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脚下过


作者:邓一光

  十

  多年之后,小姨和满都固勒再度相见,这时满都固勒已经是权震一方的省委书记了。他听说小姨的丈夫被捕下狱,被判了七年徒刑,小姨的处境很不好,就专程从他那个省赶到小姨所在的城市里,和小姨见了一面。
  小姨十分憔悴,她面色苍白,眼睛深凹,弱不禁风,满都固勒险些没有认出她来。她那个样子让满都固勒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小姨的目光越过满都固勒,落在了他的秘书和勤务员身上,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陌生到不如他带来的另外两个陌生人。
  小姨淡淡地问,他们是你的跟班吗?
  小姨是问满都固勒身后恭恭敬敬站着的秘书和勤务员。
  满都固勒朝秘书和勤务员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出屋去。
  秘书书和勤务员退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了小姨和满都固勒,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彼此默默地打量着对方。五屉柜上立着一座老式自鸣钟,钟摆来回摇晃着,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要不如此,时间在这个时候似乎是已经停止了。
  有一阵满都固勒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他的谈话,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燥热地扇动着。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自从那次满都固勒万里迢迢找到小姨的地方并且和焦柳谈过话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满都固勒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后痛苦了一段时间,他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掉。那以后他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试图忘掉这件事。他也曾经在日后打听过小姨的情况,由于两个人都居无定所,不停地调动着工作,要打听到对方详细的情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满都固勒经常到北京开会,北京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他还有不少战友,他从他们那里偶尔也能知道一些过了时的情报。他知道小姨的生活总是在动荡着,她先参加了平津战役,然后随焦柳留在了一座北方城市里,没有继续南下,再以后,她和焦柳分开了,他们离了婚,她被凋到了一个县里,并且从军队转业到了地方。满都固勒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满都固勒非常后悔,他没有早一些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姨所在的那个县里去,离了婚的小姨与任何人无关,他用不着再和谁去商量,用不着再从别人的炕头上抢女人,他会理直气壮地把小姨接回到他的身边,从此死也不让她高开自己。可惜当他知道这一消息的,小姨的生活早已改变了,她再一次嫁了人。
  那一次满都固勒在电话里大骂那个告诉他情况的战友,满都固勒吼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尽快通知我?!他们就没有给你配车吗?你那个城市就没有机场吗?!
  那个战友莫名其妙地说,老满,你这是发的那门子火?我们分手这么多年,我们在牡丹江分手有十一年了吧?我不是才和你联系上吗?再说,梅琴的事我也是刚听老沈说的,我刚听老沈说了就告诉你了,我用电话通知你,这不比汽车飞机快得多?你问我早干什么去了,你这么急得要上房,你早干什么去了?
  满都固勒这才愣在那里,出声不得。
  满都固勒见到了小姨,他有些激动。他的脸红着,印堂发亮。他站在那里,吭吭哧哧地叫了小姨一声。他是像十多年前那样叫的。他叫她牡丹。
  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小姨说,你要不马上走就坐下。
  满都固勒就坐下了。他坐在小姨对面,在那里看着她,看着他分别了多年的牡丹,看着本来属于他后来又属于别人了的牡丹。他想他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他应该说一些什么话呢?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他决定把废话都省略掉,直奔主题,那些缺油少盐的话不是他满都固勒说的,就算要说,日后有的是时间说。
  你可以跟着我走,到我那里去。满都固勒对小姨说。我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当然,还有生活。
  小姨在满都固勒进门前正缝着一件衣服。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她把那件衣服放下,看了满都固勒一眼,很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我的工作在这里,我的生活也在这里,它们和你没有失系,我没有理由跟着你走。
  满都固勒说,我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日子……
  小姨更加奇怪了,说,你妻子去世我很难过,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满都固勒说,我是说,我们可以……
  不。小姨拦住满都固勒,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现在你听好了,我不会做你的填房,那办不到。你可以找另外的女人做你的填房。你管着一个省,这很容易。
  满都固勒解释说,不是填房,怎么是填房呢?我们本来就是夫妻,我们夫妻了三年,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们不过是把断掉的日子重新续起来罢了。
  小姨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孩子,你要
  小姨看着满都固勒。她的目光有点冷。那是英雄满都固勒,他已经不年轻了,两腮有了多余的赘肉,肚子有点膨松,行动四平八稳,失去了往日的冲动和敏捷;但他仍然那么魁梧,红光满面,春风得意,那么刚愎自负,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姨走过去,把他手中的茶杯拿了过来,放到一边。那是一开始她递到他手中的。小姨的意思是她不想让他喝完那杯茶,他不配喝完那杯茶。她那样做让他很窘迫。
  小姨说,你是怎么想的?这让我太奇怪了。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一个可以牺牲的同志,可以轻易地丢给敌人,让我承受本该你也承受的劫难。我被那些男人按在地上用绳子捆绑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剥掉衣裳吊在房檐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时候你在哪儿?现在你想起来了,你愧疚了,或者你觉得我仍然是一个可心的女人,你又想要我了,你是不是想,你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用绳子把我给捆绑起来,把我的衣裳剥掉,用皮鞭抽我?你是不是认为你和那些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权力?
  小姨有激动。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只毛皮闪烁的梅花鹿。她高高地扬着下颏,是迎着风沐着雨的样子。
  满都固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
  小姨有些讽刺地说,你要是知道了,你会从你那个地窖里钻出来救我吗?
  满都固勒急了,他抬起头来,大声地发誓道:会,我肯定会!
  是吗?小姨盯着满都固勒说。
  满都固勒有点不高兴,还有点委屈。他知道小姨是深深地受了伤害,她是要用她受到的伤 害来报复他。但他不能发火,他想发火却不能发,他知道他已经把事情处理得相当糟糕了,他不能让事情更加糟糕。
  满都固勒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说,梅琴你知道那是迫不得已,那是一个意外,在敌人重重的包围下,谁也没有办法用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样的意外。我已经尽力了,我只能这样做。
  小姨说,你尽力了吗?你是怎样尽力的呢?你怎么会想到要杀死我的孩子?你怎么会让我掐死他?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被人一撕两断 的。他们从我手中夺过了他,他们当着我的面, 拎着孩子的两只脚,就那么……孩子是突然间没有了哭声。他的血溅在我的脸上。他的血糊住了我的眼睛,然后流淌进我的嘴里。你想知道你的孩子的血是什么滋味的吗?
  小姨盯着满都固勒,那的目光非常非常凄 冷。
  不!
  是甜的。你的孩子的血是甜的。
  满都固勒被击中了。他被击中得很重。他突然地撑住了硕大的头。但是他很快松开双手,挺起身子。他不能放弃。他必须挺住。 
  我是负责人。我肩上担着担子。我不能让那么多的人牺牲掉。我把革命种子全报销了那我才是真正的犯罪。我也很痛苦,那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满都固勒的种子,他姓着我的姓,流着我的血。我后来的妻子她没有给我留下孩子,我现在连一个孩子也没有。我把我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了,我难道心里好受吗?!你是一个共产党多年培养和教育的革命者,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明白我们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明白我应该作出牺牲的。你也了解我这个人,你应该知道我是看重你的。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跟我以前的妻子在一起只有虚荣心,从来没有过快乐,她作战很勇敢,对党很忠城,但她从来没有让我感 到快乐!
  小姨用她美丽的目光看着她面前的那个男个。她看着他的目光中包含着那么多的怜悯,满都固勒情绪激动地说着那番话的时候她站了 起来,走到窗户边,背对着他,在那里听着。脸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笼罩着,显得非常美丽平 静。满对固勒说完那翻话之后,她从阳光中走了过来,好像要摆脱掉阳光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来,坐到了满都固勒的身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他的一只手。
  小姨轻轻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不应该看重这个字。你的看重只不过是你想要,你想得到,那全是你自己。当你没法全部得到的时候,你 就再找出一个你自己的理由来,说服别人,说服你自己,然后保留住你想要保留的那些东西,把其他的东西一部分一部分地丢弃掉。也知道这么说并不全面,其实你最后也会丢掉你自己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但那一定是万不得已,一定是最后。你是一个顽强的人,有信念的人,你不会轻易放弃的。你只是因为没能全部保留住你占有的那些东西才痛苦。你可以结婚,可以要女人,但你千万别对你的女人说你看重她,那是在欺骗她。
  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满都固勒紧咬钢牙,痛苦万端地发誓说,我真的是看重你的!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你看一看,我连头发都想白了!
  满都固勒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去扒拉他的头。他的头巨大而坚硬,傲岸而不容轻视,那是一颗真正的勇士的头颅。
  小姨把她的手从满都固勒的手上拿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不是看他的头发,而是看他的眼睛。现在她的目光中已经是明显的蔑视了。
  你让我相信你什么呢?小姨说。
  就算那次是我的错,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为你牺牲一切。满都固勒说。
  你能牺牲什么呢?小姨说。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我是说一切。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找你的组织上谈话,让你脱离现在这种不利于你的局面。我可以放弃眼下的一切,我们一起到乡下去,开一块荒地,我们什么也不要,种地过日子。满都固勒咬牙切齿地说。
  小姨冷笑了,说,你还是不肯说真话。你太看重你的面子了。你心里知道那是什么,但你就是不说出来。其突我们们都明白,就算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糟糕到我离开了军队,糟糕到丈夫进了监狱,糟糕到组织上对我不再信任,也不至于拖累到你连乌纱帽也摘掉的地步。如果你不恼怒的话,我还可以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凭你现在的地位,你能够影响一切,你有这样的能力,如果愿意,你甚至能够让我回到军队,能够把我丈夫弄出监狱,能够让组织上重新信任我。你有把握做到这一切,但你不会去做。你要做的事只是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去,让我重新成为你的女人,让我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随地在你的身边,让你的良心有所寄存。你何苦不把这些话说出来,何苦不把这些话说清楚,而要做出那种受了天大委屈的悲壮样子来呢?
  满都固勒发着抖,说,你……
  小姨阻止住他,说,不,满都固勒,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你可以抛弃我一次,你就可以无数次地抛弃我。你可以不在乎一条生命,你就可以不在乎更多的生命。你是这样的人,我怎么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你手上呢?我不会的。
  小姨说完这句话后走过去,把门拉开。她对满都固勒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得出去办事,我要去监狱看我的丈夫,我还要向组织上交待问题。她停了停,说,只是在你走之前,有一件事情应该说清楚,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没有结过婚,从来就没有,只不过是我自己离开了丈夫,跑到你的身边去,做了你的女人,事情仅此而已。
  满都固勒当天坐火车离开了小姨生活的那座城市。火车穿过富饶的华北平原时,满都固勒流泪了。他坐在车窗前,让泪水毫无廉耻地顺着红光满面的脸流淌下来。英雄满都固勒从来不流泪,战争年代他的胸口被炸开了花他没有流泪,后来的“文革”时期坐了八年的冤狱他也没有流泪,但是现在他流泪了。据他身边人的证实,这是他这一辈子两次流泪中的一次。
  在满都固勒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母亲刚好来到这座城市。她和满都固勒一样,是听说了小姨的事来看望她的。有所不同的是,她和小姨从来不存在相互得到的关系,她们若有肌肤上的亲昵关系,那仅限于姐妹间的肌肤关系,而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肌肤关系,她是在心里、在骨头里、在血液里疼着小姨,而惟独不想占有她。
  那一夜母亲和小姨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彻夜未眠。她们说的是小姨丈夫的事。她们说着用什么办法把小姨丈夫的案子弄清楚,怎么来解决这件事,要解决不了怎么办。小姨很果断,她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对她丈夫入狱的事,她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她弄不懂那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她知道的只是他们不该把他弄进监狱里去,他们没有理由把他弄进监狱里去,她得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如果他们错了,那他们就得承认错误,让他出狱,把他还给她,如果他们对了,那她就得帮助他,支撑住他,让他在监狱里安心地认识错误,等到刑满释放。总之在小姨看来,这也许是一件很大的事,但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她只是需要去行动罢了。
  在商量过那些事情之后,母亲想把话题转到满都固勒身上,她试了好几次,都被小姨阻止住了。小姨不想提到那个人。她好像有些厌恶又有些害怕谈到这件事情似的。小姨把话题转开,她们开始说到母亲的丈夫和孩子们的事。小姨问母亲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们的情况,母亲说着的时候她就听,母亲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时她就抿了嘴在黑暗中笑。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她其实不怎么太想说这些事,她在说着自己丈夫和孩子的事情时感觉到小姨蜷下头去,小姨的头发细钿绒绒的,轻轻地擦在了她的脸上。母亲还感觉到,小姨的头发在轻微地颤动着,好像小姨的头发受了仿,它们很疼似的。有一阵母亲突然停下来,忍不住伸出臂膀去把小姨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姨颤抖了一下,她的身子在那一瞬间有些发硬。小姨的皮肤光洁滑润,湿漉漉的,被母亲搂进怀里的时候立刻化成了水,像刚出生的羊羔。小姨其实就是一只羊羔,她一生下来,还没有被母羊舔干身上的绒毛就被羊群给抛弃了;她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到羊群中去了,她注定了一辈子都是这种湿漉漉的样子。
  母亲心里涌起一股刻骨铭心的疼痛。
  很多年以后,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那一次她们两人的谈话。
  小姨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泪水顺着眼睑流淌下来,浸润进床单里。
  小姨说,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他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很有力气。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人揉碎。每一次躺在他怀抱里的时候我都想,让我死去吧!让我为他死去!但是姐呀,你别相信男人,别相信任何男人。他们不会让你去死。他们要你活着,活着替他们受罪,替他们赎罪,让他们在高兴的时候拿你当心肝宝贝,在生气的时候拿你当出气筒,在不需要你的时候把你抛弃掉。他们不要你死。他们不敢一个人待在这个世界上。而你要是跟上了他们,就得为他们的一切念头而活着……
  小姨泪流满面地说,为什么老天造了人,偏要分个男人和女人呢?为什么?!

  十一

  部队攻打天津外围的时候,焦柳第一次见到了小姨。
  焦柳带了一支民工队伍往上送弹药,当经过永定河时,几发炮弹落在了河岸上,有两个没来得及过河的民工被炸进河里,他们看管的部队也被炸得四分五裂,顺着陡坡滚进河里。焦柳上河堤,高声喊叫着,要民工们不要惊慌,骑自己的驮子,要警卫班的人去帮助民工牵牲口,帮助还没有过河的驮子尽快过河。
  焦柳经验丰富,他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类似的事情经历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炮弹在天空中飞着,谁也保不定会落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炮弹落到谁的头上谁就是烈士,躲过了的,等炮弹过去了,还得爬起来,拍身上的泥土,继续往前走。情况就是这样的……
  谁知炮弹点燃的火焰还没有熄灭,人们还没来得及集中起来,被炸中的那两个驮子里的手榴弹抗不住火烤,被引着了,相继炸了起来,河岸上爆炸声此起彼伏,弹片横飞,火光四溅,这一下,民工们失去了控制,丢下驮子就跑。这时正是冬月间,天寒地冻,民工们谁也不顾那驮子,争先恐后地往岸上爬,踩得河面上的冰凌相继破碎。牲口群这时也炸了窝,挣脱缰绳,四下里乱窜,把身上驮着的弹药箱拖着拉着,丢得到处都是。
  焦柳急了眼,拼命吼叫着:别跑!你们往哪儿跑!你们都给我站住!
  焦柳还没有吼完,就被一头牲口给撞倒在地上,差一点没滚进冰河里。
  焦柳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头上肿了一块青了,跑过去拽住一个昏头昏脑不知该往何处跑的民工,喝令他站下,不许乱动,然后叫住卫班长,要他赶紧指挥警卫班的战士把四下里跑散的民工都给抓回来。
  民工是给抓回来了,但民工好抓,牲口不好抓,牲口听不懂人话,根本不听劝,尤其当它们炸了窝的时候,尤其是弹片仍然在四处乱飞的时候,它们不光不听劝,它们还专和人群去,你要去抓它它就又踢又咬,而且它们又踢咬还是好的,更多的时候它们根本不给你这又踢又咬的机会,它们在河边这种泥泞的地方,起来比美式十轮卡车还要快,你根本无法抓住它们。问题是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几轮炮过去了,中间会有几分钟的间隔,等间隔后,更猛烈的炮击还在后头。
  焦柳急得要命,他急得都恨不能给那些四下里狂奔着的牲口跪下来,磕头叫祖宗了。
  小姨这个时候出现在河岸上。
  小姨带着一支战地鼓动队,刚刚从前线上下来,送一批伤员往后方战地医院去。小姨一见那种情况,就下令鼓动队的人停下,帮忙把伤员安置在河边安全的地方,再帮这支被烂了的弹药运输队把河里的箱子和人捞起来。
  牲口们四下里逃窜的时候,小姨站在河岸上,她将两只手指塞进嘴里,一鼓腮帮子,河岸上立刻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
  那声口哨有如刮过冬日冰河上的春风,从容地追逐着四下里逃散的牲口,那些四下里逃窜的牲口听儿了口哨声,都停止了狂奔,站了下来,竖起耳朵朝河岸这边看,然后它们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慢慢地都回到了河岸边,让人们重新套上了笼头。
  焦柳简直看呆了,他懵懵懂懂地站在河岸上。一直等到他的人在那里整理好驮子,并且跑过来向他报告时,他才从梦中惊醒。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妈的,女人也会吹口哨,神了!然后朝站在河岸上的小姨跑去。
  焦柳跑近了,站住了,接着又吃了一惊,他发现那个吹口哨的女人非同寻常,她明眸红唇,天然姿色,十分美丽,她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种美丽。这一回,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焦柳说,谢谢你,我是某纵民工部部长焦柳。
  小姨大方地朝焦柳立正、敬札:首长,某纵某师某团鼓动队队长梅琴向你报到!
  焦柳握住小姨的手。他觉得小姨的那只手和别人的手不一样,小姨的手握在手中像是有生命,像是会说话,他握着它,半天舍不得放开。
  焦柳结拮巴巴地说,原原原来咱们是一家人。
  半年以后,焦柳通过各种方法找到了小姨,并且和小姨结了婚。
  焦柳是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他快人快语,办起事来相当地干练,从不拖泥带水,而且他是一个看准了目标就决不放弃的人,这一点在他向小姨求婚的时候已经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焦柳在见到小姨之后,回去就对民工部政委说,我操,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和我见到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得娶她做老婆。
  政委不相信地说,老焦你不要吹牛,她又不是放在那儿等着你的,你说娶她做老婆你就娶她做老婆呀?你忘了王子娟的事情了?王子娟你不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呢,你不是也没搞成?
  焦柳不以为然地说,这件事怎么能和小王的事相比呢?小王的事情不一样,小王是刘副师长先看中的,我是先说过要娶她的话,然后才知道了刘副师长的想法,我知道了刘副师长的想法当然不能和他争,我是到得晚了,我还是大义让贤,是讲阶级兄弟情谊。
  政委开玩笑说,那这回你不让了?
  焦柳瞪眼说,我让谁?这回是我先在永定河边发现的她,我先听见她吹口哨,然后我就发现她了,我说个使蛮的话,就是司令员来了,也得在我后面等着,这回我谁也不让,非把事情做成了不可。
  政委笑道,你又吹了,你总是吹。
  焦柳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看我呢?你完全是把我看扁了,要是这样,你就往后看着吧。
  政委就有些迷惑,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让你这么上心?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政委的肩膀,差点没把政委拍得坐到地上去。焦柳意味深长地说,她是一个宝贝,若是拿兵力比,凭我的经验,相当于一个主力团的故斗力,我这么说也难得说清楚,等我把事情做成了你自己会看到的。
  部队打下天津后,焦柳利用战役后的休整时间专程到小姨的那个团跑了一趟,找到了团政委。
  团政委是焦柳的老部下,在东北时当过他手下的群工科长。焦柳见了团政委后也不扯野棉花,直截了当就把事情提出来了。
  团政委悦,这事呀,你怎么不早说?
  焦柳说,早说怎么了?晚说怎么了?
  团政委说,我们团里刚作了决定,肥水不落外人田,凡是团里的女同志,未婚的,一律在本团解决婚姻问题,梅琴未婚,所以她的事得在本团解决。
  焦柳不高兴了,把腰一叉,瞪着眼说,陈得贵,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是外人吗?我是什么外人?你不要忘了,你老婆还是我在东北时给你解决的,我要不替你张罗,你陈得贵就是八条枪杆也白竖在那儿,做你的光棍,你不要吃上了馍就撤屉笼,撒完了尿就踢夜壶,连这一茬都记不得了!
  团政委见焦柳生气了,连忙笑道,老首长你也别急嘛,我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并没有说你就是外人,我能说这个话吗?我的意思是说,梅琴最近有新动向,她正在和我们团政治部余主任恋爱。
  焦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说,什么?!她已经恋爱起来了?!她怎么能先恋起来了呢?!她现在恋得怎么样了?!
  团政委安慰焦柳说,你别急,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们刚接触,也没恋成什么样。
  焦柳不肯坐下来,催促团政委道,你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团政委说,我们团政治部余主任,你知道吧?
  焦柳说,我知道,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四川人,不就是他吗?
  团政委点头,说,余主任是我们团级干部中惟一没有解决个人问题的,团里考虑他年龄也不小了,就介绍梅琴和他恋爱。部队打新保安之前,我找梅琴谈过一次话,当时梅琴说顾不过来,说以后再说,以后部队就开始进入战役第二阶段了,也就没有时间了。一直到前两天,部队把清理战果的事做完,移交工作做完,我对余主任说,部队不会在这里停很长时间,你也别等了,要等下去,这一仗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打上,组织上也把话捅开了,你就自己打吧。余主任当时还犯难,还问我怎么打。我说怎么打还用我告诉你吗?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要没老婆,我就亲自演习一次给你看,说得余主任的脸像酱鸭,嘴里嘟嘟囔囔地去了。昨天团长跑来告诉我,说余主任已经找梅琴谈过了,他已经打上了。
  焦柳紧张地问,打得怎么样?
  团政委说,听团长说,余主任告诉他,现在还处于打外围阶段,双方僵滞着,主要原因是梅琴队里牺牲了几个队员,她心里难过,对余主任说这事以后再说,余主任也就不好拗着她。
  焦柳吁出一口气,说,这就对了,这事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你想一想呀,老余那个人,口才倒是不错,别的嘛,就很难说了,总之爱情这个,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梅琴动心呢?梅琴是不会答应他呢?那完全和难不难过没有关系,也没和什么人有关系。梅琴她不是一般的女同志,这是非常特殊的女同志,她这样的女同志,只有我这样的男同志才能配得上,这就怪不得我了。
  焦柳过去用力拍了拍团政委的肩,说陈德贵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事我做的,我先给你打个招呼,这个人我要了,然去就找军里要人,你呢,你就别给我使腕子,命令下来你就放人,你也不要在背后说怪话,说怪活也是白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你最好认真研究一下敌情,让余主任对付那种激烈的战斗,否则你这个政委就是急上了房,我让当一辈子光棍,你懂了没有?
  事谈完了,焦柳要回去,团政委不让他走,说首长来一趟,说什么也得清吃一顿饭。焦柳一看吃饭行,你把余主任叫来,你再把老丁也一起叫来,咱们要吃一块吃。团政委就吩咐通迅员去请团长老丁、参谋长老邹、政治部主任老余。
  刚打下天津,后方送来的猪肉多得要命,政委要炊事班给炖了一大脸盆,酒是不能喝的,大家就围着脸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坐在一块吃,吃得满头大汗。焦柳一边吃一边逗余主任,他老是拿余主任开玩笑。余主任不好意思不笑,焦柳又是首长,焦柳一开玩笑他就紧张,不小心把一块肉掉在地上,捡起来吹了吹,又放嘴里,拿勺喝汤,又被汤烫了一下。焦柳哈哈大笑,说余主任,肉到嘴边都让你给掉了,你就去改渴汤了。团政委在一旁听了发急,他怕焦柳得意忘形,把不该说的事说了出来,弄得余主任难过。团政委心里有事,一顿很丰盛的饭也没吃好,好在焦柳就此打住了,到底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到了通迅员进来收空脸盆的时候,团政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焦柳回去就向军里要人,他仍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风格,不掖不藏,直截了当把他想要这个人的原因说给军里听了。军里对这种情况当然很支持,要政治部去办。部队在这段时间,这种人员凋动的事解决起来很容易,这事后,小姨就接到了去民工部报到的命令。
  小姨那个时候希望尽快摆脱往昔日的阴影。小姨还为牺牲了的战友难过。小姨鼓起了一个大学生、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起全给炸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名叫份儿的女孩,人只有十四岁,是逃婚出来的,二人转唱得有模有样,一上台下面的战士就拼命拍巴掌,那天早上起来小姨还给她梳过头,炮弹下来的时候,大家听了市音都爬下,就地站在那里朝天上看,等爆炸过后,人就从那里消失了。份儿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后来收罗到一绺烧焦了的小辫,小姨认出是份儿的,那天早上她亲手给梳的,辫子还没散开,扎着一道红线。小姨见到过不少人在枪弹中倒下,份儿的牺牲却让她大恸不已,一天时间人就消瘦下去了。
  小姨对焦柳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题。
  焦柳说,过去没想过,那是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就可以想了。
  小姨说,我和你一点也不熟悉,我们不了解。
  焦柳说,结婚之后就熟悉了,要怎么了解都行。
  小姨说,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焦柳说,革命就会有牺牲,一天到晚难过,还怎么革命?
  小姨说,我有过男人。我还有过孩子。
  焦柳一点也不在乎,说,你有过男人,我也不是头一回,原先家里给说过一个,后来没带出来。我倒是没有孩子,可惜,不过没关系,孩子我们以后会有的。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苦海里泡大的?所以我们才该在一块——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小姨呆在那里不说话,是不愿意说。
  焦柳大度地摆摆手,说,这事我能理解,不想说就不说,那我们就不说这事了,我们只说我们的事。
  那以后,焦柳一天来找小姨三次,小姨现在是他手下的人,他要找小姨非常方便,小姨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部队已经接到开拔的命令,要往西走,打北平,人们全都为这件大事兴奋着,忙得人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得更简单化一些,腾出空来大干一场。小姨后来经不住焦柳的攻坚战,而且打心眼里觉得焦柳这个人不错,在纵队上下有口皆碑,是个让人牵挂的攻击者。小姨后来妥协了,只问了焦柳一句话。
  小姨很认真地问焦柳:如果我们俩在地窖里,外面全是敌人,如果我那时有了孩子,孩子哭了起来,你会不会让我把孩子掐死?你会不会眼看着敌人把我抓走?
  焦柳哈哈大笑。焦柳的胸腔里像装着一门八二迫击炮,笑起来发出雄伟的共鸣。焦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焦柳笑过以后一脸严肃,反问小 姨:你的眼睛很大,这很好,你把你的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你睁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你看看我是那样的人么?
  小姨听焦柳那么说,真的睁大了她的眼睛。小姨睁大了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焦柳,这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动人。十分动人的小姨看着面前的焦柳。她看焦柳,看了好半天,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焦柳不是那种人,不是会让她把孩子掐死的那种人,不是会眼看着敌人把她抓走的 那种人。小姨她得出了这种结论,脸蛋儿居然红了。她再也不说什么话,冲着焦柳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们在一间被炮弹炸去了一角的土房子里结了婚。

  十二

  平津战役结束后,部队休整了两个月,开始了继续南下,消灭白崇禧、余汉谋集团,解放中南数省,接管各大、中城市,建立各级人民政权的任务。
  焦柳并没有随着部队走出多远,作为懂政治懂后勒的干部骨干,在部队解放了一座中等城市后,被留在了那座城市里,从战斗队转为工作队,开展由乡村到城市的转移工作,没有随大部队继续往前开拔。
  组织上为了照顾焦柳,考虑也把小姨留下来。
  焦柳征求小姨的意见。焦柳说,组织上要我留下,关上门说话,全国还没有解放,仗还没打 无,我不想留下来,我想和同志们一起去前线, 可我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没有什么价钱可讲,你不同,你要不想留下,你要想跟着部队继续往前走,你就继续往前走。
  小姨反问焦柳:你是组织上的人,我是不是呢?
  焦柳被问糊涂了,想了想,说,你当然也是。
  小姨点点头,说,我不光是组织上的人,我还是你的人,组织上已经找我谈过话了,你也留 在这儿了,我就是一万个不情愿,我能一个人走吗?
  焦柳听了小姨的活,半天没作声,眼圈渐渐红了,过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小姨揽进怀里,搂得小姨哎呀一叫。
  进城以后,一开始焦柳和小姨都在军管会工作,焦柳是军管会的领导,小姨是他的部下。不久以后焦柳提升了,当上了这座城市的市长,小姨则被抽调去乡下搞土地改革运动。两个人自结婚后就因为战事繁忙经常分开,三天两头难得见面,现在他们俩留在了一座城市里,过了两天团聚的日子,工作一变动,又经常见不到面了。
  焦柳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领导干部,他很有领导才干,处理事情非常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在他的领导下,饥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瘟疫的问题得到了解决,隐藏特务的问题得到了解决,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很快就得到了复苏,并且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焦柳同时还是个爱憎分明刚正不阿的铁面清官,他对革命队伍中的那些个蛀早非常痛恨,痛恨到一点也见不得蛀虫人物,一见了就恨不得上去拿脚猛踹他们,把他们踹倒,再把他们碾死。他踹过也碾死过很多这样的异己分子,他在这方面的名气很大。
  有一次军管会开会,焦柳批评一个一进城就贪图享受的干部,他一点也不给那个干部面子,他双手叉着腰,在台上走来走去,说那个干部:你整天泡小酒馆、吃狗肉、和女学生跳舞,你游城才几天,就脱了布鞋,换了皮鞋,脱了布衣裳,换上了府绸,你还让黄包车拉你,你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也敢坐着黄包车满大街逛呀?你胆子也太大了!你逛就逛了,问题是你不光逛,你的工作干得狗屎一样,你把我们的光荣传统丢了不说,连个留用的旧政府职员你都比不上,你这算是哪家的共产党干部?你是给共产党丢脸!是给共产党抹黑!我他妈恨不得一脚踹死你!
  焦柳这么说着,真的从台上跳下来,走到那个干部面前,抬脚猛踢了他一下。焦柳力气大,又恨在心头,一脚就把那个干部踢得从椅子上坐到了地下。
  还有一次,军管会公安处送来一份案卷,有两个干部贪污了几千万的公款,那笔款子是用来给灾民买粮食的,结果粮款被他们挥霍掉,粮食没买够,灾荒数月不过,饿死了人,闹出人命来。
  焦柳看过案卷,勃然大怒,朱笔一挥,说枪毙。
  案件当事人中有一个是焦柳的部下,认识焦柳很多年,立下过汗马功劳,那个部下在监狱里写了一封泪迹沁笺的信,托人送给焦柳,诉说半生以命相搏的功劳,恳求老首长能顾念长久以来昔日死死追随的忠诚和战友情谊,刀下留人。
  焦柳看过信,冷冷一笑,三下而下将那封信撕碎,伸手取过笔,在案卷的天头上重新批示:贪污公款,数额巨大,枪毙一次;饿死了人,民声巨大,再毙一次;共毙两次,查核报我。写罢将笔往桌上一丢,对公安处长说,执行。
  焦柳将一个犯了死罪的部下连毙两次的故事,一下子就作为美谈传开了。
  焦柳对部下要求很严,自己也是以身作则的。他进城以后,当了市长以后,仍然保持当年打仗时的那种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的风格,穿换旧军装,不进饭馆,不睡绷子床,不用保菜厨子,不要组织上照顾,总之一切仍然是老作风老八路的一套。
  小姨在乡下搞土地改革运动,有时候回来开会或者汇报工作,顺便回家里看一间屋里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套工作服,然后就是一屋子的灰尘,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而且是主人长期不落屋的架式。小姨看这样的景象,就有些心里不安,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焦柳,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小姨到焦柳的办公室。
  小姨去焦柳的办公室,焦柳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去下面检查工作去了。焦柳在的时候总是一副十年八年没睡过觉的样子,眼睛红肿的,全是血丝,头发长长的,胡子拉碴,嘴里熬了夜的大蒜味,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脸,刷过牙了,总之邋遢得一塌糊涂。
  小姨很心疼,说焦柳,胡子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剃一剃,你就这么忙,一点时间也挤不出来?
  小姨说了就叫焦柳的秘书去找剃头师傅,烧了热水,把焦柳按在凳子上坐下,白布一围,只露出硕大的一个脑袋来,先用热水润湿了头,再绞去长长的头发,再刮去硬硬的胡须。焦柳就在那里坐着喝喝地笑,拿眼睛朝秘书瞟,说,小黄,看见了吧,还是老婆好啊,老婆知道疼我,哪像你,也就是给我热碗面汤了。
  小姨手脚麻利,剃完了焦柳的胡子头发,又让焦柳去洗脸刷牙,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她给洗了,换上去的衣服先检查一遍,该补的补,该熨的熨,站好熨好,再让焦柳穿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焦柳收拾出来了。
  焦柳收拾出来是很精神的,他是那种棱角分明的人,身体结实,又有一股子男人的精气神,剃了头,洗了脸,再换上干净挺括的衣服,一下子就和先前不一样了,就光彩照人了。
  秘书在一旁看着,眼睛都直了,凑近了,看看焦柳的人,又看看小姨的手。
  焦柳瞪秘书一眼道:搞什么小动作?
  秘书说,首长,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焦柳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秘书说,我怎么觉得,梅同志的手和别人的手不一样,她就一眨眼工夫,首长你就成一个新人了。
  焦柳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要不怎么说是宝贝呢?
  小姨在一旁替焦柳搓臭袜子。小姨听见焦柳的话,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你说什么呢!
  焦柳喝喝笑道,我说我的老婆,我说我的老婆是宝贝,我未必还说错了不成?
  小姨就嗔怪地看他一眼,说,你就是说也背着人说呀,人家小黄没成家,人家还是小年轻,你那么说,影响多不好呀。
  焦柳就拿眼瞪秘书,说,你没听见呀?这些话不是你听的,还不快撤退!
  秘书捂嘴笑着,掩了门退出去。
  焦柳等秘书退出去后,就从身后把小姨搂住,拿下巴去蹭小姨的脸。
  小姨手里捏着皂子,僵在那里不动。
  焦柳蹭一会儿,奇怪地说,怎么不叫唤了?
  小姨从焦柳怀里松出来,捋一下被他弄乱了的头发,说,干嘛要叫唤?
  焦柳说,平时我一蹭你,你就嚷着叫疼,今天怎么变得勇敢了?
  小姨拿手背掩了嘴吃吃地笑,笑过以后说,你没见你的武器都被我缴了械吗?
  焦柳不明白地问,什么武器?什么缴了械?
  小姨说,胡子。
  焦柳飞快地去摸下巴,一摸就恍然大悟,说,哦——
  焦柳说过哦后还添了一句:没劲。
  小姨把一切做完,就准备赶回乡下去。
  焦柳说,就走哇?
  小姨说,工作点里事多,我得赶回去。
  焦柳说,工作再多,你能有我多?我当市长的,一天到晚,睁了眼就是事,躺下了还是事,恨不能一人交了十个人出来,我就忙成这样,我也没说个要走的字。你既然回来了,多少也得在家住上一夜,明早再回去,我派车送你。
  小姨为难地说,我也想住上一夜,我还想多住上几夜呢,我都累瘫了,早想好好睡上一觉,再说,你没见家里都成什么样子了,都成狗窝了,我要有时间,先把家里收拾出来。
  焦柳恨恨地说,你也别先忙着收拾家里,你先把我收拾出来好了。
  小姨先没听懂,后来看焦柳盯着她的眼光直直的,火一样地燃烧着,一下子就明白了,脸本来已经红过,这一回红得就像一朵开艳了的报春,她从盆子里撩起一把水来泼焦柳,娇嗔地说,告诉 你,你可是当市长的啊,不许胡思乱想。
  焦柳说,怎么,当市长的想老婆就是胡思乱想呀?当市长的就该当和尚呀?现在没有外人了,你还害羞呀?梅琴,你不在的时候,可把我给想死了,你都快把我想上房了,今天你别走了,我给你们老周说一下,就说放你一天假。
  小姨捋了捋刚才忙的落下来的散发,轻轻地说,那就不用给老周说了,工作组的工作我负着责,我自己能掌握,我就留一天,把家里打扫打扫,再去买两只猪蹄,晚上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吧。
  那天晚上焦柳有猪蹄吃,焦柳还有小姨。猪蹄炖得烂烂的,小姨温存如水。有了这两样,焦柳就像过上了节,快活得要命。
  焦柳快活地哼哼着,快活地说,猪蹄真好,酒真好。
  焦柳死劲地喘气,死劲地说,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宝贝……
  焦柳说了无数遍宝贝,说完这话,他就打起鼾来,心满意足地睡了。
  那样的日子无论对焦柳还是对小姨,都是充实的。
  焦柳有了这样的魄力,他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自然博得上上下下一片称赞。
  组织上很看重焦柳这个党的好干部,老百姓拿焦柳当焦青天,一段时间里,有关焦柳传奇般的故事到处流传,这个城市不论大人孩子都知道焦柳的名字,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怀着血海深仇的老百姓拦驾喊冤,还有老大妈大热天颠着小脚抱着土罐来给他送绿豆汤,让他喝了败火,好多杀几个坏蛋,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舒坦一点。
  焦柳从来不辜负老百姓的期望,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更是一个充满了火一样热情的人,他尤其是一个敢说敢干的人,他喝过绿豆汤以后,真的杀了不少坏蛋,让老百姓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他还微服出访,夜里到老百姓家里去访贫问苦、查察黑暗、了解民情,以至很多干部都跟着他学,到老百姓当中去,一时这座城市政通人和,老百姓扬眉吐气,日子就算不富裕,还紧巴着,大家的心里也舒舒坦坦,整天都是明朗的。
  小姨在乡下工作,也听到不少有关焦柳的说法,都是说焦柳好话的。小姨听在耳里,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甜蜜蜜的,十分受用。
  乡下的农民听说梅同志就是焦市长的妻子,都跑来看小姨,他们想看看小姨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就有福气嫁给焦市长这种人。他们一看小姨就拍手,说,就是她了,就是她了,不是她又能是谁呢?有几个婆婆媳妇还争着摸小姨的手,摸小姨的脸,摸过以后说,难怪,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旁边的男人们就说,胡说,怎么不一样?都是人,也就是俊俏些罢了,瓷实些罢了,还能有什么不一样?摸过小姨的婆婆媳妇们就说,滑手呢,麻人呢,不信你们自己摸摸试一试,你们一摸就能知道。男人就发窘地往后退,说,越发胡说了,一双手,一张脸,又不是金枝玉叶,又不是星星月亮,怎么能滑手呢?怎么能麻人呢?
  不管乡下的农民们怎么说,他们都很感谢焦柳,这是事实。他们对小姨说,焦市长这个人,知道我们老百姓,他和我们一条心,他可是我们老百姓的恩人哪!要不是他,我们不晓得还过着什么日子呢!
  乡下的农民还给小姨送来新上市的蔬菜,水果小姨不收。他们非要小姨收。小姨告诉他们说工作队有纪律,不允许随便收老百姓的东西。老百姓听不得这个,不高兴地说,梅同志,你不要说随便的话好不好?你也不要拿纪律来吓我们好不好?你要说随便的话,你就是把我们当成外人了,你就不像焦市长了,你就是生生地把我们往外推了,你要说纪律的话,我们该了焦市长很多情?我们该了你梅同志多少情?我们该了这社会情,要是不还,那不是更不讲纪律了吗?你不要拿随便二字来哄我们,你也不用拿纪律二字来哄我们,你在这方面是哄不住我们的。
  小姨没办法,只好把农民送来的菜收了菜收下了,她要工作队的人按收下的菜数按规定处理。小姨那么做,一方面也不违反了纪律,而且方面心里骄傲得要命。小姨心想,焦柳这个人到底是革命多年的老同志,到底是老革命,到底优秀分子,体恤民情,深得民心,他这个样子是多么地令人敬佩呀!
  小姨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失职,焦柳每天为百姓操尽了心,他整天没日没夜,整个儿人都投入到工作里去了,她作为他的妻子,本来应该照顾好他的生活,可是她也这么忙着,忙得没日没夜,忙得连家也不回,而且她是喜欢着这样忙碌的,完全照顾不上焦柳的生活,她这样做实在有些自私,但是怎么办呢?毕竟她这也是工作,她这儿的工作也很重要,她就是放弃了自己的喜欢,总不能放下她的工作,回去给焦柳做保姆吧?
  小姨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就有些犯难。
  有一次小姨回市里去,办完了事,去焦柳的办公室看焦柳。一进门,看见焦柳的秘书小黄手里抱着焦柳的一件衣服,正笨拙地帮焦柳缝扣子,焦柳则在一旁用一只茶缸冲炒粉吃,半缸炒粉半缸水,水是滚开的,焦柳大概饿坏了,做好了,心急火燎地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小姨一看见焦柳那个样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天小姨想了很多,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决定把自己牺牲出来,照顾好焦柳的生活。那天晚上小姨没走,在家里住了一夜。吃完饭,两个人洗了,上了床,等焦柳在她身上亲完了,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焦柳听了。
  小姨说,我想好了,我的工作当然也重要,但你是市长,你的工作比我重要得多,系到全市老百姓的生活和未来,你还关系到我们的事业,我辞了职,回来服侍你,好好料理你的生活,你的生活料理好了,就能有更大的劲去干工作。
  焦柳本来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本来已经准备睡了,一听小姨说这样的话,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爬起来,说,你说什么?你辞职?你辞什么职?你拿什么辞?
  小姨说,我辞工作的职,我把工作的职辞了,回来照顾你。
  焦柳啪的一下拉亮了灯,胸毛黑亮,臂肌鼓实,居高临下,拿眼睛瞪着小姨。
  小姨连忙拽过被子把自己光光的身子遮掩住,心里慌慌的,说,你干什么?这么看我干什么?
  焦柳说,我看你干什么?我看你是梅琴不是,是革命的梅琴不是,是整天活蹦乱跳的梅琴不是,是风来鸟去的梅琴不是,你本来是的,可你要提什么辞职,提什么回来服侍谁的活,你就不是梅琴了。
  为什么?小姨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你辞了职,回来当用人,当奶妈,你那是老百姓,不是革命者梅琴,你那就是落后。我要的是革命者梅琴,不要什么用人,不要什么奶妈,你要当用人,当奶妈,你就不是革命者,你就不是我老婆!焦柳气咻咻地说。
  小姨慌了,也顾不得身子光着,爬起来,一把拽住焦柳的臂膀,摇晃着他,说,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我不是还没最后决定吗?你怎么就说不要我的话呢?
  焦柳把小姨甩开,下地去倒了一缸水,也不管凉的热的,咕噜咕噜一气喝了,把缸子往桌上一丢,人回到床上,说,商量什么?有什么商量的?你以为咱们进了城,夺取了政权,革命就成功了?咱们就可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享大福了?你错了,你那是革命不到头的思想,是右倾消极主义思想,是农民运动坐享其成思想,你那思想危险得很,要不警惕,是要犯大错误的!
  小姨坐在那儿,脸一阵红似一阵,臊得要命。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得小姨凉嗖嗖的,小姨这才发现自己是袒露着的,身子全露在外面。她连忙拽过被子来,把自己的身子掩上,捋一下乱发,屈了腿,支了下颏,不敢看焦柳,盯着被角发愣,一个劲地在心里为自己的想法后悔。
  焦柳粗壮的眉毛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抢眼,他见小姨一副后悔的样子,心里不忍,放轻了声音说,梅琴,当年我在永定河边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的?你梳着齐耳短发,小腰扎得细细的,脸蛋儿被风吹得像山楂果儿,你站在河岸上,把手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吹口哨,那些牲口立时刹住了蹄子,乖乖地回来了,你那有多威风呀!你那有多迷人呀!你那多让人心动呀!我就是看见了你那个样子,才赌天发誓地要娶你,我那时就想,操,这个女人,这个会吹口哨的女人,她是个宝贝呢,谁要这辈子得了她,谁就该一辈子享福了,谁就一辈子快活得翻跟头吧。好,现在你说你要辞职,回家来做用人,你把你的威风不当一回事,你把你的迷人不当一回事,你把你的口哨给丢了,你心甘情愿地做什么用人,做什么奶妈,你不是把自己给糟踏了吗?
  小姨鼻子酸酸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把视线收回来,从膝盖上抬起头来,仰着脸儿看着焦柳。她的脸在灯光下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动人。她好半天才哽咽着说出一句:
  你……你真好。
  焦柳看小姨已经承认错误了,也就原谅了她,小姨那副样子让他心软,让他心尖发疼。他挪过来,伸手把小姨搂进怀里,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抚摸着,说,行了,话说透了,事情明白了,咱们该做革命夫妻的,咱们还继续做革命夫妻。
  小姨经不住虎臂熊腰的焦柳,身子一软,被焦柳捺在床上。小姨说,你干嘛?
  焦柳说,你先开了小差,差点做了逃兵,现在你回来了,重新做了革命者梅琴,你做了革命者梅琴,让我心里痒痒的,我一要对你先前的开小差表示处罚,二要对你回到革命队伍中表示欢迎,今晚我就索性豁出来不睡了,我就陪你革命到底!
  小姨要反杭,哪里又反抗得了,其实也不是真心要反抗,只是还在感动着,还没有从感动中拔出来,是一种下意识,而且心里暖乎乎的,有话要说,刚张了嘴要说,话还没出口,就被铺天盖地的焦柳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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