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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去广州的硬卧车厢里,两位鲜亮的女郎引来一车厢的目光。眉眼浓郁高挑身材的那一个。剪着流行的香港汪明荃式短发,穿着宝蓝与黑相间的格子呢外套,式样是最摩登的:硬肩圆下摆。一只耳垂闪烁宝蓝色的大耳环。下边是一条上宽下窄萝卜型薄呢裤,平跟漆皮鞋。她旁边的女孩苗条纤巧,穿一套黑色法兰绒宽松夹克和裙子,长发拂肩,那张眉眼精致的脸衬着黑衣服白皙妩媚。
  几年以后大学同学遇到葛小兰会大吃一惊。小兰全然不是当年那个梳马尾辫飞扬浮躁文艺气息很浓的女孩子,她已是都市橱窗前的脂粉小妇人。毕业后她分在广播艺术剧团唱歌,周围的人在忙出国,她便赶快汇入这股潮流。不久她与一位回国治病的留美博士结婚,然后去业余学校读英语,等着丈夫拿到绿卡办移民。业余外语班有一批辞职等签证的单身男女,小兰常和他们凑在一起消磨时光,日子过得很是悠闲轻松。
  而这时,海贝正困顿于她的疲惫乏味的人生。因为三年级的彭斯事件,毕业后她被分在城市边缘一所中学教书,每天四小时耗在往返路上。母亲正进入更年期,脾气变得暴躁,她心疼女儿疲于奔命,愤恨学校分配的冷酷,然后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都归罪于海贝三年级的那次恋爱。
  母亲读报读到关于受过高等教胄的女子成婚难的报道,心中不胜烦恼。母亲一向认为女儿完备的教育是获得美满婚姻的必要条件。多年前她在教会女子中学练着钢琴时便是这样憧憬的。
  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女儿是希望是一切。可是海贝二十五岁了,美满的婚姻仍然渺茫,那个彭斯让她想起来背脊直冒冷汗。
  小兰来看海贝,为她的处境鸣不平,劝海贝嫁有钱人亨清福,她认为海贝的美貌保证了她将过舒适的生活。
  母亲对小兰刮目相看,一改往日的冷淡。
  小兰兴冲冲展示几张香港人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张接近中年略显粗气但十分憨厚的广东脸。他叫陈生茂,母亲觉得这个名字俗气,但他看上去笨口拙舌,为人厚道,一个三十七岁的五金行的老板,有一套往房,目前在上海谈一笔生意,无论如何母亲不能太挑剔,她同意海贝与他“谈谈行”。
  海贝冷笑着,不想答理她们。
  这天早晨海贝睡过了头,汽车站人则尘埃堆砌了半条马路。终于来了一辆车,却躲躲闪闪打算溜。人们早已虎视眈眈,立刻一拥而上,车厢外挂住一串人,抱怨、漫骂乘客们似乎积聚了一生的愤懑在朝这辆倒霉汽车倾泻。海贝和一群听天由命的妇孺站得远远地观望。她突然想到如果那个星期天他不去小兰家,如果她不认识彭斯,如果彭斯不回他的小城……生活本来有各种可能性,她感到身后的一片叹息是慨叹她命运的大合唱。然而那个星期天依然清晰可握,她走在拥挤的马路上,望着天上的白云,心中有许多快乐……她站在暄嚣的车站旁哭泣,为着她的陷入困境的人生。
  小兰睁开惺松的眼睛,看到双眼红肿的海贝站在床前,她一跃而起:
  “出什么事啦?”
  我想见见那个香港人。”海贝说。
  衡山宾馆的第一次会面,海贝无精打采不作任何修饰,她的带点消沉的天生丽质却使这个白手起家的香港小富翁一见钟情。
  而海贝面对的是一位西装做工讲究,略略发福的香港生意人,没有任何的动人之处,除了他身后繁华的香港背景。
  香港人离沪后立刻写来长信,诚恳地表白他的身世,他因为父亲早逝,中途辍学,苦苦奋斗了二十年,刚刚有了安稳的事业,他需要有个能同甘共苦的妻子,这是他来大陆找太太的原因,他认为大陆的女孩更为朴实。他的较好的国文底子将他的意思表达得十分确切,甚至可以说是动人。海贝至少不那么排斥他了,他的有些经历让她想起了母亲的身世。
  她给他回信,写得无滋无味。他依然热诚地写满好几张纸,急切希望她去了解他的一切。
  也许并不太糟糕,她疑疑惑惑的。
  几个月后陈生茂来信提出,请海贝与小兰去一趟广州,他有几天休假可以陪她们玩玩,希望增进彼此性情上的了解。
  母亲犹豫,不放心俩女孩出远门。但她经不住小兰的怂恿,毕竟这门婚事不坏,假如成功的话。
  闲来无聊的小兰带着海贝四处逛,购买出门服装。她们在私营时装店转来转去,海贝瞧着小兰熟练地讨价还价,不由地轻轻笑了。穿上小兰为她挑选的黑色法兰绒裙子配夹克,看见自己焕然一新,漂亮帅气,海贝年轻的心又生气盎然。是的,她跟小兰一样,也渴望旅行,渴望享受,渴望属于她的年龄的一切快乐。

  领受着车厢四周倾慕的目光,小兰得意洋洋,走来走去,喝水漱口洗脸,对列车的设施百般挑剔。她身旁的海贝比起前几年,显得略为消瘦苍白,却是更加清丽。
  海贝额头抵着窗玻璃,瞧着迅速退逝千篇一律的田野,去一个新的目的地总要甩去一遍遍的重复,火车富有节奏的行进带着某种伤感。坐在她对面的小兰端着茶杯的手指艳红尖细,那是优游度日的指甲。她想起那些岁月,小兰朝三暮四的爱情,她与彭斯的恋爱,那么远,那么飘渺,给人无法抓获的空虚。
  广州,俩女孩过了几天享乐日子。陈生茂笨口拙舌,内心却细致周全,他诸事考虑安排妥贴,使天性注重细节的女孩子感到舒服。
  他给她们在宾馆包了一间房,自己住在底下一层。在不算太早的早晨带她们去茶楼喝早茶,品尝精美的广州点心。然后由出租车带她们游览广州各处名胜。午餐和晚餐是一定要去名家酒楼,各种海味尝遍,晚上则在宾馆酒吧消遣。
  葛小兰送别丈夫来过广州,丈夫虽有美金,但读书人出于终不阔绰,这次游玩用的是陈生茂的钱,用得很畅快很开眼界。小兰在海贝面前对陈生茂赞不绝口,她认为男人大方、花钱似流水是一种很漂亮的风度。
  海贝象往常那样耐心倾听小兰不断冒出的种种感想,而她内心无论多少皱折却与小兰无关。在中国大酒家,她俩翻了半天菜单,最终还是陈生茂点菜。他说,脆皮烤乳鸽是名菜,不可不尝、煎柠汁软骨鸡也是广东菜上海吃不到,餐末甜点心什果冻豆腐很爽口……陈生茂讲起“吃”来津津乐道,显示出他对人生的有滋有味和自信满足。海贝正是通过这些闻所未闻的佳肴去感受他那富裕从容的世界。她想起那年高中毕业高考结束,她和一伙同学为自己庆功,决心上“红房子”狠狠挥霍一番,所谓挥霍就是每人拿出五块钱。在一位礼仪完备的老服务员的指点下,每人点了一份烙蛤蛎1.50元,一份葡国鸡2.60元,再加乡下浓汤和小圆面包,五元钱还找还几分。这顿西餐吃得酣畅淋漓多年难忘。尤其是价廉物美的烙蛤蛎,在大学的食堂里吃着两毛钱一份的杂烩,女同学们听着海贝的描绘唾涎欲滴,毕业前夕十二名女生一同拥进红房子乱哄哄一片,“烙蛤蛎”嚷嚷。服务员把她们领到楼上,菜单上的标价是25元,女孩们涨红了脸,又从楼上到楼下,胡乱点了几份最便宜的菜,在服务员的白眼下,心虚气短地匆匆打发了事,走出红房子个个长出一口气。仿佛逃离虎口……从往事中醒来,回首却在陈生茂小心翼翼察颜观色的目光,她朝他微微一笑。
  上脆皮烤乳鸽这道菜的时候,服务员端来一个装有清水的玻璃器皿,水里浸着两片黄澄澄的柠檬。小兰一声欢呼已把匙伸进水里舀起柠檬朝嘴里送,陈生茂慌忙制止,那两片柠檬是用来洗手的。海贝的脸发热,瞥一眼陈生茂,他似乎并不在意,专心为她们斟满啤酒。
  夜晚,他们三人坐在吧台旁,消闲地啜咖啡,一边心不在焉听歌星煽情。葛小兰怪模怪样地模仿歌星的嗓音,表示那人毫不懂声乐,海贝被逗笑了,于是陈生茂也跟着笑,宾馆酒吧奢华的氛围,再加上搔首弄姿的歌星的逢迎,使海贝感到过去某些时光的寒酸,她第一次对金钱有了认同感。广州的一切舒适悠闲富足是金铐的作用,而她用不着为此羞耻,只要她接受陈生茂。
  那晚回到宾馆,她和小兰部在兴头睡不着,床上翻来复去,觉得席梦思刺着热身体很是恼人。海贝干脆披衣起床,从冰箱里倒出饮料,打开落地长窗。四月的晚风拂在裸露的肩上,柔软得带点儿粘糊。这时的上海还是料峭的早春天气。
  “我看就定了吧,香港人象他这样老实忠厚的也不多,你不会吃亏的。”
  小兰嘀咕着索性开了大灯,从旅行箱里拿出友谊商店买来的亚麻质连衫裙裤,第十次地试穿起来。
  海贝没有作声,仔细地喝着杯里的水,冰凉的矿泉水无嗅无味把五脏六肺洗得透明。灿烂的灯火闪闪烁烁点缀着夜空,无休止地点缀下去,永不疲倦。她深深地惬意地吸了一口气。是的,要紧的是,她可以有一间自己的新房,她将坐在自己猩红的地毯上,任潮湿带点腥味的海风浪漫地掀翻着雪白的曳地窗帘,组合音柜里是妈妈崇拜的肖邦钢牙曲,也许她只听约翰·丹佛的歌,而不再为早晨的闹钟铃挤车夜晚母亲沉重的叹息烦恼。一个阔太太,生活突然变得富有意义,这真让人向往。
  “去了那里再作打算,不称心也可以把他甩了再找新的!”
  小兰漫不经心地劝说着,前后左右,东转西转,对着镜子挑剔一身新衣。
  海贝关窗坐到床上,郑重向小兰宣告:
  “我要是结婚就不打算离婚,真的,小兰,我跟你不一样……”
  她躺下来闭上眼睛,表示不想再谈这事。
  小兰有些扫兴地脱下新衣服,把自己抛回床上关了灯。
  黑暗里,小兰突然丢来一句:“你是个傻瓜,你在这种事情上一直不开窍!”她翻过身,很快便传来均匀的鼻息。
  然后海贝也睡了。广州的一天算结束了。

  海贝以为,这一天本是个具有意义的日子,她第一次明了生活道路,并且发现选择并不是艰难的。
  离开广州时,海贝给陈生茂留下了照片。陈生茂希望夏天能挤出时间上一趟上海,确定两人的关系。
  以小兰的意愿,她们应该去海南岛玩玩,坐十几小时火车只玩三天实在令人不甘。但陈生茂好说歹说劝阻她,说海南好多地方来开发,落后原始,两个女孩去太危险,他把她们请来要负责到底。
  回沪的车票紧张,陈生茂硬是用高价索来的。
  但是,假如陈生茂不去阻止她们,假如她们去成了海南?多年后,海贝常常这样地假设。
  两个女孩子的行李无端地庞大了一倍,都是陈生茂送的礼物,海贝心里不轻松,广州一趟,陈生茂花了大钱,但是假如他不那么慷慨,她会有什么感觉?
  陈生茂站在月台上依依不舍地朝她俩挥手。“谁说香港人不讲感情!”小兰又在海贝耳边嘀咕。
  感情?海贝微微冷笑。
  回上海的卧铺车厢热闹非凡,她俩乘坐的这节车厢几乎被一个电视剧的摄制组全包下。摄制组里尽是些不甘寂寞的角色,以床铺为单元分成好几个牌局,纸牌上的输输赢赢在他们却变得有声有色轰轰烈烈,某种张扬的风格唤回了属于葛小兰的遥远。她坐不住了,先是走来走去然后便介入了。
  海贝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无聊地翻阅一本社会杂志,脑中满是广州的生活,传来葛小兰亮噪子的笑声,即使象小兰这样生气勃勃朝三暮四的女孩子也终究归缩于一个男人一种生活,海贝想道,她自已一向需要安稳可靠的生活需要保护需要爱。想到爱,她的眼睛热辣辣的,彭斯的面容浮现,她举起手遮住自己的眼帘。
  小兰兴高采烈嚷过来推她:“海贝,去给导演看看,不对,是他要见见你,我告诉他你比他们的演员有味道。”
  海贝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不理她。待她离开,海贝起身打开化妆盒,拭去眼角的泪,把睡乱的长发梳顺了,唇上抹了薄薄一层口红。现在,她看上去是鲜艳明丽的,往事将象铁轨旁的小石子被飞速的火车抛开,她站起来朝着小兰的笑声和那堆热闹走去。
  海贝使摄制组的男人们宁静了几十秒种,或许是她身上那种有些落寞有些忧郁的低调的美使他们惊异。
  她很害羞,后悔不该过来让这么多人打量。
  她们坐在摄制组的中心,导演的这个单元。导演是个近中年的北方汉子,留连鬓胡,说话不真不假让人将信将疑。他正在和小兰谈一个角色。原来他想请葛小兰到剧中客串一个歌星,剧中有一段重要的感情戏发生在音乐茶座,所以歌星是个有分量的背景人物。这件严肃的事从寻演嘴里出来象是开玩笑,小兰却爽快地答应了,还维妙维肖模仿广州宾馆酒吧歌星的沙喉咙,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海贝不以为然,觉得小兰是“人来疯”,不负责任,她回上海后就要准备办签证,将要对付许多麻烦事,如何能去演戏?这样想着,抬起头,却看到中铺正静静地躺着一个捧书的英俊男子,炯炯的目光越过书页凝望着她。

  摄制组导演邀请她俩去餐车与剧组共进晚餐。喧嚣声从通往餐车的走道上涌来,在跨进餐车的瞬间,海贝突然深深地后悔出现在这儿。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群被酒精刺激得格外亢奋与放纵的男男女女,一瓶瓶白酒倾入海碗又被汹涌地灌进喉管,几位女演员眼圈乌黑,一手端酒一手挟烟,一副久经沙场的老道。
  然而已经不容她退缩,小兰被拿着酒瓶的导演拉到当中餐桌,情急中她慌忙在门旁的空位上坐下,远离喧闹的中心,这稍梢给她安全感。她心不在焉地用餐巾纸擦着筷子,猛一抬头又是一阵汗颜,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灼灼如强光的注视。
  这张靠门口的餐桌只有他和她,她垂下眼帘有一种无处遁形的困窘。他启开易拉罐可乐递给她,又把几盆还未动过筷的菜朝她面前推推,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心却跳得乱。那边,几个男人要给小兰灌酒,她把杯子藏到身后,身体笑得扭来扭去,导演从旁边搂住小兰,现在杯子到了导演手里,白开水一样的酒溢出杯子。海贝觉得冷汗从自己的肺腑里冒出来。他坐在她的对面一声不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双令人心悸的大眼睛掩映在烟雾深处朝她逼来,她用纸巾腻去额上的薄汗,用力地吸了两口可乐,不由自主地抖出一个寒颤。她觉得自己正孤独地站在悬崖旁。悬崖!是的,她不明白为何有这样的联想。
  那天,小兰家那个喧嚣的星期天,窗帘紧闭的下午,摇摇欲坠的舞曲,彭斯在她的身边象个守护神,那时他们还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为何她那么确切地从他那儿感受到一种安全。
  她举起筷子又放下,没有一点食欲,她刚要起身离开,一只手被他按住,她触电似地抽回手,他的目光牢牢地咬住她。
  “你什么也没吃,等会儿我们一起走。”
  他没有理会她的窘迫,拿起筷子挟了一大筷肉丝送进嘴里,她也跟着拿起筷子,心里慌得要命,不可名状的激动。
  “你和她完全两码事,怎么会走到一起?”
  他抬起下巴,指指小兰,他的话语低低的,宛如吟诵。
  “她很喜欢这儿的气氛,你很排斥,”他继续说道,又开始抽烟,“你象老式人家出来的淑女,我很久没有遇上象你这样的女孩……”
  他的眼睛又藏进了烟雾。她无法和面前的人对话,只是专注地啜饮可乐。他站起身去盛来两碗饭,一碗塞给她。
  “吃吧,不用害怕,他们不敢来灌你酒!”
  她垂着头费力地扒饭,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出的摄人魂魄的目光如火舌,在舔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
  她和他最早离开餐车。
  回到自己的铺位,她合卧在床上,浑身发热头晕目眩,她没有喝酒却有醉酒的感觉,她为不能克服这种感觉而对自己生气。她的手背上留着他的干燥温暖的手掌,她的肌肤上留着他的灼灼目光。
  “我叫宋阳,拍完电视剧,我会来找你!”
  分手时,他轻声而有力地说道。
  不!她为何虚弱地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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