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感觉派穆时英的作风            
  



    在五四运动以后,胡适便曾说道:“新文学不是我们半路出家的人所能创造的,真正新
文学创造的责任,须等待下一代的青年来担负。他们丝毫不受旧文学的影响,所以能以新的
言语、新的思想、新的表现方法、新的体裁格调来创造崭新的文章。”这预言不久果然应验
了。一群新进作家的成绩,已超过了五四以来的老作家,其中沈从文且成了某一个时期中新
文坛的支持者。但后来又来了比之沈从文艺术更完美,表现更新鲜的穆时英等人,胡博士的
话不有道理吗?穆时英发表的作品有《南北极》、《公墓》、《白金女体的塑像》等。他虽
是文坛的新人,但自《南北极》发表后,即已一鸣惊人,成为名作家之一。读者常拿他与施
蛰存相提并论。他也有两副绝对不同的笔墨;一副写出充满原始粗野精神的《南北极》,一
副写出表现现代细腻复杂的感觉的《公墓》和《白金女体的塑像》。有人说这两种作风距离
之遥,也如南极之与北极,而居然同出一人之手,不得不使人诧异。现在先论他的《南北
极》。这部书以《黑旋风》、《咱们的世界》、《手指》、《南北极》、《生活在海上的人
们》五个短篇组成。主人公都是下等社会的男性,一些青红帮式的男性。粗鲁、直率、残
忍、好杀、狡狯、浮滑、酗酒、赌博,种种坏习惯,无一不备,但也有一种为上流人所不及
的侠义气概。故事的背景,大都为上海一带,所操言语却为北方土语。口吻方面第一是说话
的粗俗和猥亵,“狐媚子”、“娼妇根”、“妈的”、“老忘八”、“老蜒蚰”、“畜
生”、“狗养的”、“野杂种”、“忘八羔子”、“囚攘的”、“老子”、“大爷”是他们
终日挂在嘴边的,骂人必带着猥亵字眼,又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第二是富于下等社会的语
汇、术语,尤其切口语采取更富。譬如“大当家”、“二当家”、“行家”、“卖个明
的”、“卖个暗的”、“放盘子”、“跑海走异道儿”、“开山”、“伙计”、“肥羊”、
“无常”、“接财神”、“得手了”等等都不是普通人所能知道的。动作方面第一是举动的
粗莽,《南北极》里面人物有海盗、有盐枭、有洪门子弟、有票匪、有土匪,有汽车夫、人
力车夫、有乞丐,身世虽然不同,作者却都赋以一个鲁智深、李逵、武松的性格,动不动就
骂人,打人耳刮子,唾人一脸痰沫,对于女子尤表示憎恶。《黑旋风》里的小王儿、《咱们
的世界》里的吴委员夫人、《南北极》的玉姐儿、《刘公馆》的五姨太太、大小姐,《生活
在海上的人们》中的大嫂子、翠凤儿,都成了那些好汉们打、骂、污辱和残杀的对象。这不
是说那些好汉们都患着“女性憎恶病”,不过是学水浒传英雄对待女性的态度而已。第二是
残忍好杀,本来下等社会的人思想很和野蛮人接近,他们的杀人,有时为了报仇,有时却为
了娱乐。《咱们的世界》写一群海盗抢劫海轮的行为,《生活在海上的人们》写许多盐贩子
暴动时烧杀平日压迫剥削他们土劣的情形,均极其野蛮惨酷,读之令人像做噩梦,感到很大
的恐怖和不安。作者在这些方面,好像是采取了“恶魔派”的写法,有意吓人以为快似的。
    总之《南北极》的故事虽然不足为训,文字却有射穿七札,气吞全牛之概。他用他那特
创的风格,写出一堆粗犷的故事,笔法是那样的精悍,那样泼辣,那样的大气磅礴,那样的
痛快淋漓,使人初则战栗,继则气壮,终则好像自己也恢复了原始人的气质,虽野蛮令人可
怕,却也能摆脱数千年虚伪礼文和习俗的束缚,得到幕天席地,独来独往的自由,可以治疗
我们文明人的神经衰弱症。
    他的《公墓》和《白金女体的塑像》的作风,则和《南北极》完全相反。这二部创作使
穆时英获得“新感觉派”的荣衔。按“新感觉派”创始于法国保罗穆杭(PaulMora
nd),欧洲大战之后,人们生活于困惫的、狂躁的、无秩序的社会之中,心理均发生异
态。穆杭以其世界人的倾向、道德的蔑视、生活样式与感情的不平衡,即所谓现代人的体
验,写成《不夜城》(Ouvertlanuit)、《乐城》(VilledePlai
sir)、《优雅的欧洲》(LEuropeGalante)等书,大博读者欢迎,推为
新感觉主义的巨擘。日本横光利一、崛口大学等的写作,也受了他很大的影响。中国的这派
作家则以施蛰存、穆时英为代表。但穆氏在这方面的成就,较之施氏为大。新感觉派的作风
本与未来主义接近。未来派赞美机械,歌颂现代物质文明,喜于表现骚动、喧嚣、疾驰、冲
突、激乱、狂热,而此种种,唯现代大都市有之,于是西洋文学遂发生一派“都市文学”。
未来派文学崇拜“力”与“速度”,好取大工厂、汽车、飞机、暴动、战争、革命,以及一
切大流血,大破坏为题材,而都市文学则注意现代都市里繁华、富丽、妖魅、淫荡、沉湎、
享乐、变化、复杂的生活。但中国人的灵魂才从那平和恬静的农业社会里解放出来,投入这
样五光十色,纸醉金迷,胡然而天,胡然而地的现代都市,不啻刘姥姥身入大观园,弄得眼
花撩乱,手足无措。他对于都市生活,能习惯就算难得,那里还能希望他来描写。要知道我
们想做一个都市作家,第一要培养一个都市的灵魂,再将五官的感觉,练得极其细腻,极其
灵敏,对于色、声、香、味、触……虽极细微均能感受。再以典丽的字法、新鲜的言语、复
杂变化的文句,以立体的方式表现之。试问这是不是容易的事?以前住在上海一样的大都
市,而能作其生活之描写者,仅有茅盾一人,他的《子夜》写上海的一切,算带着现代都市
味。及穆时英等出来,而都市文学才正式成立。现引他写在消夜的一对男女的一段对话:
    你读过茶花女吗?——男这应该是我们祖母读的。——女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
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男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着,
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
    我欢喜读保罗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女
    在本国呢?——男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话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女真
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
美……的产物集合体。——男
    又有一篇《一个都市人》自白道:“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舞、
狐步舞、混合酒、秋季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这便
是“都市灵魂”的解释。至于描写手段怎样?这里可以引用黄源《论横光利一》的一段话来
说明:“横光利一最显著的特色,是在于他的表现,在于他的感官的描写。从前的写实主义
的描写,一与他的相比,便显得是平面的,说明的了。反之,他的描写是立体的。他的文章
横溢着感觉的香味,以表示‘感觉派’诗意的丰富,那比‘新浪漫派’的作品,也显得更有
近代的感觉。他很重视立体的描写,动的现实情形之有力的欲求,与对于混沌的幻影似的现
代文明之肯定并赞美。他将活动的、立体的、燃烧的、刹那的、冲动的、复杂喧嚷的争斗与
狂热、不安与狂想的现代情势之一角,用了肯定的、鲜丽的、优美的,又是诗的手段表现出
来。”我们来欣赏欣赏穆时英的文字吧,他的都市介绍——第一是都市眩耀的色彩:  沿
着那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的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的淡红的、紫
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景画。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妆着的都市呵!霓虹灯跳跃着—
—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
烟,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檎色的脸,林檎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蔚蓝的眼珠
子。琉璃子在海上盛开着青色的蔷薇,沙漠里绿洲的琉璃子呵!
    穆时英惯用一两种单纯色彩,来描写都市情调的变化和复杂,譬如在《夜总会里的五个
人》那篇中,用极鲜明的极相反的黑白二色写夜总会的情景:  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
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白的台布上放着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
子,黑领子,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黑的和白的。
    白的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白人的快乐,黑人
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的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
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在跳着黑人跸跶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着的身体下面
弹着,得,得,得——得达!
    Pierrt这篇形容一个忧郁的人的心理,则用一种黑的颜色:
    抬起脑袋来:在黑暗里边桌上有着黑色的笔,墨色的黑水壶,黑色的书,黑色的石膏
像,壁上有着黑纹的壁纸,黑色的画,黑色的毡帽,房间里有着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
色的橱,黑色的沙发,钟的走声也是黑色的,古龙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烟卷上的烟也是
黑色的,空气也是黑色的,窗外还有一个黑色的夜空。
    第二是都市错综的动作。应用立体的写法最多,警如他在《上海的狐步舞》一文中描写
舞场的景色: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了,张着大
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
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
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
    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火腿蛋
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自家的神经。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
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
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他也喜欢用重叠的句子,和重叠的段落,这也是立体派绘画的表现法:
    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
天的醉眼,美容堂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兽的法眼,电影院奸滑的三
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上海的狐步舞》)
    他在《华东饭店》里这样描写: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四
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
计,白俄浪人……以下写三楼四楼景色一字不改,而读者不觉其复。其笔力的横绝,可以想
见,此外则都市神秘的境地,都市魅惑的时间,都市寄生者疲劳的神经,病态的心理,过度
发达的官能,如醉如痴,如疯如狂的举动,均有极恰当的表现,不具引。
    穆时英的文笔大家公认为“明快而且魅人”,在一群青年作家中才华最为卓绝。妒忌者
归之于“海派”之列,又有人因他所写多为都市奢华堕落的生活,呼之为“颓废作家”。这
皆属吹毛求疵,隔靴搔痒之批评,不足为穆氏病。
    抗战初起时,穆时英竟在伪组织某一文化机构工作,被爱国志士刺死。他虽有才华却不
知民族大义,这样死太对不住他自己。
    那时居住上海的几位作家,都想创造“都市文学”,像张若谷,他原是世代的上海人,
对这东方第一大都市的情形可说熟而又熟。张氏毕业上海震旦大学,精于法文,中国文学根
柢也不错,民国十六、七年间又与曾朴(孟朴,笔名东亚病夫)拉上关系,曾替曾氏父子所
开的真美善书店编了一本女作家选集,将那时代著名女作家一网打尽,书出,销行颇广。又
与傅彦长、朱应鹏出版了一个合集,专写大上海金粉繁华之盛,笔致与穆时英不相上下。
一·二八战役后,张氏又写了一部《战争饮食男女》,搜集战场上各种的男女恋爱故事和关
于饮食的经验谈。又写了一部《异国情调》,写他到罗马朝圣(张氏是天主教友)同时漫游
欧洲各国,将各国风俗人情,名胜古迹及各博物院所见艺术精品,一一写入文中。选自《中
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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