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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这场夏日的暴风雨,下的好猛好猛。开初只是在远远的西山顶有一团乌云,眨那间乌云膨胀起来,整个天空一下变的昏暗无光;随着一阵连一阵的雷轰电击,狂风呼啸着扑来,横扫挡住它前进的一切;村子里到外飞沙走石,打的人眼都不能睁开。紧接着豆粒大的雨滴,啪啪啪的打下来,落在地上,冲起一股股轻烟;倾刻之后轻烟消失,看到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雨,听到的只是哗哗哗一声紧一声的雨响,地上泥水漫溢,低洼的地方眼看着积满了来不及流走的雨水。平时在村巷谷场和野外到处乱跑乱奔的猪呀狗呀,全都不见了踪迹;一只在村外来不及回家的黄狗,在雨中夹着尾巴狂跑着,经过村巷水深处时,立脚不稳翻了几个跟斗,发出凄厉的尖叫。
  暑气一下被雨扫净,气候变的凉爽起来。然而这种适意没有维持多久,村民们就为这场大雨罕见的持久而感到不安了。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可是这次的却连下了半天还不见停。
  “不好,怕要作大水。”老人们叹息着。
  果然就如老人们担忧的,这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随即桐花溪水就涨起来。浑黄的洪水夹带着上游的断树残枝,呼啸着翻滚而来,淹没了沿岸低洼的农田。住在低处的人家紧张极了,纷纷点着松明火搬东西。那水直涨到天蒙蒙亮,才开始退,直到此时,桐花林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淹进村子。
  洪水虽然没有进村,但是却出了几件事。
  一是猫婆的上门女婿狗奴淹死了。洪水一开始退,狗奴就跑到溪边去捞洪水冲下来的木头。他脖子上系着一块防雨的塑料布,手里持着一根长长的竹排钩。赤着脚站在岸边,看见水中有木头就伸出排钩去钩过来。这本来不大可能会出事的。可不知怎么搞的,他在钩一根大木头时一下滑倒了,掉在溪里,溪水不深,但是很急,他的脸被塑料布翻起来蒙住,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爬不起来,就被洪水冲走了,附近捞木头的人,听得一声喊叫,看到那块白塑料布在黄水中翻了几下就没影踪了。
  本来是他自己不小心出的事,跟村里没有多大关系。可是猫婆与彩婢却闹到村里来。她们先是找到大肚家里,母女俩哭得一对泪人儿:
  “现在不好了,不知怎么弄了。”
  一迭连声呼天抢地的哭叫,把大肚吓了一大跳:“什么事,好好说。”
  “狗奴淹死了,这短命的手一撒就去了,现在我们一家该怎么办呀,天。”
  大肚一听是狗奴被洪水淹死了,头皮发麻了。这家人又穷又凶,是村里最难纠缠的;前次动员计生结扎,不知费了多少口唇力气,才勉强做成。这回这么大的事,不知要闹得怎样。他赶快说:“不要哭,有事慢慢说。”
  他不敢在家里多说,急忙把她们带到村里去,他想村里有工作队在,这事最好由他们出面处理,自己避开为妙。但是老猫婆岂是好对付的,她一路跟紧紧的。“狗奴死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要村里负责的。”大肚一声不吭,只想摆脱她们。一到村里,就叫通讯员去请燃冰。燃冰见老猫婆的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及至明白了狗奴的事,有点感到奇怪,狗奴是自己捞木头淹死的,值得同情,可与村里有什么关系?
  “我都说不敢结扎了,你们一定要扎。现在好了,彩婢不会生了,再嫁都没人要了。我们这一家怎么过?你村里要解决。”
  “你好好说,要村里解决什么?”
  “就是,死的死了,扎的扎了,死的村里没法叫他活,扎了村里没法接起来。村里哪能解决你的问题。”大肚这下开始说话了。到了村里他不怕她们闹了。
  燃冰不由皱皱眉头,虽说老猫婆有点无理取闹,村干部话不能那么说,这有点无赖的味道。
  果然,老猫婆一听,就跳了起来:“啊哟哟,你们当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敢说不解决问题?要收粮,要收钱,要结扎,就找我们,现在有难了就不管了。你要不解决,我就死在这里。”说着用头将墙撞的咚咚响。彩婢见状,更加放声大号起来。此时村里已围了好多人看热闹,这俩母女见人多,益发吵的一塌胡涂。
  大肚朝燃冰摊开手,表示无可奈何。燃冰也觉不好办,老猫婆是有点蛮不讲理,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共产党人,能对群众的困难置之不理吗?老猫婆闹的最终目的,当然是要钱。要在过去,也许大队会补助一些,可如今,能补吗?要是补了个起头,每一家死了人都来要求,能做得到?何况村里从哪儿拿钱补助?
  看来他是遇上了一个二律背反。
  他只好尽量的劝慰老猫婆:“你的事集体会考虑的,不会不管的。你们先回去,将狗奴的后事料理了再说。”
  “人都冲到不知哪里去了,还料理。”彩婢哭着说。
  燃冰这下有点恼火了:“那就要快去找。光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叫我们俩个女人家怎么办?”
  “马上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到溪边找人。”说着燃冰立即走了出去。看热闹的村民恍然大悟起来,纷纷跟着燃冰去找狗奴。此时已是傍晚,洪水基本退尽了,沿着桐溪边往下游一路寻去,天黑时,终于在离村五里远的溪滩上一丛很大的石楠下找到了尸体。天气热,已经开始发臭了。没有人敢上前。
  于是又派人去找大脚;平时这类事村里人都是叫他,也许是他自己长年烂脚,闻惯了烂肉味道不怕尸臭吧。他连手帕口罩也不要,只用一瓶花露水随便洒了洒,用一领草席,三下五除二将狗奴包起来,拖到板车上拉回去。燃冰强忍住恶臭,在一旁帮着。又掏出二百块钱,给老猫婆料理丧事用;为了解决她家的生活问题,亲自出面跟华亮说,将彩婢安排到茶厂去做事。华亮的茶厂刚刚走上轨道,本不愿招惹这家人的,但看她们孤儿寡妇的确实也可怜,便咬咬牙将她收下来。老猫婆见工作队这样,也不好意思再闹了。
  这事刚刚平静,小学余校长又来告急:教师宿舍的泥墙倒塌了。
  燃冰随余校长到小学里一看,真是狼狈不堪。当年建校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将教师宿舍建在学校的最低处,一到下雨,全校操场上所有的水都往宿舍区流;又没有象样的排水沟,只是在墙脚挖一条土沟排水。小雨还马马虎虎,大雨就来不及排了,这次的暴风雨,整个宿舍都被高处冲下来的黄水淹泡。据教师说,最深处的水都到膝盖了。这么深的水,宿舍多年的干打垒泥墙,怎经受得住?哗啦啦就倒了一大截。倒塌处房间里的东西,全都砸得稀里胡涂;没倒塌的房间,也摇摇欲堕;幸而整个宿舍是用木柱撑住的。教师们见苗头不对,早早跑掉,才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幸好没有压住人,否则,这个责任我真负不起呀。”余校长叹息着说。
  “早都跟村里讲,要建过宿舍了,几年也没解决。现在好,反正没地方住,我们也不用上课了。”
  “我们也不管了,回家去。”
  几个教师愤愤地说。余校长苦着脸问燃冰:“唉,现在这种情况,老师根本没法安心上课的,有两个年轻老师已经走了,我怎么也拦不住,你说该怎么办?”
  燃冰心情沉重极了。
  燃冰插队后期曾在这小学代过课。记得那时这座教学楼刚刚动工兴建,学生没处上课,只好分散在几个宽敞一点的农家厅堂上课。他上的是五年级语文和全校的常识课。语文有课本,多是充满说教意味的政治小论文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寨之类的通讯文章。常识则还没有课本,全由教师自己编写。小学只有一个速成师范毕业的教师算是科班出身的正规教师,其余都是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民办教师,哪会编什么课本?余校长发愁了好几天,终于想到燃冰,据说这知青读过不少书,也许能胜任这项任务。果然,燃冰一口就答应下来。
  他之所以答应余校长代课和编写常识课本,不是有什么把握,其实他对自己能否教好书毫无信心,他不过正式读到初中一年级,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只是觉得下田劳动太苦了,在小学混混总比较轻松。其时处于七十年代中期,四人帮正在耀武扬威;文革正在不断深入;而国民经济则每况愈下,农业学大寨并没有解放农村社会生产力。人民群众对政治运动越来越心生厌倦。对于插队知青们来说,现在关心的已不是政治而是自己的出路问题了;几年来通过各种途径离开农村上调回城的已有不少,剩下还在农村的多数情绪低落,且经过几年的农村艰苦体力劳动,又缺乏起码的食物营养,许多人身体垮了,也没有力气天天早出晚归绣地球了。燃冰也一样,六年多的农村生活把他折磨的皮包骨头;经济上又极其困难,连买一件衬衫的钱都没有;余校长一说请他代课,一月二十四元,马上允承了。对于他当时的情况,二十四元不是个小数目,可以解决许多生活上的燃眉之急。
  他也不管自己能否胜任,大胆地走上讲坛,当起教书先生来。好在他杂七杂八的书看了不少,特别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不至读过一遍,相当熟悉了;凭着这些底子,他好歹将语文课上了下来,将常识课本编了下来,学区校长来桐花溪检查工作,看到他编的常识课本,大感兴趣,回去后立即在全学区推广使用。
  也多亏了这一年的代课生活,既解决了生活困难问题,又潜下心来认真地读了两遍马恩选集和其他一些有价值的书,使他在后来的高考中发挥了作用;所以,一看到这小学,燃冰油然生起一种特殊的感情,对余校长,也有种知遇感。所以他到村不久,马上就去看余校长。
  余校长这二十几年来一直呆在桐花林,明显的老了,脸上皮肤粗糙,皱纹很深,背也佝偻了。不过神态依旧,憨厚,亲切,带着一股寒伧气。
  “我早就看出你是有出息的。现在可好,当了领导;我好高兴。”
  燃冰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多亏了你当年的帮助呢。那一年的代课,让我终身受用。”
  “哪里哪里,靠你自己,这学校多少人代过课,可还一辈子代课。我也是这样,一辈子碌碌无为。”
  燃冰望着余校长有点老态龙钟的背影,心中浮起十分复杂的感叹。象余校长这样的小知识分子,长年累月呆在偏远山村,孤陋寡闻,一辈子生活的毫无光彩,既不能升官也不会发财,更不会被人注意,真是窝囊极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没有他这样的小人物,山村教育就不能发展,就永远停留在愚昧与黑暗之中,正是这些人,以自己的默默奉献,使山村走向光明与希望。因此他又是十分伟大的。
  “我不这样认为;你怎么会碌碌无为?记得我在这里代课时,你刚刚调来,那时学校只是几间破屋,现在大不一样了,这么大一座教学楼,这么漂亮的校园,都是你的成就啊。”
  “莫说莫说,你这么说叫我更是无地自容。唉,别看表面的,你到后边看看吧。”
  余校长摇着头,带燃冰绕到教学楼背后:“这里是教师宿舍,你看成什么样子?”
  后边跟前边果然完全两样,扑入眼帘的是一片杂乱;一座歪歪斜斜的木板平房,隔成数间;门窗前不是迭着柴火,就是挂着晾晒的衣服;推开一间门,里边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木板壁到处有缝,天花板上结着蜘蛛网。
  这种情景,燃冰十分熟悉,当年他也在这里住过;又觉得十分陌生,习惯了城市环境,简直无法想象今天的教师还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他的心强烈的震动了。
  “太差了。你应该要向上反映嘛。”
  余校长苦笑着:“反映多少次了,这不是,又向你这个领导反映了。可反映归反映,领导也没有一个人说不要解决,说归说,就是没人来解决具体问题。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夏天被太阳烤的起火,冬天壁缝里冷风象刀子;叫我们的教师怎么安心工作?这几年师范毕业生不少来,一看这房子,一个个闹着要走。唉,我这个校长难当呀。”
  说话的时候,教师们从小屋里走出来,一个个木木讷讷地看着燃冰。
  “学校一共几位教师?”
  “十二位。”
  “都住校吗?”
  “不,十二个中一半是本村的,他们不住校;另一半外村来的,他们才住校。”
  “这样看来,需要解决的宿舍不多嘛,十万块钱就开得起来了。”
  “就是嘛,可是些钱谁出呢?市教育局说村级校的问题应由村负责解决;找村里,村里说没钱,要我们向上反映要钱;总之是相互踢皮球。这回你来就好了,希望你能解决。”
  燃冰心中涌起一股激情,慨然应道:“好吧,我一定促成村里解诀!这么一点钱,再穷也不能穷学校!”
  余校长合掌作揖:“谢天谢地,那我就代表全校教师感谢你了。”
  离开小学的时候,余校长又补了一句:“前几天村里刚卖了一批杉木,正好有钱,只要你肯出面,宿舍的事一定能成。”
  “放心放心,我一定促成这事。”
  照燃冰的想法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然而,大话是讲了,刚好他因为有事到城里,一时不及与村里谈。此时房子这样,再也不能等了。他立即叫通讯员小丘仔找到大肚,到现场一看。大肚心里也起毛了。幸好没伤着人。要不然,他也有责任。
  “现在别的话不说,研究一下怎么处理这事?”
  “村里早都想解决了,就是没钱,盖一座楼要好几十万。”
  “盖楼的事以后再说,先把这些老师住宿安排好。让他安心上课。”
  研究的结果是村部先腾出几个间出来让老师们住下,村里有食堂,专门给老师们开伙食,工作队也和他们一起吃。
  这样安排,余校长和教师们没什么意见。第二天就恢复了上课。但是到研究盖宿舍楼的事时,大肚就叫苦连天了。
  “这几年村里对小学投资不少了,每年都要上万哪,村里如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大肚说。
  “就那么几万块钱,挤一挤也就有了。教育局那里我负责去找,局长跟我很熟悉的,好歹叫他拨一点;村里嘛,不是刚卖了一批杉木吗?把这笔钱用到教育上去。”
  “哪还有钱?早就没了。”大肚摇着头。
  燃冰吃了一惊,那批杉木才运走没几天呢,钱刚到手就完了,有点不相信:“哪有那么快?该有十几万的。”
  “老李你不知道,这笔钱虽然有十几万,一过银行户头就被扣了一半,村里欠贷好几万哪。剩下一半,统统还了工程欠款……”
  “什么工程欠款?”
  “就是那个水库工程嘛。包工头一知道卖了木头,早两天就坐着等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两天他在村里碰到一个梳包头,镶金牙,手上戴着个老大金戒指,夹着黑皮公文包的中年汉子。有人介绍说他就是包工头老陈。此人见了他很客气,还敬了一枝烟给他。燃冰当时忙于和别人说话,只和他点点头。老陈和他打过照面后很神秘地失踪了。可是他记得早就交代过凡是工程款一律停付吗?大肚并没有照他说的办,不由得有点恼火。
  “不是说过暂时不付那个工程款吗?”
  大肚头转到别处去,一声不响。
  真是他妈的混蛋!他心里骂着,看来大肚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太不象话了,村民正告你状呢,还不知收敛。还这么大胆;本来我还只是怀疑有问题,现在看是真有问题的;要不然,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地付款?而且这样重大的事也不跟他通一下气,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燃冰变了脸:“看来群众反映的水库问题不假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知道不知道你会犯法的!”
  被他这么一说,大肚脸顿时涨红起来:“老李言重了,我怎么地犯法?我只是把欠人的钱还了,又没有装到自己袋子。”
  “不要讲那么多了,谁付出去的谁负责追回来,!”
  燃冰压着怒火,不想和他再争辨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钱追回来,否则就是将他宰了也没有用。
  “我是没办法的。”大肚边说边往外走。
  看来他是决意不理了。燃冰气极了,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你等着瞧吧!”
  他气烘烘地喊村部通讯员:“马上叫老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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