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脚下过


作者:邓一光

  十三

  焦柳很好。焦柳样样都好。焦柳只有一个毛病,喜欢女同志,而且不管俊的丑的,少的老的,但凡是个女同志他都喜次。这是焦柳众多优点中的一条缺点。
  战争年代的时候,焦柳忙着打仗,顾不过来,他的喜欢被压抑了,没有机会得以实现。
  和平年代了,不打仗了,焦柳的嗜好就有了充分实现的机会。
  焦柳先是和一个机要员,然后又和一个文工团员,接下去他把一个地方上的女干部堵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组织上知道焦柳这方面的毛病。组织上知道的不是一次,是好几次。组织上对此事十分恼火,也对焦柳作出过严肃的批评,甚至处分过他,降过他的级。但焦柳就是改不了。焦柳不是不明白自己的问题,他开始是向组织上作出严肃的保证,保证今后决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后来他不保证了,他没法兑现自己的保证,他痛心疾首地拿拳头拼命擂自己,说,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我他妈的恨不得把自己劁了!
  和所有类似的情况一样,小姨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焦柳有这方面毛病的人。
  最开始组织上不希望小姨知道这件事。组织上认为,小姨知道了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组织上一方面做好那几个女同志的安抚工作,一方面在组织内部做好严格的保密工作。组织上做完了那些工作,还是没有忍住,在一次和焦柳的谈话时问焦柳:老焦,我们实在想不通,梅琴那么漂亮,梅琴比你那几个当事人漂亮不止一百倍,你又没日没夜地忙,你都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你怎么会去干那种事情呢?
  焦柳面对组织上的询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组织上想不通,焦柳自己也没想通。
  一个和小姨要好的同事实在不想看到小姨一直那么瞒在鼓里,她觉得这种事情对小姨是不公平的,焦柳就算再有功劳,在自己的老婆之外搞女人,已经可恶得不能原谅了,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惟独瞒着小姨一个人,而小姨还一天到晚快乐得要命,幸福得要命,把焦柳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香饽饽,她简直傻透顶了。同事看不下去,那一天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再没有其他人,同事就背着组织上,把焦柳和那几个女同志的事悄悄告诉小姨了。
  小姨不信,笑着说,你说什么呀,老焦他不是那种人呢,你是说的别人吧?
  同事说,我说别人干嘛?我说的就是老焦市长。
  小姨说,他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连吃饭从来没有个准点,回家倒头就睡,他哪有时间干那种事?肯定是有人看不顺他的眼,拿流言非语诽谤他呢。现在就是这样,不干事的人没人说,一干事,你就遭人眼了,你就成了受攻击对象,非把你坏成什么不行,坏分子这样做也罢了,偏偏有些自己人也这么做,寒心不寒心吧!
  同事急了,说,梅琴,你怎么就傻透顶了呢?怎么就那么相信他?这件事,也就是你不知道了,机关里都传遍了。
  小姨见同事一副认真劲,就有些半信半疑。同事又把焦柳和那几个女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同事不清楚具休内容,也只能说个大概,焦柳和女机要员如何如何,焦柳和女文工员如何如何,因为也是听人传说的,心里并不属实,又同是女人,又同是好朋友,有些话不好意思说,说出来也吞吞吐吐的,这样小姨听了心里犯疑。
  那个时候小姨刚刚生下了她和焦柳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组织上为了照顾她,把她从乡下抽回到市里,平时她住在家里,焦柳若不出时间,下班后也回家来。那一天下班后,回到家里后,小姨想一想,说是相信吧,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焦柳是那种人,他是那种人自己不会发现不了,不会感觉不到,说是不相信吧,同事说得有头有脸,鼻子眼睛俱全,又是女机要叽,又是女工团员,若是流言蜚语,若是诽谤,也太说不过去了。小姨那么一想,没忍住,等做好了饭,焦柳从外面回来了,小姨就在饭桌上把同事的话,告诉了焦柳,问焦柳这事是不是真的?
  焦柳一点也没有隐瞒,小姨一问,他就老实地说了。他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是做过了那种错事,事情过后,他都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组织上也批评教育过他了,也处分过他了,他也接受了,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
  小姨如雷轰顶,手中的饭碗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碎了,人一下子愣在那里,空捏着一双筷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焦柳看小姨那个样子,心疼得要命,懊恼得要命,把碗筷放下,拿手抠头,说,我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我向组织上保证过,决不再犯,我他妈再犯我不姓焦!
  小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从饭桌边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走开了,去一边看睡梦里的孩子。那以后直到晚上,她也没开口和焦柳说一句话。她是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没有想到同事说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她什么事情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过这种事。她想过要是焦柳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她就亲手埋了他,焦柳要是被特务暗杀了她就做他的未亡人,焦柳要是犯了错误她就帮助他,焦柳要是累病了她就守在他身旁,一汤一勺地服侍他……她惟独没有想过他要是出了这种事,他要是和女机要员女文工团员出了这种事,她该怎么去做。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有了生疏,有了障碍。小姨一时无法转过弯来,先是当头一棒,把自己信赖的全砸碎了,把自己希望的全砸碎了,只是一夜的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这样的一变,小姨自己也变了,变得对什么都有了怀疑了,变得对什么都不肯相信了;接下来是厌恶,是不能接受,是什么也不肯说,人恍恍惚惚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小姨哭过一场,就一场。小姨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这种事,小姨不可能不哭。小姨先是坐在那里,慢慢摇着襁褓篮里的婴儿,摇他睡觉,摇着摇着,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越落越急,越落越急,然后小姨就松开襁褓篮,捂了脸,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放了声嚎啕恸哭起来。那一次焦柳出差,不在家,小姨一个人坐在襁褓篮边上哭,她整整哭了一夜,她基本上是哭死过一次了。
  焦柳的处分一时没下来,仍然当着他的市长,他的工作仍然很忙,他整天在外面奔波,操心着政府的大事,人民的大事。
  小姨也忙,白天要上班,还要带孩子,工作要是在单位里做不完,就得带回家来夜里干,一边干工作,一边还要哄孩子,做一些母亲该做的事。
  焦柳有时候太忙了,夜里不回来,有时候晚上回来,饭一般是在外面凑合着吃了,回家来只是洗个脸脚,上床睡觉,第二天天一亮就走,相当于住个店。两个人有了那一层隔膜,也没有多少话说,见面不见面都板着脸,像是生人,因为先前不是生人,不但不是生人,还是夫妻,关系处得就比生人挠心一百倍。
  焦柳不喜欢这种气氛,不喜次看人的脸色,小姨老是不说话,他忍了几天,忍不住了,就冲小姨发火道: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我肠肝肚肺都说完了,你还不依不饶的,未必还要我给你跪下不成?!
  焦柳发完火,披上外套,一摔门走了,把小姨一个人丢在家里。孩子被焦柳的摔门声吵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小姨连忙去哄孩子,她把孩子从篮子里抱起来,搂在怀里,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在心里想,他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事情没有过多久,就发生了焦柳和那个年纪不轻、生了一张马脸的地方女干部的事。这一回事情闹得动静大了,那个地方女干部被焦柳的通讯员半途闯了进来,闯个正着,要想原谅焦柳也不可能了,一狠心,一状把焦柳告到上面。上面来调查,通讯员老老实实都说了。组织上见屡教不改,也狠了心,给了焦柳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上留职查看的处分。
  事情传得很快,想捂也捂不住,小姨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焦柳那天一回家,小姨就把他拦在门口,对他说,这个家你不能回了。
  焦柳愣了一下,说,怎么回事?这家是我的,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
  小姨把门拦着,冷冷地说,你还要怎样做才能明白。
  焦柳恍然大悟,他揭下帽子,抠了抠脑袋,回去看了看,送他回家的道奇小卧车还没走,司机正在那儿倒车,好像这一次的车很难倒,老没倒过去。焦柳把帽子重新戴上,对小姨说,先回家,咱们回家说去,站在这儿像什么话?
  小姨不松开拦住门的手,说,你要是觉得冤枉了,你就说声冤枉,你要是真做了,你就走,我不想听你说别的什么。
  焦柳生气了,大发雷霆道,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有什么好冤枉的?我想进就进,我想走了,我也用不着谁来命令我,扯淡!
  小姨看了焦柳一眼,说,那好,你不走,我走。
  小姨回头进屋,收拾了两件衣服,往皮箱里一塞,抱起睡在襁褓篮里的孩子,扭头出了家门。
  焦柳上前要拦小姨,小姨一扭身,挥开了他伸出来的手臂。焦柳气坏了,在小姨身后叉着腰吼道,梅琴,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还想给我来个最后通牒呀?你还想威胁我呀?你来这一套我根本不吃!不信你就试一试!
  小姨理也没理焦柳,抱着孩子,拎着皮箱,头也没回地蹬蹬走掉了。
  小姨住到了单位宿舍里,第二天,她就向组织上交了一份离婚书。
  焦柳不同意离婚,他觉得小姨不该那么小题大做,她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焦柳也不是不承认自己的问题,他在外面确实喜欢女同志,他喜欢女同志确实喜欢得有些出格,但他的问题只不过是一种毛病,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时无法控制自己,他也痛心疾首地揍过自己了,也下过把自己劁了的决心了,他是真心爱小姨的。
  焦柳把决心一下,就要组织上出面做小姨的工作。他毕竟很忙,是个领导,不可能整天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一天到晚去求自己的老婆。
  组织上对焦柳恨铁不成钢,当面背后都批评过他。组织上也给了焦柳严肃处分,对焦柳来说,那种打击决不比在战场上被一颗八二迫击炮弹炸上天轻。但组织上既不能让焦柳把自己劁了,也不能让他没有老婆,尤其像小姨这种各方面都十分出色的老婆,那是经过了严峻的战火考验和严格的政治审查选拔出来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的,对这样的老婆,没有什么条件可讲,必须保留住,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跑掉了。
  组织上找小姨谈话。谈话基本上是组织上谈,小姨听。组织上的谈话循序渐进,很有条理。组织上先谈焦柳这个同志根正苗红、苦大仇深、立场坚定、对党忠城这样的基本情况,然后谈焦柳这个同志劳苦功高、功大于过、大方向正确、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样的历史情况,接下来再谈焦柳这个同志需要耐心细致的帮助、要给出路、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样的现实情况。
  在结束谈话的时候,组织上掏心窝里的话对小姨说,梅琴同志,说老实话,我们对焦柳同志也是恨铁不成钢,也想要狠击他一掌,让他幡然醒悟,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说一次,我们曾想出一棍子把他打死的决定了,我们差一点就要这么干了,但是想一想,焦柳同志是个难得的革命干部,要是把他一棍子打死了,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才呢?再者说,他这种事情,在别人身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也不是发生少了,都是大家忍一口气,原谅了,把眼光放远一点,看一以后的大方向,让事情逐步往好的方面发展,不要坚决了吧?当初组织上同意焦柳同志和你结婚时就是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有让你看住他,从而慢慢改变他生活作风问题上的毛病这个意思的,所以说,这方面,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组织上谈话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弹,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若是醒了她就轻轻的摇晃两下,哄他再睡,样子很安静,目光始终看组织的脸上,好像所有发生了的问题全都写在组织的脸上。有一阵她把头低了下去,看着组织身上的那件蓝花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满是了愤怒。
  小姨说,你们的意思,他做下的事责任全在我?
  组织上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至少有一点是。
  小姨说,我占了多少呢?
  组织上有些为难地说,这个问题,就不能细说了,这没法拿数字来统计,总之呢,夫妻之间的事,大家都有责任。
  小姨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看着组织严肃的脸,说,那好吧,组织上如果认为我有责任,那么处分我都接受,处理多重我都接受,组织上也可以把我一棍子打死,但是——小姨把她自己的下颏扬了起来,扬到组织上一时有些犯难的地方。小姨说,别人怎么原谅,怎么把眼光放远一点,怎么看一个人的大方向,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原谅。我不要他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小姨说完那句话,抱紧怀里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姨并没有受到处分,实际上,小姨还受到了组织上的保护。
  年轻漂亮的小姨提出要和年龄比她大好几岁的丈夫离婚,在她的丈夫和组织上都不同意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那么做,她根本不管她丈夫怎么想,组织上怎么想,她这么一意孤行,于是把她的丈夫生生地抛弃掉了,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议论。
  在人们看来,离了婚的小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然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悲伤,不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不拿手绢经常性地抹眼泪,不像所有的怨妇那样到处诉苦,寻求同情。她倒是常常发愣。有时候她走在大街上,会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看街上步子细碎晃动着长鬃走过的马匹,或者抬起头来,看天空中伸展着双翅正在飞过的鸟儿。她看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迷迷惘惘的样子,眸子中有一层雾霭升上来,凝止在那里,突然地扩散开。然后她低下头,匆匆地走开。
  小姨的这种样子很奇怪,有些不正常,真正正常的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人们因此认为小姨她是在做作着,是在掩饰着什么,她的离婚是有着复杂背景的,不像流传中的说法那么简单。
  也有人站出来替小姨说话,比如和小姨要好的那个同事,她就站出来替小姨说话。她发誓说人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实际情况正好与人们的猜测相反,小姨这个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不是小姨,事情明摆在那儿,问题就是这么简单。同事的辩解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他们都以自己在平常日子里对小姨的看法来佐征那个同事的说法。但是在一个单纯的年代里,大多数人们不太喜欢这样的事情,不太喜欢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男人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异类,不在常规之内。人们心里想,小姨这个人,看起来很可爱,充满着活力,像是一个新世界的宁馨儿,其实不然,她的内心深处不知埋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东西呢。人们这么一想,就自然对小姨产生了敌视,人们就以猜测和臆想的方式在背后传说着林林总总有关小姨的故事。
  而另一件事情则反证了人们对小姨的认识。
  焦柳和小姨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非常地沮丧,愁眉不展,那基本上就是人们普遍认为的痛苦了。人们觉得这一次尊敬的焦市长是受到了真正的打击了,他是遭到了不该有的对待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市长啊,他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啊,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不对,他有理由有权利赢得谅解并且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让妻子给抛弃这件事太让人同情了。所以事情过了两个月,焦柳和一位二十岁的女大学生结婚的时候,人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齐心协力地为水深火热中的焦市长感到庆幸,并且对那个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报以钦佩和感激。人们有些赌气地想,年轻有什么了不起?漂亮有什么了不起?关键的问题还是觉悟,觉悟不高,年轻和漂亮反而是毒蛇了,让人瞧不起,让人躲着,让人在背后吐唾沫;况且,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少年轻和漂亮的。
  人们的这些想法并不代表组织上。组织上毕竟是组织上,它比群众的觉悟高得多。组织上不希望这一类无聊的流言蜚语到处传播,它们对焦柳同志没有好处,对梅琴同志也没有好处。组织上对那些流言蜚语的传播者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要他们保证今后不再做出同样的事情。当然,在对群众进行平肃批评的同时,组织上也不可能不考虎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说,焦柳同志的创伤,比如说,群众自发的看法,比如说,小姨是否合适再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还比如说,孩子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旦经过综合考虑,组织上就作出决定,在焦柳同志新婚之前和他严肃地谈一次话,要他作出保证,今后绝对不能旧辙重蹈,如果他不接受教训,一如既往地随便喜欢女同志,那他就要受到更加严厉地处分;将原来在军管会里工作的小姨调出军管会,调到郊县工作,避开焦市长的创痛和人们的议论,让这种不利于团结不利于进步的事情尽可能地逐渐淡化。当然,小姨离开是她一个人离开,孩子得留下来,不能带走。组织上对这个问题是征求过焦柳同志意见的。
  小姨对调她去郊县工作的决定没有什么意见,作为一个组织上的人,作为一名党员,她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何况在和焦柳离婚之后,她也不想再待在市里了。但是小姨对要她离开孩子的决定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组织上向地宣布这一决定时,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大声说,不,孩子得跟着我,我去哪儿他去哪儿,他不能离开我!
  组织上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当然,组织上的决定是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作出的。
  小姨愤怒地说,你们这叫什么实际情况?孩子是我生的,孩子生下来焦柳从来就没有管过,他整天在外面忙工作,他哪里有时间管孩子?孩子这么小,他还在吃奶,你们怎么能够让他离开妈妈?
  组织上说,这些情况我们也考虑过了,我们非常重视,所以我们才给焦柳同志请了奶妈。
  小姨大声喊道,你们要请奶妈你们就给焦柳请!我的孩子不要什么奶妈!我有奶!我自己能带孩子!
  组织上说,梅琴同志,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理解不等于正确,理解也要有个原则。这件事,恐怕只能这么办了,除非焦柳同志同意孩子跟你。
  小姨知道和组织上说不清楚,转头就去找焦柳。
  焦柳正忙着。他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他的案头上堆了一大堆文件。他皱着又粗又浓的眉头,用一支红蓝铅笔在文件的天头上疾速地写下意见。有时候他很畅快,站起来撩开衣襟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两步,有时候他很生气,怒气冲天地拍桌子,把隔壁办公室里的秘书弄得很紧张。
  焦柳以为小姨来找他是为别的事情,比如说她对高婚的事后悔了,她想了又想,想通了,她是来告诉他,她收回原来的话,并为她的草率和冲动向他道歉,为她带给他的那些伤害请求他的原谅。焦柳为此而感到欣喜,他甚至已经准备站起来迎向小姨了。他想,如果是那样,他真的可以考虑考虑,也许他的考虑对她来说是有利的,他一点也不想隐瞒,她对他仍然具有强烈的诱惑,不管从哪一方面说,她比那个长着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要强得多,他会坦白地承认这一点,告诉她他的看法。
  焦柳没有想到,小姨根本没有向他道歉,没有请求他的原谅,她找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提出的竟是孩子的事情。焦柳一下子就生气了,他还有点失望。焦柳愤懑地想,她怎么会想到孩子这件事情的?她怎么可以想到孩子这件事情呢?她就不会想一想别的,想一想与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她就是不想别的,不想与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也不该打孩子的主意吧?她知不知道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孩子是他惟一的孩子,何况那是一个男孩,是他焦家的骨血,是绝对不可以跟着别人生活的?她这样做,也太不像话了!
  焦柳不容商量,立刻拒绝了小姨的要求,他认为小姨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已经超过了可以商量的范畴。
  焦柳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去,仰着脸看着站在办公室中间的小姨,冷冷地说,别忘了是你提出离婚的,既然你要离婚,你就是不想要孩子了,你还要孩子干什么?
  小姨悦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事情是你做的,你要说不想过日子了,是你先不想过日子了,孩子我当然要。
  焦柳说,你的思路太混乱了,一点逻辑性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理解你的话?
  小姨说,用不着理解,我只要孩子。
  焦柳说,要孩子也行,我也不主张孩子没有妈妈,孩子没有妈妈人家会怎么说?人家会说他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但是孩子也不能没有爸爸,孩子没爸爸人家会说那是一个野孩子,这比没有妈妈还严重。
  小姨说,你什么意思?
  焦柳说,很清楚,咱们复婚。
  小姨说,这办不到。
  焦柳说,那我就没法帮助你了,孩子只能跟着我。
  小姨说,孩子现在还小,你根本带不了,等孩子大了,我会让他回到你身边来的。
  焦柳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你把孩子弄走了,你就带着他远走高飞了,你会把他严严地看管起来,你会告诉孩子他爹死了,被枪子崩了被车轮子碾死了害痨病害死了,你以为我不清楚你那一套?
  小姨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会那样做,我会让孩子回到你身边来的,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做到。
  焦柳说,也就是说,你肯定你不考虑复婚的事?
  小姨说,是的。
  焦柳说,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小姨还想据理力争,焦柳伸手阻止了她。他把手中的红蓝铅往桌子上一丢,说孩子的事我们就不用再说了,在这种原则性问题分歧的情况下,就是商量到天上去也不会得到的结果。倒是组织上决定你转业的事,我必须和你说明,这不是我的意见,我绝对不会让组织上作出这种决定的。他们确实告诉过我对你会有一些安排,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你的安排是你的事,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没想到他们会让你转业。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安排不近情理,你应该向他们提出你的意见。你对他们提出过你的意见了吗?我看你要提,你提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你知道我在这些问题上从来不向组织上提什么要求,我只是在参加革命的那一天向组织上提过一次要求,我要求给我发一个白面馍馍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但是我答应你,如果你要我在你转业的问题上做一些挽救的事,你要我去找组织上,我可以去。
  小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焦柳伸手拽过桌上的电话,力拔山兮地一摇,看着小姨:说吧,我立刻要他们办。
  小姨说,把孩子还给我。
  焦柳把电话听筒往话叉上一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不耐烦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提也别提,你提也没用,我再说一遍,一点用也没有。
  小姨盯着焦柳,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扬起下颏,转过身去,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十四

  青年书生叶灵风默默地看着小姨。他的目光中饱含忧郁。在一个同事用一种轻慢的口气议论小姨的经历时,他把手中的一杯水兜头泼了过去,同时重重地挨了那个同事一老拳。叶灵风没有还手。他是一个狷介清高的书生,羞于拳脚,同时他身体很弱,根本不是打架的材料,面对这个混沌而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只有清高的藐视。叶灵风在挨了同事的那一老拳之后,一声也没吭,他抹了一把鼻血,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和瓷缸,谁也不看,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事件发生在小姨调去郊县文化局后的第二个月。
  那个时候,叶灵风还没有和小姨说过一句话。他和小姨倒是经常性地在各种场合见面。他们是一们单位里的同事,叶灵风在编剧室,小姨在群众文化处,他们之间有很多工作上的来往。但是叶灵风平时遇上小姨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和小姨打招呼,工作上的事情,也都由编剧室和群众文化处别的同事接洽了,叶灵风甚至连头都没有和小姨点一下。
  小姨听说叶灵风为自己打抱不平,挨了打,一下子就对这个清清瘦瘦、满腹经书、倨傲不庸的剧作家有了一种抱歉的心情。
  那一天,局里开大会,布置春节期间局里的工作。会开完后,小姨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向眼圈青青的叶灵风,在他面前站住,说,谢谢你。
  叶灵风那一次仍然没说话。他的目光中仍然饱含忧郁。他对小姨点了点头,然后走开了。
  小姨看着叶灵风清清瘦瘦的背影,心里想,这个人真怪。
  一个黄昏,小姨到河边去散步,在那里遇到了怪人叶灵风。
  叶灵风独自坐在薰风轻拂的河边,在那里读书。黛色的河畔没有人,只有麻鸭、青蛙、蜻蜓和风,削弱的叶灵风一改人前的狷介,朗朗有声地大声朗诵着一首诗。
  小姨站在浑然不觉的叶灵风身后,有些发愣。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诗句,她被抑扬顿挫的叶灵风和激情澎湃的叶灵风迷住了。她从后面看叶灵风,她看叶灵风灵魂出窍,径直地瓢浮去河面上,就像他身边的芦苇,是和河水一道在傍晚的清风中流淌着的。小姨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被他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地住了脚步,在他的身边轻轻坐下了。
  叶灵风发现了小姨,突然地住了声。他手里捧着书,侧过脸来看小姨。他看她娇美结实的身体斜坐在草地上,婀娜多姿,仪态万方,背景是北方秋天万里无云的暮色天空。他的目光倏然一闪,像是有一颗流星从他眼底的深处划了过去。
  那是什么。小姨打破沉寂,轻轻地问。
  《辛白林》。叶灵风轻轻地答。
  真好。小姨如梦地说。
  是。叶灵风痴迷地答。
  然后他们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风从河面上吹过去,泼下涟漪的网,一网一网反复着,却什么也没有打上来。
  一只麻鸭找不到同伴了,嘎嘎叫着从芦苇丛中飞起来,经过他们的头顶,在天空深处变成一个黑点。
  然后又是一阵风从河面上吹过。
  叶灵风拾起一片芦苇丢进河水里,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莎士比亚,说《辛白林》,说《暴风雨》、《第十二夜》、《雅典的泰门》、《李尔王》和《爱的徒劳》;他给小姨背诵《爱的徒劳》中怪诞的西班牙人亚马多的侍童毛子的一段独白:要是她的脸色又红又白,你永远不会发现她犯罪,因为白色表示惊恐惶迫,绯红的脸表示羞耻惭愧;可是她倘然犯下了错误,你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因为红的羞愧白的恐怖,都是她天然生就的颜色。叶灵风说那个侍童的意思是红色和白色是两种危险的颜色,但他不同意他的观点,他更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承担着那样的危险,是和别的自私狭隘的颜色不同的。他急匆匆地说着,没有停顿,目光如迷地泊在碎金点点的河面上,一点也不关心他身旁的那个听众是否喜欢这个话题;他叮叮咚咚,琴拔瑟抚,高山流水,如吐珠玑,他的样子是如此地富有魅力,一下子就把小姨给征服住了。
  傍晚的河畔,芦苇的腥甜味很浓,河风如洗,天黑尽的时候,有一些星星出现在天空中,它们十分顽皮,东窜西跳,在天空中待不住,落游河水里,把河水弄得银光斑驳,这是他们在河边坐了很久、一直不肯离开的一个原因。
  那一天傍晚,他们俩算是真正认识了。
  那以后,他们熟悉了。他们的熟悉是熟悉中的熟悉,有一种会心和默契,不必礼节和客套,自然也不是那种同事间通常的沟通,只有直率和一统,没有层次。他们是有层次的,比如说平时在单位里见了面,他们的话不多,工作上的事,凭着约定就能完成,没有话的时候,只是相视一笑,笑不是脸上的,是眸子里的那一种,流星凌空,一掠而过,之后风平浪静,别人看不见,留着他们自己点点滴滴地回味。这样的熟悉直接越过了表面,同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叶灵风是东北联大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做过短期的政府文员和记者,后来在一家剧团里当编剧。东北解放后,他应招进入革命大学,然后分配到县文化局当编剧。他才华横溢,写了很多出色的剧本,颇有名气,因为如此,省城里的几家剧院想要调他去,军队也想招他从军,但都被生性清高的他拒绝了。叶灵风人很文弱,身体不好,平时在人面前,总是一副脸色苍白病病歪歪的样子,但性格里却有一种桀傲不驯、睚眦必报的血性。他很少与人交往,工作之余,总是一个人读书作诗、吟咏弹唱。单位里对没有成家的人采取的是半军事化管理的方式,集体吃食堂,集体住宿,每人每天两角钱菜金,每四个人一间宿舍。大家都这样,叶灵风却为自己找了一个房东,一个人在老乡家住宿和搭伙。这件事在同事中引起了议论。事情反映到领导那里,领导找叶灵风谈话,叶灵风淡淡地说,你们知道我是在夜里工作的,你们知道我工作起来是要来回走动和吟唱的,我不能要求大家在半夜三更起来和我一起那样做,那样做你们觉得合适吗?领导想了想,叶灵风说得有理,那样做的确不合适,领导这么一想也就算了,毕竟叶灵风工作起来勇挑重担,是单位里的顶梁柱,该照顾的还得照顾,领导说算了,同事们却不算,凭什么呢?明摆着是搞特殊化。同事们就对领导产生了不满情绪对叶灵风产生了不满情绪。大家平时都不理不和他交往,孤立他。这样,叶灵风在单位里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独往独来的人。
  小姨的到来使叶灵风有了知己。叶灵风虽然特立独行,却不再独往独来。工作之余,他们经常待在一块,谈天说地,读书吟诗。叶灵风的性格好像也因为小姨的到来而变了,一读起书、吟起诗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一颦一笑全让小姨感动。小姨觉得叶灵风并不像同事们认定的那样孤僻,他饱读经书、才华横溢,他的内心深处烧着火一样的激情,他其实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男人,让人感到钦佩和亲切,只是人们不能理解他,容易把对他的钦佩换成妒忌,而且看不到他的亲切罢了。
  小姨对叶灵风从不设防,叶灵风问起她过去经历时,她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过去全都部告诉了他。她告诉他那个大烟鬼的事、告诉他满都固勒的事、告诉他焦柳的事、告诉他她的孩子的事。叶灵风坐在那里听着,手攥得紧紧的,表现布满了痛苦和愤怒,他站起来在屋子里快步走来走去,然后站下来,大声地说,那些个男从,他们全都是一些愚蠢的家伙!而小姨一提到离开她的那三个孩子,泪水禁不住涌出来,叶灵风就站在那里,一副承担了太多、禁不住要风寒的样子,眼圈儿红红的。有一刻他走了过来,想要拥抱住小姨。后来他忍住了,他还不习惯那样样,他递给小姨一个手娟,轻轻地说,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
  叶灵风是一个馋猫。他喜欢美食。他请小姨尝他亲手做的黄米切糕和烩羊杂碎。他有厨艺把微少的伙食尾子变成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他还吹箫来给小姨听。他吹《渔樵问答》,吹《苏武牧羊》,但他更多的是给小姨吟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叶灵风吹箫的时候小姨就坐在他的对面,依在他的床铺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看他把那管长长的紫竹竖在饱满而固执的唇间,双目微阖,长舒短诉。小姨如同进了梦幻中,她想起她的草原,想起她的赭红色的小牡马、雪白色的羊羔、毛皮晶亮的牛群和斑驳七色的驯鹿,她坐在那里,无来由地,眼睛就湿润了。
  小姨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起草原来。
  叶灵风说,风在草原孕育,雨在草原孕育,阳光在草原孕育,四季在草原孕育,那之后便是你,你惦念着草原,你是属于它的。
  小姨说,我怎么总也把日子过不好呢?我怎么老是让人讨厌呢?我怎么到任何地方都遭人白眼呢?我到底哪点做得不对?或者我根本就不该和人群在一起?
  叶灵风说,人们正是因为喜欢你才作践你,人们正是因为仰视你才换之以白眼,人们正是因为自己的不能才指责你不对,人们因为胆怯和阴暗,不得不聚集成人群,你又为什么哭泣呢?
  小姨瞪大了眼睛看着叶灵风。她原以为地真的错了。她原以为他会批评她。她原以为他会帮助她。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她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鼓励。她是有点吃惊。她在心里想,他说得多大胆哪,他说得多么好啊。小姨这么想着,心里充满了对叶灵风的敬佩和感激。
  因为内心深处的敬佩,小姨开始大量地读书。她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和叶灵风交谈,希望自己也成为叶灵风那样的人,那种熟读古今中外、晓知天上地下、有着丰富内心生活的人。小姨从德林感化院获救出狱后,曾在晋察冀鲁院学习过一段时间,她在那里开始启蒙,念书识字,并且学到了很多文化知识。从那以后,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文化知识。她觉得那是一片新出现的草原,是她喜欢的草原。她喜欢那片草原,而且非常用功。她的进步很快,甚至已经读完了《苏共(布尔什维克)党史教程》和茹尔巴的《普通一兵》了。她特别喜欢高尔基,她读过他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她读他的书常常流着泪,心里充满了一种疼痛的感觉。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她在读那些书时会常常流泪,并且心里充满了一种疼痛的感觉;她也知道了为什么她在一开始就就对叶灵风有着朦朦胧胧的好感,因为那些书的作者和叶灵风,他们是一种类型的人。她知道了这一点,就愈发想读书,想读更多的书、更好的书,她甚至想读莎士比亚和普希金。她想,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和叶灵风在一起谈更多的话题。
  小姨把她的这些想法告诉了叶灵风。
  叶灵风的反映很强烈。他瞪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小姨,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欣喜。他对小姨要读莎士比亚和普希金的想法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和支持,自告奋勇,跑去图书馆,亲自挑选,为小姨借来了大量的书籍。他把那些书如数家珍,一本一本地介绍给小姨,并且很慎重地要小姨在阅读之后写出读书笔记来。
  小姨有些不好意思。小姨红着脸说,我只写过材料,我没有写过文章,再说,我的字写得很难看。
  叶灵风认真地说,没写过文章不要紧,字写得难看也不要紧,只要能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把自己的心里话写下来,那就是最好的读书心得了。
  小姨鼓足勇气说,那,我写了读书笔记,你会看么?你会指导我么?
  叶灵风点点头,说,我要你写读书笔记,就是这个意思,我会告诉你应该怎么读书,告诉你你是不是真正走近了作者,告诉你你和作者是可以在书中对话的,你只有这样读书,才能够有所收获,成为书的真正主人。
  小姨快乐地点着头。她觉得这样太好了,这种读书的方法太好了。她想,就算什么也不为,就为了这个,她也要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书全部都读完。

  十五

  小姨仍然无法摆脱失去孩子的痛苦。
  小姨有时候会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去拥抱一旁的枕头,把它当作了她的孩子,让它来平息她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痉挛。她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呆呆地发愣,一坐就是半天,直到浑身冰凉,如同一枚刚从冬月的河里捞出来的玉。
  这样的时候总是在夜里,在无人知晓的时候。
  白天的忙碌很容易消弭掉,根本不足以抵御夜的漫长,剩余的光阴得由自己来支撑过去,得由时时刻刻的小心翼翼来支撑过去,情感袭击是难免的,心灵伤害也是难免的,因为那是夜晚,是上帝给予人类的休养生息时刻,谁也不会在整个白天的忙碌之后,仍然铠甲紧束,枕戈待旦,与莫测的黑夜对峙,并且永远地对峙下去,而城市和乡村只是一种虚假的堡垒姿态,它们全都呈现着灰蒙蒙的颜色,死气沉沉,它们的生命太单一,无力复活,永远都不可能像草原一样,给曾经有过伤害的人提供呵护。
  这就注定了所有的夜都会是漫长的夜。
  小姨偷偷跑到市里去了。
  小姨来到托儿所,说想见见孩子。托儿所的阿姨一听说孩子的名字,显得有些为难。她们知道来的这个女人是谁,她们也知道小姨和焦市长之间的事,她们要小姨等一等,等她们去请示一下所长。
  所长是个老同志,当托儿所所长好些年了,这种事见得多,有经验。她同意小姨见一见自己的孩子,她对向她请示的老师说,为什么不让她见孩子呢?她是孩子的生母,她和焦市长离婚了,她和孩子没离,她还是孩子的母亲对不对?
  但是所长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所长避开其他的老师对小姨说,我们可以让你见你的孩子,但你见只能隔着窗玻璃见,不能让孩子知道了,孩子知道了,回去给焦市长一说,我们挨批评倒不要紧,你下次就不可能再见到孩子了。
  小姨开始没有听明白所长的话,等她明白过来后,完全懵在那里。她觉得那是一种莫大的屈辱,她是来见自己的孩子的,她怎么可能隔着窗玻璃来见自己的孩子呢?她差一点就对所长喊出不行。但小姨很快冷静下来,答应了隔着窗玻璃看看孩子。她知道,如果她不答应下来,她今天是无法见到孩子的。
  小姨谢过了所长,由托儿所老师领着,来到孩子所在的教室外。
  小姨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孩子——
  那是一个十分漂亮可爱的男孩,他坐在一大群孩子当中,梳着偏分头,小嘴小鼻子圆鼓鼓的,眼睛分外明亮,显得虎虎有生气。老师走进教室去,要他起来,给小朋友们发苹果。他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走上前来,把装苹果的小篮子挎在小胳膊上,挺着肚子,非常认真地挨个儿给小朋友们发。他把红红的苹果、大大的苹果都发给了小朋友,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又青又小的。老师说,小朋友们,焦建国小朋友把又大又红的苹果给了我们,自己留下了最小的,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样?小朋友们都拍着巴掌,大声说,我们要向焦建国小朋友学习。所有的小朋友都站起来,一群花蝴蝶似的拥到他面前,要用自己手中的苹果和他的苹果换。他不干,挣红了脸,将那只小苹果藏在怀里,弓着胖乎乎的身子往后退着。老师就招手,要大家坐下,老师弹着琴,大家一起唱着《歌唱二小放牛郎》。
  小姨站在教室外面,泪水涔涔,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去,想抱住她的孩子。
  小姨的手触在窗玻璃上,她整个的人的身体要跌下去似的。
  一旁的老师见小姨的样子,连忙过来,将小姨拉走。
  老师说,梅同志,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会把事情弄糟的。
  小姨抽泣着回过头来朝教室的方向看着,眼巴巴地说,那是……我的孩子……
  老师说,我们知这那是你的孩子,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这样做,请你一定要理解我们的难处。
  老师把小姨带到办公室,给小姨倒了一杯白水,让她坐下。小姨流过泪,平静下来,知道自己太冲动了,就向托儿所道歉,希望托儿所原谅自己的行为。
  所长摇了摇头,说,梅同志,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我不得不对你说,你应该正视现在你和焦市长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焦市长,焦市长也成了家,孩子已经有了继母,按照组织纪律,你不该再来看孩子了,你再来看孩子,会给大家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对孩子的成长也没有好处。
  小姨坐在那里,埋着头不说话。她的样子十分麻木,她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那可爱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小姨再度去看孩子,就没有第一次那么好的运气了。
  那一次,小姨刚到托儿所大门口,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领着孩子出来了。那个女人梳着长头,穿一件灰色的束腰大翻领列宁装,人长倒挺漂亮,是那种得了形势有些目空一切的漂亮,小姨没有见过焦柳的新妻子,但凭着感觉,她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就是她。小姨当时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她一夜没睡,一大早就从县里出发,赶到市里,她的挂包里还装着带给孩子的红苕干和竹蜻蜓呢。她看见孩子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孩子要那个年轻女人抱,年轻女人不愿意抱,指了指停在马路对面的一辆吉姆牌小卧车,然后拽着孩子朝马路这边走来。
  小姨忍不住喊道:建国!
  孩子朝这边转过头来,那个年轻女人也朝这边转过头来,他们看见了小姨。
  小姨朝孩子走过去。后来她开始跑。她跑近了,蹲下身子来。她一脸的向往,朝孩子伸出手臂去。
  那个年轻女人是认识小姨的,但是她仍然把孩子往背后藏去,对小姨说,你是谁?你要干嘛?
  小姨没有留意年轻女人的问话,她的手臂继续张开着,伸向孩子。
  年轻女人说,喂,问你呢。
  小姨收回手臂,站起来,说,我是梅琴,是建国的母亲。
  年轻女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说,建国没有什么母亲,建国现在的母亲是我。
  小姨认真地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女人。小姨说,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女人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姓林,怎么啦?
  小姨说,林同志,我带了工作证和转业军官证,我还可以请托儿所的老师替我证明,我真的是建国的母亲。
  年轻女人说,那又怎么样?你就是带了国防部的证件,也不能这么粗鲁。
  小姨说,我没有粗鲁,我只是想看一看建国,看一看我的儿子。也许我事先没有告诉你们,让你感到太突然,如果是这样,我向你表示歉意。
  年轻女人从一开始的慌张转为生气了,说,歉意有什么用?歉意就够了吗?你事先就是没有打招呼嘛,你谁也没有请示,就这么闯来了,还说没有粗鲁,这不是粗鲁又是什么?就算你打了招呼,也不能看孩子,就算我相信你是谁,你也不能随随便便看他,你根本就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孩子的事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他现在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小姨的脸色开始发白,她扬了扬下颏,说,谁告诉你这个的?
  年轻女人说,老焦,还有组织上,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这件事,小姨的火一冒三尺高。小姨盯着年轻女人说,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个,那只不过是他们强制性这样做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生下来的,他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把他和我分开。林同志,你也是个女人,你将来也会生孩子,你应该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她不可能和她生下的孩子断绝什么关系,永远也不可能!
  小姨说着,朝那个躲在年轻女人身后的孩子走去,伸出双手给孩子,示意他向她走过来。
  孩子有些怯,看了看小姨,又看了看那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拽住孩子的胳膊,再度把孩子藏到身后,并且用身体挡住小姨。
  年轻女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说,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只相信老焦和组织上给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请你让开,让我们走,我还请你将来不要再来纠缠不休了,不要再来破坏我们安静的生活了。
  小姨如同挨了一闷棍,她的脸涨得通红,说,林同志,你说话要讲理,我并没有纠缠不休,我也从来没有破坏谁的安静生活,我只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来朝这边看。托儿所里的老师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也跑了出来。
  年轻女人一看见托儿所的所长,就气使颐指地对所长说,你起快给我把她赶走,不要叫她在这里无理取闹,要是出了什么事,一切后果由你们托儿所负责!
  托儿所的两个老师连忙上来拉小姨,她们把小姨拉到一旁。
  年轻女人拽着孩子气乎乎地朝停在路旁的那辆吉姆牌小卧车走去,他们很快钻进车里,车子冒出一股烟,开走了。
  小姨气得发抖,站在那里,把手中的挂包捏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长先前一直没说话,之时走过来,先示意老师们都回到托儿所去,等老师们都走开之后,她对小姨说,梅同志,上一次我就给你说过这样的话,该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所里铁定是要挨批评的。我们所挨批评倒也无妨,总之我们是替大家服务的,挨批评也是为了大家好,问题是你这事,总得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你最好是找焦市长谈一谈,找组织上谈一谈,能谈通,当然皆大欢喜,谈不通,你也趁早割了这份母子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所长说了这番话,看了小姨一眼,走了。小姨还在那里愣着,一旁有个老师出来送孩子,见小姨还站在那里,就走过来,悄悄告诉小姨,所长自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战争年代生下来的,因为当时局势险恶,孩子一生下来就送给人了,从此再也没找回来,所长每天忙着托儿所里的事,她把托儿所几百个孩子都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她最不喜欢过的就是星期天,托儿所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孩子,她其实心里也苦着呢。
  那天小姨她怎么去,还是怎么回来的。
  小姨回到县里。和小姨住在一个宿舍里的女同志姓何,是文化局办公室的书记员。何同志也是去市里看孩子了,不在屋里。
  小姨开了门,走了宿舍,在床头坐了下来,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再把带给孩子的那些红苕干和那只竹蜻蜓从挂包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怔怔地看着,看一会儿,把那只竹蜻蜓拿起来,拿在手上,两只巴掌合拢了,翅膀朝上,试了几试,手心一捻,竹蜻蜓脱开她,飞到了空中。
  风在那个时候进来了。风是日头西下时生的风,暖暖的,带着一股田野里潮湿的气味,它们十分敏感,没有眼,却知道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一样东西在飞翔着。它们很快地拥过来,将竹蜻蜓簇拥住,摇晃着它向上飞去。
  几天之后,小姨正在开会,传达室里通知有她的电话,要她去接。
  电话是焦柳从市里打来的。
  小姨先以为是为她去托儿所看孩子的事,焦柳知道后不高兴了。小姨不想向焦柳妥协,她想,要是焦柳指责她,她就据理力争,决不妥协。孩子就算不跟着自己,但不能说她连看一看孩子的权利都没有了吧?
  小姨那么想着,从桌子上拿起了话筒。
  焦柳在那一头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听小姨在这边拿起了话筒,立刻开了口。
  焦柳的确很不高兴,说话的嗓门很大,但并不是为小姨去托儿所的事情。
  焦柳劈头就说,你怎么还没死心?孩子的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我把孩子亲手送到你那里去你才甘心?
  小姨说,孩子是我的孩子,你要我死心,要我结束,那是办不到的事情,这个你非常明白。
  焦柳在电话那头吼道,我明白什么?我什么也不明白!我告诉你梅琴,从今以后禁止你再打孩子的主意,我不会把这个孩子给你的,你也不要找什么人来做说客,你找任何人都没有用的。
  小姨也发火了,说,焦市长,请你说话客气一点,你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但我是孩子的母亲,你可以对任何人下命令,但你没有资格对我下命令,你也不要想我放弃去看自己孩子的权利。你放心,我去看自己的孩子,我想怎么去怎么去,不会找任何人去求你。
  焦柳冷笑道,你不求我,你要那个姓叶的人来找我干什么?他算什么人,管我焦家的事?
  小姨一下子愣住了:什么姓叶的?
  焦柳说,你不要装糊涂了,你自己干的事,你还能不明白?
  小姨越发是不明白了,说,我没有做什么事,我装什么糊涂?我只是去看了看孩子,你妻子她不允许我看,她把孩子带走了,这就是全部的情况,我干了什么了?
  焦柳在电话那一头愣了愣,然后说,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叶灵风的人,是个男人,他说是你的朋友?你听一听这个说法——朋友,哼。
  小姨立刻就明白过来了。不用说,一定是叶灵风,他去找了焦柳,而且是为了孩子的事去找的焦柳。小姨一下子就觉得一股暖流涌过胸中,她甚至有一种慌乱的感觉。小姨让自己思路回来,回到平静之中,说,是的,我认识他,他的是我的朋友,我的确让他去找过你,但是焦市长,你不觉得我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吗?我只想要得到一个母亲最起码的权利,我只想看到我自己的孩子,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需要。
  焦柳不耐烦地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个问题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今后你不能再去看孩子,如果你再去看孩子,我将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措施,要有关方面对你实行监视处理,我说话算话!
  焦柳说罢,不等小姨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小姨事后才知道叶灵风是如何去找焦柳的。
  叶灵风去找焦柳。他去了焦柳的办公室。焦柳的秘书问叶灵风找焦市长有什么事。叶灵风说,谈一件工作上的事。秘书很热情地把叶灵风送进了焦柳的办公室。焦柳一开始也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但他一听说叶灵风是小姨的朋友,并且叶灵风是为着小姨的孩子的事来的,立刻就不高兴了,把茶杯放到一边,冷漠地坐回办公桌后面去。
  叶灵风一点也不管焦柳是不是高兴,他站在焦柳的办公室里,也不坐,扬了扬下颏,说,焦市氏,我来是请你允许梅琴看她的孩子的。
  焦柳冷冷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的家事,你是一个外人,恐怕不该管我的家事吧?
  叶灵风一点也不怵,说,孩子是你和梅琴两个人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力不让梅琴见孩子,你这样做,和你市长的身份很不直辖市,和你共产党大干部的身份很不协调,你让我们老百姓认为你是在仗势欺人,这恐怕不仅仅是你的家事吧?
  焦柳气得要命,恨不能一脚把叶灵风从他的办公室里踢出去,叶灵风弱不禁风,他要下脚了还真能把他踢出去。但焦柳是名声在外的清官,他不能对叶灵风发火,他可以对阶级敌人发火却不能对一个同志发火,这是原则,他只能把那口气使劲地往肚子里咽,咽得咕咚作响。
  焦柳捺住脾气,说,好了,你的意思我清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里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处理,你可以离开了。
  叶灵风是扬着下颏离开焦柳办公室的。
  有一次,小姨和叶灵风在一起说着话。他们原本在讨论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的事。小姨读完了那本书,小姨把她的读书体会说给叶灵风听。叶灵风听着,十分赞赏地点着头,等小姨说完,他就开始侃侃而谈,谈他对这本书的看法,谈他对小姨读书心得的看法。
  小姨坐在叶灵风的对面。她看着他。她突然问叶灵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市里找焦柳?你去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的同事,为什么要说你是我的朋友?
  叶灵风一下子住了口,停下他的谈话。他看了小姨一眼,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小姨见他不说,又问:那么,告诉我,那次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和别人打架?
  叶灵风一时没明白过来,他抬头问:哪一次?打什么架?
  小姨说,就是我刚来局里的那一次,你的眼窝子都被人打青了。
  叶灵风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和谁打架,我从来就不和人打架。
  小姨看着叶灵风,叶灵风是那么的文弱,他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不安地放在膝头上,就像生长在沼泽地里的水蕨,只能远远地欣赏,无法靠近。
  小姨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小姨心想,他为什么不承认呢?他为什么不和人打架呢?
  文化局的支部书记是一位红军时期入伍的老革命,姓杨,山东人,三十七八岁年龄,没有多少文化,但性格直率,工作得力,为人很不错,很尊敬局里的知识分子,在局里上上下下深得人心。
  杨支书的妻子在战争年代被打死了,那是1945年的事,当时杨支书和妻子在嫩江军区,他们遭到了光复军五千人的攻击。杨支书在那场战斗中逃出来了,他的妻子却被土匪捉了去。土匪轮奸了杨支书的妻子,把她的眼睛挖了出来,鼻子割掉,开膛剖肚,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然后丢到雪地里去喂野狗。等嫩江军区的大部队打回去时,杨支书的妻子已经被野狗啃成了一副骨架子。杨支书找到妻子的时候,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他把妻子的一具光秃秃的骷髅和一把散骨搂在怀里,坐在雪地里,半天不挪窝,也不吭声,同志们来拽他,要把他怀里的遗骸拿去掩埋掉,他才唔唔地哭出声来。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成家。
  杨支书很喜欢小姨,经常关心小姨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杨支书不大会说话,他有些口吃,平时还好,要是心里一犯急,说话准断句。杨支书原来是不口吃的,那年四平保卫战,他的连遭遇了排炮的轰击,整整两天时间他们爬在坑道里没敢抬起头来,一个连的士兵被炸死了一多半,大多炸得肢体不全,打那以后他就口吃了。
  杨支书因为不会说话,先挨了一段时间,后来熬不过去了,就找小姨,向她慎重地提出了两个人结成革命伴侣的建议。
  小姨一口拒绝了杨支书的建议。小姨根本就不打算再考虑和谁结成伴侣这种事,不管那伴侣是不是革命的。小姨被这种事弄得寒心了,她有一种时时袭来的对婚姻的恐惧。小姨觉得虽然杨支书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对工作兢兢业业,也很爱护下面的同志,但小姨不可能和所有工作上兢兢业业并且爱护同志的领导干部结成革命伴侣,这就是她的想法。
  杨支书遭到拒绝后一点也不灰心,相反他更加地热情了。他想,任何革命的成果都是来之不易的,没有一番艰辛而持久的努力,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这符合革命的基本规律。
  杨支书不断向小姨发出这样的建议,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小姨建议一次,很有毅力。在他的这种持之以恒的追求之下,奇迹发生了。当然这里说的奇迹不是指小姨,小姨那头除了耐心的拒绝之外,仍然是古水一潭,什么奇迹也没有。奇变来自杨支书。他在追求小姨的过程中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想说话,越来越会说话。他可以把任何地方都当成他说话的场所,不管是食堂里还是上厕所的路上。他可以一开口就说上一两个小时,不让人插嘴。而且,最大的奇迹是,就像战争已经结束,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一样,他的口吃的毛病也不治而愈。
  小姨被追逼不过,就想到了叶灵风。小姨一想到叶灵风心里就怦然一动。她想,就算我一定得有个伴侣,为什么不是叶灵风呢?为什么一定是杨支书呢?小姨这么一想,就去找叶灵风。
  小姨一进门就对叶灵风说,你告诉我,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叶灵风愣了一下,说,什么怎么想的?
  小姨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叶灵风看着小姨,点点头。
  小姨说,那好,那你就娶了我。
  叶灵风有些发呆,说,为什么?
  小姨说,为了伴侣。为了我得做人的伴侣,为了我不想做别人的伴侣。
  叶灵风仍然看着小姨。他手里拿着一支派克金笔。他正在写一个剧本。那支金笔很气派。它的笔尖闪闪发光。它握在叶灵风手中,使叶灵风显得光彩夺目。叶灵风就这么握着他的笔,他就这么扭过头来坐在那里,看着小姨,长久地看着小姨。然后,他什么话也没说,重新转过身来伏下身去,继续写他的剧本。
  小姨失望极了。她没有想到叶灵风是这个样子的。小姨也许不会因为他的拒绝而失望,他可以拒绝她,可以对她说不,可以告诉她,他不想和她成为伴侣,他喜欢她但他不想和她做伴侣,或者他连喜欢都谈不上,更别说伴侣这种事情了,无论怎么样,他至少应该说话。而他现在连话都不说。他是不是不敢说?不敢承偌?不敢说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他热情浪漫的凝视目光哪儿去了?他自由不羁的言谈到哪儿去了?他爱情至性的紫竹箫到哪儿去了?他忧郁的莎士比亚到哪儿去了?小姨整个儿地被退到后台时,叶灵风,被完全不肯出场的叶灵风出卖了。她希望他才是她的伴侣,他们做搭档,可以上演无数场美妙绝伦的戏。现在她才知道他不是。他是一个懦夫。他的莎士比亚只不过是一个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的后背。小姨盯着叶灵风的后背。觉得他的勇敢全都是他刷本中人物的,而他自已却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呀。她这么想着,骄傲的扬了扬下颏,转过身,一摔门走了出去。
  小姨决定去找杨支书。她无法让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了。她得把它结束掉,把一切都结束掉。她要告诉他,她不想和他结成伴侣,不想任何人结成伴侣,她对伴侣这种事已经厌倦了;她要告诉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的领导干部,一个令人尊重的老革命,她对他的印象很好,她对他的关照心怀感激,但那和伴侣没有关系,她不能因为心怀感激就嫁给他,做他的伴侣;她希望他明白这一点,能尊重她,她想他会那样做的,他难道不该那么做吗?如果他不爱她,不想尊重她,他只想要她做他的伴侣,那她也就没有必要尊重他了,她就会扬起下颏对他说,滚开!她想她会那样说的。
  小姨找到了杨支书。杨支书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了门,正在写一份材料。杨支书写材料挺费劲。他是苦出身,没有读什么书,文化程度也不高。他倒是很卖力,大冬天,弄得一头的汗,手里紧紧地握着笔,把自己弄得一手一脸的墨水。
  杨支书还没有从艰难的材料中挣脱出来,只见他手里举着笔,有些发呆地看着小姨,说你找我我?有事吗?
  小姨说,是的,我想和你谈谈我们俩的事。
  杨支书一听小姨说我们俩的事,高兴坏了,放下笔,拍拍炕头说,你快坐下,你坐下谈,慢慢谈。
  小姨站在那里,说,不用坐,我只有一句话,说了我就走。
  杨支书说,为什么要这么急?这么急干什么?我知道只有一句话,说实话,这种事情,实质性的也就是一句话,这个我清楚,但是你说完了那句话,我还可以接着说,我说完了,你再接着说,我们都说完了,还可以讨论讨论嘛。
  小姨说,讨论就不必了。我是想来告诉你,我不可能和你结成伴侣,永远都不可能,希望你今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杨支书有些发懵。他看了看小姨,把手中的笔放下,把灯挑亮,从桌子上拿起正在写着的那份乱七八糟的材料来看了看,又放下,说,怎么了?怎么是这样一句话?出了什么事?不是好好的吗?说实话,梅琴同志,你把我搞糊涂了。
  小姨说,怎么会糊涂呢?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杨支书说,是呀,你说得很清楚,但我却很糊涂。
  小姨有些发急,说,这有什么糊涂的呢?你说结成伴侣,我说不,情况就是这样。
  杨支书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好像小姨说的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让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他的脸上糊了一些墨水,手上也有一些,他张着大嘴看着小姨,这样他就是一副更加不明白的真实样子了。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说实话,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小姨想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可以告诉他他的脸上和手上有墨水,她还可以建议他去洗一洗,用上一点胰子,洗得干净一些,让他恢复支部书记的样子,但是她怎么才能告诉他他在伴侣这个问题上该做一些什么和不该做一些什么呢?小姨站在那儿,突然发现自己很愚蠢,她根本就不该来这儿,不该企图申明自己,不该期望阻止和约定,她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沟通的可能,没有让她自己和别人明白的可能。那一刻,她绝望之极。
  小姨扭头朝门口走去。她想她最好离开这里。
  杨支书在身后喊,怎么?你去哪儿?咱们话还没说完呢?
  这个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青年剧作家叶灵风冲了进来。
  叶灵风冲得很急,差一点就撞上了小姨,而且他一定通过了很长的一段夜色,眉毛和衣袖上沾满着露珠。他手里仍然捏着他的那支金笔,脸色有点发白,那个样子就使他像一个握着一杆长矛的中世纪骑士。他的步子有点像舞台步,因为他是挺着胸膛、昂着下颏、目光炯炯而且大义凛然的。他冲进屋子里来,看见了小姨,突然地松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样的事情是可以使他放心了。
  小姨的心突然一下子抽紧了。
  杨支书被人打扰了,有点不高兴,说,你干嘛?
  叶灵风看着小姨说,我有事要说。
  杨支书说,那你就快点说,说完你就走。
  叶灵风仍然看着小姨说,对不起,我不是找你,我是找她。
  小姨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
  叶灵风扬了扬下颏,目光明亮地高声说道:
  梅琴,请你嫁给我,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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