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鲍十
(七)
三十一
现在,母亲和姥姥吃完了饭。她又收拾了碗筷,然后,就坐在织布机前,开始织布。
这时,母亲的神态已经相当沉静。
听见织布机的响声,姥姥问母亲,“弟儿,你又织啥?”
母亲说:“东头老周家不是求我织块布吗?你忘了?”
姥姥“哦”了一声,她坐起来了。
以后的几天,母亲一直都坐在织布机旁,织她的布。
三十二
有一天,母亲正在织布时,突然听见街上传来了吆喝声。
“锔缸锔锅锔盆锔碗来!”
母痫似乎没听清,便认起真又听了一遍。
“锔缸锔锅锔盆锔碗来!”
母亲这下听清了。她一点也没犹豫,马上推开门跑到院子里,她看见了那个在街上边走边吆喝的老人,她朝他叫道:“大爷,您等会儿!”
母亲的声音那么清脆,老人立刻就听到了。
老人停下来,慢慢转过头,看见了母亲,他高声说:“闺女,你锔东西呀?”
母亲说:“我要锔一个碗!”
老人朝母亲走过来,边走边说:“锔碗哪?拿来,拿来吧!”
母亲对老人说:“这大冷的天儿,您进屋来锔吧。”
母亲把老人领进屋。
刚进外屋,老人就说:“我就在这儿吧。这就挺好的了。”
老人一边说话,一边拿出自带的马扎子,打开了,坐下来,说:“锔个啥样的碗,给俺拿来吧。”
这时候,只听姥姥在屋里说:“弟儿你干啥呢?这是谁来了?耳音这么生。”
母亲去取青瓷碗,同时对姥姥说:“锔盆锔碗儿的。”
姥姥说:“要锔青瓷碗对不对?都七裂八半的,还锔它干啥?”
母亲挺固执,她根本不听姥姥的话,已经把碗拿来了。老人正在往腿上垫帆布。母亲把青瓷碗递给他。老人一看见碗,立刻就嘬起了嘴,还一连声地说:“唉哟哟,这碗……”
母亲见了说:“大爷,您锔不上?”
老人说:“锔是锔得上啊。”
母亲说:“那您就锔。”
老人说:“我可是照钉儿收钱,锔个碗比买个碗可都贵啦!”
姥姥听见了,说:“弟儿呀!那就别锔啦!”
老人也说:“我说也是。看你闺女心眼儿好,我才这么说。要说这挣钱的事儿,可没有往外推的。”
母亲说:“你锔吧,大爷,多少钱我都给您。”
老人这才拿出工具:扑啦钻、锔碗钉,还有腻子等一应物品,锔起来。连老人先是钻眼儿,他扑啦啦、扑啦啦地钻着,一边问母亲:“闺女,这碗就这么金贵?花这么多钱也锔?”。
母亲怔了一下,没回答。
老人又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母亲说:“不是。”
老人说:“这我就不明白了。”
老人一边说,一边还停下来,朝母亲一笑,神神秘秘地说:“这碗有人使过?”
母亲红了脸。
老人又说:“你还想让他使?”
母亲的脸更红了。
老人为自己猜到这个秘密而高兴,他得意地笑起来,说:“瞧好吧闺女,我保证把它锔得滴水不漏的。”
老人把碗锔好了,他给碗托起来,先自端详了一儿,说:“瞧见了吧,闺女,就跟好碗一样了,一个钉儿五分钱,一共十二个钉儿,就给五毛钱吧。”
老人把碗放在了锅台上。母亲赶紧给老人拿了钱。老人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收拾完了,还朝母亲眨了眨眼睛,这才走了。
母亲把青瓷碗轻轻地拿了起来,放到了碗厨里。放好了,看了一瞬。
青瓷碗放著幽幽的光,像油画里的静物。
“锔缸锔锅锔盆锔碗儿来!”
街上又传来了老人的吆喝声,渐渐远了。
三十三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这些天,母亲一直在替别人家织布。
母亲织布时,姥姥则在炕上做针线。
屋里总是响着布机的咔喀声。
有一天,母亲正在织布,织着织着,她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完全像是读书的声音……一听见这种声音,她立即就呆住了。她呆了那么一瞬,接着就往门外跑去。
母亲的举动把姥姥吓了一跳,她问:“弟儿,你慌啥?”
母亲根本没听姥姥的话,她已经跑出了院门,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愣神儿,又折回来,担起了水桶……这才急急地朝学校走去。
母亲一直来到了学校的门前,这才冷静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念书说。不用说念书声,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有的只是她的脚步声,还有水桶发出的吱扭声。
母亲在学校前边站住了,看着学校。
学校仍旧锁着门。
学校的窗上糊着窗纸。
有的窗纸已经破了,正在风里“呼哒”。
母亲仍然到井台打了水,担回了家。把水倒进水缸之后,她转身就朝屋外走。
姥姥听见她的动静,问了一声:“弟儿,干啥去?”
母亲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了声:“我有点儿事儿。”
母亲出了家门又出了屯子,走上了通往镇上的大路。当时已是下午。路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空空荡荡的。
母亲走得飞快,像跑似的。不一会儿,就走得浑身热烘烘的,也走得脸色红扑扑的。她红扑扑的脸上,看去那么坚毅和执拗,一副不顾一切的样子。
母亲一到镇上就直奔供销社。当时已是快吃晚饭的时间,供销社即将关门,这时母亲到了,她急忙跑进门去,又直奔卖窗纸的柜台。以前她在这儿买过窗纸,知道它的位置。
这时候,售货员正在换她的工作服。
母亲急急地说:“我买十张窗户纸。”
售货员说:“这就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母母一下愣了。
售货员看了母亲一眼,大概有什么打动了她,她才改了主意说:“拿儿吧。”
母亲拿出钱。钱是一个卷儿。母亲把卷儿展开,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已经把窗纸放在了柜台上,母亲将纸一拿,转身就走。
那天,母亲从镇上回到三合屯时,天已经黑透了。母亲一进屯就引得狗叫起来。母亲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的胆子从没这么大过。母亲进屯后并没回家,而是直接找到了村长。母亲以前还没这么晚来过村长家,村长自然有点吃惊。
村长说:“招弟,有事儿?”
母亲说:“我来拿学校的钥匙。”
村长说:“拿钥匙?干啥?”
村长打量着母亲,发现了她胳肢窝下夹着的窗纸。
村长又说:“哪来的这么多窗户纸?”
母亲说:“买的。”
村长说:“刚买的?在镇上?”
母亲点点头。
村长说:“老师他不能回来了。”
母亲说:“为啥不能?”
村长说:“他犯了错儿了。”
母痫说:“他犯了啥错儿?”
村长说:“这个……我还不知道。反正跟教书有关联吧。”
母亲说:“我不信他犯错儿。他跟我说了,开了春儿,他就回来。”
村长说:“他是宽你的心吧?依我看,难了。要不,乐意糊你就糊吧!反正还得来新老师,到时候也得糊。”
村长愁眉苦脸的,这才起身到挂在墙上的一只小篮子里拿了钥匙,递给母亲。
三十四
第二天吃完早饭,母亲就开始打糨子。打糨子需不停的搅拌,姥姥听见了动静,在屋里问:“弟儿.刚吃完早晨饭,你这是又煮啥?”
母亲没吱声儿。姥姥也没再问。母亲打完糨子,盛到一只盒里,拿上窗纸,又拿了一把扫帚,就到学校来了。
母亲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了教室。
母亲这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她感到这里既熟悉又陌生,有一种新鲜感。
教室当然是空的,只有一些桌子和板凳。母亲的新鲜感便消失了,接着而来的,便是一种难言的伤痛了。
母亲长久打量着教室,打量着课桌和板凳,也打量着讲台和黑板,打量的同时,心里一阵阵的痛着。
课桌上落满了尘土。
屋地上丢着些纸片。
母亲看着看着,还看见了她亲手织的那块“红”。它包在房脊木的正中,才半年多时间,因此还很鲜艳。
母亲站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会儿,心痛了一会儿,之后,就忙碌起来。
她一旦忙碌起来,就一心一意什么也不想了。
她先把那破了的窗纸一张张别下来换上新的。
她又把教室打扫得干净了。她又把所有的桌子凳子都擦了一遍。
把该做的都做完之后,教室已经换了一副样子,现在的教室是那么的整洁,那么的清爽。这令母亲有了一种新的心境。一时间,她倒觉得特别愉快,那是劳动之后的愉快。她这次打量着教室,似乎在检查是不是还有什么该做的。她左看右看。当她站到讲台上,耳朵还依稀响起了念书声,她站在门前听过的念书声,那么悦耳,那么响亮,一时间她十分激动……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冷静下来了。她的情绪也有了弯化,她在第一排的课桌后面坐下了。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天快黑了。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同时,还不断地叫着母亲的名字“招弟!招弟!”
是村长的声音。母亲听见了,惊慌了一下,站了起来。这当儿,门也被拉开了,村长走进来。母亲看着村长,有点不知所措。
村长说:“天都黑下了,你还不回家呀?”
母亲说:“我刚想走。”
村长打量着教室。教室是如此整洁。村长被感动了,半晌没说话。
这时,母亲正在收拾她带来的那些东西:糨子盆、苕帚、剩下的窗纸等等。
村长看了一圈儿,最后把眼光落在母亲身上,他说:“你信老师他能回来?”
母亲说:“我信。”
村长说:“你这么信,我都信了。”
村长说完这话,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就这样吧。先回家吧。”
母亲先出了门,村长随后也出来了。村长锁了学校的门。这时候,母亲已先自走了。
渐渐沉没的天光,勾勒着学校的轮廓。
三十五
母亲家里有一个日历牌,就是一张纸壳上钉着一本日历的那种,每过一天,需扯掉一张。
这时候,母亲正仰头看着日历。
今天是2月28日。
母亲知道学校是在3月1日开学。
母亲看完日历,就默默的干起活儿来。她先是打扫屋子,接着又扫了院子。
母亲心里鼓鼓捣捣的,不得不我些事儿做。
把院子扫完了,母亲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她站着站着,就把扫把放下了,然后便快步走出院子。母亲突然有了个想法:如果父亲回来,他便会今天回来。
母亲脚步匆匆,朝屯外走。
母亲到了镇上,径直来到长途汽车站。可惜她晚了一步,汽车已经来过并且回去了。
母亲走进了候车室,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慌张,她正左顾右盼,突然从一个小窗口里传出来声音说:“你坐车吗?车早走了。”
母亲吓了一跳,这才看见那个窗口。她慌乱的点了下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接着就走出候车室,朝三合屯走。
她已经听清楚了,客车已经来过并且已经走了。她当时还想,没准父亲已经回来了,没谁我跟他错过了。这样一想,她心里反倒有了希望。
母亲朝三合屯走,脚步与朝镇上走时一样快。
母亲回到了三合屯。她先去了学校,学校仍旧锁了门。她又到村政府外边转了一圈,这里静静的连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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