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鲍十

(八)

  三十六
  第二天一早母亲又去了镇上,为此她连早饭都没吃。早上起来后,她先给姥姥烫了稀饭,然后对姥姥说:“娘,饭我做好了,待会儿你自个儿吃吧,我出去一趟。”
  姥姥听了说:“啥事儿这么急?吃口饭再走不行吗?”
  早晨清白的大街上,母亲向镇上走去。
  母亲一到镇上,再次直奔汽车站。她又进了候车室,见这里正有几个等车的人。她向一个人打听了一下,知道汽车还没到。
  等车的人陆续多起来,母亲就呆在他们中间。
  春寒料峭时节,大家都在不停的走动,间或还跺跺脚,也有的人在抽烟,只有母亲静静地在一边站着。
  母亲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直到等车的人都骚动起来,并且一齐朝门外拥去,母亲这才意识到这是车来了。
  母亲也跟着大家出来。汽车果然来了。母亲紧紧地盯着车门,盯着每一个下车的旅客。旅客一个个走下车,直到把汽车走空了。
  母亲没有看见父亲。母亲知道从县里到镇上的汽车一天只有一趟,所以她就回来了。母亲这时是那么失望。她同时也觉得身上不舒服,浑身生痛生痛的,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母亲一到家,姥姥立刻就说:“弟儿,你过来,让娘看看你。我咋总觉得你身上不得劲儿呢!”
  母亲在炕沿坐下来。姥姥凑到了她的身边。姥姥还抓住了母亲的手。姥姥立刻就说:“手咋这么凉!”
  姥姥又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就更加吃惊了,说:“脑门儿这么烫!”
  这时候,母亲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助。可是她说:“娘,没事儿的。”
  母亲躺了一晚,觉得好些了,第二天又做了早饭,吃了几口,她又要走。
  姥姥听见了,替母亲担心,便劝她:“弟儿呀,你都不舒坦了。屯里人早就说,老师不能回来了。你见天朝外跑,你看你这几天瘦的。”
  母亲咬了咬嘴唇,淡淡说了声:“我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走出家门,又走出屯子,沿着通往镇上的大路渐行渐远。
  母亲又去接父亲。可她再也撑持不住,就在这天病倒在路上了。那天,是邻屯的一挂马车把她送回家的……
  母亲生病的消息全屯人都知道了。
  一时间,母亲家里聚满了人,其中也有村长和夏木匠。大家都用一种怜悯的、心疼的、不解的又是赞赏的目光看着在炕上昏迷着的母亲。
  这时姥姥特别不安,她说:“这可咋亦儿呀?老师要是不回来,她不还得去吗?我又拦不住她……去个人吧,去把他找回来吧!……”
  听了姥姥的话,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动,当然,也很伤感。
  这时村氏说:“照理说是该。人都这样了。就是不知上哪去找呀!”
  三十七
  母亲昏睡了一天两夜,隔一天才苏醒过来。
  母亲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双眼,她一醒就朦朦胧胧地听见什么声音,很像是念书的声音,但是声音极小,小到几乎难以听见。
  她以为这是幻觉。
  母亲一醒姥姥立刻就听见了动静,她马上高兴地说:“弟儿呀!弟儿呀!你醒过来了?你还不知道,老师回来啦!”
  母亲看了姥姥一眼,似乎没反应过来,也似乎不信。
  姥姥又说:“昨晚儿他就回来了。说是搭便车回来的。他一回来就到了咱家,在咱家坐了半宿呢!”
  母亲还是不说话,她似乎想着什么。
  姥姥又说:“他还给你买了白糖。”
  姥姥说着说着,竟然抽咽了一声,她这是为母亲高兴呢。
  母亲这才起来了。她似乎看见了那包白糖,又似乎没看见。她慢慢下了地。她转身摇晃了一下。接着,就朝门外走去。
  姥姥连忙说:“弟儿,你干啥?你还病着呢!”
  母亲已经出了门。
  姥姥还在说:“天冷,你披上件衣裳啊!”
  母亲一出门就听出来,这真的是念声声啊!当然,这时还听不那么太真切,声音还很小。母亲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大了。
  母亲听见父亲正在念:“……中国地大物博,有广阔的粮田和无边的森林,还有丰富的地下矿藏。我们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把祖国建设得更加繁荣、更加富强……”
  母亲走着走着,竟跑起来了。她跑得并不快,还踉踉跄路的,但是她跑着、跑着,她心里感动着。
  母亲还没跑到校门口,却远远地就看见,那儿又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多乡,这就像去年第一次上课的情景一样,简直一模一样。乡亲们一样听得那么专注,那么痴迷,一样听得满脸的庄重,一声不响。夏木匠也在其中。
  母亲跑到校门口时,声音就更大了。念书声就像浪涛一样,向母亲扑来。
  母亲的脚步声惊动了站在学校院里院外的乡亲们,他们纷纷回过了头。他们的目光是那么惊讶又那么感动。他们立刻给母亲让出了一条路。
  母亲却站住了,在校门口站住了。
  这时候,也不知是谁,大概再也忍不住了,便大声朝教室喊起来:“骆老师,招弟来看你了!骆老师,招弟来看你了!
  喊声刚落,父亲便从教室出来了。
  父亲看见了母亲。
  母亲看见了父亲。
  母亲的眼里哗哗地流出了眼泪。
  父亲回来了!多亲们都知道,他是为了母亲才回来的……
  不过,父亲这次回来,只在三合屯呆了一天一夜,就又走了。母奈天天去接父亲,为了接他都昏迷在路上了,这事儿被人们传开了,也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他就私自跑来了。
  父亲终于又回到了三合屯,从那以后,他就再没离开母亲一步……
  三十八
  今天,我们就要到镇上医院去接父亲了。屯子里仍旧出了两轮“小四轮”拖拉机。其中,前边的一辆拉着父亲的棺木,棺木已经漆成了老红色;我和母亲坐在棺木的旁边。后边的一辆坐着村长、夏木匠和十多位精壮汉子。
  两辆拖拉机正朝镇上赶。
  秋风阵阵。
  秋风吹动着母亲的白发。她一只手扶着棺木上,那只手又干又瘦。另一只手拢在胸前,抱着那块白布。拖拉机和母亲一同颤动着。
  拖拉机到了镇医院,在大门外停下来,熄了火。大家下了车,又把棺木抬下来,抬进了院子,放好了。村长朝大家看了看,说:“好了,咱们让骆老师入棺吧。”
  太平间的门被打开了。人们往门里走去。我和母亲也要进去,却被夏木匠拦住了,他说:“你们就别进去了,在外边等着吧。”
  别人都进去了,外边就剩下了我和母亲。
  不多会儿,人们就把父亲的遗体抬出来了,放进了棺木里。把父亲抬出来时,有四个人扯着一匹白布。白布蒙在父亲的遗体上面。这是家乡的习俗,人死后就不能再见天儿了。直到把父亲放进棺木,那匹白布也一直蒙着。
  父亲的遗体一抬出来,母亲立刻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朝父亲那里挣,我只好死死的拉住她。
  把父亲的遗体放进棺木后,夏木匠才走过来说:“去看骆先生一眼吧。”我和母亲迅速走过去。
  快到棺木跟前时,夏木匠又说了一句:“看兄骆先生千万别哭,可不能让眼泪掉在他身上啊!”
  我和母亲来到了棺木跟前。母亲用双手扒住了棺木,我刚站在棺木旁边。
  现在我们看见了父亲。他躺在那里。在我眼里,他还是从前的样子。他是平静的,也是安详的,也是坦然的。只是他原来很瘦的脸,现在似乎不那么瘦了。在尖顶白布的映照下,他脸上浮着一层苍白的光。父亲有闭着眼睛想事儿的习惯,如今他闭着眼睛的样子,仍然给人这种感觉。那么现在,他在想什么呢?
  这时候,我的心里十分悲痛,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哭。母亲会比我更悲痛的,此刻地也没哭。我们都知道家多有这种说法:眼泪一旦落到死人身上,他便永远也不得翻身了。
  夏木匠走过来,把母亲搀起来了。
  这时候,只听村长说,“现在盖棺,盖棺吧。”
  听听村长的话,几个人立刻盖上了棺盖。同时,一直遮在顶上的那匹白布,也被轻轻放下来,放在了棺木上。
  紧接着,那些精壮汉子就过来了,他们手里拿着木杠和绳子,他们用绳子把棺木绑好了,又把木杠插进绳子里,他们十六个人,都弯着腰,把杠子架在肩上。
  夏木匠朝母亲看了一眼,然后喊了一声:“起”!
  随着夏木匠的喊声十六个人一使劲儿,就把棺木抬起来了。
  大家抬着棺木出了医院。后边跟着从屯里来的其他人。也跟着几个在镇上工作的父亲教过的学生。还跟着那两辆拖拉机。
  大家都跟在后面。我和母亲则走在棺木的旁边。走在棺木旁边的还有村长和夏木匠。并且,一路走着,母亲还喊着话。
  走出镇子的,母亲喊:“他爸,咱这就回家了!”
  前边有个上坡,母亲喊:“他爸,你当心,前边上坡了,你高抬脚啊!”
  前边有段弯路,母亲喊:“他爸,你当心,前边拐弯了!”
  母亲一路喊着。
  父亲被抬回了三合屯,他被安葬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那儿离井台不远。这是母亲为他选的地方,她要让父亲总能看见学校。他们还在父亲的坟旁修了座空坟,那是母亲将来的“老地儿”,这是母亲自己的要求……
  三十九
  安葬了父亲,我和母亲回到家里。我们前脚进屋,村长和夏木匠后脚就来了。
  大家都没说话,都默默坐下了。
  刚坐下没多会儿,村长就站起来,他在衣兜里掏了几下,掏出一卷钱来。
  村长走到母亲跟前,手举着钱,说:“他们都不要。”
  母亲看见钱,怔了一下。
  村长说,“拿着”。
  母亲这才接过钱去。树长重又坐下了。母亲将钱揣进了衣兜里。
  村长又说,“我把年轻人看低了。”
  又坐了一会儿,村长又说,“这不是嘛,骆先生是为盖学校才死的。昨儿下晚,我跟乡亲们商量了。学校不是要盖,为了骆老师咱也要盖。今年是不行了。明年吧,明年咱一定盖。就照骆老师的意思,就盖个全砖的,挂瓦。”
  静默了一会儿,母亲说:“拿啥盖?你哪来钱呢?”
  村长说,“这个,打算开个会,大家伙儿先凑点儿。不足的,再想想别的招儿。”
  母亲听了,就把手伸进衣兜里,重新把钱掏出来,并且走到村长跟前,像村长一样,手举着钱,说:“那…我这儿就算一份儿吧。”
  这下轮到村长怔住了。
  村长说:“不急,不急,到时候再说。”
  母亲仍旧举着钱,说:“这里有生子的,也有我跟他爸的。你拿着。”
  村长想了想,又看了夏木匠一眼,终于把钱接过去了,说:“那好。我就拿着。你们就算头一份儿。”
  村长把钱揣进了衣兜里。
  村长和夏木匠就走了。我和母亲又送他们,送到了大门外。
  村长和夏木匠走远了,我和母亲回了屋。我知道母亲累了,让她上炕歇一会儿,她同意了。我还给她拿了个枕头,让她靠着。
  我也累了。我坐在炕沿上,又一次打量着这间屋子。我打量着织布机、炕上的箱子、挂在墙上的黄书包和那几张年画……我再一次感觉到,这屋子真是空啊!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去,问母亲:“我爸他……说了什么吗?”
  我问的是父亲的遗言。
  母亲说:“没有。他一犯病就昏迷不醒的。”
  母亲又说:“倒是前一阵子,他老是叨咕你。叨咕了好几次。说也该让你当个老师。说你念了一回师范,连一堂课都没上过。”
  母亲的话让我动心。我知道父会有有这个想法的。我没再说话,我怔在那儿。
  四十
  次日一早,母亲起得比我晚。母亲醒来一看,我已经不在炕上了。母亲并未多想,穿好衣裳后,就来到了院子里。母亲一到院里,立刻就听到了什么声音。
  母亲对这个声音那么熟悉:这是念书声!
  母亲侧耳细听:肯定是念书声!
  母亲一听出这是念书声,她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她立刻就朝学校走过来。她走得那么急,有好几次都磕磕绊绊的。
  母亲一下就听出来,父亲刚来三合屯时念的就是这段书!
  母亲边走边听:
  “读书识字……念!”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念!”
  “多长见识!”
  “能写会算……念!”
  “能写会算!”
  “是件好事……念!”
  “是件好事!”
  母亲来到了学校的门外。
  读书声继续响着……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
  能写会算,
  是件好事……”
  母亲来到学校门口外时,看见这儿又聚了许多的乡亲,其中也有村长和夏木匠,就像前两次一样。母亲发现大家仍然像以前一样静。他们也都看见了母亲。他们立刻就为母亲让开了一条路。但是,母亲却没再往前走,站在那儿了。
  这时候,我走出了教室。
  我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我看见她一脸的惊讶,一脸的痴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头天晚上,我就向村长大爷要来了钥匙。今天一早,我又挨家挨户把学生都叫过来。我当时就对村长,也对学生们说了,说我要给他们上一堂课。我有点冲动。不单为母亲,也为父亲,还为我自己,我想我要做这件事……
  我念的正是父亲第一次上课时念的那段课文。其实这不是课文,这是父亲自己编的一段识字歌儿……
  可是,几乎是突然之间,母亲就背过脸去,而且捞起衣襟捂住了眼睛。我知道母亲这是哭了。母亲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知道母亲是多么悲痛。
  我朝母亲走去。我来到她的背后,双手扶住她的肩头。我跟母亲一样,也哭起来。我的簌簌滚动的泪水,不断地流着。
  这时候,那些听课的乡亲,村长和夏木匠,还有那些被我叫来的学生,都静静地看着我和母亲。
  四十一
  这天一早,我高开了三合屯。
  我是悄悄离开的,没有惊动村长大爷和夏木匠。我要先步行到镇上,再在那儿搭公共汽车回城里。
  太阳虽已出来,但霜还没有化掉,房舍以及路面上,都散布着一粒粒白色的霜花儿。
  我和母亲走过屯子,来到屯头,母亲就站下了。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向我招手,只在那儿目送我。
  我渐行渐远。
  走着走着,我回了一下头,看见母亲还在那儿站着,看见秋风吹动着她的衣裤和她满头的白发。
  我心里又温暖又忧伤。
  我没再回头,走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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