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二十九,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已经没有人办公了,每个部门只留一人值班。
此时,赵国民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皮靠背椅上,朝四下环视一番,沙发茶几书橱字画,
宽大的写字台,还有几盆绿葱葱的花草,其中最茂盛的是一盆龟背竹,大而圆、形似龟
背的叶子长在粗壮的绿枝上,好看极了。但它身下不断蔓延出来的根却无土可钻,只得
枯草一般堆在盆外的地板砖上……赵国民突然有些伤感:自己真好像这无处扎根的龟背
竹呀,表面挺光堂,脚下却空荡荡的。干了这么多年,一晃五十大几了,官场不讲情面,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如果在市里谋不到新的位子,只有一条路等着自己,那就是从县
委退下来,到人大政协干二年,然后就拎鸟笼子河边遛来遛去了……
秘书小朱推门进来。小朱很机灵,在机关工作七八年了,文字水平虽然一般,但他
特别了解县里的各种关系,赵国民让他办过一两件事后,就觉得很合自己的胃口,立刻
就调到了身边。
小朱进来送过报纸和信件说:“收发室的人出去了,我帮他送送。”
赵国民说:“正月里去哪过?”
小朱说:“哪也不去,最多跟媳妇去老丈人家吃几顿饭。”
赵国民问:“不回老家看看?”
小朱说:“前几天抽空去看了,过年就不去了,防备机关有啥事。”
赵国民点点头说:“好,好。”
小朱说:“您要出门就找我,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赵国民说:“还说不准。你先忙去吧。”
小朱指着报纸说:“那里面有汇单。”
赵国民朝报纸里一翻,翻出一张绿字绿格的邮局汇款单,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汇
款金额四个字:叁万元整。
小朱轻轻说:“是你自己取,还是我给您取去?”
赵国民心里吃惊,暗说谁给我寄这么多钱来。忙看汇款人地址,上面写着浙江温州
市什么什么地方。他立刻松了口气说:“吓我一跳,原来是我爱人老家寄来的。这些人,
干啥往我这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受贿了呢。”
赵国民把汇款单轻轻地扔到桌上,然后就翻报纸。小朱想想说:“赵书记,最近,
有好几张这样的汇款单……”
赵国民放下报纸问:“是吗?”
小朱说:“我听收发室人说的。”
赵国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朱知趣地出去了。赵国民抓起电话就往家里打,电话
通了,没人接。
黄小凤急匆匆进来,朝办公桌上看,嘴里说:“我一猜就送到你这来啦。晚来了一
步。”
赵国民问:“这是干啥的,这么多钱?”
黄小凤说:“我一个亲戚,托我买东西。”
赵国民问:“买啥东西?”
黄小凤说:“电器。”
赵国民说:“温州还缺电器?咱们这的电器,不是有好多都是温州产的吗?”
黄小凤拿过汇款单:“这你就别管了,这是我个人的事。”
赵国民看黄小凤要走,赶忙站起来过去关门,转过身说:“你说,寄这些钱来干啥?
你帮人家做生意啦?”
黄小凤不高兴了:“国民,别看你是县委书记,在家咱可得男女平等。我个人的事,
法律上保护隐私权,你别太霸道了。”
赵国民说:“这不是平等不平等的事,你弄来这么多钱,万一出了差,你担当得了
吗?”
黄小凤的眼睛都瞪圆了:“出了事,我自己去坐监狱,与你无关!行了吧!”
赵国民说:“不行!只要咱俩是一家子,就不行。除非你是两姓旁人。”
黄小凤急了:“两姓旁人?噢,你是想跟我变成两姓旁人?好!你要是瞧不上我啦,
你就说话!我黄小凤可不是没眼色的人,你要是有相好的,我立刻给她让位!走!现在
咱就去办手续!”
赵国民火冒三丈:“嘿,你有病呀!你胡说些啥呀!我是为咱全家好,你咋连这点
都听不出来。”
黄小凤说:“我听不出来!我傻!行了吧。”
俩人越说火气越大,黄小凤要出去,赵国民不让。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赵国民瞪
了黄小凤一眼,赶紧捋了几下头发,回到办公桌后。门开了,苏海峰进来,笑着看看二
人说:“我还以为这屋里干啥呢,原来是你们两口子,争将啥呢?”
赵国民说:“没啥,她……她让我回家忙着做年货,我哪有空儿……”
黄小凤说:“你爱回不回。”推门走了。,
苏海峰坐下说:“嗨,小凤还是那个脾气,现在过年也不像以前,有点东西就够吃
了,不用着急呀。”
赵国民给苏海峰倒水,然后瞅瞅窗外说:“是啊,是啊……过去过年东西少,不煮
不炖不行,现在谁肚子里油水都多得不得了,也吃不下去呀……哈哈……女人呀,真拿
她没有办法。”
苏海峰点点头说:“赵书记呀,你这几年干得挺有成绩呀,群众对你反映不错……”
赵国民忙说:“不行,还差得远呀。如果干出点成绩,也是跟您们老领导的帮助是
分不开的。”
苏海峰摇摇头说:“不。你自己进步,那是别人帮不了的。国民呀,我想问问你,
你往上调的事,运动得咋样了?”
赵国民最怕他提这壶,他偏提。赵国民拿他也没法儿,只好说:“年前都太忙,年
后再说吧。”
苏海峰点点头又说:“听说,咱县有搞集资的?给挺高的利息?”
赵国民一愣,忙摇摇头说:“不清楚呀,上级不让这么搞,会扰乱金融秩序的。”
苏海峰小声说:“国民呀,我说这事可不是要你去制止。实话跟你说吧,我手头有
俩钱,都是我们老两口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我想这钱放在哪呢?银行一个劲减利息,我
儿子要拿走炒股,我信不来他,弄不好全给赔进去。听说咱县有给高利息的地方,我琢
磨,你信息最灵,办事也最把牢,这钱放在你手里,我放心。”
赵国民心里不由地暗道您消息挺灵的呀,我可不能跟你说实话,回头您老爷子一革
命,把我给告上去,那是完全办得到的。赵国民笑着说:“哎呀,老领导呀,不是我推
辞,这事我一点信息也没有,不知道呀。”
“真的不知道?”苏海峰问。
“真的,确实不知道。”
赵国民真盼着有谁快点进来,或者谁打个电话来。可门外楼道里静悄悄的,一点脚
步声也没有,两部电话跟坏了一样,鸦雀无声趴在桌子上。
苏海峰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赵国民听。“不知道,对,不知道……
可我咋听人说书记的老婆搞集资呢?听差啦?书记有好几个呢,是不是哪位副书记……”
赵国民不由地吸了口气,暗叫坏了事啦,准是黄小凤背着我自己干起来啦,温州寄
来的那些钱,准是……
赵国民送苏海峰往外走,顺手把门关上,他也不准备再回办公室了,他要去找黄小
凤,把事情问个清楚。边走,他跟苏海峰说:“您老先回去,我打听打听,要是真有这
回事,又不担风险,又不违反政策,我一定帮您办。”
苏海峰说:“我回去也问问,到底是哪个书记的老婆,八成跟你家小黄没关系。”
赵国民打心里腻歪。还他妈的小黄呢,听着挺嫩的,其实,打年轻起就没让你舒心
过。那会儿她要强,不顾家,一脑子的革命激情,就差把男人和孩子的命革了。在黄小
凤身上,中国优秀的贤妻良母品格,是丁点也看不着呀,这会儿她又胆大包天,跟谁也
不打招呼玩起钱的花活,一旦传扬出去,自己这个书记的脸面往哪搁……
路过门卫的时候,见里面有人,赵国民进去要看登记簿。门卫很为难,不愿拿出来,
后来没法说:“那东西保密。”
“我是来检查的。”
赵国民硬是给要了过去,打开一看,他眼睛都有点发花了,在自己名下登记的汇款
单,足有二十来张。金额不下二十万。赵国民嘴唇哆嗦着问:“都是黄小凤取走的,对
不对?”
“那有签字,您认识吧。”
果然都是黄小凤的字,龙飞凤舞的一大溜。
赵国民问:“旁人知道吗?”
门卫说:“有纪律,不让外人看。”
赵国民点点头:“做得对。”
门卫说:“可门卫不是我一个人,我打不了保票。”
赵国民说:“你们这谁负责?”
门卫说:“没人负责,都听办公室的。”
赵国民说:“往后这由你负责,由你负责,明白不?”
门卫张着嘴点头又点头,半晌说:“明、明、明白,这本我锁起来,再换一本新
的。”
赵国民点点头走了。
县街上到这时就热闹到极点了,大部分买主已经不讨价还价,看准了就要,扔下钱
就走。卖东西的人眼珠子都累出红血丝,拎秤的手指头都裂了,但精神头却是越发大了,
大有连自己这百十多斤都一古脑卖出去的意思。
赶到家里,终于把黄小凤堵了个正着。这会儿,黄小凤还没撂下电话,嘴里说:
“……要寄快寄呀,一万块钱以下的就不收了,起码一万……”
赵国民上前按电话,长途断了。
黄小凤抓着电话大喊:“你干什么?这是长途。”
赵国民说:“我知道你是打长途。我就是不让你打!”
黄小凤扔下电话:“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打?这是我的自由!”
赵国民说:“你的自由?我看是你给自己挖的陷阱,你是找死呀!”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赵国民刚要对电话说啥,黄小凤上前就抢。两个人争了一阵,到了还是赵国民力气
大,把话筒抓在手里,他大声对话筒说:“你们不要寄了,一分钱也不许寄!”
电话里的人突然笑起来说:“你是老赵吗?你说的啥?”
赵国民怒不可遏:“我是黄小凤她男人,这事我说了算,你耳朵聋了还是咋着。”
对方也有些急了:“赵国民,你喝多啦!我是梁市长……”
赵国民差点把话筒扔了,连忙变了调门问:“您是梁市长呀?我没听出来呀。嗨,
跟家里的闹点小气。没事,您有啥指示?你在哪呀?”
梁市长说:“我在省里,我回家过年来了,有个事想请你办一下,你县电力局于局
长是我的同学,他闹离婚呢,没回家,过年了,你代我去看看他,问候问候。就这事。”
赵国民立即说:“没问题,您放心吧。您啥时候有机会到县里来。”
梁市长说了声好吧,就把电话撂了。
赵国民抹抹脑门子的汗,对黄小凤说:“闹,闹,这回都闹到市长那去了。”
黄小凤说:“活该,谁叫你抢电话,也不问清那头是谁就说。”
赵国民叹口气说:“你呀你呀,我早晚得倒霉在你身上。你真是那狐狸精变的,专
门来害我的。”
黄小凤说:“害你的?我是来救你的,你还傻呵呵说我骂我!你都五十开外啦,眼
瞅着就没职没权了,往上调,你需要钱不?你总想花公家的钱请客送礼?不行,时间长
了就该有人反映啦。还有你自己说的,如果调到市里,将来买房子啥的都得花钱,咱的
钱呢?”
赵国民说:“咱不是在钱满天那搁了三万吗?”
黄小凤撇撇嘴说:“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三万块钱能生多少利息?你算过吗?”
赵国民说:“要不,我咋让你把咱家的这些烟酒给处理了呢。”
黄小凤说:“你快拉倒吧,这烟酒卖不出几个钱,可要传出去你靠这个挣外快,你
还想往市里调?你就调到乡镇去吧。”
赵国民说:“那,那你也不该搞得那么邪乎,连温州那头都发动起来。汇来那么多
钱,万一上面纪检委问我这钱是干啥用的,我咋回答?”
黄小凤说:“咱不能让他们知道呀,咱是干啥吃的,连个门卫都管不住,还配管一
个县吗。”
赵国民说:“我还怕万一钱满天那不行了,咱那三万块好往回要,你这二十多万,
怕不那么好要。”
黄小凤说:“没关系,他钱满天坑谁也不能坑咱们,他手里有好几百万,还咱二十
万的本息还是不成问题的。”
赵国民说:“我还怕这事让旁人知道可咋办,苏海峰好像就知道你搞这个,他找我
就说这事。”
黄小凤说:“他要是非要人,就让他入点,他得着好处,也就把嘴堵上了。”
赵国民叹口气说:“你的招儿还真不少呀,跟谁学的?”
黄小凤说:“气功里讲神到气到随心所欲,无往不胜。”
赵国民说:“你不是练得视钱财均为身外之物,不动心了吗?”
黄小凤说:“那都是骗人的,教我们气功的老师就是为挣钱,何况学气功的。只不
过学会了忍耐,到时候没有不下手的,不下手的是傻子,我们那个大师,光小老婆就有
七八个,他没钱能养得起吗。”
赵国民说:“七八个老婆?重婚罪呀!”
黄小凤说:“人家不那么傻,人家不办手续,全是躲在暗处的。”
赵国民说:“那也是危害妇女……”
黄小凤说:“献身,年轻女学员崇拜他,愿意献身,主动的。”
赵国民说:“你们老学员呢?更崇拜吧,献过没有?”
黄小凤抓起电话边按号码边说:“放屁!献身了我还为咱家张罗这事,一张嘴就跟
放屁一样……噢……老叔嘛,我不是说你呀,我是骂我家小子呢。对,对,刚才电话断
了……”她摆手,让赵国民赶紧走。赵国民想起梁市长说的那事,也就出门到了街上。
刚上街,身后就开来了自己坐的奥迪车,小朱坐在司机旁的位子上问:“赵书记,
你要上哪转转?”
赵国民钻进车里说:“电力局,去看看于局长。”
小朱对司机说:“那就去温泉。”
司机立刻把车头掉过来,加大油门朝城外开去。赵国民很奇怪,问小朱咋知道于局
长在温泉,小朱说昨天见到于局长的司机,说于局长和霍大侠在温泉玩呢。赵国民问霍
大侠是谁,小朱说原来是开个体小煤窑的,后来矿里冒顶死了人,他改行搞食品批发,
最近这一阵也不知怎么闹的发大财了,把温泉给买下来,重新改造装修,半个月前开业
了。赵国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来过一帮人送请柬,那天正研究生活有困难的老
教师过年如何补助的事,赵国民没见他们,转天太忙也没去温泉,好像谁回来给带来一
箱子饮料,赵国民还说怎温泉流出来饮料了呢。
“那地方我有好几年没去了。”赵国民说。
“您应该去看看,变化挺大的,盖了不少新房子。”小朱说。
“我去的时候,洗澡的池子还是黑水泥的,洗一回就不想再去洗了,现在还是那样
吗?”赵国民问。
“早就变了,都是房间里的小池子,单间,跟宾馆一样。”小朱说。
“把泉水引到客房里?水的质量还行吗?要是行,将来上面来客人,咱也往那领
领。”赵国民说。
“小规模的还行,多了有困难……人家霍大侠建温泉宾馆,不是为了挣钱,是另有
目的……”小朱不再往下说。
赵国民也不往下问了。他明白如今有的大款已经改变了发财的路子。那些人原先靠
的是拼命挣,大利小利全挣,不怕辛苦,不怕冒险。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特
别注重和各级党政领导干部交往,也特别喜欢加大自己的社会影响。他们很大方地赞助
各种社会活动,花多少钱也不心疼,作为回报,由于有了各层有权人物的关照,他们的
经营会更加顺当,赢利更加丰厚。
温泉距县城五十里,一座罗圈椅形的小山面朝南,怀中抱着一片树木茂盛的坡地。
由于这里地下水是热的,再加上小山挡着西北风,这里的气温明显地要比旁的地方高出
五六度。时至年底,这儿的树竟然还有未落叶的,黄黄绿绿一派晚秋景象。山坡下流淌
着一条冒着热气的小溪,几个女人在洗衣,羊儿在一旁啃着溪边的残草。冷眼看去,真
是一片极美的乡村风俗画。
赵国民从车上就看见建在山凹里的温泉宾馆。原先这里是两排平房,是县里的荣军
疗养院,有几十位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人住在这。说来这些老人也怪不容易的,他们大
多是四六年前后参军的,去东北打过四平打过锦州,还围过北平。后来就退伍回乡种地,
当社员。干到老了,有的是一辈子没娶媳妇,光棍一个,有的是无儿无女,老伴又先走
了。这些人已经无法自己独立生活了,只能由政府给养起来了,于是,县里就建了疗养
院。这种疗养院,各县都有。早些年这地方挺受重视的,领导经常来看望,中小学生也
常来这儿帮助做卫生,还听传统教育课。那时候生活费也不高,县里财政拨,疗养院职
工再在山坡子上开些菜地,养十几口猪,日子过得挺好的。有一阵子,刚参加工作的小
青年都愿意调这儿来,其中一条就是这伙食好,基本上是吃饭不要钱。赵国民那年来的
时候,情况就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青年人都想方设法调回县城去了,财政拨的钱钱
数没变,可物价早上去了,这些钱买的东西不如以前的一半,所以,疗养院的领导一直
都跟赵国民喊穷。赵国民那时刚当县委书记,心气也挺高,立刻就批了些钱。后来就没
来过这地方,倒不是把这些老同志忘了,实在是忙不过来。
几幢别墅式的小楼靠山根建着,样子很有些欧洲风格。原先的青砖平房不见了,一
旁有个红砖墙围起的大院,挂着疗养院的牌子,看来,老人们都转移到那院里去了。这
些小楼的前面,是一片空地,有雕塑、草坪和停车场。几辆高级轿车停在那儿,看来,
于局长还真在这儿。
车停下,赵国民走下车想去疗养院看看,小朱指指别墅小楼说:“在这边。”
赵国民朝红砖墙的大门望望,他看见那院里蹲着个人,个头大小很像自己的兄弟赵
国强。但他想可能是看错了,这个时候,家里正忙,国强不会到这儿来,这儿跟他也没
有关系呀。正想着,小楼里出来个人,小朱做了介绍,很快,从楼里又出来了一位脑袋
很大的中年人,自我介绍:“我是霍大力,霍元甲的霍,大个的大,力量的力。”
赵国民说:“人称霍大侠。”
霍大力笑道:“不敢不敢,请。”
赵国民往楼里走的一瞬间,心里想,这里面能有啥吸引住于大肚子呢。
蹲在疗养院里的,还真是赵国强。别说赵国民想不到他会在这里,连国强自己,也
没想到大年根子了,却跑到这来。
赵国强是来找高秀红的,高秀红为了要果茶厂的欠款,出来六七天了。本来,赵国
强没有时间找高秀红,村里的事不少呢。特别是开完村民代表会后,村里的局面有点乱,
村民们四下里互相串通开小会,不仅有人把自己的存款送到钱家去吃高利息,还有人找
到赵国强要求退股,不再跟村里干了。偏偏这时高秀红又不见了,喜子找赵国强要人,
闹得沸沸扬扬。福贵还算不错,立刻告诉了实情,说高秀红去要账了。喜子说年三十如
果见不着人,大年初一就住到赵国强家。赵国强当然是不怕这个喜子啦,但也不愿意让
这个二拉巴唧的人缠着。再有就是,赵国强想和高秀红好好谈谈,把这一段关系尽快结
束了,要不然,麻烦事还得多。所以,他跟福贵打听清楚高秀红奔哪儿去了,又跟柱子
交待好村里的一些事,就撵了出来。撵了几个地方,就撵到霍大力身上,这霍大力欠赵
国强他们十多万果茶钱,有好几年了,赵国强不是没找他要过,那姓霍的特赖。那时他
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后来,这家伙又赚了,架子又大起来
了,身边还有保镖,你想见他又见不着。一来二去,赵国强和柱子都觉得这笔钱算是肉
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也曾想打官司合他,可一打听,姓霍的几个铁哥们中,有的就在
法院,不少告他的人,一开庭就输,结果还得自己承担诉讼费啥的。往下还没法找他要
了。左思右想,赵国强只好把霍列为欠款中的特殊人物,先放着,以后再说。
高秀红憋着一口气离开村,要了两家,数额都不太大。可能是临近年底,谁都图个
吉利,再加上高秀红架式拉得也硬,口称如果不给钱,今年就去你家过年,把欠债的给
震唬住了,犹豫了一阵子就把钱给还了。初战告捷,高秀红信心大增,便想抱个大金娃
娃,回家过年好荣耀荣耀。接下来这个就是霍大侠,还真是个大个的,欠十来多万。甭
说都还上,就是还一半,回去交给赵国强,也是大功。可没想到这个姓霍的可不那么好
办。好不容易找到温泉来,楼门却有人把着不让进。幸亏疗养院里住着高秀红一个远房
的舅爷,高秀红买了点东西说来看看他,就住在这儿,赵国强随后撵来,试巴两回也没
进去楼,他就劝高秀红一起回三将,高秀红犯了倔劲,说非得见见这个姓霍的,要不然
太憋气了,赵国强咋劝她也不听,到了弄得赵国强脑瓜子疼,蹲到院里抽烟。赵国民的
车开进来时,他根本没正眼瞅。
高秀红从屋里出来劝赵国强说:“坚持就是胜利,咱俩大老远来这儿,不见他一面
就走,他也太便宜了。说啥也得问他几句,让他心里别扭别扭。”
赵国强笑了:“人家那些人还怕你那几句话?你想得太简单啦。”
高秀红说:“这年头简单点好,太复杂了,叫人都没法往下活了。国强呀,我都不
想回三将了,这地方风光不错,这院里又有好几间空房……”
赵国强站起来:“打住!秀红呀,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是找你回去的!不是跟
你……私奔的。我家里还有老有小呢,我得回去过日子,你别总打歪主意,那么着不仅
坑我,也坑你自己。”
高秀红笑了:“看你把人说的,都成害巴人的妖精了。行行行,你有老有小,你还
有个张小梅等着你,过了年就登记结婚,是不是?”
赵国强瞅瞅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们说:“你嚷嚷啥呀!叫人听见像啥?”
高秀红说:“没事,他们耳朵都让大炮给震坏了,这么点声,听不着。”
赵国强叹口气说:“那你别糟践人家,谁要和张小梅登记?你造啥谣呀!”
高秀红说:“那你干啥那么急着回去?放着为村里那么多人关心的债钱你不讨,扭
头就要往回走,你当干部的良心跑哪去了?到时候群众问你为啥不要债,你咋回答?就
说人家不见。能行吗?”
赵国强抽着烟瞥了一眼高秀红说:“好家伙,说来说去你比我责任心都强。你行,
回去就把村干部的位子给你。可惜,你不是党员,当不了支书。不过,你要是想当领导,
慢慢培养也不迟。”
高秀红笑了:“我才不当呢。不过,眼下我想当,就当今天一天,你要是答应,明
天一早咱就回三将。”
赵国强看看偏西的日头,想想说:“明天一准走?”
“一准走,见到见不到都走。”
“好吧,你就领导吧。”
高秀红转回身跟她那位远房舅爷说:“这是我们村支书,请你们帮个忙,去找霍大
侠,要了债,回头一定给你们置办新棉衣月民。”
那位舅爷一只眼瞎了,耳朵还行,拄着棍子说:“中啊,打土豪分田地,我们老哥
几个都经过。帮老百姓找富人要钱,这还是头一回,那就干吧。咋行动?奔哪条路线?”
赵国强忙过去问高秀红:“你要干啥?惊动他们干啥?”
高秀红说:“穷帮穷嘛。我答应给他们一人做一身新棉衣。”
赵国强说:“那会儿我还想呢,回头给这些老爷子干点啥实事。”
高秀红说:“这不得啦,咱想一块堆儿去了。咱帮他们,他们也帮咱,我舅爷说了,
他们不敢把这些老爷子咋着,他们想占这块地,这些老爷子不同意,他们一点法子也没
有。”
赵国强担心地说:“他们岁数大,可别闹出啥事来。”
高秀红的舅爷拍拍胸脯说:“放心吧,顶不住的都死了,活着的都禁折腾呢。院长
都换十三个啦,我们这不活得好好的。走吧。”
赵国强眼睛湿润了:“叔叔大爷,甭管这钱讨来讨不来,我回去就把新衣新被给你
们送来。”
高秀红把赵国强拉到一旁说你先不要过去,你一过去,这些老爷子就不好说话了,
等到关键时刻,你再出马。赵国强想想也就依了高秀红,眼瞅着她和七八个老爷子奔了
小楼。
小楼内赵国民见到了于局长,转达了梁市长的话,并问于局长有什么事需要办。于
局长瞅瞅霍大力,指指客厅外玻璃屋顶下的游泳池和台球室说这啥都不缺。赵国民说这
里的设备不错呀。霍大力哈哈笑,说早就想请您来,今天来了好好玩玩,先游泳吧。赵
国民仔细往那边一看,两个穿三点式泳装的女子从水里出来,身上水光闪闪地过来了。
霍大力喊:“来,陪赵书记游游。”
赵国民忙说:“我不会游泳,我是旱鸭子。”
霍大力说:“这是温泉水,下去泡泡,去病,下吧。”
赵国民说:“不行,我一见水就头晕。”
霍大力说:“那就洗桑拿,全套芬兰进口的。”
赵国民说:“不行啊,我还有事,我得回去啦。”
于局长说:“看看,人家赵书记还是放不下架子,不愿意跟咱们接近吧。”
霍大力嘿嘿笑道:“赵书记,梁市长前两天来这儿,您恐怕都不知道吧?都是于局
长陪着,没敢打扰您。”
赵国民吃了一惊,但毕竟在场面上呆得久了,他毫不失态地笑笑说:“那你们可不
够意思,让人家看我的笑话。”
于局长说:“别逗别逗。人家梁市长完全是为我的事,专门来一趟。怕到县里惊动
您,就找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赵书记,您放心,人家完全是为私事而来……不过,好
像也提起您,说您是全市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了……”
小朱说:“是啊,赵书记资格最老。”
于局长说:“你们别呆着,到这起码洗个澡,也要过年了,回去恐怕也没有那么方
便的澡堂子,是不是啊?”
小朱和司机瞅着赵国民的表情。赵国民琢磨这么样子就走,不但没起到和于局长搞
好关系的目的,反而会闹个不愉快。他索性摆了摆手说:“既然人家这么热情,你们先
洗去吧,我们聊聊天。”
“这就对了,够哥们!”霍大力转身又喊,“告诉伙房,晚饭给我准备好点,上最
好的菜。”
赵国民说:“还是简单点。”
于局长说:“那事,你就不用操心啦,反正就要过年了,我不回家,有您来,我特
别高兴,今天得跟您多喝几盅,回头我把梁市长也找来,梁市长游泳特别好,你也陪他
一块好好玩玩……”
赵国民笑道:“梁市长那么忙,能来?”
于局长抽着烟说:“书记,当着您的面我不敢夸海口,也就是过年这两天,人家得
跟老婆孙子团聚,剩下的日子,只要梁市长在市里,我一个电话,他要不到,我于字倒
着写。”
霍大力哈哈笑:“倒着更好,一根大杆子朝上,是不是?哈哈。”他粗鲁地拍拍身
边一个女子的屁股。
另一个女子过来给赵国民倒茶。赵国民见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就在自己的眼前晃,不
由地闭上眼说:“谢谢,我不渴。”
于局长瞪了一眼霍大力,又朝那两个女子摆摆手,让她们走。然后,他对赵国民说:
“我也不习惯这样,他们说游泳都是这样,咱就当在海滩上吧。”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个人跑进来说:“霍经理,那帮老家伙要找你。”
“找我干嘛!这帮老不死的。”
霍大力骂骂咧咧过去,一会儿回来说:“一个小娘们儿,非说我欠她的钱,笑话……
你们去洗洗桑拿吧,看来我得在这接见他们。这帮老家伙,不好对付。”
赵国民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在这里,只好跟着于局长去洗桑拿浴。于局长对这里轻
车熟路,拐了两个弯领赵国民到了桑拿浴室,于说洗完了按摩,然后吃饭特别香。赵国
民笑笑就脱衣进了浴室。这里的设备果然地道,金黄色的木板光滑湿润,木桶里装着清
水,用木勺擓着往通红的炉子里浇,热气腾地一下就窜起来。很快,赵国民就觉得浑身
发痒,然后刷地一下汗就冒出来。于局长没有进来,却进来了穿三点式的女子,拿起木
勺说:“我给您浇水。”
赵国民赶紧用毛巾挡住下身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心里说这叫怎么回事,女的怎么闯进男浴室里。但他不敢动,死死地坐在那里,使劲摆
手,让那女的出去。
女的出去了。于局长进来笑道:“赵书记您别太保守,您洗您的,她服务她的,您
没必要紧张。”
赵国民说:“不习惯,实在是不习惯。”
于局长说:“慢慢就习惯了。”
赵国民看那女的在门外站着,忙说:“你还是让她离远点。”
于局长说:“我领她走。”
他出去把那女人领走了。
赵国民一个人坐在这小木屋里,汗流如雨,脑袋昏沉沉的。他瞅瞅门外没有人,忙
把门推开条缝,凉空气忽地一下涌进来,令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把脸贴在门缝往外瞅,
挺安静的,也不知于局长把那女人领哪里去了。赵国民叫声谢天谢地,三步并作两步跑
到淋浴室,从里面关上门,哗哗地冲起来,冲罢擦擦身子就穿衣服,然后,就回客厅。
但客厅里的争吵声,使他停下了脚步。
霍大力在说不就欠你们那俩钱嘛,过了年就还给你们。一个女的说今天你一定得还,
不还就不走。一个老汉说你占了我们的地建欢乐窝,你不还人家的钱,回头就让你这欢
乐不起来……
赵国民听得又明白又不明白,他想过去看看,小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小声地
说:“赵书记,咱们去餐厅吧。”
餐厅在二楼,豪华得像电影里外国的宫殿,只是面积小一些。大吊灯下放着一张硕
大的长桌,桌上摆着银光闪闪的器皿刀叉。这场面,这摆设,都大大出乎赵国民的预料。
他实在不敢想像在这山沟子里,竟然还有这么个地方。
“怎么样?这地方还可以吧?”
于局长从楼下上来,指着眼前的东西问。
“这是……是谁的地方?”赵国民不知怎的就冒出这句话。
“你管他是谁的。你是这个县的一把手,只要你喜欢,就是你的。在这比在家强多
了吧,没有那些烦事,没有人找你……”于局长说。
“不过,这也有点太那个了……”
“哪个?豪华?腐败?”
“反正是有点过了……咱们县还是贫困县呀……”
“哎哟哟,赵书记,我看您得抽空到外面多转转了。一年到头总在县里呆着,您眼
光开阔不了,思想更解放不了。您知道现在外面都是啥样儿?省里市里各单位盖的办公
楼,您见过吗?跟高级宾馆一样!头头们经常去的餐厅,您吃过吗?每道菜都高级得不
得了。我告诉您吧,这小餐厅,就是按省宾馆的餐厅建的。人家大领导都不怕,咱怕啥!
咱又不贪不占,不就是洗个澡吃顿饭吗,放在哪儿都不过分。”
赵国民被他说的心里犯疑惑。要说于局长说的不假,赵国民外出没少见那些有权有
钱部门盖的办公楼,一个比一个气派,一个比一个高级;屁股下面的车呢,要不是中央
严格控制,恐怕卡迪拉克啥的可大街都是了,就这,四个环的奥迪也跟早先北京吉普一
样,马路边上到处都停。有一次晚上在北京路边一家大宾馆门口,只见灯火辉煌直上云
天,停车坪上名车密密麻麻,大玻璃门内小姐穿着旗袍走来走去,赵国民当时差点犯了
心脏病。他想起自己一年到头钻山沟,抓这个典型,树那个样板,风里雨里也不敢偷闲,
在县招待所喝多了心里还怪不好受,怕影响不好,看看眼前这景象,这些人跟自己是生
活在一个地球上吗?
“原来,这些我也是可以享受的。”
赵国民朝这面想想,心里宽绰不少。他随着耳边缓缓响起的音乐声,拉了一把椅子
坐下,过了一阵,霍大力等人进来,宴席就开始了。很显然,这顿饭菜做了精心的准备,
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味道很好,酒是高级的洋酒和白酒,那两个穿三点式的女子换上
了旗袍,让人看着不紧张了,她们酒量大,又很会劝酒,一会儿就把气氛弄得很活跃。
其中,有一个很丰满的女子紧挨着赵国民,左一个书记右一个书记叫着,细长的涂成银
灰色指甲的手不时地与赵国民的手碰在一起。赵国民的心里火辣辣的,看着那女人姣好
的面容,浑身又轻飘飘的。
霍大力喝得脸色通红,原型毕露,骂咧咧地说:“过了年说啥也得把这些老头子撵
走!他们在这也太碍眼了,再请人家领导,人家咋来。赵书记,你给说句话,批块地,
让他们走。”
于局长说:“这对赵书记来讲,是很简单的事,是不是?”
赵国民还没糊涂,他比划着说:“搬迁……关键是钱。有钱,想搬哪儿去都行,谁
拿钱?”
霍大力拍胸脯说:“我拿!”
赵国民笑道:“你还欠人家的钱,你往哪拿!”
霍大力把茶杯往桌上一摔,叭地碎了:“我欠钱?我是不愿意给他们,吃了饭,我
就给他们,这也就跟打发要饭的一样!咋样,赵书记,你给不给批地皮?”
小朱忙举杯:“喝酒,喝酒。”
霍大力说:“你小子,保护领导,不错。喝,喝完了再说。让你们看看我咋还钱。”
于局长对赵国民说:“不着急,今晚上住这吧。”
小朱说:“赵书记晚上还有个会。”
于局长说:“都啥时了,还开会,你小子别蒙我。”
坐在赵国民身边的女子小声说:“晚上别走……”
赵国民紧张了,胃里的东西向上翻。他赶紧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那些人也都喝多
了,点点头,没有过多的理会。小朱站起来要陪他去,赵国民推他一把,赵国民前列腺
肥大,排尿不畅,尤其身旁有人时更尿不出来。小朱跟赵国民一段时间了,知道这细底,
便声问:“没事吧。”
“没事。
赵国民到了楼外,深深吸了一日夜晚的凉气,脑袋虽然清醒不少,但胃里却更加翻
腾了。他赶紧朝黑的地方去,手扶着硬硬的墙,嘴里哇地一下就吐了出来。他心里很明
白为啥今天这么快就吐了,他是白酒和洋酒掺和着喝的,一杯白的,一杯洋的,这么着
特爱醉。他更明白今天为啥这么冒傻气?长这么大,别看听人家说啥小姐陪酒,或者从
电影电视里男人和女人互相亲热着喝酒,自己可是从来没亲身经历过,起码没遇见过这
么漂亮又敢这么跟你腻歪的女人。这滋味你嘴里说不好受吧,实际心里还挺好受,毕竟
那是一个女性味十足的大活人呀,跟你有说有笑,总比跟黄小凤在一起,看她那像谁欠
他二百吊钱的脸强多啦……
“那是谁呀?喝吐啦?”
一个老汉站在院门口问。赵国民抹了抹嘴要走,但嘴里好像还有东西没吐净,他就
朝院门走去问:“有凉水吗?”
“伙房有,跟我来。”
赵国民随那老汉进了院里,立即就掉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境地。一排平房的窗户里萤
火虫似的闪着微弱的光,没有电视声,没有音乐声。赵国民不由地打个激灵,心想我到
这来干啥呀,这不是荣军疗养院吗?黑灯瞎火地跑这来,他们肯定知道我是从楼里出来
的,万一认出来,多不好呀……
伙房里一股浓重的泔水味儿,酸不溜的,那老汉指着水缸说喝吧,楼里的人喝多了,
断不了到这来找凉水喝,这的水好,喝下去就能压住胃里的火。赵国民赶忙擓了半瓢水,
喝了一口,果然清凉。老汉点着烟斗,借着光亮,赵国民看见铝盆里剩着半下子汤菜,
下意识地问:“给猪温泔水呀?”
“给猪?人吃的,熬酸菜。”
“咋这味儿?”
“没有油啦,清水熬酸菜能有啥好味儿。”
“咋不点灯呀?停电啦?”
“交不上电费,停有半个月了。”
“你们这的领导呢?”
“领导回城里过年去了。”
“那你们这的年咋过?”
“说是要给送东西来,从腊月十五盼到现在了。”
“你是……”
“我是做饭的。看您这样子,是个领导吧?”
“我,我不是……”
“甭管是啥呀,都是领导。您回去给领导捎个话,可得关心关心这些老同志了,要
不然,用不多久这些人就都没啦,就都得死啦。”
赵国民放下水瓢,瞅着黑乎乎的灶口,一股凉气从脖子后冒起,他惊讶地问:“为
啥?”
“活着没劲呗。看人家有家有业的过得那么欢实。这呢?院长当他们面就讲,你们
是最后一批啦,用不多久,这地方就说不定干啥啦。你说,这些老爷子能心里痛快吗?
有俩闹喘病的,找我要老鼠药,要好几回啦……”
“你带我去瞅瞅。”
赵国民随老汉进了院内那排平房,推开一间屋门,一股刺鼻的烟涌出来,熏得赵国
民睁不开眼……
“炕不好烧呀,倒风。”
炕上坐着两个老人,目光呆滞地瞅着来人。赵国民看看地下有个桌子,上面有暖壶
和两个掉了瓷的大缸子。他抓起暖壶,是空的,拉一下灯绳,不亮,上前摸摸炕,不
热……
“请坐,坐炕头,热乎。”
赵国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他说我再去看几个屋。结果都是一个样子,其中有一个
老人正在喘,上气不接下气,大有一口气上不来就完了的危险。赵国民问这里不是有大
夫吗?做饭的老汉说早就给减员了,院长手里有点药,他在就能给几片吃。
赵国民怒不可遏,扭头就出了大院。走到停车场旁,抬头望望朗朗星空,赵国民叫
一声惭愧呀,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他好后悔,这些年咋就没上这疗养院来看看呢!整天
忙、忙的是啥?就忙在酒席宴中啦!这些老同志真好呀,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说找上级
反映,只是用自己的病残之躯忍受着。若是他们有儿女,谁能忍心看到这种情形呢。天
呀,我是县委书记,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儿女,我是不孝的儿女呀……
洋楼内响起了音乐,霍大力大叫驴似的嗓门在吼妹妹你坐船头。
疗养院的大门内黑洞洞,闪着油灯的窗口在默默地向天地诉说着什么。
小朱和司机出来找赵国民。
赵国民拍拍车门。“快,回去!”
就在赵国民这车掉头开走的时候,赵国强和高秀红俩人从院里出来,直奔小洋楼内。
此时,于局长已经喝醉了,搂着一个女子进了房间,客厅里,只有霍大力和几个人在唱
在跳。听说赵国民走了,霍大力嘴一撇说:“老革鸡,没见过世面,兴许咱的妞儿往上
一靠,就跑了马啦,回家换裤头去了吧。”
众人哈哈笑起来。
见赵国强和高秀红进来,霍大力仔细瞅瞅说:“闹了半天,还有个公的。我说这小
母鸡咋这大胆呢!”
赵国强和霍大力早就认识,走近了,互相都认出来。赵国强说你霍大力欠我们这么
多年的钱,应该还了。霍大力说钱有但是不想还,因为我还有别的用处,我还要把这个
地方都建成宾馆,到时候,给你们点股份就是了。赵国强说入股得自愿,我们不想人,
你立刻把钱还了没事,不然的话……
“不然你们能咋着?”霍大力问。
“来了领导,我舅爷就反映情况。”高秀红说。
“反映情况?你以为人家听呀。”
“不听就拦车,让他们在这住不安生。”
霍大力嘬牙花子,瞥了一眼高秀红说:“你这小娘们,还挺厉害的。”
赵国强说:“霍大力!你要是条汉子,你就痛痛快快的还钱!要不然,过年我就找
我哥,我哥发话,你也得乖乖还。”
霍大力一愣:“你哥是谁?”
高秀红说:“县委赵书记。”
霍大力哈哈大笑:“闹了半天,你们是哥俩。赵书记刚才还在这,他咋不替你说
话……”
赵国强问:“我哥来这了?”
霍大力说:“刚才有车开出去了吧?那就是他的车。不过,人家赵书记在我这吃了
喝了洗了玩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提你们一个字,我想,人家是不管你们的事的。”
赵国强说:“他是不知道我在这……”
高秀红说:“知道了,整你个屁眼子朝天,不知道北在哪儿。”
霍大力皱着眉头说:“小娘们,够劲,有能耐,你光腚在那池子里游一趟,我加倍
给你们钱,敢吗?”
高秀红一咬牙:“狗娘养的,我要是游啦,你小子反悔不?”
霍大力酒劲往上涌:“我反悔,我是你孙子!你不敢游,你是路边的鸡!”
高秀红喊:“拿钱来!”
霍大力跺脚:“把钱拿来!”
赵国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战起火来,而且戗到这种地步。现在,他劝谁也劝不住
了,他有些发蒙,赶紧去拉高秀红,说不能这么干呀。高秀红忽啦一下就把外衣脱了,
使劲往赵国强的手里一塞,使个眼色说:“拿着!娘的!要债的女人跟人睡觉都不怕,
还怕光腚!今天我不斗倒他,我高字倒过来写!”
赵国强手里摸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他轻轻地把手伸进高秀红棉衣的口袋,一个冰凉
的东西让他吃了一惊:里面有把刀子……
霍大力手下的人拿来两捆子钱,说只有十万。霍大力问十万干不干。赵国强说不干,
他下决心了,就是一百万,也不能干这受污辱的事。高秀红却跳过来喊:“我干,立字
据!”
霍大力说:“立就立!”
高秀红打了收条放在钱旁,指着旁边的人喊你们出去,我俩打赌。霍大力说都到门
外看。赵国强看这局势是没法儿挽回了,便也要离开。高秀红说你别走,你走了谁作证
谁拿钱。赵国强想想也是,就木木地站在水池旁。
可恨的霍大力转身把厅里所有的灯都打亮。耀眼的光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昼。
赵国强的心在流血,他紧紧地握着秀红衣中的刀柄,真想一刀杀了霍大力。这几年,不
少地方在催债的时候动用了女将,效果比派男的去要好。对此,人家也是议论纷纷,说
这些女人是通过啥啥手段把钱要回来的。啥手段?那还用明说吗?谁心里都清楚。赵国
强从未派女人出马,他怕三将村的姐妹受到侮辱。他不愿意在社会的污泥浊水面前低头,
他希望三将村所有的人保持着纯洁的高贵的头颅……难道,今天就要低下头了?从此往
后,难道只有随波逐流这一条路了吗?
高秀红却浑身燥热,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凉快一下。她不能够忍受霍大力那种傲慢
和狂妄,她下了狠心,要不择手段去赢得这次争斗的胜利。特别是有赵国强在身边,她
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流得比往日快得多,好像没有啥能难住自己。村里正需要钱,赵国强
为钱也急得直上火,自己为此做些牺牲,难道还有啥抹不开的吗!
高秀红走到赵国强面前小声说:“国强,睁大眼好好瞅着我,就当只有咱俩。”
赵国强一把拉住高秀红的手:“不,咱们走。”
霍大力笑道:“走吧,走了你们就认输了。告诉你们,那欠款就算拉倒了。”
高秀红脸上颜色一下子变红,两个眉毛高高扬起,她猛地脱掉内衣,薄薄的背心下,
是两只挺拔的乳房,她喊道:“谁输?是你输,你看看,这是啥!这是你娘的奶!”
她一步步逼近霍大力。霍大力猝不提防,身子朝侧面一歪。但这家伙很快就站稳了,
狞笑着朝高秀红扑来,两只大手紧紧抓住高秀红的胸脯,他狂叫着:“走啊,陪老子睡
觉去!再给你加十万……”
高秀红骂道:“畜生!你是牲口!”
赵国强上前猛拉霍大力,被霍大力一脚踢倒在地。霍大力的手下从门外一哄而进,
帮着霍大力按住了高秀红的手脚。霍大力说剥光她让她洗个澡再说,其余的人便下手……
赵国强被霍大力踢着小肚子,好半天才缓过来。他眼里冒火,伸手从秀红的衣兜里
掏出刀子,使劲地朝霍大力的屁股扎去,霍大力大叫一声,肥大的身子倒在一边,鲜血
流了一地。
他手下的人都傻眼了。赵国强拿着刀子比划着说:“谁敢上来,就要谁的命!”
高秀红跳起来,抱起钱说:“他动手动脚!输啦!我们走!”
趁着那些人愣神那一小会儿,他俩真的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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