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支时代

  莫怀戚

  (二)
  “泰阳,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个呀, 我也问了那些人。他们说肯定有人要这样做……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提高药水知名度, 不是真的要给人医治脚病。”
  我哈哈大笑, 拿根指头点点她。
  她也笑起来, 亮光闪闪地看我一眼。“你想嘛, 收费, 可以衬托出这药水的价值, 而且提高了擦鞋工使用和宣传它的积极性。就算你不接受吧, 你也被告知了一次。真正担心脚臭的, 多花几毛钱不会在乎。”
  我又不停地点头。我眨巴着潮湿的眼眶, 说亲爱的, 这个泰阳公司你来当总经理吧, 我就当董事长, 最多兼个办公室主任, 给你打杂。
  她说泰阳你这人容易动感情。然后她兀自愣了一阵, 说其实我也是的。
  我没再言语。如果一个人总是同爱情一起工作, 那多么好啊! 
  吃完饭我们走到街上, 我站着不动。她问怎么啦? 我说我爸妈就在这不远, 来都来了, 我想去看看。
  她说你去吧, 我自己回去。
  我说算了, 我送你回去。
  我们推让起来。末了我说明说了吧, 我舍不得你。
  静场。汽车唏唏哗哗来回; 现在不准鸣喇叭了, 一切都在肚子里。
  她突然招来一个的士, 说我陪你去看老人。
  她上当了。这人善良。
  我父母住在机关大院里。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所以长辈特别多。我想倒回去十年这些长辈肯定会用侦察员的眼光看着我领了个不是妻子的美人儿回来, 而且不同我打招呼。但现在他们打招呼, 自然而随便, 对吴越则视而不见。所有的人都现代化了。这很好。
  我开了门, 自然空城一座。我说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遛腿儿去了。
  吴越在玻璃板下看照片, 说你妈年轻时好美啊, 但你爸太丑了, 又老。“谢天谢地, ”她看着我, “你像妈。”
  问题就在这里: 由于她老人家一辈子心理不平衡, 所以对儿子同女人的交往抱赞助态度。
  当年我妈是被组织劝说嫁给我爹的。我妈不敢说那人太丑, 只说年龄相差太大。组织说他是为了革命事业耽误了个人问题。那时管婚姻叫个人问题。
  其实组织并没强迫我妈, 但我妈自己想加入组织。就是这样。
  当时我妈已暗暗有了男朋友。若干年后我见到了那个叔叔: 那可真是一表人材。那叔叔很怪, 他冲我叫: “你是你妈的儿子? ”
  我当然是我妈的儿子, 谁不是呢? 
  他问我妈的名字, 我告诉了他。他没说话, 用双手搓我的脸蛋。
  回去后我对妈讲了这个奇怪的叔叔。妈说你别对你爸说这事。当天晚上她莫名其妙地同爸爸干了一仗。
  我妈嫁了我爸后就加入了组织, 而且调了好工作。但是她闷闷不乐, 问她为什么不快乐, 她总是说没有不快乐。




  几年前她生了场病, 以为自己要死, 居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其实一个女人不喜欢男人又老又丑, 是正当的想法。”
  吴越听了这些, 流下了眼泪。
  我也动了感情, 抱住了她。她说要不得, 回来撞见了。
  我说想起了, 他们到我姐那去了, 今天不会回来。
  其实我爸人很好, 对我妈也很体贴。他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能不体贴吗? 
  两口子的伦理观有分歧, 看电视时要拌点嘴。譬如上面在婚外恋, 父亲总要说最终以痛苦收场。
  母亲则说也没得好了不起。
  感觉上父亲主张秩序, 而母亲主张理解——她不说解放, 她说理解。
  吴越轻轻一笑。“既得利益者当然主张秩序, 被剥夺者就主张解放。”
  所以说观念都是靠不住的, 关键在利益, 在需要。
  我将吴越带进我的房间。这房间保留着我早年的样子, 所以床是单人床。妈说变了样子我就会觉得你出嫁了似的, 我难受。
  这只是部分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愿意王静住进我儿时的房间。“那时的你是我的。”她这样说过。
  我妈不喜欢王静仅仅因为她是媳妇。没法。世上对女人最不好的其实是女人, 只有这一点让我为自己的性别庆幸。
  我将小时候的照片拿给吴越看。我故意翻出那张半岁坐轿椅的: 小鸡鸡炫耀地伸了出来。吴越呼的一下扔了它, 抬手打了我一下, 又伸手掐了我一下。
  我抱起她, 扔到了让我长大的床上。
  完事以后我发现吴越才叫性感, 而王静只能叫肉感。这两者并不相同。而且我对杂志上说的“骨感美人”也有了体会。
  显然同吴越做爱更刺激, 更满足。然而我也明白这主要是因为她不是妻子。
  我想这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捉弄。
  吴越看见厨房里有不少蔬菜, 就说我们一起来做顿晚饭吧。
  我暗暗叫苦。一会儿老人家们就要回来了, 你莫非还想在这里过夜? 
  我说算了吧, 很麻烦, 我又不会做。
  她说不麻烦, 我会做, 你打打下手, 我们好说话。
  她的确能干, 巧手一双, 而且忙活的姿态特别美。若不是担心被回来撞见, 我又要将她抱上床。
  但她说出一番话来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她提出了“风险广告”的设想。简单地说, 是将厂家同广告商绑在一起。厂家不先付广告费, 而是让广告商在销售额中提成。
  做为广告商, 当然愿意先收到广告费。我还想靠这笔钱来运作呢……我钻进了温柔的圈套。
  而且, 她虽非老板的小蜜, 却是如此这般地同生意伙伴……合作! 我心中非常苦涩。
  答应也不是, 拒绝也不是, 我正两难, 爸妈回来了。
  吴越并不紧张, 打了招呼继续忙活。
  回去的路上, 吴越说——
  我们不走一般厂家与广告商的老路子。在那条老路上, 销售效果与广告的制作是脱钩的。销售效果不好, 广告商不负责; 销售上去了, 广告商也不可能多获利。目前广告业务清淡, 也有广告商自己的原因。比如广告效应, 本来就只有软标准, 模糊数学, 厂家不满意, 广告公司偏说好极了, 无法裁判, 双方不愉快。广告费一揣进腰包, 人家卖得如何, 再不关我的事……
  “绑在一起, 就迫使广告商降低成本, 机动灵活地增加广告效应, 而且将广告持续做下去。”我说。
  “泰阳你理解我吗? ”
  “这个提案是老板的, 还是你的? ”
  “是我的。老板不大相信你能答应。我说我争取一下吧。”
  我笑起来, 手掌在她两腿间飞快插了一下, “就是这样争取的? ”
  她不说话, 姿态也僵硬了。我心知不妙, 但有司机在前,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突然她叫道停车, 停车。然后她跳下车, 说声再见, 立刻招了另一辆车, 走了。
  我想跳下去拦住她。但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也好也好, 这个经济间谍, 这个美人计……说真的, 一个刚刚开始起步的公司, 只要接上这么一招, 绝对玩完……也好也好, 迄今为止, 我方尚无实质性的损失, 到此打住吧。
  下了车, 往家走的时候, 失落感夜雾一般袭来。我仰头看天, 大半个月亮就像影子。
  我已经爱上她了。吴越, 我错了。
  刚回去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儿子你回去啦? ”
  “这还用问吗老汉儿? ”我没好气, “你往哪儿打的电话? ”
  “你回去了就好, 儿子。母子两个在干什么? ”
  “在教画画。”
  “那好。我给我儿说两句。儿子, 那个吴小姐可不敢深交哇。不敢。”老头是陕西人, 不敢是不该、不能的意思, 但含义丰富些。
  “咋的了? 老汉儿。你跟人家一起吃个饭, 结论就出来了? ”
  “你老子我是啥样人? ”离休前他管了几十年的人, “瞄一眼我就能看出这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那你说说。”
  “这人是朵交际花。”
  “嗨——你见没见过交际花噢! ”真的, 凭你老那尊容, 交际花一见就谢了。
  “我儿莫以为交际花就是电影里那珠光宝气的样子。真正的交际花不妖精的, 还有些人格上的魅力, 不一定很漂亮, 但很能往男人心里钻。你到时候离不了, 儿子! ”
  我没开腔。我已经离不了了, 吴越! 只是, 老头子居然还懂得这些, 说明他守着我那美丽的母亲仍不安分, 至少心思不安分。
  “你要珍惜你的家庭, 儿子! 现在像王静那样的年轻媳妇, 那样贤惠的, 不多噢。”
  “我听见了。老汉儿你放心。”
  我挂了电话, 就去看母子俩。我温存地抚摸着我妻的肩头, 看着儿子的画。我说然然( 儿子叫泰然), 你空中的飞鸟怎么是躺着的? “你见过躺着飞的鸟吗? ”
  儿子头也不抬, 说: “躺着飞省劲些。你在水里不也一样吗? ”
  他妈的! 我笑起来。
  王静说不要扼杀想象力。“没见过的就不能画吗? ”
  我幸福地离开, 到客厅打开电视。我决定忘掉吴越。
  电话响了, 是跳操者。“找王静。”她说。
  “找她干什么? 有话跟我说。”我同她一直挺随便。
  “滚开! 喊她来。”
  “是不是又要来我们家住啊? ”
  “怎么, 不欢迎? ”
  “求之不得。你就睡我另一边吧! ”
  “滚开! 下流! ”
  “小心点啊, 妹儿! 你要遭杀! ”
  “杀我的人没生出来。”
  跳操者的丈夫是银行干部, 收入挺不错, 很顾家, 但其貌不扬, 人也少情趣。
  我曾问王静, 跳操者的情人是谁, 她不肯说。我说你打掩护, 以后出了问题你有责任。
  她说你们男人打这种掩护, 历时数百年, 简直一整套了。
  下面是一则外国幽默。
  琼斯回来, 下飞机后并未回家, 称今夜在朋友家。
  琼斯太太打电报给他所有的朋友, 问琼斯昨夜在你家吗? 
  所有的回电: 是, 在我家。
  女性在觉醒; 换言之女性自主意识在增强。
  公正地说这是公平的。
  我只是可怜跳操者那个小家。那是个幸福的小家, 同我家一样。
  奇怪的是过去有那么多畸形家庭, 外遇却少; 而现今去外遇的, 多半是和谐家庭中人物。
  王静来接了电话。时间很长。我问是否又同上次一样, 我们得向全世界证明, 她今夜住在我们家, “而且所有电话, 都由我来接? ”
  王静叹口气, 说泰阳, 我也说了她, 但我们不能出卖她。“情人间的事, 注定长不了的。我们要保护她的家庭。”
  王静有个理论: 情人之间无硬件。即没有法律保护, 没有共同的血脉——孩子, 没有社会的认可及亲友, 甚至没有公开相处的权利和条件。这些都是“夫妻硬件”。情人之间只有软件: 兴趣及性趣。而这两趣的维持都不可能太长。
  王静还有个理论: 情人程序有限论。情人程序之常规为: 给名片、打电话、吃饭、上床、分手。
  对此我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莫非你已体验再三? ”
  王静说真是这样, 我才不会开口呢! 我是白痴吗? 
  她说是从跳操者那里知道的。“她一直没断过情人。她说找新情人是为了医治旧情人带给她的创伤。”
  就是说, 只有情人才能治情殇。不错。但这样一来, 不是陷入一种循环了吗? 与吸毒何异?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杀死了情人的女人——那个由我亲手创造的女人。我一阵不安。我说喂王静我今天在石桥大书店见了两本我的《无证据谋杀》, 我想把它们买了。
  “为什么? 让书店里多一个品种不好吗? ”
  我笑起来, 说跳操者这样地找情人, 总有一天不是情人杀了她, 就是她杀了情人。“我可不愿教会别人一种无证据杀人的方法。”
  “你太高估自己了吧? 谁会注意到你的书? 一个自命不凡的无名小卒! ”

  次日我打电话给吴越, 想向她道歉。但是不行, 谈工作可以, 一谈别的她就说: “没有关系, 我没生气。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
  这就是电话的局限: 它开始既简单, 结束也容易。
  这天下午, 我买一支名贵的黑色郁金香, 装在很考究的纸盒里, 守候在她公司的门口。
  她出来了。她瘦了, 憔悴而忧郁。我一阵心酸, 深深自责。
  她看到了我, 点点头, 然后很自然地走她的路。这自然恰恰让我看到一种不自然: 她一直在等着我。
  我赶上去, 与她并肩而行。我说我伤害了你, 但我要有一种了结; 我最后见你一面, 向你道歉, 然后决不再打扰。
  这是半真半假。如果这悲壮的最后通牒能够打动她, 那我会真的做下去, 我要好好爱她。如果就这样也不行了, 我也不愿再拖泥带水。一个男人, 娘们儿似的, 娘们儿也看不起。
  我说: “个人情感, 也不要妨碍了工作。从明天起, 鲜花足履净广告, 请贵公司另外派人与敝公司洽谈, 就不劳吴助理亲临现场了。”
  她将头猛地扭了过去。我只能看到她的肩头在轻轻颤动。我不免疑惑。我突然绕到她那一边……刹那间幸福来到我心间: 她在偷偷地笑。
  她凶狠地掐了我一下。“龟公司! 鳖公司! 不是乌龟就是王八! 你是个啥东西哟! ”
  我绑架似的将她拖进路边的金马车茶坊。
  她落座时还勉勉强强的, 当她对侍应小姐说要一盘炸薯条时, 我心知风雨已经过去。
  我说妹妹那天我伤害了你, 不是我对你的人格有什么看法, 是我心里充满了醋意。一个人只要心中有爱, 就要疑神疑鬼, 莫名其妙地吃假想敌的醋。
  “你的假想敌是谁? ”
  “你所有的异性生意伙伴。”
  她叹了口气。“泰阳你这样会活得很累, 还把别人也弄得很累。”
  我也叹了口气。这时有手机响, 她将挎包提了过来。
  “你有手机了? ”
  “公司配备的。”原来她才到那里不久, 刚刚试用合格。
  这下我明白她为啥主动向老板提出“风险广告”的设想了。她必须出色地工作。我又是一阵歉疚。
  她打完电话后我将那支黑色郁金香递给了她。看得出她很高兴, 但她说哟你这一套很熟呃, “你给多少女人送过郁金香? ”
  我说这是第一次。她不信。我发毒誓: “如果我说的是假话, 一出这门就出车祸。”
  她伸手来捂我的嘴。我一直将这手按在我嘴上。
  我回去时王静说老汉儿打电话找你。
  我打过去, 老汉儿说: “我儿莫事了早一点回家。我就是问问你回了没有。”
  “业务上的事, 拖晚了。”
  “我儿莫要同女的单独吃饭。尽量地不要。”
  “你咋晓得我在同女的吃饭哩? ”我大吃一惊, 然而嘴硬。
  “现在的事情, 都是吃饭拖晚了。没有啥事情比吃饭更拖时间。也没有个啥饭比一男一女更拖时间。”
  我更吃惊了。神了, 鬼老汉儿, “老汉儿, ”我笑起来, “好像你很精通这一套呢! 叫我妈来! 你这个搅女人的老手! ”
  “哎呀我的娃你莫胡闹。”老汉儿急了, 陕西腔越加本色, “这是害怕你这个家庭! ”
  “没的事。你儿我在外轰轰烈烈, 家庭安定团结。”我拍着胸膛。我逗他。
  老汉更急了。“我的娃, 莫做那样的美梦了! 我说, 我说……你媳妇贤惠是贤惠, 并不糊涂噢! 她精细得很哩! ”
  “老汉儿你放心。男人是有了钱才变坏的嘛, 我的公司才起步我还没有钱嘛。”
  “但是我儿容易动感情, 我晓得你这德行, 你从小就是这德行。”
  “人要动感情那有什么办法? ”
  “所以要早一点防着。动了感情那就很痛苦。谁动感情谁输掉啊! ”
  “老汉儿你输给谁了? ”我笑起来。
  “我儿莫打岔了。我跟你说, 以前是男人要疯, 只是女人不敢疯, 所以疯不起来; 现在是女人也敢疯了, 还更疯, 所以现在要疯起来了。要疯得血淋淋的, 每个人都伤得很重才算事。所以要早一点防备。我儿你的心一定要安静。你各方面都不错了, 上帝是很宠爱你的, 你一定要满足。啊? ”
  “我记下了。我听你的话。”我放了电话。爸爸说得对。
  我去到孩子房间。王静正教儿子画画, 确切地说是在欣赏孩子的创作。原来小子准备参加全国少儿美术大赛, 主题是人与自然。小子正画的这一幅叫《我们爱小鸟》( 暂名) 。画面上的鸟儿还是躺着飞, 天空非常晴朗, 不, 是清朗, 因为没有污染。孩子们在水里也躺着, 这个虽可理解为仰泳, 但姿态同鸟儿一样, 所以感觉是人在向飞鸟学习。
  “哟, 这构思不错嘛! 谁的? ”我问。
  “我自己想的。”泰然笃定地说, 很是泰然。
  “是吗? ”我问王静。她点点头。
  我幸福地离开。这小子真他妈是个天才。王静之所以不像有些快要不年轻的女人那样在外捞取“最后的生活”, 可能跟她儿子是个天才有关。她不能浪费了天才。当然这样一来她也充实。
  我想到一个问题, 假如让王静同吴越换个位置, 我干不干? 我不干。我可不愿让吴越这种能同不是丈夫的男人上床的女人为妻。
  这么一想又觉得男人的确比女人坏。我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夜我们过了夫妻生活。我还是想象是在某个宾馆, 是同吴越, 效果才好一点。
  这次完了以后王静精神还好, 她说今晚跳操者的丈夫打了电话来问了些事。“他好像有点察觉。”
  “你说吧, 有些女人外遇, 是因为丈夫挣不到钱, 那跳操者丈夫收入不错了, 她还——”
  “唉, 人嘛, 总是, 缺什么想什么。”
  “那她缺什么? 丈夫性无能? ”
  “我问过她, 她说那个倒是正常的。她说她也问过自己, 感觉好像是寻求男人的保护。”
  “丈夫不能保护她? ”
  “可能老公气质上比较弱吧……还有她说到一种感觉是我这种人不可能有的。”
  “嗯? ”
  “她生的是女孩儿。她说生了女孩儿没有安全感, 将来女儿不能保护母亲。”
  “他妈的胡说八道。我看你对你妈比我对我妈强多了。事实是养女儿实惠。”
  “唉, 事实是事实, 感觉是感觉。的确女人一生都在寻求保护。”
  “但像她那样寻来寻去, 弄不好保护没得到, 伤害倒来了。”
  “当然可能。那有什么办法? ”
  我想起吴越也是一个女儿。
  然后告诫自己千万别在梦中叫她的名字。
  然后决定渐渐疏远她。渐渐。
  第二天我同吴越通了电话以后感到按捺不住, 犹豫之后我请她下班后来一趟。她在电话中的声音让我想起同她的做爱。一阵激动让我既幸福又心酸。
  “你来看一下做好的鞋箱样品。”我说。
  “这么快? ”
  “毛主席说过抓而不紧, 等于不抓。”后八字我用的湖南腔。古月模仿毛主席, 我模仿古月, “完了去珊瑚台吃饭。”
  她来了。她当然没有看到样品, 倒同我在办公室苟合了。我很紧张。虽说完全下班了, 但也保不准哪位出去拉广告的员工要回来一下。但我心存侥幸。
  开始她不肯。我说我只抚摸你。到后来倒是她说来吧。
  一完事我立刻决定仅只一次下不为例( 男人在事前事后完全是两种人) 。
  在珊瑚台, 侍应小姐讨好地说你们好久没来了。我说我们离了一次婚, 今天才复婚, 在办公室复的。
  小姐说先生真幽默。吴越则在我背上擂了几拳, 又在我虎口上掐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我问起跳操者那个说法: 生女孩儿的女人要寻求男人的保护, 所以这种女人容易外遇。
  吴越冲我愣着。半晌, 她说, 想寻求保护倒也是的, “但是, 外遇哪里能够保护女人? ”
  说得太对了, 我说, 如果说我爱上不该爱的你, 是出于男人( 雄性动物) 那种普遍的野心, 那么, 你爱上不该爱的我, 又是出于什么呢?( 动物界遗传法则规定由雄性进攻) 
  她又冲我愣了半晌。“是诱惑, 泰阳; 坦白地说, 想得到尽可能多的异性的爱, 这个, 男人女人是一样的。”
  说绝了, 我说, 谢谢你的坦诚。我想起王静——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 她对儿子的爱, 也是一种异性之爱, 反过来也一样。所以王静之心相对平静。这不仅仅是个性欲问题。
  “但是, 我不希望你再去爱别的男人了。否则, 我们之间就串味了。想起你我之间并不叫爱, 心里很不是滋味。那还不如狎妓。”
  “我也是这样想的, 泰阳。”
  我们伸出小指紧紧地勾着, 两人都流泪了。
  我的心发了誓: 我要对吴越忠诚。这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种境界。一个人决定了忠诚的时候就感到了境界。
  就是说, 我虽未忠诚婚姻, 但是忠诚爱情; 所以我并不……我至少交代得过去。
  当然这也可能是自欺。但有什么办法? 人总之要对需要做出解释。
  谢天谢地, 人会解释。



  老汉儿来电话, 说妈病了, 你来看看。
  现在我明白了, 我妈为啥一生病就想见我。其实每次照料她到康复的都是我姐。
  我见到妈时, 她在沙发上看电视, 腿上搭着棉毯。
  我以一个魁伟的美男子的姿态接近她。一切有如外国电影中的情人诀别。
  “你为什么要生病呢, 亲爱的妈妈? ”
  妈妈笑起来, 伸直脖子喘口气, “肺气肿。”
  这是我第一次将这玩艺儿同妈联系。妈老了。但我很轻松地说噢还不是肺癌嘛! “妈妈, 肺气肿严格说来并不是病, 是中老年人容易碰上的现象, 同环境、气候很有关系……”
  “出太阳就要好些。”妈反过来附和我。
  “对了嘛。关键在于气象台。”
  妈妈哈哈大笑, 不知怎的就掀掉了棉毯。
  老汉儿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窜来窜去, 矫健得很。快八十岁的黄黄的他结实得像一块可以保存很久的老姜。而小他十多岁的白白的妈妈虚胖软弱, 像一团精粉发酵面。
  我到厨房去打打下手, 做个样子。老汉儿切的萝卜丝又长又细又均匀, 像毛纺厂产品。
  我突然明白过来: 老汉儿之所以结实是他对这婚姻称心, 妈则不行。你越体贴细致讨好她越不行。有些人就这样: 不是态度就能改变了她的心的。
  老汉儿不但仔细地做了几十年的饭, 还用心地做了几十年的官, 从科长、处长、局长到了部长。这会儿我明白过来: 这同样是为了讨好我妈, 让她认定嫁得值。
  的确, 回想起来, 父亲的每一次擢升, 母亲都有一段短暂的快乐。在那一段快乐中父亲也不时放肆一下, 如一个工作太忙的人伸一个懒腰。
  可能许多男人都像我爹, 官为老婆而升。
  我爹还有一点可笑, 他将传宗接代看得要紧。我无兄弟, 我儿便成单传; 老汉儿长年提心吊胆, 怕有闪失。
  那年联合国卫生组织来抽查, 泰然被抽到, 卫生官员们欢呼, 说这是一个A 级儿童。老汉儿很得意, 回来后机密地希望我们还生一个, 以加大保险系数。
  我不干, 说要罚款; 老汉儿说罚款他出。
  我还是不干。老汉儿便私下给王静许了大愿, 让她做手脚, 又怀上。
  王静更恶劣, 说爸还是让妈再生一个吧。老汉儿气得吹胡子。
  吃饭时, 老汉儿问孙儿画的什么去参赛。
  我描述了一通。老汉儿很兴奋, 说这可能会获奖的。他立刻将老家捎来的西凤酒开了, 喝起来。
  喝了一阵, 他去打电话。他给孙儿打, 让把《我们爱小鸟》画三张, 爷爷选一张。
  孙儿说爷爷你又不懂画, 怎么能选? 
  爷爷说我不懂画, 但我懂那些评奖的人。
  孙儿居然就答应了, 画三张。
  我说: “是她妈让他答应的。”
  老汉儿说我咋不知道哩! “你这个老婆很优秀。”他直直地盯着我, “你要保护你的家庭。我儿我说, 任是个啥人, 地位呀, 事业荣誉, 还有金钱豪华呀, 逑的, 都没有家庭重要。”
  “吃饭, 吃饭。嗦! ”我妈说。
  “老汉儿你说得对。”我说, “吃饭吧。你也要保护你的家庭。”
  突然呼机响了。是吴越的。
  她在那一头很紧张, 叫我快去救驾。“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她说。原来有一个男的在宾馆门外死等她。这宾馆是独门进出。
  我放下电话, 对妈说公司有点急事要赶去。
  老汉儿很不高兴, 说是女的吧, 急事! 
  他的直觉很厉害。但我冒火了, 说女的又咋样, 你给你儿媳妇告密吧。
  坐在的士里, 我明白了自己冒火的原因: 宾馆( 房间) 、她、男的。
  我一直担心她的德行: 她既可以不该爱地爱上我, 也可以不该爱地爱上别人。我想起了老汉儿所说的“交际花”。这是个旧时代的名词。
  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找到了她。她缩在角落里大空调机后面。
  “怎么? 遇到了性骚扰? ”我笑着问。
  “也不能叫性骚扰。”她说, “那是税务局一个科长, 姓赵。他要我离了婚来和他结婚。”
  我们来到窗前。她指给我。我看到了焦灼地仰着头、但是看错了方向的赵科长。这人年龄比我大。“他还没结婚? ”我问。
  “孩子都上中学了。他说他也离。”
  “那你离嘛。科长噢。收税的噢。”
  “这是什么情形了, 你还来取笑我, 泰阳! ”她哭起来。
  我立刻心软了, 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 哄她。
  她不哭了, 拧着我胸前的纽扣说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后来常常回忆这个细节: 她挂着泪痕拧着我的胸扣。
  我同她一起说说笑笑地出了宾馆。赵科长看着我们, 没有过来。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走了一段, 我问是送你回家吗? 
  吴越说不行, 赵科长会撵到那里去找她。
  “他能找到你家? ”我又生气了, 但没发作。
  “能。为了公司的利益, 我请他来我家做客。他还下厨, 同女儿他爸一人做了几个菜。”
  娘的这种人! 同老公混得像哥们儿, 却打人家老婆的主意。我对“人面兽心”第一次有了体会。
  “那往哪儿走呢? ”我问。
  “随便你。反正我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温暖极了。我们上了出租车。
  刚开动, 她的呼机响了; 我估计是赵科长的, 果然。
  “喂, 是这样, 临时有件急事要处理……嗯, 他是银杉宾馆保卫处的干部……呃, 有个小案子请他帮忙……可能时间长一点, 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不要多心, 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表哥, 实话说吧, 赵科长, 是堂兄, 呃, 亲的堂兄……我实在没有理由闹这个事……主要是看在孩子分上……好了以后再说嘛。好吧, 我考虑, 我考虑。”
  她关了手机, 低低地骂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粗话。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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