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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约他到复兴公园的荷花池畔见面,她坚持要和他见一次面,才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他开始不肯见她,他害怕面对她的眼泪。然而他再也不能错失良机。
  他的朋友要为他介绍几位北欧的留学生,她们都是单身女子,来自瑞典和芬兰。
  “我只介绍你们认识,至于如何发展,就看你的了。”
  朋友意味深长地朝他眨眨眼。
  宋阳对自己的魅力有十分的把握,但首光,他必须也是个单身汉。
  那天离开海贝后,他就一直住在朋友家,他给海贝写长信。说服她在协议书上签字。
  海贝复信提出这个要求,他很犹豫、最终又同意了。
  海贝提前两小时到公园,在公园幽静的小径孤独地漫步。童年时,每天清晨,她和母亲到这儿来散步,她喜欢沿着公园外缘的泥沙路奔跑,紧贴公园围墙,等距离地站着她永远没有照过面的陌生男女。他们对着爬满绿苔湿漉漉的公园围墙大声地喊或唱着。她久久地站着、等待着,她并不喜欢那些单调骇人的吼声和尖厉刺耳的音符,她只是想看看他们的脸,她也并不是对她们的脸感兴趣,她只是希望那些后脑勺能转过来。
  母亲说,他们在练嗓子,好听的歌喉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母亲还说,他们在为自己争取前途,唱歌唱得好不用去农村。
  “我也要练!”她说。
  “好吧,你喊喊看!”母亲同意了。
  她立刻就紧张,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她想,她如果走过去将脸对着墙,或许能喊出来。
  但是,她不敢靠近那一个个后脑勺。
  她升中学时全国恢复了高考,她想到用不着每个人都去练噪子,使遗憾当年没有看到那一张张脸。
  她走入枝繁叶茂的小径,透过愈郁的树叶,围墙空空坦坦朝前延伸、没有人对墙练唤,没有一个人。
  她在潮湿的石凳上坐下,立刻感到潮气从胃的底部升腾起来。这是夏末初秋的日子,台风挟来暴雨,城市街头已经雨过天晴阳光渐渐积聚热力,而公园依然是湿淋淋森森冷气树时碧绿。
  她站起身在湿润的泥沙地徘徊,她在为自己的恐惧烦恼。她的手紧紧捏着一只小玻璃瓶,因为捏得太紧,手心已经汗湿。瓶里装着潢水。潢水,除了金属,能溶解一切物质,包括宋阳的脸,不管这张脸多么富有男性的魅力,还有她的毒瘤般的沉甸甸的没有出路的仇恨,也将随着这张脸一起被溶解,这,她是清楚的。她是化学系的本科生,不过在拿毕业文凭的时候,她不会想到她的专业是在这种时候呈现价值的,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是她想象不出一张被溶解的脸会是什么样,她想象不了是因为她已经将所有的想象拂去,她要集中思绪去执行一个过程。她有不少同学在化工厂当技术员,她分别从他们那儿弄来浓盐酸和浓硝酸,她仔细地配制这瓶残酷的药水。她曾经非常想往实验室的工作,穿着白大褂手执玻璃器皿,神秘而美丽。她是她的高中化学老师的宠儿,她知道他将为她痛心。但她的老师能知道她的痛心吗,她的走投无路的绝望吗?她很奇怪自己在某种时刻、某种紧要关头记起一些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这样的时候,她甚至连母亲也弃置脑后。母亲,她是母亲的永恒的债鬼。
  她又一次审视着手里的瓶子,待会儿,她要心平气和地给他她已签名的离婚协议书,她要他陪着散会步,他因为拿到协议书会很高兴,当然愿意顺从她小小的请求,这时她小心地打开瓶子……只是,她必须控制自己不要乱抖……
  他已提前等在荷花池畔,他顺从地跟随她来到这条围墙边小路,在潮湿的石凳上坐下。她感到四肢乏力,手,又湿又冷,令人讨厌。他等着,他今天是一定要耐心地等,等她把协议书交给他。他只要有耐心是能够说服她的,她不是个无理耍赖的女人。
  可是她沉默着,似乎要与周围的宁静共存亡。
  “海贝!”他呼唤她,小心翼翼。
  她吃惊地瞥了他一眼,迅速地掏出离婚协议书给他。
  他吃惊地看着她,慢慢地接过纸,上面有她娟秀的签名。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臂。
  “海贝,我不会忘记你的!”他的眼睛湿了,“哪一天我去成国外,我会想办法帮助你,你要原谅我,是那种生活把我们毁了……”
  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在这一刻,当他确信,他可以永远地离她而去,他的身体却涌出他无法把握的柔情。
  她的脸对着围墙,身体又开始颤抖,她的内心象潭一般深邃的地方荡漾着她对他的爱。她的手仍然紧紧握着瓶子,她把它忘了。
  他们在公园门口分手,他要送她上车,她拒绝了。海贝站在马路上看着他离去,在昏昏欲睡的正午,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无助地望着。她的人生旅途,痛苦曾是以这样的形式开始。
  她的手里紧紧捏着灌满潢水的瓶子,她站在十字路口,惊恐地不知走向何方。
  她又走进公园,重新回到那片潮湿的泥沙地,她蹲下来,打开瓶子,将演水小心地倒入泥沙。她最终没有勇气伤害宋阳,因为她爱他,她的一生是被爱所控制,爱给她带来不尽的痛苦。
  她将空瓶子丢入公园的小河,她沿着河边走。她想,她要摆脱痛苦就只有摆脱爱,摆脱爱就必须摆脱生命。在北京,她本来能够摆脱,是因为决心不够坚定?在最后一秒钟她是否犹豫过?
  那一次,她死了,宋阳就在旁边,他会抱住她,为她哭泣,而她也不会再有机会遭受宋阳对她的折磨。
  一定要历尽苦难,上帝才让你走吗?
  海贝突然自问,这一次假如她死了,宋阳会来吗?会来为她送葬吗?会的!她能确信,他会来送葬!他将如愿以偿,一生却拂不去对她悔恨的阴影。是的,她只有死,才能将宋阳的心留住。这一辈子,他们注定要彼此相爱,彼此折腾。
  这一次她要选择最平静的死亡方式。她将凑齐足够的安眠药,她知道五十粒就够了,顶多走五家西药房。
  海贝快步走出公园,她突然感到疲倦,她没有力气去西药房,她先要回家睡觉。真的,她有多少个夜晚没有睡眠,她太想睡了。
  她甚至没有力气挤公共汽车,她坐上出租车。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她要给母亲挂个电话,告诉她她一直对母亲怀着内疚。但是,今天肯定不行,她需要睡眠。
  年轻的司机摁响了录音机,激越狂放的迪斯科在小车里震荡。她忽然想起她有一件冬天穿的雪白的羊毛大衣放在洗染店,她要记住明天把它取出来;她又想起阳台上的花需要上肥料,当然也要放到明天,明天有许多事要干。是的,她用不着急急忙忙去西药房。
  前面是红灯,车子慢慢地煞车,她坐直身子,仿佛生气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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