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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眩目的光亮刺醒。
  她睁开眼睛,厚重的窗帘掀开一条缝隙,阳光如急流从缝隙一泻而入。她伸出手将窗帘拉严,房间又黯淡下来,笼罩着沉郁的温暖。
  她惬意地眯起眼睛,弓起腿,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窝里,裹在一室沉郁的温暖里。呵,她不用上班,不用挤车,而窗外阳光明媚,她可以穿上漂亮的时装去逛街,也可以哪儿都不去,仅仅是躺在床上冥想。
  每天睁开眼睛意识到这个现实,咀嚼着这份清闲,海贝由衷地快乐。
  从广州回来,海贝开始请长假。母亲说等结了婚再辞职,她自己到那天也打算退休,享享女儿女婿的清福。
  是的,虽然母亲还未见过陈生茂,但从海贝与小兰的叙述中,已能感知陈生茂的种种优点。夏天以后,陈生茂将到上海拜见母亲,并与她商定佳日。
  无论如何,这样一种又老式又时髦的相亲方式并不可能令母亲真正地踏实,可是比起那一阵子漫漫无前途的日子,母亲的神情开朗多了,她爽然答应女儿请长假的请求,婚期说来就来,嫁了香港人就得去香港,宠女儿的时间不多了。
  时光飞掷,海贝半个月给陈生茂一封回信,琐琐碎碎地扯淡,天气、饮食和一些瞬间的感受。她好象在给旧日的熟人写信,没有牵挂,没有热情,陈生茂离她远远的,背影模糊,对于她,他仅仅是代表一种生活方式。是这样,因为陈生茂,她不用再去挤车,去面对每天的责任,还有母亲的忧虑,而她将被这种生活窒息。是的,她应该接受这个婚姻,从她开始请假的那天,她便明白这己是别无选择。
  遗憾的是小兰没了影踪。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偏偏最合适的娱乐伙伴葛小兰又忙得一塌糊涂。下午海贝走在街上面对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剪裁媚俗毫无生气的时装,想到小兰,心里突然怅然若失。小兰,她跟随的剧组……而海贝内心不敢面对的是那双眼睛。
  它不是每时每刻在骚扰她,常常是突如其来,在她自觉轻松愉快的时候。于是她一偏又一遍细细地回味列车里的一幕幕,为随之而来的激动烦恼。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恐惧,慌乱、紧张……悬崖,这是最确切的比喻,她在他旁边,就象在悬崖的边上。
  此刻,她走在她的城市的马路,走在自己生活的轨道,悬崖只是一个幻影,她不用为此害怕。可是悬崖给予的感觉却是这般强烈。每天下午她在无聊的大街挤来挤去,是在逃避吗?
  一个午后,小兰突然来了,皮肤晒得黝黑却满脸倦容,她穿着黑色长裙和黑绸马夹露出肩膀化了浓妆,显得成熟带几分放浪。她把海贝带到一家私人酒吧,为她点了一份水果圣代,自己却要了一杯威士忌。小兰点上烟,一口酒一口烟,手撑在额上,长发遮住半边脸,实足风尘女郎的姿态。
  “发生什么事啦?”海贝惊诧。
  “没事,你怎么了?”小兰笑了,这一笑,又笑出那个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啊呀,海贝,你还是这么沉闷,瞧我,累得要命,拍戏,玩,没有一天睡足八小时。”
  “你烟酒都来……”
  “这算什么,我喜欢剧组的生活,够刺激,”她嘿嘿冷笑,“我跟剧组去了一趟西北,是为宋阳去的,但他不理我。”小兰喝了一大口酒,“人家都说他是花花公子,爱一个甩一个,可是他连玩也不肯跟我玩。”
  一阵沉默。小兰又说:
  “他会来找你,海贝!”
  “他?”
  “我说宋阳,他会来找你!”
  “我不认以他!”海贝神经质地站起来。
  小兰扯住她,“海贝,我嫉妒你,好事都让你占尽,彭斯、宋阳,我一生真正迷过的两个男人都爱你。”
  海贝举手去遮小兰的嘴:“小兰,不要再提彭斯,你知道,我不认识那个宋阳,我要和陈生茂结婚,你知道,我将和他结婚。”
  “别傻了,海贝,结婚又怎么样?你总不见得为陈生茂这种男人守身!”
  “你怎么变成这样?”海贝气愤地起身离开酒吧。
  小兰追上她说:
  “海贝,我们是朋友,我只是来给你敲警钟,你跟宋阳这种人只能玩玩,千万不要跟他认真,你这人太痴心……”
  海贝拉住小兰的手,无言。
  不,我不认识他,他是个花花公子。夜晚躺在床上想着宋阳,她的心一阵悸动。不!不!不!生命是脆弱的,她的心是脆弱的。她要听母亲的话,好好保护自己,她再也不能让自己让母亲伤心了。

  秋天,陈生茂才抽空来上海。这是个令城市人感到快活的季节,暑热被秋雨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愈来愈清澈,茂密的梧桐树撑着一簇一簇的阳光,阳光是透明的,绿色的叶片在阳光里宛如一颗颗璀灿的珍珠。而天空,湛蓝湛蓝,在秋日里高远深邃,城市骤然空旷舒畅起来。
  母亲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城市快活的季节,诸事顺利,女儿和陈生茂举行了仪式隆重的订婚礼。当然,要紧的是,陈生茂给母亲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不,良好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他给予人踏实可靠的感觉,这使母亲如释重负。
  陈生茂告诉母亲,他并没有作大富翁的野心,只希望有一个安稳富足的家庭,贤慧的妻子给他一双健康的儿女。母亲感动得连连点头,在她的想象中,香港人的心都被黄金染色,何曾料到眼前是个重视天伦之乐,懂得冷暖人情的血肉汉子,她含泪答应他娶海贝为妻的请求,她叮咛道:
  “我把我的羊羔交给你,你要爱护她,疼惜她……”
  陈生茂使劲点头,热泪盈眶。
  订婚礼是在刚刚落成的远洋宾馆的旋转餐厅举办。母亲坐在大厦顶端享受着美味佳肴和久违了的一流服务,她的心风起云涌,放眼望去,整个都市在她的脚下旋转。而那个遥远的、五彩缤纷的人生也在缓缓地朝她旋来。多少年了,那时她年轻、貌美、富有,穿着她华贵的妙龄女郎的盛装,迷离的灯光就在她胸前闪烁,她俯瞰她的世界充满骄傲。可是顷刻间这一切烟消云散。陈生茂在她旁边殷勤劝酒,母亲警醒过来,用纸巾轻按堵塞的鼻子,说:
  “太奢侈了,不能这样花钱!”
  陈生茂答:“我能娶海贝,是我的福气,我感谢你妈妈!”
  母亲站起身接受了他的敬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海贝和小兰都惊讶地张着嘴。
  “伯母,你的酒量真行啊!”小兰说。
  “妈妈,我从来没有见你喝酒!”海贝说。
  母亲笑了,“我心里高兴啊!”
  桌子那端,海贝的舅舅朝她笑得辛酸。
  送走陈生茂,母亲在家足足躺了两天。海贝平静依旧,她没有母亲大喜大悲的冲击,既然她的内心已经肯定这场婚姻,订婚的形式在她已无关紧要,然而它带给母亲的安慰是显而易见的,她因此觉得轻松。这些年来,她总是不能让母亲满意,为了母亲,她也要重视这场婚姻的价值。
  她是在陈生茂临走前一天才与他单独相处。他们坐在一家小咖啡室,心平气和讨论关于结婚的事宜。只是在机场,在他与母亲絮絮叨叨话别,看见他徒然疲惫的脸容对着她送来依依惜别的情意,她突然冲动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再见!多保重!我会给你写信。”
  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海贝仍然惊讶于这一刻令他们相通的突如其来的伤感。
  婚礼安排在十二月的圣诞节。尽管陈生茂强调由他来置办一切,母亲仍然固执地要为女儿准备新嫁娘的嫁妆。海贝穿着未婚夫送的港式时装,隔天去上海市前进业余学校学习英文打字,加入了一群心不在焉、优游度日者的出国迷行列。
  下午,她在家练习打字,有人敲门,她打开门倒吸了一口气,宋阳站在门外。他穿着苹果绿厚绒T恤,白色宽松裤,英俊得令人咋舌。
  “你怎么来了?”她喃喃地说不出别的话。
  “我说过我要来找你!”他的吟诵般的音调在这幢老式的里弄房子旁若无人地迴响。
  她和他坐在公园的草坪上,为了不让随时可能回家的母亲撞见,她只能随他来到这儿。晴空下的绿草,鲜亮得令她眯缝起眼睛。她凝望她叹息着。
  “你真好看,纤尘不染,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肮脏!”
  她皱皱眉,“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在外面跑了几个月,一个又一个失败,我灰心丧气觉得人生毫无味道,想到你在这儿等我,便找来了……”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抽出手站起身:“我不想听这些话,我们并不认识!”
  他跳起来抱住她,“我说什么得罪你了?女孩子,你真残酷!”
  她用力推开他,泪水却冒了出来。
  “求求你,不要来打扰我好吗?我有男朋友,我有自己的生活!”
  她恐惧地朝后退,宛如面对一条毒蛇。
  他的脸瞬时被阴霾遮盖。
  “为什么这样?我不会伤害你!我伤害你了吗?”
  她想离去的身子被他目光里的绝望拽住。
  “我不是无聊之辈,我跟那帮色狼天差地别……我缺少机会,知道吗,我是戏剧学院高材生,却在为这些垃圾电视剧充当配角!我早就离开剧组了,导演狗屁不懂,手里有十万元赞助,一个酒囊饭袋,只晓得捞钱跟女人睡觉,我没法拍戏,没法干艺术!”他紧紧地捏住拳头。
  她面对他站着,茫茫然,那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天地,但是从他身上涌出的悲哀不期然解除了她的戒备。
  “我不太懂,我不知道我会给你什么帮助?”
  他克制了要去抱住她的冲动,柔声道:
  “你不懂?我不要你懂!你只要在我面前就够了!这么清纯,这么美好……”
  他的眼睛又明亮起来,目光如刀锋穿透了她的身体直入灵魂,她飒飒抖动如风中的植物。
  她不记得如何与他分手,睡在自己的小床上还心跳不己。她浑身发烧,一切都变得模糊,大学生活、彭斯、母亲的期待、陈生茂、和今天下午的宋阳,只有眩晕的感觉是真实的,她就象坐在不知驶向何方却颠簸不已的船上,她必须抓住点什么来确信自己的存在。她想起了十二月的婚礼,婚礼,这才是切实可靠的,她必须紧紧地抓住,她不能放手,她不能再让痛苦之极的空虚将自己吞噬。她紧蹙双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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