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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贝爬在桌上,沿墙拉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然后把圣诞卡一张一张挂上去。她将和宋阳一起度过第五个圣诞节。曾经,这个节日的全部意义就是,她能得到许多美丽的卡片。第一个圣诞,他们住在农民的房子,那时她爬在桌上幸福得要命,色泽斑烂的卡片装点了他们简陋的新房,也赋予他们浪漫生活以华丽的形式。于是,每年圣诞前夕,她都要爬上爬下,将卡片拉成缤纷的一行。
  卡片中只有两张是属于她的,小兰和陈生茂。陈生茂年年不忘给她寄卡片,他如今已有两个男孩,事业顺利,家庭平安,他挂念她,把她当作他的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朋友。她回赠卡片,涂上三言两语,总也记不住到底写了些什么。小兰如今在美国佐治亚州的小城银行干事,业余读商学,她在卡片上抱怨自己太辛苦,羡慕海贝的清闲。海贝漫不经心地想象小兰的生活,无论在空间还是心理上,她和她距离遥远,小兰能感受她曾有过的幸福和随之而来的苦恼吗?瞧这儿,这么多卡片都是来自宋阳的同学,他们和他有过共同的理想,其中,部分人已身居异国,有的弃艺从商,有的仍在攻读戏剧专业,无论是已经富裕还是仍然清贫,他们都是雄心勃勃,有一股改天换地的气概。勿庸说,每一次收到同学的卡片,宋阳的情绪便一落千丈。
  海贝从桌上跳下来就地而坐,拉拉趁机跳进她的怀里和她亲热,她不耐烦地将它撩开。她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心境装饰卡片,体态臃肿身躯庞大的拉拉不乐意地跳到沙发上喘粗气,她被它的憨态逗笑,笑容又即刻从她的脸上褪去。
  她从茶几上拿起宋阳的香烟和打火机,刚点燃吸了一口又把它掐灭。半夜里她吸完一包烟,到现在嘴还发苦。她过去那么讨厌吸烟的女人,她多次告诚自己戒烟,叮是当宋阳拿着钓鱼杆摔门而去,留下她独处寂寞斗室,便只有青烟能缓解穿透她肺腑的痛楚。
  从北京回来后的这十五个月里,宋阳对他在影视圈成功与否变得淡漠。
  “假如我去国外读专业,怎能与这帮鸟人同日而言!”
  自从有过法国女郎的求婚,他的自我感觉一度良好,便有这一类的壮语。
  当他开始办理留学,才发现这也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首先是找担保如水中捞月,虽然四周出国声喧嚣,同学遍布天涯,但要等他们站稳脚跟,仍然还遥遥无期,单玲有的是外国朋友,可经过那件事以后,她拒绝再为宋阳的出国帮忙。宋阳几经挫折又开始消沉,消沉便要喝酒解闷,喝到半醉海贝欲阻止便遭他怒吼:
  “都是为你,我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本来我可以在法国成为导演,回到这儿还不是人家围着我转,要想怎么拍就可以怎么拍……”
  他越抱怨越后悔,以乎一生的好机会都在北京丢失。海贝抱着拉拉坐在房间的另一端冷冷地瞅着他:他终会后悔的,他终归要后悔没有去成法国的!那些日子他在她的病床边流泪忏悔也是十分真诚的啊!
  昨晚宋阳喝完闷酒发完脾气拿起钓鱼杆摔门而去,将一屋子的阴沉扔给她。她一夜未睡,孤独地面对双重的怨恨:他备经挫折,本来有一条捷径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忧患,她的车祸阻止了他,他失去了最好的机会,这是他对她的怨恨;她为何要解除原来的婚约去嫁给宋阳呢?她应该受到丈夫的钟爱而不是成为他的累赘,她当初为何接受宋阳呢?这是她对自己的怨恨。然而,他们两人到底谁更应该受到怨恨呢?这是一个可怕的怪圈,她无法解脱。
  宋阳直至下午才归家,郊野滤去他一身酒气。他看见偎依着沙发的海贝满脸倦容忧郁憔悴,心中又充满悔意。他为她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为她宽衣解带把她抱上床,她把他推开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她知道接下来又是忏悔、原谅还有情欲。这些年他们好好坏坏,吵吵和和,她被这样的关系弄得疲惫不堪,她不想轻易地和好,她要用冷漠惩罚他。但是她被他强制地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热情地吻她,他的手迫不及待地摸索,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他的怀里象花朵一般盛开。呵,她需要他,这是没有理性的,令人困惑却又不可抗拒的。她的敏感的心在受着嘲弄,可是对此,她无能为力。
  这一年的圣诞夜,宋阳带海贝参加一位朋友的家庭Party 。整晚,一位叫丽丽烫钢丝长发,穿红色羊皮夹克和裙子的时髦女郎,成为Party的中心人物。她是宋阳的同学,还未毕业就嫁到比利时。离国多年,见到旧日同窗特别兴奋,她大声地笑着,唤着每个人的绰号,唠唠叨叨讲述大学的琐事。后来她坐到宋阳身边,与他久久地热烈地交谈。那晚宋阳也显得特别愉快,她的回忆给他带来一段绚烂的时光。谈话间他突然站起来吟诵安东尼的台词,她立刻应和他,成了他的克莉奥佩特拉。那一刻的宋阳离海贝遥远,她看到的是风流倜傥的王子,才情横溢的演员。他俩的小品赢得满堂彩。
  “那时我们从来不把好莱坞演员放在眼里,我们只佩服比比·安德森!”所有的人在倾听宋阳。
  “真的,宋阳,我在国外对你的关注最多,这些同学里,形象、业务,你是最突出的,你应该最早出名。”
  “嗨,不谈了!丽丽,不谈了……”
  宋阳说不上是得意还是失意,他为丽丽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们碰杯相视一笑,一同一饮而尽,又一起哈哈大笑。
  海贝坐在角落,完全被丈夫遗忘。
  几天后,丽丽到海贝家作客。餐桌上,丽丽和宋阳依然继续着热烈的谈话,他们议论当年的老师,宋阳不时模仿每个人的特点,他的维妙维肖把丽丽逗得哈哈大笑。丽丽的笑声无拘无束、昂扬放肆、富于挑逗,海贝坐在一旁羡慕地望着她,这是一个开朗、洒脱、经历丰富的女子,海贝自渐形秽。丽丽偶一回头撞上海贝的凝视,便为她挟一筷菜(她已反客为主),还拍拍海贝的脸颊对宋阳说:
  “她真象只猫咪,好嗲!”
  因为准备饭菜忙了半天,再加面对一个老练开放的同性,海贝困乏不堪,她拥着毯子横卧在沙发上睡了。
  她似乎是被某种异乎寻常的气氛惊醒的,而后听到宋阳耳语般低低倾诉:
  “你感觉到吗,刚进学校我就喜欢你了,后来你突然走了……”
  “我知道我成不了大演员,所以便早早嫁人,那时你们一个个睁圆眼睛想得金牌的样子,我哪敢高攀……”
  她又格格地笑了,声音虽然已经压低,仍然是肆无忌惮的。
  海贝微微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宋阳正抓住丽丽的手,把自己的嘴唇压上去。她用力翻了个身,空间一下子凝固起来,接着他俩悄悄离开屋子。
  清晨,宋阳才踅回来。海贝闭着眼睛没有让他发现她一直醒着,他躺下后立刻呼吁大睡。她忽然很后悔,是后悔昨晚没有将丽丽赶出去,还是后悔当初嫁给了宋阳?她心乱如麻。
  她起身坐到杯盘狼藉的桌前,开始喝他们喝剩的酒。她昨晚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空空的胃壁充分吸收着酒精,不一会儿便腾云驾雾,十分轻快。她躺在地毯上,点上烟却不想抽,烟灰弄得满地都是。手里捏着酒杯,她觉得自己变成放浪形骇的丽丽,兴奋地格格大笑。
  她被宋阳的咆哮弄醒:
  “你看看你象什么样子,又是酒又是烟,说啊,谁得罪你了?”
  她发现手中有半支烟,她在地上摸索着,摸出打火机,她把烟点燃。
  宋阳猛地将她从地上掀起来推到沙发上,她的额角撞在沙发扶手上渗出了血,这使宋阳狂怒不已,他从她的手里抢过香烟扔出窗外。
  “不要作出这副样子来气我,谁得罪你了?说呀!说呀!”他凑近她的脸吼道:“我没时间跟你捉述藏!”
  她摸摸额角,对着手上的血笑了,真野蛮,他终于忍不住了,瞧他那副样子,就好象是我在跟别人调情。
  她幸灾乐祸地接受宋阳的狂暴,而宋阳无法明白她的深刻的受虐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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