多年的秘书都放肆起来,旁边的人将来会是啥样,那是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所 以,应该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小朱的表现,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也可以说是好事。 “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赵国民冷静地对小朱说。 小朱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转身说:“赵书记,跟您多年了,我有啥话也就直说 了,我的事,您还得多费心……” 赵国民脸上发热:“我马上再给组织部打电话,让他们下文。” 小朱说:“太谢谢您啦,到啥时候,我也忘不了您。” 小朱走了,赵国民浑身上下一阵发软,泥一般躺在沙发上。还好,脑子却十分清楚, 像演电影一样闪出一幕幕图景:市委组织部领导说由于年龄的关系,调到市直也不能担 任正职,只能任副职带括号,而且很快就面临着一刀切为调研员。另一个方案就是留在 县里,当政协主席,但由于这一届政协还有一年才到届,眼下只能任政协顾问。 这两个方案都出乎赵国民的预料。这些年提拔干部很注重“主持过全面工作”的经 历,县委书记的位子成了市级干部的最佳中转站,所以,很多有志于在仕途上发展的人 都盯着这个位子。从这个位子走出去的人,一般来讲,安排得都挺说得过去,即使提不 到市级,也能到财政税务工商那些要害部门坐上头把交椅。赵国民没想到对自己的安排 竟是这样,他当时有点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着急让自己离开这个位子。领导说那是常 委会定的,今后,每年都要有干部进退留转,这是很正常的。赵国民说这样安排,是不 是我有什么错误。领导说如果有错误,恐怕连这样的安排也不会有,可以直接安排您为 县委调研员,这已经有了前例。赵国民看情况不能有新的变化了,心一横说我就到县政 协吧,就离开了组织部。跟他很不错的那位副部长紧撵出来,安慰了他几句,并告诉他 不要大往心上去了,现在身体是最重要的,当政协主席更省心,让那个姓于的去干吧, 他这么突击上去,没个干好。赵国民这才想起要接他的人,是那位电力局长。按说电力 是条条管理,在干部使用上跟地方是两条线。赵国民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副部长说于是 戴帽下来镀金的,急着要当一任县委书记,当不了几天还得走,可惜把你给坑一下。赵 国民问免我还有别的因素吗。副部长说去年年终考评,你的分数不是很好,对你很不利。 副部长想想说要不你等两天找梁书记再谈谈,梁书记在省里开会,谈谈总比不谈强。赵 国民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去吧,请你们快点来人宣布,这么大个县,工作可不能停顿。 门锁响,黄小凤气呼呼地进来,见了赵国民就嚷:“嘿,嘿,你还真沉得住气呀, 在庙里念经呀!县委大院里都议论成一个蛋啦,说你连市直单位都安排不了,要回县里 等着当政协主席……” 赵国民笑了:“消息真快呀。” 黄小凤瞪大眼珠:“怎么,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去市里?这地方咱们怎么往下呆? 你想过没有?” 赵国民问:“怎么就没法呆啦?” 黄小凤说:“你在这当过一把手,下来了,连个像样的位子都没有。这么点个县城, 谁都认识,你又不能总不出门,见了面说啥?你脸上好看吗?” 赵国民说:“我又没犯错误,我脸上有啥不好看的。” 黄小凤说:“那是你自己心里想的,旁人咋着。刚才我想找辆车去三将,办公室愣 是不给。这滋味儿,你受得了吗?” 赵国民抽着烟,不吭声。他跟黄小凤在一起生活多年,深知不可话赶话说急了,那 么着非干起来不可,最佳方法是沉默。可此时黄小凤却不让他沉默。黄小凤说:“你不 说话也不行,你还不知道吧,钱满天出事啦,咱们存他那儿的钱全要没了。你快点想办 法让公安局放了他,等咱们把钱要回来,再抓也行呀。” 赵国民真的不知道这个消息。这的确是个不好的消息。在黄小凤的一再鼓动下,赵 国民同意把家中的一万块钱存到满天那里,现在权没了,钱也没了,有点祸不单行了。 赵国民说:“咱家不多,一万块钱,他们早晚能还上。” 黄小凤说:“我还存了二十多万呢!我这些咋办?你不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就 跳河自杀,就上吊,反正是不活着了。” 赵国民说:“谁叫你那么贪得无厌,弄那么多。” 黄小凤说:“谁知道他这里会出差儿,你也不制止,我可不就相信了。” 赵国民拍了一下茶几说:“你还怨到我头上来啦。就因为你敛来这么多钱,有人反 映,我才受牵连。我没埋怨你,你到埋怨起我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黄小凤蔫了一些,但仍不服气:“我就是敛来八十万,也不是贪污盗窃,他们凭什 么反映,有什么根据?” 赵国民说:“好啦好啦,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让我想想下一步该咋办。” 黄小凤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是你的部下,把钱弄回来, 咱远走高飞,不在这儿呆了。” “上哪去?” “起码到市里。要不,就往省里调动。” 赵国民摇摇头说:“我是没那个能力了。人活着,不能总为升迁、为调动觍个脸到 处说好话了,我觉得那么活着太累。” “回家跟你爹一样当老农去省心。你又受不了那苦、那寂寞。”黄小凤说。 “你这话说得太好啦!我干脆回老家种地去!”赵国民拍着大腿说。 黄小凤愣了一下说:“你开什么玩笑。别的不说,你又是血压高又是胆结石,到农 村犯了病,去哪儿治?” 赵国民说:“我这病呀,就是坐办公室坐出来的,到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多晒太 阳,毛病就没了。你也去,咱们在那养点鸡,种点菜,多美。” 黄小凤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才不上山下乡呢。” 赵国民说:“也好,你在城里,我在乡下,咱们弄他两个家,夏天城里热,咱们就 到乡下住,冬天冷,咱就回城里来。这么着挺好。” “好个屁!那还叫家吗!连个正经的窝都没有。你要是非得去乡下,你就别回这个 家!”黄小凤又发起火来。 赵国民也克制不住了,暗说这可是墙倒众人推呀,我在外面不行啦,回家还受你的 气,这不是要人命吗。他说:“不回就不回,你以为我多希罕这个家呀。这么着,等我 把单位的事弄利索了,我就走,分居也行,离婚也可以!” 黄小凤用手指着赵国民说:“你、你是早有这个心吧!也好,说出来好,反正孩子 都大了,咱也没啥牵挂的,离就离,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 赵国民心里火烧火燎,抓起茶杯他想摔一下痛快痛快。但他往回一想,俗话讲,气 大不养家呀,我这是有点不冷静了吧。知道的,是我们两口子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 我赵国民官场失意,回家拿老婆撒气呢。 于是,他晃晃玻璃杯,看里面还有点水,便一仰脖喝了。黄小凤本来等着听那一声, 结果没听着,她也就没有火上浇油。有人敲门,说我是国强。黄小凤赶紧开门。赵国强 进屋见情形不对,便问:“咋啦?生气啦?” 赵国民说:“没有。你从哪来?” 赵国强说:“从三将,让我到县党校学习。听说你不当书记啦?” 赵国民说:“你也听说啦?不当啦。” 赵国强说:“当了这么多年,也中啦,该省省心了。爹让我告诉你,现在当个好官 挺不容易的,不当也罢,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早晚有下来这一天。要是闷得慌,就回 三将呆几天……” 赵国民的眼泪流了下来,自打人们跟他议论这事以来,不是嘴上替他鸣不平的,就 是另有想法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匆匆离去,像老爹捎来的这些话,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让 人听了打心里有一种解脱,气喘得都均匀了。他忽然很想念三将的老屋,想念高台阶和 高门楼子。他问国强:“爹身体好吗?” “天冷时差点,这会儿挺好,要种大棚菜了。”国强说。 “真有心劲呀,不种棒子啦?”赵国民说。 “跟咱们生气了,说不支持他盖楼。这口要自己挣钱盖一座楼……”赵国强说。 赵国民抓起电话,让办公室立刻派一辆车来。黄小凤忍不住对赵国强说:“你哥抽 疯啦,不愿在城里,要回去种地。” 赵国强说:“回去散散心,种啥地呀。爹的大棚将来都雇人种,咱们不懂新技术, 也不会种呀。” 赵国民浑身轻松地收拾东西:“刚才那是说气话。不可能回三将落户,但可以去呆 个一两天吧,起码还可以搞点调查研究吧。古人特别讲究读书的环境,我这回有时间了, 要好好读几本书。爹要盖楼,我就留一间书屋,我这就去和爹一块核计核计盖个啥样 的……” 黄小凤问:“那这边的工作呢?” 赵国民说:“一会儿过去交待几句。” 黄小凤看看赵国强:“也没问问国强有什么事没有。” 赵国强摆摆手:“我没事,党校明天开班,今天报到,我刚看了满天……” 黄小凤急着问:“他怎么样?我存他那不少钱呢,都是我温州亲戚的钱。” 赵国强说:“问题不太大。就是公安局总想在这里捞出条啥大鱼来,我看……” 楼下车响,赵国民拎着兜子,说声回头见,就匆匆下去了。赵国强也起身告辞,黄 小凤说你还没说完呢,你看怎么办好。赵国强叹口气说:“原想请大哥说句话,现在看 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凭什么听天由命,你说找谁,我去找!”黄小凤说。 “也好。不过,你得拿出点硬招来,要不然,他们恐怕是不给面子。”赵国强说。 “我想起来,好像是苏书记也入了几千块钱。公安局长跟他有亲戚关系,他去了准 管用。”黄小凤拎起小包就走。 赵国强立刻就想起玉玲在路上说的话,原来,这里面竟然有那么多人参与了,怪不 得刚才见到钱满天时,满天并不是很着急,他说没有关系,到时候会有人来帮他说话的。 下了楼,黄小凤也没个客气话,撇下赵国强一个人就走了。很显然,她心里现在只 有她那些钱,旁的都顾不上了。赵国强觉得自己挺好笑的,为旁人着了半天急,其实人 家并不需要。他拐了几个弯到了街上。迎面开过来一辆没有牌照的新轿车,猛地停在赵 国强身旁,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走差地方了,仔细瞅瞅,自己是在人行道上。 “不用害怕,撞不着你!”金聚海从车里出来,嘿嘿一笑说,“来报到啦,得好好 学呀。” 赵国强指指轿车:“你买的?” “镇里买的。” “用人家的钱买的。” 金聚海哈哈笑:“你瞅瞅满大街的车,有哪个是自己掏腰包买的?还不都是别人的 钱。你放心,镇里经济会很快发展起来,买辆车不成问题,钱满天的钱,我们会还的。” 赵国强猛地就喊起来:“我管不着你们的事,你们爱干啥干啥!”说罢拔腿就走。 金聚海连着喊了好几声,他也没停。路边有电话摊,头一两个摊主,都是年轻人,旁边 又有卖其他东西的。他终于找到一家比较偏僻的小卖店,窗子关着,电话在外面,也没 有买东西的人。店主人是个老太太,坐在屋里像一尊木佛。赵国强上前说打电话,老太 太点了一下头。头一个电话打给了玉玲,玉玲说现在以孙万友领头的村民,全堵在院里 要退入会的钱,满山和二柱去县里,刚才也来了电话,让我先把入会的头头脑脑的钱准 备出来,先退给他们。赵国强问那那些老百姓的呢。玉玲说满山说要是闹得实在没办法 了,就给一部分,能拖尽量拖一下。国强问你咋个想法。玉玲问你的意见呢。赵国强说 就按满山说的办吧,不是已经都堵到门口了嘛,再不给退,就抢东西啦。玉玲说太对啦, 不给就打砸抢啦。 打完这个电话,他立即又往家里打,告诉老爹大哥要回去,再就是抓紧在大块地里 建大棚,建高质量的,并且要多建,拉饥荒不怕,回头可以转给旁人。老爹说你说的我 听清了大半,要不让秀红接吧她在这。赵国强喜出望外,说快让她接。高秀红的声音马 上就传过来,赵国强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高秀红说你就放心吧,保证干得让你满意。 赵国强心里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一下踏实到底了,末了他说:“秀红,你好好等着,回 头我就去法院找熟人。”秀红说:“你早就该找……”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电话里也 没法儿多劝,赵国强又说几句就放下了。 屋里的老太太拉开玻璃小窗说你还打呀,赵国强掏出拾元钱递过去,顺手把玻璃小 富拉上。又给柱子打,他告诉柱子,一是要抓紧和各方面客户联系,包括鲍老板和魏大 宝,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新产品,争取让他们投资,二是大块地里建大棚,要加快进度, 黑白干,要坚决把地占住,镇里如果硬占,就上访,就找电视台曝光,无论如何要把地 保住,一分也不能丢。还有就是国民回去了,他心情不大好,你关照点。柱子说这几个 事都没有问题,但有一个最新的情况,是李广田刚找来,他想把新产品的销售管起来, 他说如果让他管,他就不竞选村主任,也不在高秀红离婚上较劲,这事咋办好。赵国强 反问:“你说呢?”柱子说:“要是竞选村主任,我才不怕呢。可就是高秀红这儿,我 觉得倒是个机会,要不然,大别扭了,你说是不是?”赵国强想想说:“新产品销售是 得有人专管,可也得有条件,得把条文列好了,他个人多得点没关系,前提是得让厂里 让咱村人受益。”柱子说:“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列条文,跟他讲条件。”赵国强说: “对,还有个条文必须先落实!”柱子说:“我知道,他先得给我拿离婚证书来。我还 等着喝喜酒呢。”赵国强说那就看你的了。放下电话,他就走,老太太说还找钱呢,赵 国强都没回头。 这些日子,孙二柱很有些得意,根由在于他把玉琴给“制眼”了。弄得玉琴自打正 月初二回了一趟东庄,就再也没有出沟里。玉琴受不了他的闹腾,左思右想,与其从旁 人那抱一个孩子来,跟这头一点血脉不沾不说,万一孩子大了以后又认他自己的爹娘, 这头不是白受罪啦。要是那么着,还不如让孙玉柱在外面找谁生一个,然后抱来孩子, 给女的一笔钱,从此互不干扰。可又怕生出的是女孩,于是又说好女孩由女方自己要, 愿意自己养或送人,这头不管,但钱照给。玉琴把这些条件讲给二柱听,二柱满口答应, 并说这回有了儿子,我一定当牛做马踏踏实实地跟你过日子,将来给儿子留下万贯家财, 当然,两个闺女的陪嫁也要很多很多。玉琴说我根本不求你当牛做马,你就是当老太爷 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不出去闹事,我就烧高香了。二柱说你就等好吧,下面的事你 就甭操心了,你就等着秋天抱大胖小子吧。玉琴打那就不好意思出沟里了,不管咋说, 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没过些日子,孙二柱就把张小梅给领来了,说她嫌满天家人多太乱, 想到咱家来帮帮忙。玉琴当时正缺人手,也没当回事,就答应了。要说张小梅人是真聪 明能干,到这就把整个库里进饲料。调配、保管、记账这些活都给担过去了,雇的那些 小工,在她的指挥下干得有条不紊,可给玉琴减去不少负担。玉琴心里高兴,还怕张小 梅呆不了几天就走,闲下来跟小梅说别看这沟里偏僻,但这能养牛,牛需要新鲜空气。 这里还有地方建房子,将来要办成机械化养牛场,坐在屋里一按电钮,就把牛喂好了。 张小梅说你可真是了不起,搞那么大摊子,将来老了咋办。玉琴说咱管不了那么远。张 小梅说一年一年过得多快,用不多久人就老了,你要是有个儿子多好。玉琴被人说到心 窝子里去了,叹了口气说可不是嘛,挺好的日子,就别扭在这上面了。女人跟女人在一 起聊,就容易把心里事抖出来,特别是玉琴跟前除了牛,就是雇来干活的男人,平时想 说个话都没处去说,碰上个张小梅,她也就留了嘴痛快心舒眼,有啥都跟人家说了。说 完了没多少日子,她慢慢发现张小梅有点变了,变得不像一来时那么勤快,不光对干活 的人指手划脚,还跟孙二柱敢发脾气,孙二柱还就听着。玉琴觉得不对头,找孙二柱说 这咋行,你快让她走吧,再呆下去,她就得变成二奶奶啦。孙二柱说对不起,她真是二 奶奶,我找的就是她。玉琴当时就给气昏过去了,躺了两天水米没沾。后来,她想要是 这么死了,正合人家的心,我得活下去,就挣扎着起来吃饭吃药,有了点精神,她就跟 孙二柱说你把人快领走,不能让她在这儿了。孙二柱说这个臭牛圈人家还不愿意呆呢, 你赶紧拿钱,我立刻带她走。玉琴拿出五千块,说那一半事后给。孙二柱就骑着摩托把 张小梅送回到东庄。也就是在桥上碰见赵国强那天。 这几日玉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心里说我这不是花钱找病吗!万一养了孩子人家说 啥不走咋办?万一孙二柱假戏真做跟她要结婚咋办?万一……万一他们合起来把我给害 巴了咋办,就跟评剧《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二姐似的。 孙二柱自打帮助满山到县里看了一次钱满天,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整天不在家呆 着,总到东庄去。嘴里说村里有事找他,但玉琴知道他准是去找张小梅。玉琴决心要和 张小梅当面锣对面鼓谈一次,她把家里的活都安排好,就来到东庄。东庄这会儿挺安静, 村民们都到大块地看新建起来的大棚,村委会在那招标承包。这是大事,没有不去看的。 才走到村委会门口,就见孙二柱从李广田院里出来,孙二柱朝玉琴招招手,上前小声地 说:“坏了事啦,老李头子又犯了病啦,要带喜子去北京告你哥了。” 玉琴问:“因为啥呀?” 孙二柱说:“他说你哥骗了他,把秀红的离婚证开了,也让他管杏仁露的销售,但 外地主动来拉货的,却跟他没关系。让他空欢喜一场。” 玉琴说:“那事先是咋讲的,他当初咋不弄清楚。坐在屋里就把钱挣了,哪有那么 便宜的事。” 孙二柱嘿嘿笑道:“要不咋说你二哥有头脑呢,随便使个小手腕,就够老李头子使 半年。老李也犯傻,为了钱,签合同也不细看。光想抱胖儿子美,忘了还得肚子疼 呢……” 玉琴一把抓住二柱说:“好悬呀,差点忘了干啥来了。快带我去找张小梅,我有话 跟她说。” 孙二柱立刻哭丧着脸说:“人家还要找你呢,说咱们合伙骗她上当,已经怀上了, 要告咱们。” 玉琴愣了:“告咱们?” 孙二柱说:“说我骗奸她。要不就拿出二十万块钱,要不就送我进监狱,妈的,这 娘们可真狠呀,咱可咋办。我想问问李老头子这事该咋办,没想到他正发火写状子呢。” 玉琴对着孙二柱的脸,使劲给了一巴掌:“叫你要儿子!叫你要!这回好啦,把你 要监狱去了。” 孙二柱说:“去就去,老子才不怕呢。不过,咱得找她问清楚,我那儿子咋办?我 得要儿子!她不能白拿我的钱,又送我去监狱。” 玉琴看看四下,有人隔着墙头朝这看,忙拉着二柱就走:“你还儿子儿子呢!我倒 霉就倒在你这儿子上。你要的不是儿子,你是要我的命呀。” 俩人拉拉拽拽气呼呼到了后街,推门进了院里,见高秀红腰上扎着围裙,袖子挽得 挺高,正往绳子上晒衣服。看那模样,跟这家的女主人毫无二样,而且,她的脸上满是 喜悦的神色,人也显得格外年轻。她顾不上擦手,两只胳膊往围裙上蹭了蹭,迎上前说: “你们来啦,快坐,快坐。”递上两个小凳。 玉琴沉着脸问:“我爹呢?” “去大块地包大棚啦。”秀红说。 “是大哥回来了吗?” “回来七八天了,也去大块地了。” “我二哥呢?” “去县里学习,今天回来……” 孙玉柱说:“我刚从喜子那来,他们又要去上告了,说你们合伙骗他……” 高秀红说:“我知道他为啥。他这二年总想挣大钱,跟国强争,争不过,他就拿我 威胁国强。一早上他们爷俩来了,说村里要是给他留一个大棚,承包费低,他就不去告 状了……” “二哥也没在家,他找谁?” “我答应由我来出这个钱。只要他们不再闹了,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我没有别的 要求,只盼着顺顺当当住到这个院子里来,跟你二哥在一起。”高秀红说得很平静,就 像唠嗑家常似的。 玉琴突然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跟印象中的高秀红不一样了。原先的高秀红泼辣有余, 甚至有点疯疯道道,在女人们眼里没个稳当劲。而现在这个高秀红不紧不慢,言语中充 满着自信和实在,让人感觉像是十冬腊月找到一件厚墩墩的棉衣,不用说穿,就是摸一 把,也暖和。玉琴不由地问:“秀红,你现在做事:好稳当呀。” 高秀红不好意思地说:“看跟了谁,跟了你二哥,就受他影响呗。” 玉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孙二柱说:“说得对。自打我跟了他,我那些好的脾气秉性 都丢了。” 孙二柱不爱听了:“咋能这么说呢,我那些优点还让你给影响设了呢……” 玉琴问:“你说,你有过啥优点?你给我说出一条来,我头朝下爬回沟里。” 孙二柱吭哧半天说:“谁都有缺点,谁都有优点,一着急想不起来啦,回家我慢慢 给你琢磨。” 玉琴说:“拉倒吧,等你琢磨出来,兴许人家就把你告到监狱里去了……” 高秀红惊讶地问:“出了啥事?” 至此玉琴也不怕寒碜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孙二柱在一旁说我 可没骗她,是求她帮忙生儿子,她挺痛快地就答应了,现在她怀孕了,她却变卦,敲诈 我们。高秀红想想说张小梅不可能怀孕吧,她好像是做过结扎。玉琴跳起来,问孙二柱: “她肚子上有刀口吗?” 孙二柱脸上冒汗:“我光顾着干事,没留神有没有刀口。” 臊得高秀红赶忙背过脸,抖了抖挂在绳上的衣服。 玉琴脸色煞白:“走,咱们找她去,她要是结扎过,她从一开头就骗了咱们,我跟 她没完。” 高秀红忙说:“别急着去。这么去,到那就得打起来,弄个满城风雨,将来大丫二 丫都没法过来上学。” 玉琴叹了口气说:“那咋办?要不就让她告,要不就给她二十万块钱。她要的也太 狠。” 孙二柱说:“她们娘俩说得很死,少一分也不中。” 高秀红说:“你们呆在这,我去她无那一趟,看看能不能说动她们。说不动,再想 旁的法儿。” 玉琴一把拉住高秀红的手:“哎哟,还得让你费心……” 孙二柱说:“咱们是谁跟谁呀,未来的二嫂子,她可不得管咱们的事。” 玉琴瞪他一眼:“你还有脸说。” 高秀红也顾不上再说啥,捋捋头发,放下袖子,噌噌地就出了门。玉琴挽起袖子, 从盆里捞出衣服,拧干了往绳子上晾。孙二柱在一旁抽烟,说要是帮咱们把这事了啦, 可得好好谢谢她,往后呀,我也不要儿子了。玉琴说有能耐你要一百个。孙二柱说我那 不成了种马了吗。玉琴说你不是想当种马吗,到处欢乐还不犯法。孙二柱一下子蔫巴了, 他确实说过这话。 门外有了脚步声,玉琴赶紧迎上去,进来的却是国强。国强说你们在这呀,太好了, 中午都别走,咱们在一块热闹热闹,也给大哥送行。玉琴问大哥去哪儿。国强说调到省 里去啦。他放下提兜,扭头又走。玉琴说你刚回来咋又走。国强说我是陪客户和投资商 回来的,人都快到后山厂子了。 玉琴站到院墙边的一块石头上,踮着脚往后山看,两辆面包车停在厂子门口,十好 几个人下了车正往里面走。玉琴的心忽啦一下像被春风吹开了,跟孙二柱说:“想法子 让他们看看咱们的牛场,兴许就有人跟咱合资,咱就能扩大规模。” 孙二柱说:“那敢情好,我去跟国强说说。” 玉琴说:“还是我去,你在这等着。” “行啦,行啦。” 高秀红乐呵呵进了院,说张小梅真的结扎过,她怕时间长了露了馅,就想出这么个 招子,想楼一把回她娘家去,不在咱三将了。她说看你们个个都发家致富,她琢磨自己 也能干。玉琴紧着问现在她们又提了啥条件。高秀红说冯三仙说那五千块就算赔偿张小 梅的损失,另外,张小梅提出再借她五千块,等到年底,说啥也还上。玉琴连连点头, 可以可以。孙二柱嘟囔说她也没啥损失的,要说损失的是我,我白搭了那些东西。玉琴 从背后狠劲地掐了他一把,说那得有个字据吧。高秀红说这就去写,我还陪你们去。玉 琴心头一热,指着大块地那个方向说:“二嫂子,快去大块地,包下一个大棚给李广田, 我出钱!” 高秀红的眼泪顿时流下来,张嘴想说句啥,玉琴已经跑出大门奔后山果茶厂了。剩 下孙二柱远远地站着。高秀红擦擦眼睛说:“走吧。” 孙二柱指指大门:“您先走。” 高秀红笑了:“啥时学得这么有礼貌。” 孙二柱说:“往后,您就是这院的二嫂子,我不跟您闹。” 高秀红说:“闹吧,不闹不红火!” 赵国民从后山上下来,头上已经冒了汗,身上却觉得格外的舒服。这么多年在机关, 从来就没有这么舒服过。那时也冒过汗,一是领导来检查工作,一下子查出漏子来,没 法解释,冒汗;二是开常委会,一大堆难题摆在面前,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一着急, 也冒汗;三是下乡看见生活挺困难的老百姓,看他们家里连炕席都没有,心里惭愧,也 冒汗。现在跟那时不~样了,无官一身轻呀,尽管那些问题困难还都有,但毕竟与自己 的联系不那么直接了,你想操心也操不上了,所以,你心里必然踏实,走路不想事,一 扑纳心地观山景,冒出些汗,也是身体吐故纳新的过程。另外,赵国民心里特别舒服, 还在于他十分清楚自己心里没“病”,那就是在任职期间没收人家一分钱,没利用职权 为自己打过钱的主意。存在钱满天那的钱是自己的,白搭了虽然心疼,但想想钱那东西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当官这些年,白吃白喝也没少花公家的钱,也算是老天给的一 个报应。这么一想,还真想开了。这些日子,每天在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乡山水中走动, 杨呀柳呀草呀水呀,把他心头的积尘扫得干干净净,他下决心回来,不光是回来住几天 散散心,他想把家安在这儿,退下来就彻底归来,黄小凤不愿意来也没什么,夫妻之间 也可以各有各的选择,没有必要强求一致。至于当政协主席,他也不想当了,想坐那个 位子的人不少,让人家去当吧。如今不愿意退的人多,先是把年龄往小了改,说参加工 作时填的出生年月或者是阴历,或者是当初多报了一岁。然后就想办法担任有届别的职 务,如县人大县政协,当上主席副主席,一般就得让人家干满一届,一届就是四年。有 这个名分,到处出席个会,发发言,管用不管用没关系,自己心里痛快是真格的,还断 不了领个会议发的纪念品,那也是一种乐趣。对此,赵国民也挺理解人家的,县里最高 的级别就是团级,当上书记和县长的能有几个人?剩下的人不是没水平,而是没位子。 你当了一任县委书记,再当一任政协主席,两下合起来就是小十来年,你还给旁人留个 空儿不?再者说啦,如今当官不光工作上不省心,让你冒汗,复杂的人事关系,更让你 把脑瓜筋都要使断了,你看电视上的官员全是一水黑头发,一根白的都没有,其实全是 染的,不染不行,年纪轻的都白头发了,实在是脑子得不着休息。还有就是一个个看似 身强力壮腆肚子挺胸,可到医院一检查,心脏血压肝肺,还有脑血管,差不多都有些毛 病。不可能没毛病,天天喝呀吃呀,啥身板也架不住这么往里搁东西,就是铁桶也得撑 破了沤烂了…… 赵国民过去从来没有从这些角度去考虑问题,现在这么一想,他就完全心平气和了。 他朝山下看,村里的果茶厂大门上飘的彩旗,轰轰的机器声响个不断,拉货的车出来进 去,看来生产和销售的情况不错。东南方向是大块地,齐整整修起了一片大棚,还有很 多人聚在那儿,看来村里已经开始招标承包了。正前方的三将村里好几处支着高高的脚 手架,那是村民在盖新楼。 有人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竟然是黄小凤,后面是秘书小朱。黄小凤喊:“国 民,你一个人在山上转悠什么,害得我们这一通找……”往下她说不下去了,呼哧呼哧 喘粗气。 小朱则毕恭毕敬地上前说:“赵书记,车在下面等您。” 赵国民暗叫怪事,这小朱怎么又拿出这种架式了,莫非是有什么变化。他不动声色 地问:“是市委组织部来谈话吗?” 黄小凤说:“不是,那个电力局的老于回家跟媳妇打离婚,还得打几天呢……我找 了梁书记,反映了你的情况,梁书记说这么着对你确实有点不合适,他跟省里说了,省 里说有一个什么局缺一个副局长。梁书记的意思,让你去省里一趟……” 小朱说:“是土地管理局。” 赵国民问:“让我干什么去?” 黄小凤说:“这你还不明白,这事哪有坐家里等着的,过去活动活动呗。” 小朱说:“梁书记已跟主管副省长说了,您应该会见一面。” 赵国民心里忽悠忽悠这叫不是滋味儿,已经撤走了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子又压回到 心头。他默默无言,眼睛瞅着三将村。小朱很知趣地说我到车那等着,就走了。剩下赵 国民和黄小凤,俩人显然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黄小凤说:“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副厅 级,不是平调,是提拔,你还犹豫啥?不好意思去跑?怕人说你跑官?现在,哪个官不 是跑出来的!你在这埋头傻干一百年,恐怕也没人知道。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 你就连嘴带腿一块动,肯定大功告成。” “你说这算什么功?” “什么功?升迁呗。” “我要是不想升了呢?” “那你就口这种地,包一个大棚。那边正招标呢。” 赵国民乐了:“叫你说着了,我还真有这个意思。老爷子包两个大棚,我想跟着一 起搞科学种植,别忘啦,我可是学农的。” 黄小凤说:“学农的?这么多年也没听你说过,现在不当书记了,反倒想起学农啦。 早先那些年你算学啥的?学当官的?” 赵国民也不恼:“行啦行啦,我都到这份上啦,你就别再踩踏了。我早想好了,咱 城里安一个家,乡下安一个家,两下住,多舒服,你练气功,这的气场也好。” 黄小凤说:“气场?你是要活气死我!我现在根本不练那玩艺啦!你少提!” “为啥?” “为啥?那帮办气功班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师,这一阵子都搞传销去啦,什么床垫 子、摇摆器呀,都疯子一样,见人就推销,让人躲都没处躲。” “那不正好,你上这来,不就躲了吗!” 黄小凤看看表:“你别说啦,我是不会上你的贼船的。我还得去钱满天那,你赶紧 考虑,一会儿车就回去,要走还来得及。” 赵国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想着哪天给我捎些换洗的衣服。” 黄小凤瞥了一眼,扭头走了。 钱满天进了楼里只见到玉芬,玉芬又惊又喜问你是咋出来的。钱满天摇摇头叹口气 上了二楼,坐在办公桌后,他问玉芬:“人呢?咋这么冷清?” 玉芬说:“翠莲回娘家了,说她娘病了。满山和小秋在镇政府旁边租房子,要开饭 店,玉玲和满河说路边饭店太多,带人改办养鸡场了。” 钱满天皱着眉头问:“家里有厂子,干啥非得出去干?” 玉芬说:“都说啦,不图挣多少钱,只想自己干着痛快。” 钱满天叹口气,翻翻摆在桌上的账本,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全是玉玲亲手写的。钱 满天问:“如果让玉玲管咱们这一摊子,她能干吗?” “够呛。让她管,你干啥去?”玉芬问。 “我想……我想出家当和尚去,哈哈……”钱满天说罢就笑了。他这心思是在公安 局拘留所里关着时候冒出来的。他想自己一晃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啦,虽然挣个万贯家财, 可心里很少有痛快的时候,争来斗去,到啥时是个头呀,真不如放下搂钱的耙子,跳出 钱海,立地成佛…… 玉芬说:“依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经营你自己这摊子。你有能耐干好,这个大家 都清楚。可这些年咱家这么乱糟糟,就跟你总想一口吃个胖子有关。钱,是要挣,可咱 又不能为挣钱活着,那就太累了。特别是那些歪门邪道,更走不得,一走上去就退不回 来,跟掉泥坑里一样,越挣越深。我没多少文化,帮不了你啥,这一点你放心,你就是 挣得再多,咱家再富,我也不臭美一点,该做饭照样做,该喂猪照样喂,该伺候你老娘 还伺候。如果你把家折腾垮了,就是要着吃,我也要把炕烧得热热的,稀粥烂饭也让你 吃饱,不让你冻着饿着……” “玉芬呀……” 钱满天的双手不由地微微抖起来,他直想把玉芬搂过来亲一口。天呀,真是丑妻薄 地家中宝呀。没想到能说出这么热乎自己心肠子的话,还是自己的结发之妻呀…… “你好好歇着吧,要是账目上有啥不清楚的,你给玉玲打电话,号码那上面写着。 这是保险柜的钥匙,还给你,剩下的钱,全在里面。”玉芬掏出钥匙放在桌上。 钱满天说:“钥匙就放你那吧。” 玉芬说:“不,我带着走道都不舒服,还是你拿着吧。” 钱满天点点头,指指床上的被褥说:“在那里受凉了,帮我搬楼下去,我得睡热炕 烙烙……” 玉芬瞥了一眼钱满天,揉了揉眼说:“反正热炕头总给你留着,你想去,晚上就过 去呗。”说完就走了,也没动那被褥。 钱满天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仔细地看账本。看了一阵,他情不自禁地给玉玲 打了电话,先说了些感谢话,然后问:“为啥把小户的钱都退回去?” 玉玲说:“不退就得出乱子。” 钱满天问:“欠大户的钱咋还?” 玉玲说:“只有等满地要回东北的钱。” 钱满天问:“万一钱回不来咋办?” 玉玲说:“赶紧把果茶厂的设备全卖了,反正没了市场,变死钱为活钱,再搞新产 品。” 钱满天点点头。果茶的行情真的不行了,只能走这条路了。他说:“你和满河还是 回来吧,让你当家,我当顾问,中不?” 玉玲说:“回去可以,但人得凑齐了。” 钱满天问:“当着大家的面说?” 玉玲说:“对。可是,要说的是,分家!大哥,弟兄都大了,该分家了。” 钱满天像被泼了一头凉水,慢慢地放下电话。才放稳,电话铃又响了,抓起一听, 是满地的声音。满地说费尽千辛万苦,才把钱要出来少一半。钱满天说:“你快把钱拿 回来呀!” 满地说:“哥,我不想回去啦。” 钱满天大怒:“你说啥?” 那边突然出现了高翠莲的声音:“大哥,您别发火,我是高翠莲……” “你咋在那儿?” “这您就别问啦。我俩想在这边过日子了。当初想让您出钱买房子开饭店,就拉倒 吧,要回这点钱,就算我俩这些年在家里的辛苦费吧。就像您说的。天下事,早晚得分。 晚分不如早分,旁人给分,不如自己主动分。打这往后,家里你们再挣多少,我们也不 要了。” 钱满天气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你们,你们等着,看我抓回你们,咋收拾你们!” 满地说:“大哥,您别急,您找不着我们。您要非让我们回去,除非回去分家,分 多分少没关系,分完了我们肯定离开三将,我在这边已经跟朋友合着办了个买卖。” 钱满天狠狠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说:“好,好,回来,分家!” 玉芬进来说:“嫂子来啦。” 钱满天有气无力地说:“请她进来吧。” 大块地上一片沸腾。 赵德顺老汉浑身燥热,恨不得脱个光膀子,像年轻小伙子立刻干一场。他身旁的孙 万成、孙万友几个老头子也跟他差不多,攥着烟袋杆的手一个劲哆嗦,几颗老牙碰得烟 袋嘴呱呱直响。 十几排崭新的钢架大棚,坐北朝南,尽情地敞着怀,让阳光照个痛快。拧一下开关, 清水从棚顶春雨般的降下,再拧,又雨过天晴。村民们看到这等情景,心都动了。这哪 里是种菜的大棚,分明是聚宝盆呀,赶紧掏钱包上一个,一年就能挣上好几万呢…… 赵国强是从果茶厂匆匆赶来的。他只能呆一小会儿,那边福贵正和鲍老板魏大宝那 些人谈呢。他们看中了新产品杏仁露,有意投资,如果谈妥,当即就能签字生效。赵国 强胸有成竹,有叫得响的产品,就不怕没人主动上前。鲍老板你还能挑啥毛病?电,管 够使;设备,成套新设备;原料,本地产;销路,拉货的车排队;运输,公路直通厂大 门;工人,本村年轻人,工资低。这一切,都让投资者兴奋不已,纷纷向赵国强伸出热 情之手。这跟先前求他们投资可是大不一样了。但赵国强还算冷静,他知道自己毕竟是 个农民。中国的农民想跨进现代化经营者的行列,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把生意做大 了,钱挣多了,脸光了,肚子鼓了,说不定到啥时候,你那让别人暗中偷笑的高粱花子 味儿就会显露出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冷静,是多想困难,必要时,就得从 热闹的谈判桌前走出去,去到庄稼地里吸一吸新鲜的空气,你就会头脑清醒地去干事。 所以,他来到了大块地。 柱子把村民承包大棚的报价告诉他,赵国强说头一年种这种大棚,经验肯定不足, 可以适当往下减点钱,别给承包者太大的压力。他看见报价的人中有李广田,便给柱子 使个眼色,柱子小声说:“不干销售了,要干这个。” 赵国强笑笑,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时,高秀红从人群中走过来,跟赵国强小声说: “玉琴非要出钱……” “出就出吧,她家那些牛。九牛一毛,搁她身上不算啥。”赵国强说。他在厂里听 玉琴说这档事了。 “就怕他贪心不足,还起啥新招子。”高秀红说。 “他有啥招子,咱都慢慢接着。你别往心里去。明天咱就去……” “小点声。” “怕啥,我待会儿就大声公布一下子……”赵国强忽然发现从镇政府那边开来两辆 推土机,后面还有一辆轿车。 轿车开得快,转眼间开到大块地旁,下来了金聚海几个人。金聚海住这边一瞅,就 喊了起来:“赵国强,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呀!我说要占这块地,你拖来拖去,变戏 法似的建起这些大棚!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呀!” 村民们都不吭声,得愣地瞅着。赵国强和柱子迎上去。柱子说:“金镇长,有啥事 咱到村委会去说。” 金聚海说:“说个屁!谁让你们在这建大棚?这块地镇里征下来了,你们知道不知 道?” 赵国强说:“镇里要征,我们可没有同意呀。这是我们村的土地,我们有权在这建 大棚。” 金聚海跺着脚喊:“瞧瞧,多大口气,你有权?你有个屁权!你三将村不在政府领 导下啦?全镇就你三将村脑瓜子硬,谁也不敢碰?” 赵国强转身看看老老少少的乡亲,心里渐渐有了根,拽了拽衣服,他对金聚海说: “三将村是在镇政府的领导下,三将村也没有不让谁碰的事。但咱们不论谁领导谁,都 得按政策办事,都得讲道理,不能胡来。国家这么重视耕地的保护,甭说你是镇长,就 是市长,省长,恐怕也没有权力想占就占。” 孙万友上前说:“我说老金呀,这不是在你的矿上,你承包了就一个人说了算。三 将镇没让你承包,三将镇还有这么多老百姓呢!” 众人都跟着喊起来。金聚海看看两台推土机已经到了身后,他掏出几张带公章的文 件说:“你们听着,这块地,县土地局已经批给镇里啦,现在我就来勘界,谁敢阻挡, 谁就是妨碍公务,伤着碰着,我可概不负责。” “慢着,慢着。” 赵国民从人群后走过来。他已经听了一会儿,见这情景,不由得走出来。他万没想 到这个曾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笑的金聚海,在老百姓面前竟是这么一副凶相。他真后悔 当初把这个人给安排了。 “哟,这不是赵书记吗?您在这呀,咋不去镇里坐坐?”金聚海迎上前。 赵国民说:“你在这要干啥?群众把大棚都建起来了,你还想给推了咋着?” 金聚海递过那些批文:“您看看,都批了,我把协议也跟人家签了,人家都开始拆 设备了,我这土地落实不下来,就得赔人家的损失一百万,我赔得起吗!” 赵国民仔细看看批文:“这上面也没村里的公章呀?” 金聚海说:“各乡镇占地,哪个事先征求村里的意见?我做得就不错了,我来跟他 们商量过。” 赵国民说:“可人家也没同意呀。你这事不能干,回去吧。” “回去?您说得轻巧、一百万谁拿?”金聚海摊开双手说,“您给我?甭说一百万, 给五十万,我就走。您想想,各乡镇一年到头分了那么多任务指标,我靠什么完成?那 些人头费我从哪来?干脆,您发句话,把年初的目标责任制改了吧,改了,我就不占这 地。” 赵国民说:“那事,你别找我,我已经不当书记啦。” 金聚海就等着这句话呢,他朝身后摆手:“瞧瞧,他已经不当县委书记了,还要管 这事,还给人个活路不?今天,我占这块地占定了,看来你们还没包到个人头上,正好。 推土机,给我上!” 推土机轰轰开过来,径直朝头一排大棚冲过去。人们惊讶、胆寒、叹息,碰上这么 个不讲理的金聚海,真是倒了霉了。他给你都推倒了,你再去打官司,这么好的大棚也 毁啦。 “站住!” 赵德顺老汉突然从人群中跑过来,像一块石碑般地站在推土机前。驾驶员大叫一声, 急忙刹车,可已经晚了,巨大的铁铲把德顺老汉撞倒在地上。 “出人命啦!” 村民哄地一下围上去。 赵国强猛扑上前,抱住倒在地上的爹,大声喊:“爹!爹!” 德顺老汉慢慢睁开眼说:“我豁出这条老命了……” 金聚海已被人们团团围住,要不是赵国民劝说,柱子等人手里的铁铣镐头就抢下去 了。不过,到了还是让跟黄小凤一块坐车过来的钱满天给了一拳,说你骗走我二十万, 你又到这来祸害人。 还好,赵德顺被撞了一个跟头,由于身后的地建大棚时挖过,土很软,摔到上面, 头有些晕,筋骨却没伤着。但这足以把金聚海吓得没了魂。好家伙,闹出人命,你就是 再有批文,也不管用了,他连忙带人往后退。赵国民很冷静,让金聚海等人回去,立即 将此事向县委报告,听候上级的意见。然后,他让爹坐自己的车去县里检查。 赵德顺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不用检查,他们伤不着我!” 孙万友上前抱住德顺的手臂:“老哥,你真是老英雄呀。” 赵国民暗叫惭愧,跟爹和国强等人告了别,坐进车里,黄小凤问:“去哪儿?” “直接去省里。” “急什么?” “不行,我得当那土地局长……” 一切都跟先前一样了。一段似乎惊心动魄的插曲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过去了。三将 村的农民和他们的支书赵国强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好像谁给他们定下了这么一种命运。 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许多事如果不碰到一点沟沟坎坎,反倒觉得不正常。毕竟三将村 在跳过这些沟坎后,变得越来越好了。 赵国强从大块地往果茶厂走。福贵叫人告诉他,条件谈得很好,可以签字了。柱子 已经把大棚承包落实到人头上了。只要落实了,任何人都不好来动了。赵国强进了村, 听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高秀红。赵国强乐了:“你撵我干啥?” “谁撵你,我要回家。” “回家着啥急?” “明天去登记,我得找身像样的衣服。” 高秀红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赵国强前面。赵国强看着秀红丰满的腰身,不由地心里发 痒。看看后山上那片整齐的厂房,又瞥了一眼自家的旧门楼子,他心想,天再热热,腾 出空儿,就拆了这旧门楼,盖个新的…… 1998年12月10日一稿 1998年12月31日二稿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