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年,“文革”清队期间,中国北方某大城市一座赫赫有名的大工厂,建造起一所纳 粹集中营式的非法监狱,号称63号。许许多多知识分子和干部在里边受到惨无人道的迫 害。十年后,粉碎“四人帮”不久,它曾经一度被揭露出来,并举办展览,昭示给世人。其 稀世罕见的酷刑、残忍暴虐的程度,森严绝密的组织手段,惊骇一时。如今这展览早已撤 除,遗址也荡然无存,当笔者走访当年63号的侥幸生还的幸存者时,仍不敢相信这是仅仅 十几年前中华大地发生的事实。一个号称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它疯狂起来竟然胜过史前期 的野蛮。而这些幸存者回首往事,余悸犹在。心灵的伤口依然流血并暴露在外。 笔者在披露此中两个女人的经历之前,先将另一些亲身经历者对63号介绍的口述实录 如下;以使读者对63号有个大概的了解。 甲:“它的原址是我厂的老仪表车间,后来改做仓库使用,是个大筒房,像个戏院,约 模二百平方米。六八年春天,厂专案组把它做为牛棚往里边关人,就叫瓦工木工断成许多小 间牢房,大小六七平方米一间。窗户全钉死,玻璃用油漆油死,靠外的装上铁栏,靠里的只 留一块硬币大的玻璃,外贴小纸帘,做为监视孔。” 乙:“为什么叫63号呢?它的内线电话是63号。” 丙:“63号有严密的制度。人之间不准互相称呼名字,只能叫‘这个’或‘那个’。 走路必须低头,不准往别处看。我在里边关了一年多,很多人关在里边我根本不知道。特别 是紧靠南的一间屋子关着是谁,至今也没人能说清。有个工程师,夫妇俩分别都关在63号 里,工程师死了一年多,他老婆还托人给他送火柴呢。” 甲:“63号的看守们分三班倒,一班七八个人,总共二三十人。关在里边的前前后后 有一百多人。大案有两个,一个是‘裴多菲俱乐部’,涉及的人都是厂里的工程师和专家 们。另一个叫‘三党’,都是党员领导干部。所谓‘三党’,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 党,是厂革委会那些人为了排除党内异己罗织出来的罪名。这两种人挨整挨得最凶。” 丙:“我看过不少演法西斯集中营的电影,我敢说63号比法西斯还法西斯。有的刑罚 法西斯也没有。比如一种‘旱鸭凫水’,是叫人趴在地上,用铁刷子刷脚心,又疼又痒,受 不了呀,胳膊腿一动,很像鸭子凫水,所以叫‘旱鸭凫水’。还有一种‘肛门吸烟’,拿根 烟点着立在地上,叫人脱下裤子,把肛门对准烟头坐进去。有位高级工程师是搞锅炉专业 的,他是如今唯一活着的带残的人,出来后一直住在医院。本来我们想请你去采访他,但医 生不肯。他十个指头都钉过大头钉,肋条全给踩断了……。” 丁:“我因为出身好,三辈红,整了我一段时间后,叫我在63号负责买饭送饭,倒屎 倒尿,帮忙守夜。每天早晨把一个油漆桶放在过道,叫他们一个个来上厕所。可刚坐在尿桶 上,看守就喊:‘起来!’大使只给两分钟。63号里臭虫多得吓人,有个人咬得睡不着, 我一次帮他就逮了一百多个臭虫。但63号不准灭臭虫,臭虫也是他们折磨人的天然工 具。” 丙:“有个小伙子挺冤,他是个工人,为了要住房跟革委会主任吵起来,被弄进63 号。他脾气很暴,把他一顿死揍打到铺底下,他还是不服,就用铁丝捆在椅子上,拿钢钎子 绞紧,铁丝一直煞到肉里。直到现在洗澡时还能看到他腿上给铁丝勒过的很深的道儿。那些 看守还用小木棍敲他的生殖器,打得哗哗流血,留下后遗症,没有性,打坏了……工人都这 么打,更甭提那些知识分子了。” 甲:“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想什么时候用刑,就拉出一个人来,整得鬼哭狼嚎。他们 怕外边的人听见声音,就放唱片。有架老式手摇留声机,总是那块唱片,样板戏《红灯记》 铁梅唱的那段。只要铁梅一唱,不知谁又受刑了。现在又兴唱样板戏了,我一听耳朵就响起 那些惨叫。” 丙:“他们叫电工把220V电压改成24V,怕人受不住自杀。灯泡外边全装上防爆罩, 屋里任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人要是真想死总能想出办法来,有个解放前在东沽跑船卖小鱼 的,说他是海匪,整他整得很惨。他居然在地上捡到根大铁钉子,用垫床腿的砖头,把钉子 砸进自己的脑袋里。” 丁:“还有位工程师,七十多岁,给弄到外边冻了一天一夜病倒,昏迷不醒。看守们穿 上白大褂定进他的屋于,说自己是被请来的医生。两个人把他举起来在空中飞快旋转,说是 请他‘坐飞机’,问他‘美不美?’。再把他扔在地上‘做按摩’就是用脚乱踩……有一 次,看守叫那些被整的人斗他,这叫‘老黑斗老黑’。我亲眼瞅着他一条胳膊啷当着,像假 的,样子很怪。这人后来神经有点不正常,屋里有屎有尿,极臭。看守叫我给他洗个操,满 身全是黑泥痂!我这才发现,他那条胳膊原来是脱臼了。也没人给他治,一直到死胳膊都是 啷当着……。” 甲:“63号对外是绝对封锁消息的。从那里边出来的人都被打怕了,谁敢说?说了就 会再抓回去加倍挨整。在外边的人,路过63号都远远躲着走。有个人蹲在附近系鞋带,犯 了嫌疑,就被抓进去好打一顿。在我们这个二千人的大工厂中,63号是个可怕的谜,神秘 的地狱,吃人的魔窟。” 甲:“63号关人关得最多的时候,放不下了,他们在厂里又找到一个小仓库,准备搞 个分号。叫来瓦工把这仓库也断成一个个小间牢房,都是双人床大小。一面六间,一面八 间,后来他们发现瓦工们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他们怕事情闹得过大,建好后一直没有使 用。” 63号整死人的消息陆续传到北京,七0年六月二十四日陈伯达和市革委会主任来到这 个厂,说是视察“抓革命,促生产”各项工作。他们一定,63号开始悄悄放人。随后将这 座历时两年残害无数无辜的魔窟,以清除旧厂房的名义拆除,夷为平地。魔窟除掉,魔影犹 存。整人的凶手们长期通遥法外,做官的做官,升官的升官,这不过是变相的销赃灭迹罢 了。63号的铁栏杆化为无形,更深地禁锢着人们的心。直到文革结束,受难者平反昭雪, 63号的主谋才被逮捕法办。但是法律只能惩罚罪恶,却不能医治受害的心灵。 笔者这一判断,是从采写这两个女人的自述经历后的感受得来的。可惜文字是无声的, 无法传递出她们诉说这段往事时,那令人凄楚含血含泪的心音。但究竟什么样的遭遇,过了 二十年再回述时,依然如此激荡不平,有如控诉一般? 她俩,一个是死难者的妻子,一个是从63号逃生出来的经受过残暴的本人。 生死两茫茫 1968年48岁女K市K区无职业妇女 你别担心,我能说,那么凶的事情都经受过了,说一遍总能受得住。听说你来,昨天我 把怎么说都缕好了,想了一夜,可现在又全乱了,可能会东一句西一句……我又有点犯心跳 了。 我爷爷是郑孝胥,溥仪的老师,这你在《末代皇帝》里都看到了。我爷爷他一直跟着皇 上,对家里的事很糊涂。我们这种家,有什么事是不跟孩子们说的,所以“文革”时追问我 祖父祖母的事时,我怎么也说不清。 我丈夫老刘是机械工程师。从北洋大学机械系毕业后始终做技术工作,可是他出身也不 好,他父亲是北洋海军总长刘冠雄,旧官僚,这就注定我们是挨整重点。 “四清”时老刘就被关起来,后来说“洗澡下楼”没事了,紧接着“文革”就来了。来 得太猛太凶,完全没有准备。突然一天,老刘厂里的工人红卫兵闯进我家,好多人拿着大洋 镐,把屋里的花砖地、门外的台阶连屋顶全刨了。还拿刀把沙发全捅破,说找武器。我家床 板上有两个洞,是家里的旧床,从来没想过这两个洞哪来的,他们说是子弹打的枪眼儿,向 我要枪,要子弹,真吓死人了。不知老刘犯了什么事,晚上老刘回来了,满屋子乱七八糟。 他安慰我说:“很多人家都抄了,别怕。”我的心才定下来。我一辈子没做过事。我们两家 是世交,从小青梅竹马,二十二岁时嫁给他;一直跟着他;只有他在身边,我心里才稳当。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又抄。我家住在“新村”,住的大多是厂里的工程师们,他们就把 我们召集起来,弄去游街批斗。叫我们脖子上挂个簸箕或小锅小盆,拿棍敲,一边说:“我 是牛鬼蛇神!”还把党委书记弄来,糊个大红纸伞,上边贴着我们的名字,叫他举着。意思 是我们是他大红伞下保护的牛鬼蛇神。突如其来的,人全懵了,也没面子可讲了,就这么难 看地在大街上走。 我家一连给抄了五次,整个抽屉的东西,多少年存的好东西,还有老刘的书,技术材 料,日记,全给弄走了。老刘喜欢照像,照片特别多。所以抄完之后,满地都是碎照片。那 些没抄家的子女都围在外边往里看。我的脑袋木了,一听声音就害怕。随后我们就给赶出 “新村”。来辆马车,叫我们带上吃饭必需用的锅饭瓢盆和被褥桌椅上了车。镜子不许拿, 说是“照妖镜”,被赶到一片水中间的简易房子前,可是那里的街道代表出来说,他们不要 牛鬼蛇神,嫌我们脏。但他们把我们又拉下来批斗一番,再赶上马车,最后塞进一所破楼, 名叫“垃圾大楼”,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小屋里。厂里每天都来人审讯。他们真有办法,居 然在T市老刘哥哥家翻出一套他父亲做海军总长时穿的旧制服,还有旧军官照片,说老刘 “企图变天”。都是什么年头了,老刘就是想变天,也不能穿这套清朝衣服上台呀。他们还 逼我给溥仪写信,找他要旧照片,好拿这照片说明我们想恢复旧王朝,多亏溥仪回信说他没 有这种旧片了,要不我们更倒霉了。他们就这么搞,想什么样儿就要搞成什么样儿。糊里糊 涂的,觉得没活路了。可搞了一阵子,正提心吊胆的时候,又说问题搞完了。老刘的手表也 发还给他。刚轻松几天,又反过来说老刘组织“裴多菲俱乐部”。 我不知道裴多菲是谁,我说裴多菲是外国名字,我家没见过这个人呀。后来才知道这是 指反革命组织,搞政变。一下子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上。 我和老刘是解放前到这厂子来的。那时这里很荒凉。我们这种技术人工资很高,没处 花,经常凑一起玩玩。老刘好客,爱照像,滑冰,打网球,是个玩将;我爱唱戏,我俩又没 有孩子,房子宽敞,那些工程师们差不多都住在“新村”常常到我家聚会,多少年一直这 样,直到“四清”以前。“四清”一开始,大家就没心气儿玩了。可“新村”有个人参加过 国民党三青团,“文革”一来他怕极了,就写张大字报说我们搞“裴多菲俱乐部”。这可是 个不得了的大问题,从头整。 老刘害怕了,他这人胆子很小,总哭,哭得青光眼发作了。我一直拿他当“定心丸”, 看他这样儿,我想我应该做他的“定心丸”了,就说: “咱就像牲口,打倒了,还会再站起来。咱们不就在一块玩玩吗,又没做坏事儿,怕什 么。” 其实我更怕,怕极了。总觉得比开始抄家那次可怕得多。那次是拿大棒子胡打,碰巧打 上谁,谁死;碰不上没事儿,这—次是看准谁非弄死不可。我巴望这时最好有一个人闯进 屋,一枪把我们痛痛快快全打死多好。 七月三日晚上,那天特别热,我和老刘乘凉刚回屋,一大堆人进来命令我俩坐到街对面 去,互相不准说话。只听他们在屋里又抄又砸,,声音吓人极了,然后叫老刘跟他们走。 老刘忽然拉着我的手哇地哭起来,哭得特别难过,眼泪把我的手都弄湿了。哭着哭着他 又怕我难过,就对我说: “你放心,我们没什么事,弄清楚就回来,你要相信政策。” 我手里有把折扇,上边是我用毛笔写的毛主席的词《咏梅》。他说: “你就把它给我吧!” 奇怪,怎么这会儿又来要我写的折扇?其实他当时心里有数,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回来 了。我给他折扇时,他握了握我的手,握得好使劲——这是他用心握的。谁想到这次握手, 竞成了永久的诀别! 他走了,我发征,发傻。那些人问我, “你到哪儿去?”“我不知道我怎么办。”我说。 “你就跟我们去吧,可以给他拆拆洗洗,还可以听点他的消息。”他们说。 我想这样还可以在老刘身边,知道他的情况,满心以为这是他们的好意。谁知这是他们 的圈套,就是也想把我弄去,好从我身上挤东西整老刘。我坐在车后边进了他们的厂,又进 了一座大厂房——这就是63号。进去后被推进一间很小的屋,“哐当”门被关上,我一看 地上一堆睡觉用的破被子和稻草,心想坏了,坐牢了。当天半夜就审讯我。叫我把反革命罪 证拿出来,我哪里会有,这就拉出屋去整。前后整整两年半,打呀,要命呀,头发被他们大 把大把揪掉。我把头发偷偷塞进被子里,心想早晚一天出来后非要告他们不可。粉碎“四人 帮”后,叫我上台控诉他们,一个大领导叫我放开讲,我一讲一个多钟头,心跳得厉害呀! 开头他们叫我承认,说我家制造发报机,开黑会,还读反动誓词。他们在我身边摆着三 瓶尿,一桶屎,不承认就拿屎尿灌我。他们还编了一套一套的,说我家开黑会时接国民党的 党旗,叫我写,我不写就打呀骂呀,那些脏话,我从小到大就从来没听过那么下流的话,难 听极了。 每天十二点后通知我才准睡觉,五点钟就喊我起床。天天想什么时审就把我拉去。真打 得要命呀!有一次三个壮男人把我推倒,围着踢我。浑身上下不分地方使足劲踢,鼻子哗哗 流血,他们就用我抄写的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堵鼻血,嘴肿得多少天没法吃东西,每次我 都以为这回要把我打死了。 他们整人的法子可多了。有时叫我手棒着一大堆铁链子围着椅子跑,不许停,一直昏倒 下来。有两个小青年最凶,他俩把我举起来,一个抓住头,一个抓住脚,像拧洗过的床单那 样拧,全身骨节都要折了那么疼,疼得我一喊,他们就打开留声机放唱片,把声音放得特别 大,好压过我的喊声。 我当然不能承认,我认了,他们就会拿这东西去逼老刘,老刘非死不可了。我想,我宁 愿自己叫他们整死,也不能叫他们把老刘整死。 他们还有个办法,就是经常饿我,有几次一天多不给我一口东西吃,饿得我把草垫子的 稻草抽出来塞在嘴里嚼,硬咽下去,成牲口了。后来我吃饭时常常剩下半个窝头藏在稻草 里,预备挨饿时吃,可有时用上它时已经长绿毛了,吃得拉肚子。 往后我也学精了,不硬顶,干脆胡说。 他们问:“你在俱乐部跟谁打过牌?”我就说:“跟蒋介石和宋美龄。” 他们问:“你们留着那套旧军装干什么用?”我就说:“每天穿一会儿,纪念国民 党。” 当他们知道我存心胡说,整我整得更凶。一天,他们对我说:“你升级了,今天枪毙 你!”就拿棉袄盖上我的头,押上一辆吉普车,跑了一个多钟头,其实就在工厂后边盐滩上 来回乱转。然后拽下车推进一间破屋。一排排人,全是官,还有穿军装的人。他们的问话很 横: “你的发报机呢?”我说:“扔进河里了。” 他们又问:“电报机的图纸哪儿来的?”我说:“在新华书店买的。” 他们听我胡说,上来三个人用木棍狠抽我,还用刀背剁我。有个人过去一直没打过我, 我还认为他向着我,这回他也打,而且更凶。—完事回来又把我吊起来打。 转天一个打手溜进我屋来,对我说:“发报机既然没有,早晚会弄清的。看你的腿肿成 这样儿,我学过医,绘你治治,你可别让他们知道。” 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不知该怎么说感激的话。可是哪想到他借给我看腿伤,侮辱我。 我呼救无人。拼命跟他对抗……这时我真想自杀了。活下去,只能一天比一天惨。守夜的一 个女工劝我,我又想起老刘来。我要是死了,老刘放出来后怎么活;可我哪知道.他进来三 个月受不住,拿垫床腿的砖头砸碎自己的脑袋,自杀了……我记得我进来不久的一天,扒门 缝看见过他一次背影,给两个人推着。我还一直以为他活着。我俩都在63号,他既不知道 我也在里边,我更不知道他人早完了。我要是知道他不在人世,还有什么必要忍受这些罪活 着? 七一年春天吧,一天,他们忽然对我说:“告诉你,你丈夫已经在六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自绝于人民……”下边的话我只听见一句,“你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我当时只觉得心里木 极了,没有任何感觉,也没叫喊。等他们再来叫我写材料,要我表示和老刘“一刀两断”, 我忽然跑出来大哭大喊,喊老刘。一下子爆发了! 我脑子完全乱了,控制不住。忽然觉得这是假的,老刘没死,我想大概他交待的好,已 经出去了,哪一天会推自行车来接我;我俩就是到处流浪去讨饭也好;可是忽然我又觉得这 是真的,我就受不住了,大哭,喊老刘,一声声地喊,喊得很真,就像老刘就在眼前。弄得 63号的男女看守们都说有鬼了……真没想到他们来这一手…… 这样,他们就对我说:“我们厂是搞生产的,不能叫你总住在这里,花这大的代 价……”就把我轰出来。我坚决不再回“垃圾大楼”那间小屋,我一看那里的一草一木,神 经就发狂。他们就把我弄到另一个地方住下,还叫两个女工轮流陪我,怕我自杀。事后才知 道,63号死人的事有人追查,他们很怕我自杀,又多一条人命。 老刘死那时,火葬场不给烧,是63号那帮人架劈柴烧的。然后钉个盒子,把骨灰放在 里边。有一天他们来了,拿个白布包儿,对我说:“他死有余辜!”打开包,把盒子扔在地 上,是老刘!我一下瘫在地上,就喊:“救命呀——” 打那天起,我做了一个大包袱放在床上,把老刘的衣服给他穿上,再戴上老刘的帽子。 他就是老刘。我天天不出门,陪伴着他,他也陪伴着我。吃饭时绘它摆上一双筷子。它就傻 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也不用它说话,他在,就好…… 后来,我的养女回来了。人家都叫我把这假人拆掉,别吓着女儿,我才搬开它。 我的养女是“文革”初去内蒙古插队的。她的命运不比我更好。她的生父是老刘从小要 好的朋友。我和老刘没孩子,她生下来四十天时抱过来。他生父叫朱文虎,是老刘厂里的电 器工程师,因为过去也常到我家来玩,就和我们同一案子,被打成“裴多菲俱乐部”二掌 柜,也关进63号。他脾气很倔,打得更厉害。几次给烟头塞进肛门不准大便,被踩断三条 肋骨后死了,死在医院里。事后他们叫医院开假证明,说是死于心脏病。还把一张断了肋条 骨的胸部照片改了名字,叫“米可号”,怕将来有人查验。 我养女的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都死在63号。我死了一个老刘,实际上也 死了我自己。至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你说说,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死,是留下许多问号的一片空白。*** 永恒的怀念 1968年54岁 女 K市K区某中学教师 我就是你听说的那个“给死人送钱的女人”。我的全部痛苦都在这句话上。你看我现在 很平静了,是不是?可是这句话是我的一个万丈深渊,我一碰上它就陷下去,很深很深地陷 下去。 我丈夫是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死的。死在63号里。我从来没去过63号,后来知道那里 的厉害了,好几个工程师都死在里边。但你要认识老钱——我丈夫,就知道他不是招灾惹祸 那种人;他在这个厂里干了二十年的供应管理,连家里用个螺丝钉也不从厂子里拿。为什么 非叫他死不可?而且是活活把他吊打死的? 我和他从小认识,他脾气有点暴躁,可人正直,埋头工作,我们生活得清贫但是很骨 气。他一直是个小业务干部,七品小官也没当过,我一直是个普通教师。我们有五个孩子, 对孩子搞智力投资,所有收入都花在孩子身上,送他们都上了大学。“文革”抄家时,我家 最穷,挖墙刨地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来。箱子里一半是空的,存折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只有 一把破旧的西餐刀,被他们当做匕首拿去展览做为老钱的罪证。 老钱的罪名,说是参加刘工程师家的“裴多菲俱乐部”。要是听他们说,刘工程师家真 好像有个暗藏的搞破坏的组织,其实哪里是那样,我也常去那儿玩呀。 解放初期,这儿都是大水洼。范旭东、侯德榜为了把厂子搞起来,气魄很大,凡是燕京 大学、复旦大学和南开大学毕业生前三名的,都要。还用高薪聘请各种技术专家。一时人才 云集,周总理还说这里是“技术篓子”呢!这些高级人才都住在“新村”,一片整齐的小房 小院。那时没有娱乐场所,知识分子总要精神来点享受,怎么办呢?刘工程师夫妇好玩,好 客,房子又富裕,大家就常到他家聚会。唱戏,打牌,可是从不来钱的。大家互相记住生 日,逢到谁生日,或过年过节,就备带一点菜凑在一起玩玩,关系都非常融洽。我家不住在 “新村”,住“三角地”,可老钱喜欢京剧,唱小生,唱周渝,胡琴拉得不错,我唱程派, 刘工程师夫妇也好唱,就常去凑一台戏唱唱。就这么简单。但是这些知识分子大都出身差 些,早就被注意上了。记得我们一起聚会时,新村的街道代表曾经爬上树往屋里看,当时我 们以为他是想看热闹呢。我家的小儿子喜欢玩无线电,房上总扯些天线,有一次街道代表和 民警忽然来我家,说为了安全查电路。后来搞“裴多菲俱乐部”说要找电台,找到电台后就 去北京向毛主席报喜,我才明白我们一直是被注意对象。这我就非常后怕——我女婿从朝鲜 战场曾经带回一点美军的电器零件,小耳机什么的,后来全被我那喜欢无线电的小儿子去新 疆上学时带走了。如果没带走,大事了,证据确凿,肯定电台就在我家了。我家非全给弄死 不可,那时想起来后怕的事真不少。 清队开始时,老钱为这事受审查,可他属于“走读”的,每天晚上可以回家住。一天突 然他没回来,等到夜里十二点多,我就犯嘀咕了,跑到外边黑灯瞎火转了几圈,还是不见人 影。一点多时,砰砰砸门,厂里来帮人闯进门就抄家。我问:“老钱怎么没回来?”他们 说:“暂时不回来了。”从此,我就再没见过他。他那天早晨离开家去到厂子时,那样子太 平常了,可就这么平平常常走了,没有生离死别,但一去就算完了。怎么人这么容易就完了 呢。 从这以后,几乎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是恍恍惚惚听说他很瘦,脸色惨白,拿个大扫帚扫 院子。其实这消息根本不对。他一直关在63号里挨整,如果真叫他扫院子,应该说是当皇 上的差事呢。我因为是在中学当教师,有单位,所以没把我关进去,刘工程师的爱人没工 作,给弄进63号,受尽了折磨。她夫妻俩都关在同一座大房子里,刘工程师死了两年多她 竟然毫不知道呀。 当时我对老钱,我似乎比较乐观。因为别的有问题的人都扣发工资,可老钱的工资一直 原数照发。开始时还准许我送点东西给他。我常送些烟、牙膏、肥皂,他爱吃点心,我就买 斤点心包好了送去,还送些衣服好叫他换换穿。每月我去厂里领了他的工资,都送四十块钱 给他。但他们从不叫我去63号,都是交到专案组转给他的。我想,为什么偏偏他的工资一 直照发,肯定他的问题比较轻,说不定哪天他又平平常常回家来了。这是当时最美最美的幻 想了。 前后一年多,直到七0年春节过后,我去学校,一个老师问我:“老钱有信儿吗。” 我说:“没有呀。” 他挺神秘地低声对我说:“我听说老钱死了。” 我说:“不会呀,人死了怎么还发工资,不通知家属?我前几天还领了他的工资,送钱 给他呢。” 我多傻,听了这消息我还不信,其实人死已经几个月了。我不信也有我的道理,此后厂 里63号又来人找我要钱,要衣服,说老钱的钱不够用。我还把一件给老钱新絮的棉袄托他 带去。照旧领他的工资,然后把一部分钱送到专案组,每次他们都收下了,如果他们的表情 有半点犹豫,也会引起我的疑心。他们怎么能这样不动声色地骗住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们 真是铁石心肠呀!你说说,他们接过我的钱时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一过又三四个月,63号开始往外放人了。但放出来的人都躲躲藏藏,不敢跟人说话。 有一次我在窗上碰到过一次刘工程师的爱人,她贴着墙根儿走,怕人似的,神情有点恍惚。 我也不敢过去问她,怕给她找麻烦。我就等着吧;既然刘工程师他们都没事了,老钱肯定快 出来了。 六月底的一天,厂里忽然来人,还有我们学校的工宣队的人跟着。他们的神气又平静又 紧张。坐了一会儿才告我:老钱死了! “什么时候?”我说。似乎还不信,可是声音全不是调儿了。“六九年十二月十七 日。”他们说。我努力稳住自己。又问:“怎么死的?” 他们不肯说了。只对我说:“你丈夫死了,可问题还没弄清,暂时还不能平反。我们把 他按工伤死亡处理,但你们家里的人都有工作,没有抚养人,所以什么待遇也没有。工资打 今天起停发,到此为止。” 我说:“奇怪了,我跟他从小认识的,两家是世交,又一块儿长大。大学毕业就工作, 就这么点经历,还有什么问题没弄清。又是怎么死的,需要按工伤死亡处理?”但无论我怎 么问,他们也不回答我。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没哭没喊,我是应该大哭大叫的呀!我的老钱呀,你半 年多就死了,怎么就没托个梦给我呢?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故意骗我,捉弄我,好突然来给 我当头一棒吗…… 这时,军宣队已经进厂。恰巧我女婿的一个老战友是军宣队员,他闯进63号才问出 来。说老钱一次给四条绳子拴在手腕和脚腕上,拉在四个墙角上,吊起来打。那些打手们打 完他就去喝酒,一帮人全喝醉,把他忘了,等酒醒了回来,发现他四肢全弯着,抽缩一起, 摘下来一看,人已经死了。这就是他们说的“工伤死亡”! 封建社会里也不准私设公堂,当堂打死人县官也要革职。怎么能吊打死,半年多都不告 诉我?怎么还能到我家里要钱要衣服?我一直告到市里告到北京,可无论怎么告,回答只是 一句话:“问题太复杂,很难解决。”等到“四人帮”完了,63号冤狱大平反,才知道 “复杂”都是在上边。主谋和主凶抓起来,但究竟老钱都受过哪些整,究竟谁参与打死老钱 的,没处再去问了。“文革”过去,家破的家破,人亡的人亡,所有债都记在“四人帮”身 上,人对人又是笑脸,又都一个样儿了,哪里去找当初那些整人的人?除非他们自己有良 心,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天良发现,找到人家受难的去忏悔。我家里的人都是书呆 子,不会去找,去闹,去争,只能把这一切,把含冤而死的老钱放在心里罢了。 老钱的骨灰盒,我们找了几个地方才找到。当时处理这事很草率,当事人都忘了放在哪 儿。现在我们把它换了个讲究的盒子,存放在殡仪馆里。每年清明节和十二月十七日——他 遇难的日子,我们全家人去一次。阴历正月十六——他的生日那天,我单独去。我们从不烧 纸,只是看看。在人间得不到幸福,还能去哪里得到? 你看我现在相当平静了吧。 可是有一次宴席上,上一道鲍鱼鸡茸汤,我马上盛了两碗,说:“这是老钱平生最爱吃 的,叫我多喝一碗,替他喝吧。”大家立刻静下来。谁也没说一句安慰话,大家都知道,这 种事,安慰也是多余的,都只说:“好,好。” 还有一次,我在杭州西湖林荫道上独自散步。走着走着,我忽然特别想他……不知为什 么在这最美的地方我就会特别想他。从此我避讳着,不再到最美的地方去…… ***罪恶的结果,永远没有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