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苗也是那里的一位颇受抬举颇受欢迎的常客。因为他从不一个人单独去。总
是率领着一大轿车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的姑娘们。她们来自各经济瘫痪了的文艺团体。
或是老苗从某些酒吧、歌舞厅物色到的。姑娘们中有人脚踩两只船,同时傍着大款
又傍着官员。正所谓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她们是些极善周旋于大款与官员之
间的“人精儿”。从两边儿都揩着“香油儿”,而又能使两边儿相安无事,都喜欢
她们并且不因她们争风吃醋闹出什么鲜闻丑闻。她们甚至还在大款和官员之间“拉
皮条”的干活,促成一桩桩大款和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她们每次从中获得的提成
数额相当可观。姑娘中还有些人“红颜薄命”,沦落于酒吧、歌舞厅,缺少脐身
“上流社会”的机遇。对于她们,老苗简直是恩公。她们去过庄园几次以后,一般
都能得到一位官员的宠幸。于是她们的命运便随之上升,不消多久,便摇身一变成
了“白领丽人”。也有的经由宠幸她们的官员之引荐,被心照不宣地介绍给了大款
们。大款们那都是何等聪明的些个人,自然对官员们引荐的她们另眼相看。于是她
们也便脚踩两只船,从此更加时来运转了……
老苗曾对我酒后吐真言,抱怨自己实际获得的,还比不上那些被他从酒吧、从
歌舞厅拯救出来的姑娘们多。说她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一旦命运转变了,就
开始在他面前摆高贵的架子装淑女的模样儿,打内心里瞧不起他了……
依我想来,市长也罢,市委书记也罢,在紫薇庄园“放松放松”的时刻,“滑
向资本主义”乃至“滑”向腐败堕落颓废的情状,那又是何等的乐哉快哉!
但他们又是绝不能容忍别人当着他们的面发表任何一句不利于“坚持社会主义”
的言论的。
幸而这样的言论不是我忘乎所以地发表的,而是史密斯小姐发表的。我再怎么
忘乎所以,哪怕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之下,都不会说出与“坚持社会主义”相反的话。
可史密斯小姐的话是向我发问的呀!她正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我究竟如何回答
呀!市长和市委书记也正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我究竟如何回答呀!
我慢条斯理地按灭了我已吸短的那一支烟。我从容不迫地又点燃了一支烟。在
这不到半分种的过程,我在头脑之中飞快地组织思想,确定了我回答史密斯小姐的
问题的逻辑……
我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条烟蛇,微笑道:“尊敬的可爱的史密斯小姐,您的问题,
问得半对半错。我们目前是处在‘坚持’社会主义的时期。但‘坚持’一词,在我
们中文中,也可解释为‘紧拿着’的意思。您翻翻我们的《新华词典》,‘持’的
第一条解释,那就是‘拿着、握住的意思’嘛!看问题要看本质嘛!我们是‘拿着’、
‘握住’社会主义,滑向我们的理想国度嘛!我们是表面上‘硬撑着’,而实际上
很放松的嘛!因为我们有底。我们是手里‘拿着’、‘握住’一个主义,同时再
‘拿来’另一个主义。两个主义一起抓。两手都硬。都有我们的道理。而以你们美
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却只能死抱着一个主义不放,那就是资本主义!怎么着都只能
是这一个资本主义。再演变也是换汤不换药!放弃了资本主义,你们还搞什么主义?
没什么主义可搞了嘛!你们会搞我们的社会主义么?你们是不敢搞的。也不愿搞的。
即使敢搞愿搞,也没我们那么丰富的经验。你们是死抱着资本主义不放。你们是
‘坚持资本主义’,而且永远的只能‘坚持资本主义’。我们的两个主义一起搞比
你们一个主义搞到底要灵活得多!要有希望得多!要有前途得多!我中有你,你中
有我么!我们一边‘坚持’一边‘滑向’,你们却是无处可‘滑向’了!
蔡翻译一句紧接一句将我的话译给史密斯小姐听。史密斯小姐一阵比一阵傻兮
兮地眨巴着她那双大剪纸人儿般的大眼睛。我暗想,无论蔡翻译翻得准确不准确,
史密斯小姐都一定被我的滔滔雄辩被我的胡搅蛮缠的逻辑搞得晕头转向了……
蔡翻译刚译完最后一句,我忽听啪的一声,侧目一看,见是市委书记在他的膝
盖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市长在向我暗挑大拇哥。他们的脸上都呈现着非常激动甚
至非常感动而又竭力克制的表情。我明白他们的激动他们的感动是由于我那么成功
又那么滔滔雄辩地从思想上捍卫了“社会主义”。如果没有史密斯小姐在场,我敢
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同时站起,争相与我拥抱,并且都会连连拍着我的后背说:
“同志,亲爱的同志!谢谢你的表现!我们本人谢谢你!市委和市政府也谢谢你!
尽管,我行贿,他们受贿;我腐蚀,他们被腐蚀;我希望他们堕落,他们就堕
落;我做得高明,他们就甘愿被我利用——但在最根本的立场上和思想原则上,我
们却又从来都是一致的。而且是必须一致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吃“社会主
义”这碗饭的。而不是吃“资本主义”那碗饭的。“资本主义”不会允许我吃它。
更不会允许我们瓜分它。对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都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共识。我们
必须发自内心地,出于本能地捍卫“社会主义”这一只铁饭碗,金饭碗。“不吃大
锅饭”,那乃是号召给别人听的。“砸烂铁饭碗”,那乃是要砸烂别人们的。我们
却是要永远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的。我们却是要紧紧捧牢“社会主义”这
只铁饭碗金饭碗的。吃不成“大锅饭”的别人们多了,我们才更能吃饱吃足。别人
们的铁饭碗一只只被砸烂了,我们的铁饭碗金饭碗才有可能成为世袭的衣钵。列位,
一句话操百种,这么跟你们说吧,自从我由三流作家而为一等儒商,自从我开始确
信金钱至上,金钱万能的原则了,我反而变成了一名最最忠诚的“社会主义”的信
徒了。这一种忠诚,早已经溶解在我的血液里了。早已经刻骨铭心了……
我正大为得意之际,史密斯小姐却一手撑住额头,身子摇晃起来。
市委书记忙问蔡翻译:“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我看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儿吧!”
蔡翻译还未来得及转问史密斯小姐,她已身子向前一倾,无声地扑倒在地毯上
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便都立即屁股离座。市长慌张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
何是好!”
蔡翻译显得交加慌张,双膝跪下去,煞有介事地摸史密斯小姐的腕脉。接着又
干脆趴下身去,将一边脸伏在史密斯小姐乳峰高耸的胸脯上倾听她的心脏还跳不跳
动……
只有我一个人镇定自若。依然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
市长市委书记都搓着手,将没主意的目光望向我。仿佛两个惹了祸的孩子,担
心大人不替他们承担责任似的。
我踢了蔡秘书一脚,微笑道:“你起来起来。叫别人撞见了成什么样子!会以
为你行为不轨的。”
蔡秘书就红着脸爬起来了,边报告说史密斯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我说:“那是当然的。她没什么。一点儿事都不会有。只不过被我的话所具有
的强大的思想冲击力和无可辩驳的逻辑力一时搞昏了头脑罢了。”
于是市长和市委书记才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定下心来。
我帮蔡翻译将史密斯小姐抬到长沙发上放平。之后我和他归座。四人都望着她,
静待她自己苏醒。
我又说:“她一苏醒,必问自己刚才怎么了?咱们就都说服务员送来了一瓶XO,
祝她采访结束。她不胜酒量,饮醉了。”
市委书记问:“这她能信么?”
我说:“咱们都这么讲,大概她不信也得信了。晕过去的人一般不记得晕过去
之前的事儿。总比告诉她是被我的思想冲击力冲击昏了好。那也太使她感到丢面子
了!”
他们三个就都点头,表示接受我的建议。
我认为,迄今为止,我们中国依然是世界上思想最强大的国家。我们在别的方
面,尤其在经济方面,恐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没有资格在世界面前夸口的。唯
独在思想的强大方面,却绝对没有哪一个国家有资格与我们中国相提并论。我们十
二亿多人中,至少半数以上是深谙辩证法的决窍的。而且几乎都是天生的辩论家。
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武器,那永远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那永远是我们锐不可挡的
法宝!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一和我们中国人进行思想交锋,除了一败涂地,
再不会有另外的下场。眼前一位生动漂亮,自以为思维机敏的美国大号美人儿,不
是被我的如簧之舌三下五除二就放倒摆平了么?
市委书记忽然认真地问我党龄多久了?
我说我还没入党呢。
他大惊。说你还没入党?说像你这么坚定不移地信仰社会主义的人,怎么可能
还没入党呢?老苗这个当过作协主席的,那时候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呀!失职嘛!在
组织路线上和思想路线上都严重地失职了嘛;
市长也连说惭愧惭愧!这么好思想表现这么突出这么优秀的一位同志,却始终
被关在党的大门外,太令人遗憾了。
我赶紧替老苗辩护。说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以前的申请愿望不够迫切,不
够积极主动地靠拢党。
市委书记就又拍了一下大腿,表情激越口吻也相当激越地说:“我当你的介绍
人!我当你的介绍人!”
市长紧接着说:“我也当我也当!按章程得两个介绍人。介绍你这样的好同志
入党我替党万分高兴!”
就在此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入,气喘吁吁地报告了演出那边儿发生的事件……
市长和市委书记一时脸色大变,二面相觑。分明的,来人添油加醋的报告,将
他们都完全地惊呆了。他们两个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自己脑袋的官员。我太了解
他们这一点了。我看出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在这种严峻时刻主动表示由自己去处理。
但是他们都将对方的觉悟估计得太高了。
此时我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我倏地往起一站,大声说:“我去!请党考验我!”
市长的一只手立刻重重地拍在我左肩上,市委书记的一只手立刻重重地拍在我
的右肩上,两人几乎同时说:“好!就你去!”
我率数百武警火速赶到骚乱现场。武警们的身影刚出现在街头,互相殴斗的人
群便顷刻作鸟兽散。近几年人们吸取教训了,不吃眼前亏了。
我手持话筒,从警车上踏下,威风凛凛叉步而立。身后是数百荷枪实弹,单等
我一声令下就进行严厉镇压的武警战士。我觉得我从来没有那么强大过。放眼向前
望去,马路上铺满了尾巴。都是人们互相从屁股上拽下来,或者用牙齿咬断下来的。
估计大约有近千条之多。
参予骚乱的人们一部分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另一部分胆大些的,逃上立交桥、
跨街桥就不逃了,觉得足够安全了似的。还有些捂着流血的屁股,挤在人行道两侧
看热闹的人中观察动态。也许他们或她们是企图将各自的尾巴找回去。果然,有几
名男女仿佛在证明他们的无畏给别人们看,从人行道上跃到马路上,大模大样地从
遍地尾巴中翻寻起自己的尾巴来。于是立交桥上、跨街桥上肃立不动的人们,也都
开始跃跃欲试地往下走了……
我顿时感到了对我的威慑力的挑战,低声而坚决地下达了命运:“呜枪示警!”
哒哒哒……
武警战士们朝天开了一排枪。
那些已经跃到了马路上的大胆之徒们皆呆愣了片刻,随即恢复了大模大样,继
续翻寻他们的尾巴。他们的无畏成了很坏的榜样。更多的人从立交桥上、跨街桥上、
人行道上拥到了马路上……
“这是我的尾巴!”
“我的!我掉的就是兔子尾巴!”
“我掉的也是兔子尾巴!”
他们为了争夺尾巴,又相互拳来脚去了。显然,他们中不乏火中取栗者。有人
并非是找自己的尾巴,而是趁机掠得别人的上等尾巴甚至极品级尾巴。还有人不管
什么尾巴,只顾贪婪地一条条往起捡,仿佛大荒之年的饥民,在一片有望收获的土
地上行抢……
这简直等于无视我的出现!
我又高举一支手臂,往下猛地一劈……
哒哒哒……
又是一阵清脆震耳的枪声。
这一次武警战士们可不再是朝天放的了,而是朝马路上低射的了。
密集的子弹,扫得遍地尾巴乱蹦乱跳,某些尾巴竟被击起一二米高!
大胆之徒们,又如仓皇的动物四下逃蹿。
我举起了话筒。
“公民们,”我嗓音响亮地说:“可耻!可耻呀公民们!一位日本小姐,就至
于使我们中国人之间分裂到这种地步发狠到这种地步么?”
跨街桥上立刻有人喊:“不是普通的日本小姐!是日本大银行家的女儿!”
“她意味着三分之一个日本!”
三分之一个日本——这一导火索性的前提,使我在路上结构成熟的演说腹稿婴
死胎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本打算将一件不
成体统的,有失我们中国人自尊的坏事,彻底转变为一件好事的。也就是说,我本
打算利用这一次不寻常的时机,对我市公民,尤其是尾巴公民们,进行一次爱国主
义和精神文明之现场教育的。我预先并不晓得事件的起因乃由于三分之一个日本。
报告者当时没提到这一点。我忽然非常之理解起他们来。妈的,为了能做三分之一
个日本的女婿,发动一场内战也是值得呀!既非常之理解,也就不知道该怎么进行
教育了……
而这一种尴尬,使我恼羞成怒。
我朝跨街桥上一指,恨恨地又下达了一道命令:“去抓住他们!”
于是武警战士们勇猛地向跨街桥发起了冲锋……
半个多小时后,人们被驱尽了。一些不识时务胆敢对抗的家伙,界青脸肿地被
塞入了警车。遍地的尾巴之间,又遗落了遍地的鞋子。空气中飘荡着微微的火药味
儿。我抽了抽鼻子,觉得怪好闻的,和一种品牌叫“巨无霸”的驱蚊剂的气味儿相
似。
我脚踩遍地尾巴和鞋子,步伐缓慢又威武地向前走。我见一条棕色的蛇尾、正
缠住一只红色的秀瘦的高跟鞋,而且在发出着哗哗的响声,显然是一条响尾蛇的尾
巴。
“把这只鞋捡起来。”
一名寸步不离紧跟在我身旁,随时准备应付暗算保护我的安全的小武警战士,
用枪筒挑起了那只高跟鞋,自然也连缠住鞋的那一条响尾蛇的蛇尾巴也挑了起来。
他的一名战友,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不能将蛇尾与鞋分开。
我看着心急,提醒他:“用匕首嘛!”
他经我提醒,抽出匕首,将蛇尾切割得段段纷落……
我接过那只高跟鞋,以欣赏的目光反复观看。它的秀瘦,使我联想到了一位年
轻女郎的俏足。我对这只高跟鞋感兴趣,是因为我觉得它是我的熟悉之物。蓦地忆
起,那位曾在她的长久的宾馆包房里主动委身于我的表演“尾巴独舞”的女舞蹈演
员,也喜欢穿红颜色的高跟鞋。不但是这一种时髦样式的,而且似乎大小也相同的。
不知我手中这一只,是否便是从她脚上掉下的?果真是的话?不知她一个二十多岁
的丽人,究竟被什么心理所蛊惑,也参与到了这一场主要是男人们因他们的野心才
造成的骚乱中。难道某个男人一旦成了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她也会摇身一变成
了亿万富姐么?我想,我得以这只高跟鞋为据当面迫她交待清楚。我厌恶既一心企
图“傍”我又对我用情不专的女人。倘她竟是这么一个女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
将她从“东方之尾舞蹈团”开除的……
我将鞋交给紧跟在我身旁的小武警战士,嘱咐他不得丢失。
我又继续向前走。看着狼籍遍地的上等甚至极品级尾巴,我内心里倏地涌起一
阵难过,鼻子不禁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我市的尾巴公民,尤其那些一向有头有面
有身份有地位在公众中具有影响的杰出尾巴公民,在这一个悲惨的日子里,十之六
七一定都失掉了使他们备受尊敬的尾巴吧?这一场骚乱,显然的是一件大丑闻呀!
如果让外电也报导了,不是会使我市的尾巴旅游业大蒙其羞么?
许多尾巴,仍保持着生命的活力,在马路上抽搐着,扭曲着,蠕动着,甚至爬
行着。仿佛许多受了重创不肯毙命的大小活物。更有的互相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些
丑陋的尾巴团。
一个巨大的尾巴团居然滚到了我脚前。我飞起一脚踢散了它。但同时我脚腕上
也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剧疼。显然是被某种带有毒针的尾巴蜇了一下。
我毗牙咧嘴蹲下了身,一只手想要去捂疼着的脚腕,却又不敢捂,惟恐一捂,
毒性更加深入。
武警战士问我:“首长,您没事儿吧?”
我忍疼站直身,平易近人地说:“别叫我首长。我怎么配是你们的首长呢?我
不过奉市里的命令,配合你们平息这一场骚乱罢了。”
他却啪地立正了,语调铿锵地说:“是我们配合首长。”
于是周围的战士都啪地立正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望着我。
我被逗笑了。我说:“同志们请稍息。既然大家非要视我为首长,那么现在请
听我的命令:一部分人,立刻分头寻找花旗参枝子小姐。另一部分人,将所有这些
尾巴,一条不丢地收集起来,送到义尾厂去。同志们,这些尾巴,经过加工修整以
后,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呀!应当再为国家创收才对。尤其那些高级的尾巴,收集
时千万当心,要单独放着……”
于是他们分头去执行我的命令了。
但最终却没找到花旗参枝子小姐。她失踪了。而她的翻译,是被从一个垃圾筒
里发现的……
我敏锐地预感到——花旗参枝子小姐,肯定是被一伙胆大包天的黑社会分子绑
架了……
事关重大,我当即返回市里去向市长和市委书记汇报。
那时天已黑下来了。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没回家,正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我出现在
他们面前。我那只被蜇过的脚肿得非常厉害。他们一左一右将我扶坐在沙发上。
市长问:“你受伤了!”
我淡淡一笑,说没什么。不过一点儿皮肉之苦。
市委书记提起我的裤腿看了看,也问要不要立刻送我去医院?
我摇头说不用。市委书记亲自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儿喝
下大半瓶,接着告诉他们——骚乱已经彻底平息了。没有流血,更无死伤。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欣慰地微笑了。
市长说:“好同志,好同志!真没白为你立塑像!”
我说:“如果你们听了我下边的话,就不会表扬我了!”
他们见我表情严峻的样子,都催我快说。
我说:“我的话其实很短——花旗参枝子小姐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据我推测,很有可能被本市的黑社会组织绑架了!”
市长顿时表示怀疑:“你说我们市有黑社会组织?”
我说:“这有什么可惊奇的。至少有十几个黑社会组织吧。难道市长您此前闻
所未闻?”
市长怔了怔,嘟哝道:“我一直分管经济嘛。治安方面,始终是市委书记同志
在亲自挂帅抓着嘛!”——他将脸缓缓转向了市委书记,那意思是——如果花旗参
枝子小姐真被黑社会绑架了,责任也主要应由市委书记承担。
自从这两位官员被我镶到高贵相框里,悬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以后,我有更多
的机会接触他们了。也就有更多的“资料”对他们进行研究了。是的,我经常潜心
研究他们。如同研究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并不艰深。研究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他们
真是既争又和的一对儿。他们争的时候,你就明白什么叫哲学上的“一分为二”了。
他们和的时候,你又明白什么叫“对立统一”了。他们使毛泽东曾经说过的一句名
言有了最典型也最标准的诠释。那句话是——“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
求团结,则团结亡。”他们堪称是“以斗争求团结”的模范。比如本市有了什么似
乎重大的成绩,而这一成绩又将被上边树为样板,或将由市里总结为宝贵经验自荐
到上边去时,他们就必定的要争了。谁也没法儿劝止他们不要争。只不过有时明争,
有时暗争罢了。哪怕那成绩是虚假的成绩。或虽算得上是成绩,但并非什么了不起
的成绩,仅仅是上边为了声势的热闹需要夸大宣传的一种成绩罢了。总之他们都是
要争一通的。尤其在这成绩完全是由基层干部和群众实干取得的,他们谁都既不曾
关注过,支持过和指导过的情况下,他们争得更其厉害。所争的实质有时很鄙琐,
无非是在向上边汇报的文牍中写明“在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英明领导下”还是“在市
长和市委书记的英明领导下”——这一细微的差别,往往是他们争起来最计较最认
真的。经过这一番争以后,他们一般总是要进行一次促膝谈心的。通常的情况下,
达到了目的那一个,向没有达到目的那一个,主动说些表示希望进一步达到团结愿
望的话,于是就又“团结”在一起了。反之,由于什么严重的事件,必须由他们中
谁来承担主要责任时,他们互相推得也很激烈。当然,这一种推。是另一种意义上
的争。争的是“与己无关”。彻底的“与己无关”。写在检讨上的是“由于市委书
记和市长”的什么什么责任,还是”由于市长和市委书记”的什么什么责任,这一
差别,也是他们最在乎最耿耿于怀的。通常经过这么一次,他们之间的团结会出现
相当大的裂痕。但是列位,一点儿也不必为他们的团结忧患。只要他们共同度过了
危机,又确保住了官位,他们总是会重新团结在一起的。何况,也不一再地有成绩
导至他们争,也不一再地有责任动摇他们的官位,不是还经常有批判甚至反击性质
的“运动”么?这样的“运动”一经布置下来,便是他们同仇敌汽,空前团结,团
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像一只铁拳似的,极具战斗力的时候了……
但眼下,却又是他们各施高招要开始互推的时候了。
我可不愿搅到他们之间去。我往沙发后背上一靠吸起烟来。我只想看戏。只想
暗学。
市委书记听了市长的话,愣了愣,望向我说:“不错。我是一直在亲自挂帅抓
安定的问题。如果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评价,我想任何人也不能否认,我抓的还是
卓有成效的嘛!该开的会没少开。不是吗同志们?该发的文件没少发。不是吗同志
们?该耳提面命强调的,也没少强调过。难道不是吗同志们?比如这一次,我要求
宣传部长一定要出席陪同观看,人场券一定要发给那些讲文明有教养的公民,不得
乱送关系票。不得有一张流失到不文明没有教养的人手里……”
他望着我,仿佛望着一位上边派来的“调查大员”。仿佛对我摆脱了责任,也
就等于对上边摆脱了责任似的。
于是市长的目光也望向了我。这时我脸上一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好。任
何一种表情,不是会使市长不高兴,便是会使市委书记不高兴。
我索性弯下腰,低下头,捂我那只被蜇过的脚腕。这样他俩就谁都看不到我的
脸了。事实上我脚腕那儿也的确仍在疼。我夸张地发出噬噬的不停吸冷气的声音。
“宣传部长呢?徐部长呢?难道他当时不在么?他管干什么的呢!”
市委书记突然发起脾气来,一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怒相,大步腾腾地跨
到电话机那儿……
我问:“您要给徐部长打电话么?”
他说:“对!出了乱子到现在也不来汇报!我要他给我个交待!”
我起身走过去按住了电话。我对他说您不必打电话了。徐部长他此刻肯定不在
家里,而在医院里。因为我已经初步审问了一下被逮起来的人中的几个。从他们口
中了解到了当时的一些详情。据他们交待,徐部长当时也争着自荐要当“三分之一
个日本”的女婿来着。有人亲眼看见他的尾巴也被别人拽掉了。那么他这会儿不在
医院里,又会在哪里呢?
市长问什么“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
他这一问才提醒我——最主要的一点倒忘了向他们汇报了。于是告诉他们,花
旗参枝子的父亲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银行家。除了是银行家,还是实业家。在日本
的铁路、海上运输国际民航以及电子业方面,都占有着举足轻重的股份。她父亲只
她这么一个女儿。而且他父亲已患癌症,估计将不久于世了。她不久将成为家庭庞
大资产的唯一继承人了。那庞大资产几乎会直接影响到全日本的三分之一的兴衰。
她若嫁给谁,谁还不意味着成了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了么?……
市长和市委书记不禁地互相看了一眼。
市委书记问:“当真?”
我说:“千真万确。这些情况,都是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私人秘书亲口对我讲的!”
市长却连连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仿佛出生以来,就只会说“原来如此”四个字似的。
市委书记指着我又说:“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么重大的背景,你们尾巴
旅游社怎么预先一点儿情况都不掌握?嗯?”
市长也随之将目光瞪向我连连重复市委书记的话:“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也有不可推……”
我只得低下头承认:“是的是的。我也该负一份责任!我也该负一份责任!对
我自己该负的责任,我绝不往两位领导身上赖……”
这时电话猝然而响。市委书记离得近,一把抓了起来……
“对。我是市委书记。市长同志也在。您在哪里?”
“市委书记大人,市长大人,我是‘凶尾帮’的!我现在通知你们,花旗参枝
子小姐,目前在我们手里!我们将她绑架了!她的身价,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我
‘凶尾帮’要求你们通知她的父亲,派人送五亿美元赎回她的女儿!一个星期后我
们若不见赎金,便撕票!……”
对方说话的嗓门儿十分大。每句话我和市长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市委书记另
一只手捂着话筒,眼望着我和市长,一时呆着木鸡。市长伸了下手,似乎想接过话
筒——而市委书记,当然立刻就将话筒朝他一递。市长却又将伸出的手缩回去了。
不仅缩回去了,而且背在身后了。于是市委书记就以一手捂着话筒一手递着话筒的
姿态僵在那儿了。
我犹豫了一下,为了解决两位官员之间这一种尴尬的局面,见义勇为地从市委
书记手中接过了电话。
对方问我是谁?
我机智地说我是市长。怕我如实自报家门,对方拒绝和我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那么一来,线索不就断了么?
对方又问:“你再大声说一遍——你究竟是谁?”
我只得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是、市长!”
我刚一说完,电话那一端静默了。我拿着听筒等了片刻,正要将电话挂上,却
又传出声音了:“喂,你他妈的听着!你根本不是市长!你是‘V·文经集团’的王
八蛋老板!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对话?快他妈把话筒给市长或市委书记!叫
他们中的一个接着听!……”
显然,对方身旁有人。那人既熟悉市长的声音,也熟悉我的声音。而且非是一
般的熟悉。
我不得不将话筒朝市委书记递过去。但他往后退,不接。脸上已淌下冷汗来。
我又将话筒朝市长递过去。但市长两只手都背到身后了。一个劲儿地朝我摇头。
而后又一个劲儿朝我努下巴颏儿,那意思是还是由我来对付的好。
天可怜见这两位平素高高在上的官员,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们得跟黑帮打
交道呢!分明的,他们早已都心乱如麻,半点儿也没了主张。
但我却和他们不同了。起码,我比他们早二三年就知道,本市确有几伙黑社会
帮派势力。他们的势力也非同小可。帮羽遍插各行各业。甚至包括公检法部门都有
他们的骨干分子。只不过他们一向从事的乃是经济犯罪,而且对共产党的法规政策
倒背如流,最善于变非法为合法,所以有别于流氓团伙。我是作家时,便和他们之
中某些人有过若深若浅的交情。我是儒商后,黑红两道,过从都很密切,颇积累了
一些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因而电话听筒虽然握在我手里,却不至于像市委书记似
的脸上淌下冷汗来。
市长和市委书记都不接电话,我又不好当着他们的面儿将电话挂了,尴尬便转
移到我自己身上了。将电话挂了太简单了,谅他们也不至于责怪于我。他们自己都
不敢接,还有什么理由责怪我呢?但那么一来,我不是将自己降低到和他们一样的
程度了么?不要说他们以后内心里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将我当成个非凡的人物,我
自己首先就太瞧不起我自己了!何况我胸膛里逐渐产生了一股冲动。一股英雄豪杰
面临大事件顶天立地叱咤风云般的大气概!我要向市长和市委书记证明——为我在
市人民广场立镀金的全身铜像,那的的确确是立对了的!
我突然对着话筒破口大骂!
由着性子骂了一通之后,电话那一端又是一阵静默。对方既不挂线,也不开口
说话了。仿佛被我骂哑巴了。
良久,一个冰冷冰冷的声音低问:“那么,你们是根本不在乎花旗参枝子小姐
的身家性命了?”——已不复是原先那个声音了。冰冷冰冷的语调中,遥远地传达
过来恶毒阴险的杀机。
他的问话正中我下怀。
我也以冰冷冰冷的语调说:“很好。你们已经认识到我有资格代表市长市委书
记和你们谈判了。这是一个进步。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这很好。现在听清楚——
你们要求市里替你们通过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亲派人送五亿美元来赎她的命,这是
根本办不到的!……”
“难道五亿美元她父亲还拿不出来么?”
“混蛋!首先不是钱的问题!对一位拥有三分之一个日本的资产的父亲,为赎
女儿的性命,五亿美元算什么?但他的女儿在中国,在我们这座城市被绑架,再由
我们通知他从日本派人送五亿美元来,你们置我们中国人的脸面于何地?结果必然
是惊动国际刑警组织与我们采取联合行动对付你们,那你们将猴子捞月亮,竹篮打
水一场空!”
话筒那一端再次沉默。几分钟后,又换了一个声音说:“老兄有何高见?”—
—语调比前几个人温和多了。温和之中带有套近乎的意味儿。仿佛我是他们的同伙,
或一名绑架老手,有着丰富无比的经验,他们是在虚心向我讨教,希望我能指点他
们绕出迷津似的。
我朝市长和市委书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已将对方稳住了。于是他们都趋向
前来,一左一右站在我身旁,各自将一边耳朵凑近话筒,屏息敛气地倾听。
我大声说:“不许你们称我老兄!这是对我的侮辱!你们再给我竖起耳朵听着
——我们会派人按照指定的地点和时间送去赎金的!但你们如果胆敢伤害花旗参枝
子小姐一根毫毛,你们的狗命就得全他妈玩完儿!
市长和市委书记,又一次同时从两边儿向我竖大拇哥。
“您的意思是,由市里出赎金?”
“对!”
“这可不行!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凶尾帮’的弟兄们,是打算狠敲小日本儿
一笔!这年头儿,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嘛!但我们可没打算敲共产党!没
打算敲国家!国家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老百姓用汗水钱积累起来的么?我们
‘凶尾帮’是有宗旨的。我们既不祸国,也不殃民!再者说了,我们知道我们这座
城市的财政的底子,五亿美元的亏空不等于雪上加霜么?兔子还他妈不吃窝边草呢!
那么多下岗的失业的工人兄弟,那么多上不起学的穷孩子,那么多需要救助的贫困
家庭……”
对方越说越来气。越说话越急。越说火越大。说着说着,竟也破口大骂起来。
先骂我连起码的爱国主义都没有。连起码的体恤百姓的心肠都没有。接着骂贪官,
骂污吏,骂倚仗父辈权势窃国的衙内,骂与贪官污吏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巧取豪夺
的暴发户……
总之是在电话那一端骂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骂得我一次次将听筒举远。骂得
市长市委书记脸上都白一阵红一阵的。最后竟骂得那听筒唾沫四溅,仿佛喷水的莲
花头似的。显然,对方的唾沫是顺着电话线传过来的。
我和市长市委书记往后门脸躲避唾沫之际,对方将电话挂断了。
我们三个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他。因为对方的一通破口大骂,并非泛骂而已。
也并非指桑骂槐。重点还是指名道姓地骂的我们三个。我生平第一次被那么狗血喷
头地大骂。我想他们更是。对方历数我和他们权钱交易的种种勾当。痛揭我和他们
的种种腐败丑行以及糜烂堕落的享乐方式。仿佛早就一笔一笔地为我们暗记了一本
帐,终于有了个机会对我们进行一次模拟宣判似的。显然的,对我和本市最高官员
之间的犯罪关系了如指掌……
市长和市委书记看着我的目光,好像很无辜,好像他们原本是廉洁无私两袖清
风的官员,不幸名声受了我的玷污。我心说,老子还觉得自己的名声受了你们的牵
联呐!我又没有当官儿的野心!这年头,不是仅仅因了一个钱字,有哪一个哪怕稍
微有点儿自尊的人,愿与你们这等表面上道貌岸然,动辄满口冠冕堂皇的词句的伪
公仆穿一条裤子啊!
市委书记终于首先省过神来,问我对“凶尾帮”了解多少?
我说“凶尾帮”是由本市一些长了最凶恶最丑陋并且最具毒性、进攻性、杀伤
性的尾巴的男女纠集在一起组成。他们的平均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他们的人
数大约有二百之多。他们由于他们长了最受歧视的尾巴,理所当然地遭到我们这个
以尾巴的等级化分尊卑贵贱的社会的拒绝和排斥。甚至也受到他们的家庭和他们的
亲人的拒绝和排斥。他们是一些被斩断了亲情脐带无家可归的尾巴人。
我问市长市委书记是否知道这样一件事——曾有一名长蟒蛇尾巴的男性尾巴人,
用尾巴缠死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以及邻家的一位女歌星,最终被武警用火焰喷射器
彻底消灭掉了……
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连这一件使全市人一个时期内惊恐不定的事都不知道,
足见他们一向高高在上,耳塞国盲,官僚主义到了何种程度!
我又说正是从那一件事发生以后,他们才纠集在一起的。他们对抗社会,报复
社会,专门袭击长了高级的和极品尾巴的社会名流。致使一个时期内本市人寿保险
业忙得不可开交。
我只顾向市长和市委书记解释,待想到电话时,“凶尾帮”们已挂断了。
我和二伪公仆便都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沉默。那一种沉默持续了很久。他们一
动不动地站着,都以接近白痴似的愚钝的目光望我。他们的目光证明了他们的束手
无策。我有点儿同情他们,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同情他们乃因他们与我的特殊关系
意味着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进一步侵吞和掠夺本市的财富,我还不能不仰
仗他们手中的权利之“协助”。还不能不邀他们一并参与瓜分。道理是那么的简单,
没有他们这号伪公仆的存在,我的财富欲就不能满足;没有我的存在,他们手中的
权力难以直接或间接地“变通”为他们由尊者而富人的财富。当上了“V·文经集团”
总裁以后,我对历史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日理万机的百忙中我挤出精力潜心研究
了中国自有阶级以来的历史,结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中国的尊者们之所以被我们现
在还当尊者纪念着,乃因其言也廉,其人也廉。比如尧舜禹,比如黄帝;近代的比
如孙中山和他的民主革命的同仁;比如毛泽东和他那一代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今人
可以从许多方面指责毛泽东,但毛泽东毕竟清廉。现在的某些伪公仆们则不大相同
了。他们是人之将腐,其言也廉。心之贪极,其言廉极。例如果立在我面前的二伪
公仆,他们对金钱和财富的贪欲,比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只不过他们尚披着
“公仆”的外衣,不敢向我那么放手放脚地大肆侵吞和掠夺。只不过我非是“公仆”,
见钱眼开之际没他们那么多顾忌,不像他们那么虚头巴脑。但我的哪一次获得中没
有他们的份儿呢?我敢忘了暗中提成儿给他们么?我幸灾乐祸也正是由于这一点。
因我常觉得对我而言他们是两个不折不扣的剥削者。他们天经地义地从我手中剥削
去的那一部分金钱,每使我心刀剜一般疼!对这座城市的财富进行的一次次侵吞和
掠夺,那都是处心积虑地充满了极高智慧的举措。不但要变非法为合法,还要堂而
皇之地变,还要巧妙地严严密密地隐蔽了权钱交易的幕后勾结,也就是要最大限度
地掩护他们作为“公仆”的清廉形象,我他妈容易吗我?!而他们一次次从我手中
接过巨款存折,或接过豪华别墅的产权证书以及进口名车的车证时,竟都他妈的那
么理所当然似的。存折、产权证书和车证儿上,一向注明的都是他们的儿子、侄子、
女儿、外甥女、小姨子、大勇子的名字。他们自己一如既往地住在市委大院国家按
照干部级别限定了的公宅里,若用尺子量一量谁都不“超标”。而他们实际上又是
本市许多幢豪华别墅的产权的真正拥有者。他们自己坐的是“奥迪”,而他们实际
上又是本市许多辆“奔驰”、“宝马”、“公爵王”的真正车主。我对他们的依赖
程度和对他们的嫌恶程度是相等的。我对他们的亲爱和对他们的鄙视也是相等的……
“太过分啦!太过分啦!五亿美元的要求太过分了!这是公然向共产党进行讹
诈!
市委书记突然挥舞手臂大声嚷嚷起来。
市长“嘘”了一声,不安地向会客室的门瞟。我悄悄走过去将门关严了。
市长愁眉苦脸地嘟哝:“五亿美元,四十多亿人民币啊!咱们这个小市全年财
政收入的一大半啊!
听他的语调,像是要哭。
我说:“他们在电话里声明,本意并不想讹诈共产党……”
市委书记将脸转向我,手臂又是一通乱挥乱舞:“那他们是想讹诈谁?你说他
们是想讹诈谁?你别光眨巴眼睛!你说呀说呀说呀!”
我觉得市委书记似乎有点儿歇斯底里了。他们这等伪公仆一向如此,平日高高
在上,谈起“客里空”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仿佛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克服不
了的困难摆不平的事情。仿佛先天具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才大略似的。而有
限之极的能力一旦面临挑战性质的大考验,就原形毕露了,方寸大乱了,毫无主张
了。
我避开市委书记的目光,望着市长,卑恭地微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市
长,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们是不是在电话里声明,本意想讹诈的是日本人,具体
讲是花旗参枝子的父亲。否则他们要求是人民币不就得了么?干嘛要求非得是美金
不可呢?”
市长连连点头道:“你没听错。他们的本意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于是我将目光望向市委书记,又卑恭地微笑了一下。此时,对“凶尾帮”那方
那一个既熟悉市长的声音,也熟悉我的声音的人,我已经判断出了可能是谁。而且
我确信我的判断准确无误。于是一个火中取栗的计划迅速在我头脑中孕育成形。这
计划具有极大的冒险性,因而也具有极大的刺激性。是我此前一切谋财计划中最大
也最高级的。成功了,我将摇身一变是真正的亿万富翁。我同时树立起了稳操胜券
的信心。
“你还笑!你还有心情笑!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倒要问问你,你笑什么究竟
笑什么?!”
市委书记不但焦躁,而且恼怒起来了。
市长低声说:“同志,你先别光火嘛!他笑,必有他笑的理由。就是没有什么
正当的理由,他反正已经笑过了,也不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啊!别忘了你我是领导,
领导者在这种情况之下,更应该显得沉着冷静嘛!不要失了领导者的风度嘛!”
我及时向市长投去感激的一瞥。暗想我此前贿赂市长的钱,一向比贿赂市委书
记的钱多一些,看来还是英明正确的。
“我够冷静的啦!够有风度的啦!市长同志,你给我听明白了——如果不能从
‘凶尾帮’们手中营救出华旗参枝子小姐,日本政府将会向我们中国政府追究责任
的!从省里到中央将会对我们逐级问罪的!美国之音正愁没有关于中国的世界性新
闻评三评四呢!咱们二位,在政治上以后也就没戏唱了!
市委书记一步跨到市长跟前,铁青着脸对市长嚷嚷。那番话与其说是阐明利害,
毋宁说是训斥更恰当。
我想我可长了见识了,亲眼看见一位市委书记如何训斥市长了。以前老曹告诉
我,市委书记常常要在地位上压制市长一头,我还始终有点儿不信,果不其然啊!
我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两位父母官,稍安勿躁。都请听我解释我为什么笑……”
市长也迁怒地冲我吼:“别对我解释!他是第一把手。他决定,我配合,你对
他一个人解释好啦!”
市长说罢,走向沙发,一屁股重重地坐将下去,低头吸烟。
我也走向沙发,也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吸烟。
市委书记倒背着手,在我和市长面前急速地踱来踱去,像一只挨过了喂食钟点
的笼子里的虎。
他的身影晃得我眼乱心烦,我不禁大喝:“你他妈别那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坐
下!……”
他一愣,驻足在我眼前,瞪了我片刻,不知为什么,竟乖孩子似的,猫悄地退
向一只沙发,缓缓地无声地坐下了。
我望着他,以他跟市长说话那种训斥的口吻说:“市委书记同志,你给我听明
白了——我笑,乃是因为,从‘凶尾帮’们的话中,我反复咀嚼出了一点点爱国主
义的意味儿!只要他们还有一点点爱国之心,我们就可以充分加以利用。而这正是
我们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线宝贵的希望!……”
市委书记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胡扯!胡扯!他
们有什么爱国主义可言?咹?咹?”
我一拍沙发扶手,又喝道:“混账!坐下!”
他瞪着我呆了片刻,坐下了,安静了。
我感到这个小小的伪公仆,这个庸常的末流政客身上,有一种贱。那是一种必
须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某些特殊的情况之下,以舍得一身剐的,敢于犯上的勇气和
胆量进行一次冒犯才“镇压”得住的贱。我想,那一种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
我这号人,以及别的许多人们惯出来的。在我,是用权钱交易惯他们的。在别的许
多人,是用唯命是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惯他们的。
我瞥见市长以夸张的嘴脸吐出了长长的一缕烟。显然的,我敢于对市委书记犯
上使他心里快感。
我指着市委书记不客气地说:“如果他们没有爱国主义可言,那么你有么?你
的儿女们都办妥了绿卡,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么?谁替他们办妥的?我!我为什么
要替他们办?因为你求我!你都不愿意你自己的儿女们以后生活在中国了,你还妄
谈什么爱国主义!”
他狡辩地嘟哝:“可我的儿女们目前不是还在国内,还在咱们这座城市里,为
‘改革开放’贡献着他们自己的才能么?”
我不禁又拍了一下沙发扶手:“那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在中国,在咱们这座城
市,挣大笔大笔的钱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容易,都简单!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在位,
他们还能利用你手中的权利!他们从银行贷出了多少钱,别人不知底细,我还不知
底细么?我不知底细,你自己还不知底细么?那一笔又一笔巨额贷款都哪儿去了?
都被他们洗成外汇弄到国外去了!银行催债,谁替他们还的?我!我从‘V·文经集
团’拨出一笔又一笔巨款替他们堵的窟窿!”
我又伸直手臂朝他一指:“你给我听明白了,那一笔笔账单我都保存着呢!”
——我向他俯过身去,几乎是脸凑脸地对他说:“我现在还拿你当市委书记看,那
是由我们共同的利益所决定的。可哪一天你若使我忍无可忍了,惹我翻脸了……”
我将手中的烟盒使劲一攥,攥扁了,扔在地上。
市长这时打圆场,调解地说:“算啦算啦,这扯到哪儿去了呢?合理的腐败,
哪位当领导的能不多少沾点儿边呢?咱们的市委书记同志,还是位好领导干部嘛!
没有他的支持,‘V·文经集团’能发展壮大得这么迅速?尾巴系列行业,能成为我
市的支柱行业么?”
我将目光转向市长,冷笑道:“你别装好人儿。你那些贪赃枉法的破事儿,我
今天就不往外兜了。给你留点儿情面。现在,我们来谈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正题!”
于是他们都同时向我俯身,近距离注视我,都装出极其虔诚的样子,仿佛不论
我有何主张,对他们都意味着是指示,他们都会言听计从。那一时刻,我心理上非
常优胜,觉得我和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转变了,我成了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似的。
我往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以启蒙者的口吻说:“据我看来,我们这座城市
的经济形势是这样的——尾巴经济的发展势头,虽方兴未艾,但已显出种种虚假繁
荣的迹象。泡沫一灭,水落石出,一个大的,也许还是很漫长的经济萧条时代,就
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那时,我们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包括你,你,和我自己在
内,都将受到它的严重威胁。我是尾巴经济的始作俑者,对这一点我的分析和估计
绝不会错。你们二位对这一点有什么疑义么?”
市长英雄所见略同地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对,完全正确啊!一想到这一点,
我夜里常常为老百姓愁得睡不着觉!”
我心说,你要是为老百姓愁才怪了呢!你愁是因你的灰色积累还不够多,还不
足以使你具有处变不惊的安全感。
市委书记说:“是啊是啊,我也整天替老百姓忧患着呐!可咱们的当务之急是……”
我竖起手掌制止了他的话。
我说:“不错。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固然是当务之急。但那也不能孤立地
来谈。你、你、还有我,咱们三位,各自从尾巴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了多少利益,
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你们二位的利益是一斤对八两。我分享到的利益比你们多些,
但也多不到哪儿去……”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从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他们又哪里会相信我
比他们“多不到哪儿去”呢?
他们不相信,证明他们虽然无能,但毕竟还不是傻瓜。只要还不是傻瓜就好。
还不是傻瓜就可以被收买和利用。就能继续合作到一块儿去。这年头,凡聪明人,
都好收买,都好利用。只要收买成功了就能充分利用之。越聪明的人,越好收买,
越好利用。因为越聪明的人,对钱的伟大和深刻的能量认识得越全面,也就越难以
抵御钱的魅力的诱惑。而傻瓜如果傻到根本不知钱为何物,你反倒拿他毫无办法了。
我燃着一支烟,吞吐两口,从表情到语调,尽量推心置腹地说:“我们从尾巴
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的那点儿利益,如果兑换成美元的话,也不过就各自几百万是
吧?几百万美元,就够我们的晚年,以及我们的儿女,我们儿女的儿女们以后过无
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么?”
市长说:“是啊是啊,几百万美元,那才哪儿到哪儿啊!将来咱们要是到美国
去定居,总不能住贫民窟吧?可在美国的某些大城市里,买一幢像样的房子就得一
二百万啊!……”
列位,你们听一位市长说这种话,你们的思想感受将会是很复杂的。可惜你们
并没有机会当面听到他们说这种话。没听到过好,听到了,你原本很爱国的,你的
爱国心肯定就会被他们的丧气话严重腐蚀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是很爱国的,自从和
他们一次次大搞权钱交易的勾当,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爱国了。我的心已经变得
只为一个字激动了。那个字便是钱字。真的,其实不是我使他们变得不可救药了。
而是他们使我变得不可救药了。
市委书记接着市长的话说:“那我们可怎么办呢?那我们可怎么办呢?你有何
高见你就开门见山吧!”
这会儿,“当务之急”对他而言似乎已经不是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了,而
是如何拯救自己了。
我又吞吐了两口烟,将一切表情全都从脸上打扫干净,单刀直人地说:“坏事,
有时候的确是可以变成好事的。汹尾帮’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这对我们三个人
来说,当然是一件坏事。倘花旗参枝子小姐性命不保,我们三位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但绑架还只不过是此事件的开始嘛!现在我有一个较成熟了的计划,不但能万无一
失地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还能使我们三位各有一笔数目极其可观的人项,而且
是外汇。将按我们的要求,万无一失地存人瑞士银行。”
他们对视一眼,又向我俯身,都作洗耳恭听之状。
我低了声音说:“第一,你们二位联名,以官员名义,致电花旗参枝子小姐的
家人,据实相告,她已经在我们这座城市遭绑架了。第二,电中申明,责任并不在
我方,而在花旗参枝子小姐自己。因为她自己有意隐瞒了她的特殊身份,是以普通
旅游团成员的身份来到我们这座城市的。事后从未要求,甚至从未暗示我们须对她
的人身安全施行一级保卫。如果她预先要求,哪怕仅仅是暗示,我们完全可以对其
实行一级保卫的。那么绑架事件不可能得逞。第三,她自己不应在公开场合轻率地
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尤其在没有人身保卫的情况之下不应该那样。所以说责任在她
自己。第四,绑架既已成为事实,那么只有暂时满足‘凶尾帮’的要求为上策——
速向瑞士银行存人一亿美元,并速派人将密码存据交给我们。具体地说,是交给我……”
“交给你?”——市长沉吟起来。
“对。因为从现在起,我的身份是‘花仙子行动’总指挥。也就是营救花旗参
枝子小姐的行动的代号。”
“那么,谁承认你是营救行动总指挥呢?”
市委书记注视着我的眼睛眯了起来。
“首先是您啊!您必须承认,您只能承认,您现在就得承认。因为只有我才有
大智大勇担任总指挥。大约也只有我才肯率人出生人死地去营救。汹尾帮’可不是
那么好对付的!……”
“‘凶尾帮’不是索要五亿美元么?”
“那是他们开的价位。他们将一美元也得不到!我们不过是打着他们的旗号,
实际上那一亿美元将都属于……”
“属于你?”
“不。我没那么贪。属于我们三人。五亿美元太多了。一旦使花旗参枝子小姐
的家人感到为难,感到有压力,事情的结果也许就会走向反面。那么我们也将一美
元都得不到了!一亿美元对于资产相当于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大银行家实在算不了什
么。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拨人瑞士银行的……”
“可,为什么密码存据一定要交给你呢?”
“那么交给谁呢?交给你么市长?那么我和市委书记将担心你独吞。交给你么
市委书记?那么我和市长也会产生同样的担心。无论交给你们两位中的哪一位,我
都不会真的去出生人死。万一我将花旗参枝子小姐营救了,而你们合谋了将我那一
份儿也吞了呢?我肯于冒生命的危险去出生人死,为的可不是体现什么英雄本色!
所以,既然将要出生人死的是我,那么价值一亿美元的东西也只有交在我手里才公
平。”
“你……你色不是成了变相的雇佣者了么?这不好吧同志?此事关乎中日关系,
关乎国家形象,关乎国际影响,还是要从大局着眼才对吧?不要金钱观念那么重嘛
同志!……”
市委书记在向我提出了一个个疑问之后,又如以往似的,诲人不倦地唱起高调
来。
“是啊是啊!金钱观念这么重的确不好。很不好。那我们不是和‘凶尾帮’也
没什么区别了么?刚才我和市委书记同志还主动表示要介绍你入党来着!……”
市长也赶紧鹦鹉学舌地附和起市委书记的话来。
我沉下脸,冷冷地说:“党我愿意人。但钱的问题上我也绝不含胡。鱼与熊掌,
我都要。非逼我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的话,那我要钱。党对我这号人不可能养一辈
子。但钱能养我一辈子。还能养我的子孙后代!”
“可……可你怎么能使我们……不担心你自己独吞呢?……”
市长犹犹豫豫地问完这一句话,脸红得什么似的。
绕了半天圈子,原来这才是他最想问,也最希望获得到一份保证的话。毕竟是
公仆,尽管伪,可心里贪惦着钱的时候,还是要比我这号人有点儿廉耻。否则何至
于脸红呢?我这号人是彻底的不堪救药了。我一被他们腐蚀,就比他们更贪十倍了。
我的脸皮已经变得比城墙拐角处还厚了。
我干笑了两声之后说:“信任啊同志们!你们只要充分地信任我,就不会对我
存什么担心了么!我以我高贵的人格发誓,你们各自那一份儿应该是多少,我一分
也不会少分给你们的。”
“那我们各自那一份儿究竟多少呢?”
他们几乎同时这么问。问得我一愣。因为我只不过企图最后利用他们一次,得
手后出境,从此隐姓埋名去过富人生活。
我试探地反问:“你们各自一千万,怎么样?”
他们相互看看,身子都往沙发上仰去。我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类似于被侮辱被伤
害的表情。我同时也感到自己被侮辱被伤害了——显然,我之高贵的人格,他们是
不打算表示欣赏的了。
“各自一千一,怎么样?……”
他们脸上都浮现出了冷笑。
列位,我所总结出的经验是——在金钱的问题上,他们这等贪官,有时是比黑
社会还黑几分的。黑社会之间分赃,往往还讲论功行赏“按劳分配”的原则。他们
这等贪官,内心里却永远企图拿大头儿。仿佛光凭他们手中的权,就足以理所当然
地是任何一种金钱分配关系中的资格绝对优待者。比如在这件我和他们需要进行
“合作”的事情上,他们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将给花旗参枝子小姐的家人去一封公
函,外加委任我为“花仙子营救行动”总指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连那一份公
函都不必他们亲自动笔。那是秘书们的事。他们只消过目,最多改改个别词句罢了。
也许还一个词句都不用改。可是分明的,一千一百万美元他们竟嫌少!我承认,是
我把他们“惯”坏了。是我渐渐地将他们的胃口撑大了。用俗话说,我真有点儿自
作自受呢!
我咬咬牙,狠狠心,让步了:“各自一千二百万,否则此事拉倒!”
市长说:“各自两千五,而且此事不能拉倒!营救总指挥你是当定了!情愿也
得当,不情愿也得当!非你莫属!否则撤销你‘尾文办’主任和‘V·文经集团’总
裁的职务!还要对你进行立案审查!”
他每句话都说得板上砸钉,听来毫无商量余地。
我讥消地问:“审查我什么问题?审查我经济问题么?那好啊!我一定如实交
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么!”
他冷笑道:“放心,绝不审查你经济问题!你嫖娼、你吸毒贩毒、你制假、你
逃税、你利用职权大搞色情文化和色情商业活动、你与各种黑社会组织都有暗中的
勾结,你经常散布诽谤当局攻击社会的煽动性言论!以上等等诸罪,加起来够判你
无期徒刑的!那你就在监狱里过完下半辈子吧!当君子不说假话,向你透个底,你
以上诸罪的充实证据,都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什么时候想叫你完蛋,你就……”
他抬起一只脚,将我刚才为了威胁他们而攥扁了扔在地上那半盒烟,恶狠狠地
踏在脚下。
列位,亲爱的列位读者请君呀,他们多么的阴险歹毒啊!我是在与狼共舞与狼
共舞哇!我虽然先富了起来,虽然积累下了一点儿个人财富,可我容易吗我?我整
天都在提防着他们趁我不备对我下手啊!又须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他们,又不得不与
他们“合作”,其实我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呀!
我佯装屈服地低声下气地说:“在你们眼里,我已经五毒俱全了,还算是什么
君子呢?”
他微笑了:“两千五,这是个大前提。在此大前提下,只要你成功地营救出了
花旗参枝子小姐,就不但是君子,而且可以是本市的英雄。我们甚至还可以用你的
名字命名一条街道,或某广场,由你选择。”
“你们是谁?”
他朝市委书记瞟了一眼,笑而不答。
我明白了,在关键的时刻,关键的问题上,他们一向沆瀣一气。一向是一伙儿。
刚才我还觉得他比市委书记对我仁义点儿。我真傻啊!此前我还一向认为我们是
“同一战壕的战友”呢!我多天真烂漫啊!却原来只他们之间才“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们甚至预先无须沟通,无须暗示,就能做到同仇敌汽,枪口对外起来。在许多次
分钱之时,他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而我都稀里糊涂地成了他们一致地枪口
对外的敌人!但此次钱还没真正到手哇!“生辰纲”还没劫成呢!晁盖哪里去了?
公孙胜哪里去了?阮氏三兄弟哪里去了?刘唐哪里去了?难道时代再也不产生水浒
里那种肝胆相照的义兄义弟了么?难道中国现时代只剩下我这么唯一的一个“智多
星”吴用式的人物了么?豪杰归来兮!胡不归?我胸中顿时涌出一种大的悲枪和孤
独……
一我知道你内心里究竟怎么打算的。营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全世界任何国
家随你去。我们不但放行,而且协助。那么这将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你
若是自作聪明耍什么花招,那可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而你要是慷慨大方些,我
们将会非常非常怀念你的。”
我困兽犹斗,呻吟般地说:“一千三!”
“二千五!”
“一千……一千四,……”
“二千五!”
“一千五!这是我最后的退线!你们等于在用刀剐我你们明白么?再多一分我
也不让!……”
我也忍不住叫嚷起来。
列位,看来我将他们估计得太低了。前边我说过他们贱。说过用敢于“犯上”
的大无畏姿态,有时是可以将他们的贱“镇压”住的话。显然,这一招并不是永远
很灵的一招。
“你叫嚷什么?!……”
市长眼中投出两束锐利的目光,我身一缩,不敢吭气儿了。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中国谁怕谁?明摆着,是我这号才干加骗术加贼性的人怕他们,而不是他们怕
我。因为,道理是如此的简单,只有他们允许我这号人滋生和存在,我才能够滋生,
我才能够存在。不管我自以为已经强大到什么程度了,只要他们想铲除我,都会轻
而易举地将我铲除掉。正应了那句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而他们之所以
还不想铲除我,只不过因为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种仅仅靠金钱粘在一起的关系。但
这种关系体现在我这一方面是很脆弱的呀!他们铲除掉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心慈手软
的呀!像我这号人正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滋生繁衍着。他们完全可以再物色另一个
我嘛!
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叠放腹部,仿佛一直在小睡的市委书记,终
于睁开了眼睛,终于坐直了身子,终于缓开尊口了。
他以不文不火的语调说:“都别小孩子似的了。现在,由我来郑重决定吧!二
千四百五,谁再多争一个字,谁就等于无理取闹了。我不能容忍在讨论严肃又严峻
的事情时无理取闹。”
“这……”
我口中刚轻轻吐出一个字,他斜眼朝我一瞪,威严地“嗯”了一声。
我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但我的心在抽搐,在淌血!半个亿的美元啊!就这么
天经地义地归他们了呀!而我接着却将去赴汤蹈火出生人死去玩命!
“时间不早了,我看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拟一份营救行动计划的
周密报告,明天一早亲自送给我!从现在起,你的身份就是行动总指挥了。营救只
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唯你是问!……”
他说罢立即站起,看也不看我一眼,一位君王似的傲然从我面前踱过,径直朝
会客室的对开门走去。
市长也随即站了起来,拍拍我肩,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好好干,重
任拜托了。
列位,你们看,他们就是这等样儿的伪公仆!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儿他们躲得远
远的,火中取栗峭壁摘桃他们却很有一套。失败了,我将成为替罪羊;成功了,是
他们部署英明。光荣大半儿归他们,归我的只能是一小半儿。
他们一前一后刚走至门前,门开了,高大美丽的史密斯小姐神秘兮兮地闪了进
来。
“哈喽,你们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而且,全都录下来了!”——她一手举着小
小的录音机,笑得灿烂又无耻。
市长和市委书记都呆住了。他们愣愣地瞪了史密斯小姐片刻,几乎同时将头扭
向我。仿佛史密斯小姐的出现,是一个与我有关的阴谋。
我不待他们有所吩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豹子般迅猛地扑向史密斯小姐,一
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小小的录音机。由于没能及时收住冲力,我跌倒在地。
万万未料到,原来史密斯小姐竟会讲中国话,而且讲得贼溜儿!这洋婆子真他
妈的善于装相儿,刚才将我们都骗了!
我虽然跌倒在地,但手里却紧紧握着录音机。录音内容一旦外泄,那就是丑闻
大曝光哇!他们二位的仕途与我无关,他们身败名裂那是活该!但我和他们是拴在
一起的蚂蚌啊。唇亡齿寒,他们完了,我的倒霉日子不是也紧接着就到了么?
史密斯小姐拍起手来,低头瞧着我,欣赏地说:“OK,你的动作优美极了!你
应该加入中国足球,那么你们中国足球队成为世界强队就大有希望了!”
我顾不上理睬她,将录音盒盖掰下,抠下录音带,挑出磁条,一阵乱扯乱拽。
磁条堆了一地,我想我当时一定像一条大吐黑丝的蚕。
史密斯小姐又拍手笑道:“我们美国有一个杂耍节目叫小丑与绳子,你是在为
我表演这个节目么?”
市委书记亲自将我从地上扶起,悄悄表扬了我一句:“急领导之所急,你做的
完全正确!”
市长则凛言厉色地正告史密斯小姐:“不管您心里揣的是多么卑鄙的动机,看,
它现在已经彻底破产了!”
高大美丽的美国女人一晃她那一头浓密的金发,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俏皮的冷笑:
“不见得吧?”
而我此时已将磁条拢起,塞入了摆在墙角的一只大瓷花瓶里,只露在瓶外一少
部分。我按着打火机,点燃了那一少部分。像无数条小火蛇仓皇地纷纷地往瓶里爬
似的。顷刻,瓶内腾起一股火苗。熏人的塑焦味儿顿时弥漫在会客室的空间。
市委书记的嘴角也浮现了一抹冷笑,也笑得相当俏皮,又俏皮又有些捉弄的意
味儿。
他得意洋洋地说:“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您仍认为不见得么?”
史密斯小姐说:“Yes!”
于是,不知怎么一来,她身上发出了我和二位伪公仆刚才的话语声:
“一千五,”
“一千……一千四!……”
“二千五!”
“一千五!这是我最后的退线!你们等于在用刀剐我你们明白么?再多一分我
也不让!……”
“都别小孩子似的了。现在,由我来郑重决定吧!二千四百五,谁再多争一个
字,谁就……”
市委书记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的声音,制止!制止这声
音!……”
市长指着史密斯小姐说:“她身上还有录音机,快搜她身!”
史密斯小姐耸耸肩,向上举起双臂,做出很乖很顺从的可爱模样。
她表示欢迎,我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但我将她的衣裤上上下下仔细摸索了一
遍,却并没搜出另一只录音机。
市委书记的声音还在从她身上发出着。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嘟哝:“没有,没有哇!”
市委书记双手捂耳,跺着脚大叫:“制止!一定要制止!哎呀这声音使我的头
疼死了!
他由捂着耳朵而抱着头,弯着腰原地团团转,仿佛被唐僧吟紧箍咒的孙悟空那
么痛苦。我心生恻隐,将他推向一只沙发。结果他一头扎向沙发,双膝跪在地上,
一边不停止地用头撞沙发,一边哀衷地呻吟着说:“头疼!头疼!
市长又指着史密斯小姐的双脚说:“录音机肯定在她高跟鞋跟儿里,微型的!”
史密斯小姐倒主动,自己脱下了高跟鞋,一只又一只扔给我。
我将她两只高跟鞋的跟在窗台上磕掉,用门夹了几次,夹扁了。可我们的话语
声还在从她身上发出着,并且是从头播起:
“二千五!
“一千……一千四!……’,
“头疼,头疼,消灭……消灭我的声音……彻底消灭!……”
“我看见她刚才按她的衣扣来!她的衣扣都是微型录音机!……”
我冲到史密斯小姐跟前,将她的衣扣一颗接一颗全都拽下来,打开窗子,抛到
窗外去了。窗外是一片小湖,我探身看时,扣子都沉下水底。
我们刚才的话语声终被“消灭”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张之中出了一脑门子汗。
我刚掏出手绢要擦汗,史密斯小姐开口了。
她说:“别以为那几颗扣子是什么微型录音机,它们根本不是的。我才是。我
本人,我的身体,才是一台美国造的,世界上外型最美观的录音机。也是世界上最
高级的录音机。我可以将一对儿蚊子做爱的声音录下来,再扩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
播放出来。这也就是说,只要我往马路上一站,只要我想那样,我的身体就好比一
千只高音喇叭,那么全市每一个人都将听到你们分赃的密谈!……”
我和市长呆瞪着她,都将信将疑。
市委书记也扭头望向她,有点儿英雄气短地说:“你……你企图达到什么目的?”
她鲜廉寡耻地说:“我也没什么恶劣的目的。你们中国有句话,见面分一半儿!
我要那一亿美元的五千万!”
“什……?!……”
市长的眼白顿时充血,红了。他向她呲出牙齿,仿佛会变成一只狼,扑倒她,
咬断她脖子。
我一步跨到她跟前,将嘴凑近她那张得意的脸大叫:“休想!休想!休想!……”
读者诸君,对于男人,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只要她觊觎我们的钱达到了一半
儿的程度,那么她再漂亮在我们眼里也变得丑陋了不是么?
愤慨既生难消,我退后一步,不禁地举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美帝
国主义!……”
市委书记乱了方寸,原地旋转着身子不停地嘟哝:“这……这这这……这不反
美行么?这不反美行么?……”
史密斯小姐却依旧盈盈地动人地笑着,仿佛我们是在和她演一场戏,而她是主
角儿,是一位不管受到怎样的诅咒都不生气的天使。她竟不要脸地开始脱起衣服和
裤子来。脱得只剩下乳罩和三角裤儿。于是她白皙的苗条又丰腴的胴体呈现在我们
面前,如一尊裸得不彻底的雕像。她摆了个优美的姿式,仅以一根细长的手指的指
尖儿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玉胸,结果从她的身体里又“播放”出了我们刚才的谈话
声。
她自我炫耀地说:“看到了吧?我不骗你们。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播音
按键。我们‘美国之音’引导世界新潮流!……”
我见硬的不行,赶紧换软的,从地上抓起她的衣服裤子往她手里塞,一边以哄
小孩儿般的语调说:“亲爱的,亲爱的史密斯小姐,快穿上,快穿上!这要是闯进
一个人多不雅,以为你这个美国女人企图靠色相诱惑我们三个中国男人呢!我们可
都是洁身自好珍惜名誉的中国男人呀!我们经不起这等误会!……”
史密斯接过衣服,一边不慌不忙地穿一边说:“我也经不起。你们‘改革开放’
以来,一向都是你们中国的美女诱惑我们美国的男人,要是遭到了反过来的误会,
我们全体美国人都会指责我丢尽了美国的脸。”
我说:“是啊是啊,亲爱的史密斯小姐,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我最亲爱的史密
斯小姐啊,你要半个亿的美金干什么呢?你们美国多富哇!我们中国多穷哇!你们
是发达国家,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你敲诈我们太不仗义了啊!于心何忍呢?你这么
漂亮,本身就是通用金卡,无限资产么!你回国去傍一位大款,不是很容易地就成
亿万富婆了么?何必敲诈我们区区五千万美金呢?……”
史密斯刚穿上衣服,还未穿上裤子。她将裤子一抢,裤腿儿缠在她手臂上了。
她那只手往腰间一叉,将另一只手友善地搭在我肩上,郑重而又有几分嘻皮笑脸地
说:“梁,你错了。我们美国女性,是世界上最主张经济独立的女性。傍大款多让
人瞧不起?自己有机会挣五千万美元,为什么要坐失良机?”
“你……你明明是敲诈我们,还厚着脸皮说挣?”
“敲诈多难听!还是说挣体面。非说敲诈,你们他妈的不也是敲诈行为么?我
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你们中国人也不喜欢日本人。我们共同挣日本人的钱,你
们应该欢迎我的人伙才对嘛!”
我见这美国娘们儿软硬不吃,胸中又腾地冒起火来。
我从肩上拨去她的手,回头望着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了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眼中
嗖嗖冒着阴森冷气,低声然而咬牙切齿地说:“我看,把这美国娘们儿弄死算了。”
他们听了我的话,不禁地对视。我想,不经他们许可,我是不能擅自对史密斯
小姐下手的。那么一来,一切罪责不就会全由我自己承担了么?他们再堂而皇之地
将我宣判了,处决了,一亿美金不是都成他们二人的了么?我才不擅自下手呢!我
才不那么傻呢!我一定要经他们点头同意再下手。他们点头同意了,我之杀人灭口,
就等于是“落实指示”。其后的正当理由,他们也少不了须和我共同编造。而且由
“官方”解释起来,一般总能解释得通。积我之宝贵经验,凡谋私利,凡做坏事恶
事,最好拉上几个他们这样的伪“公仆”式的贪官。罪行与他们发生了关系,即使
为了他们自己的“清白”,他们也不得不鼎力开脱于法网之外。有了他们的保护,
我这号人才有安全可言。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杀人灭口非同儿戏,要他们许可了。
起码得给他们几分钟思考时间。为了防止史密斯小姐在这几分钟内夺门而逃,我退
后数步,把守门旁,目光注视着史密斯小姐的一举一动。
史密斯小姐却丝毫也没显出惊慌的模样儿。她仍不穿上裤子,转而从容不迫地
坐在沙发上了。她将手从裤子的缠绕中抽出,将变成了礼帽形的裤子轻轻住头上一
放,表演平衡的个裸腿美人儿似的,头不偏颈不转地吸起烟来。
我望着她那两条架成“二郎腿”的修长美腿,心中邪恶之念顿生,暗想先奸后
杀先奸后杀不奸白不奸!
此际但听哧啦啦啪嗒嗒一阵响,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臀后,分别有大尾剑尾破裤
而出沉重落地。市长落地的尾巴是光溜溜粗且长的尾巴。市委书记原来的变色龙尾
巴变成了剑尾恐龙那一种甲骨尾巴。也就是与鳄鱼尾相似但比鳄鱼尾多出些三角利
刃那一种尾巴。以他们的身份,本该生有极品级的尾巴才体面。可命运似乎偏偏要
与他们作对,偏偏使他们都生出了与他们身份相悖的丑陋而可怖的尾巴。为了不因
尾巴而损害他们的“公仆”形象,我曾高薪聘任王教授专职从事“隐尾灵一号”的
研制。王教授就是前几章写到的那位可敬的精神病王院长。他已经彻底放弃“XF”
元素的研制了。因为幸福之微粒虽然经由科学的方法证实是的确存在着的一种物质
微粒,但是太稀少太稀少了!收集到足以作为批量生产的原料那么多,是太难太难
了!且“XF”元素乃是从幸福之人的体内挥发出来的。如今真正称得上幸福的男女
实在有限。所以王教授也就是王院长的伟大研制项目只能搁置。不过他研制“隐尾
灵一号”的工作却卓有成就。目前此中国神药已在本市铺开销售网络,日销售额创
本市各类商品销售之最。长尾巴有长尾巴的优越之处,某些场合下也有长尾巴的不
便之处。尤其对于不幸长了丑尾凶尾的男女,某些场合很需将尾巴隐去。比如市长
和市委书记接见史密斯小姐的场合,比如他们和妻子同床共枕时。接见之前,我亲
眼见他们都是服了“隐尾灵一号”的。每粒隐尾灵功效一小时,他们各服了两粒。
而此刻还不到一小时,他们的尾巴怎么竟不甘被隐而沉重落地了呢?!我一时目瞪
口呆,不知所措。两条丑而凶的庞然大尾,乍一落地,散发着一股难闻腥气,狰狰
扭动不止,腥液搞得地上一片湿漉漉粘乎乎的肮脏。拧动得它们的主人前仰后合站
立不稳……
我缓缓转头,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以为她会被骇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栗瘫在
沙发上动弹不得,岂料她镇定无比,红唇微启,吐出一串飘悬的烟圈圈,悠悠地说:
“少跟我来这套。我才不怕你们的东方邪术。”——她迎住我目光,又说:“想杀
我灭口?还想先奸后杀?用你们中国话讲,你也只能过过这种卑鄙的念头瘾罢了。
日本大银行家的女儿下落未明生死不卜,你们又谋杀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将怎么
向国际社会交待?又将怎么给你们本国当局一个解释?……”
我指着她厉喝:“住口!今天不管你说什么也必死无疑!除非你不再进行敲诈!”
——又冲市长和市委书记喊:“快用你们的尾巴缠她!快用你们的尾巴拍她!缠死
她!拍死她!……”
他们却都跺着脚冲我嚷:
“药,药,……”
“隐尾灵一号!隐尾灵一号!……”
我下意识地一摸兜儿,摸到了一个小瓶儿。我总是随身带着“隐尾灵”。幸而
今天也带着。我赶紧掏出小瓶,倏觉自己骶骨那儿一阵锥疼奇痒,明白自己的尾巴
也要出来掺和掺和热闹了。赶紧拧开小瓶盖儿,先倒了两粒“隐尾灵”在自己手心,
顾不得寻一杯水送,捂入口中,干吞了下去。感觉到两粒药顺着食管徐徐滑下,骶
骨那儿的锥疼奇痒顿消。王教授万岁!“隐尾灵”就是灵!——列位,请记住我们
的广告词:一小时无尾的感觉,只需小小一粒!
市长和市委书记却已在那儿大光其火。
一个指着我训骂:“混蛋!你怎么一事当先只顾自己,不顾领导?!”
另一个可怜兮兮地向我伸着一只手乞讨:“瓶里还有吧?还有吧?还有就快送
过来呀!”
我大步奔过去,不待分药给他们,市委书记竟夺去了小瓶,仰起头便欲往口中
倒。幸而我反应灵敏,复将小瓶夺在手里。
我提醒道:“您忘了您明天还要出席万人比尾游园活动呀?到时候尾巴被隐住
了长不出来,您怎么在尾巴公众面前亮相?两粒就可以了!”
于是我倒了两粒药在他手心。
市长心急地说:“千万给我留一粒儿,千万给我留一粒儿!……”
他们也和我一样,顾不得寻杯水送,都迫不及待地将药捂入口中干吞强咽。片
刻,两条丑而凶的庞然大尾在我和史密斯小姐的默默注视之下,迅速萎缩,直至消
失在他们臀后。
史密斯小姐掐灭烟拍起手来。
“刚才怎么回事?”
市委书记猛一转身怒视着我。
我懵懂地嘟哝:“什么怎么回事啊?”
“你不是让那位王教授为我们做过特别手术了么?我们原先的尾巴不是被切除
了么?我们不是已经被移植过极品级的尾巴了么?刚才我们原先的尾巴怎么又长出
来了?隐尾灵怎么也不灵了?你亲眼看见我们都服过的,药效怎么维持不到一个小
时了?!
市长从旁大声质问。
“这……这……”
我更加懵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市长一手抓住我一只手,冷冷地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搞清楚!限你二十
四小时内给我们个解释!否则我将下令禁止继续生产‘隐尾灵一号’明白了么?”
我急说:“市长,即使我二十四小时内不能给你们个解释,我相信您也不会真
的做出那么不明智的决定!别忘了不久以后‘隐尾灵一号’的股份就要上市,广大
尾巴公民炒股的热情被宣传鼓动扇得十分高涨!药厂也有你们各自百分之十五的股
份!而且您外甥是全市销售总代理!还有您,市委书记,您有那么多三亲六成在药
厂任高级管理职务,药厂一旦倒闭,您那么多的三亲六戚不就失业了么?药厂一旦
倒闭,您们二位,不是也将由股东变为股债人了么?……”
我忽然心生一计,将小药瓶举在眼前细看了几秒,以权威的口吻又说:“至于
‘隐尾灵’为什么会失灵,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回答你们,这一瓶是假的!”
其实我看出……不,其实根本无需看便可以断定它不是假的,而是真的。我早
已下达过极开明也极英明的指示——一旦发现造假者,不打击,要“收编”。发现
一个,“收编”一个。难道造假不也是一种“技长”么?难道造假的水平很高不也
是一种能耐么?我们发现能人。收编能人。重用能人。充分发挥他们的一技之长。
使他们的造假公开化,合法化。发给他们较稳定较优厚的工资,而我们坐收利润。
合法化的造假难道还是造假么?可以这么说,市面上销售的每一瓶“隐尾灵”都意
味着是我们的利润的增加。既然如此,当然都是真的!
经我那么一回答,市长和市委书记的火气果然都消了些。但是也都仍有几分悻
悻的。他们嘟哝说这像什么话?市委市政府的医务所居然开出假“隐尾灵”,是可
忍,熟不可忍?“隐尾灵”是名牌么!创出一个名牌是多么的不容易?而毁掉一个
名牌又是多么的简单啊!于是命我严查严办,坚决予以扫荡,不得心慈手软。
我自然喏喏连声。一时的,我和二位伪“公仆”,都将史密斯小姐的存在忘了。
“怎么,你们还不动手杀人灭口么?”
直至她朗声说出这句话,才又提醒了我们应该快刀斩乱麻地对付她!当务之急
已经不是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了,而是如何对付这个美国娘们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此刻却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们先后坐在史密斯小姐对面的沙
发上,然后和颜悦色地请她穿上裤子,表示希望与她好好商量。
史密斯小姐穿裤子的时候,市委书记以非常之诚恳的语气说:“亲爱的史密斯
小姐,我们三位嘛,都是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的信徒……"
史密斯小姐立刻以郑重的口吻声明:“我不是。我拥护资本主义,反对共产主
义!”
市委书记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您误会了。我说我们三位,并没包括您。我
指的是我自己,还有他,再加上他,我们这三位中国人。据我理解,所谓共产主义,
其实也就是一种主张有钱大家一块儿挣的主义。我想,我的理解,完全可以代表他
们二位。”
于是我和市长点头不止。在谈主义方面,我在市委书记面前一向佩服得五体投
地。想必市长内心里也是自叹弗如的。谈主义是市委书记的专业嘛。他是位挺称职
的专业人才。在我看来甚至是位相当优秀的专业人才。
史密斯小姐穿上了裤子,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市委书记,作出洗耳恭
听的样子。
市委书记接着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亿美金等待我们去挣。不挣白
不挣。既然史密斯小姐也要参与,我们举双手欢迎。但是,共产主义有另一条原则,
那就是多劳多得,按劳取酬。不知史密斯小姐,打算为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尽些什
么力?……”
史密斯小姐歪着头想了想,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条计策来。我和市长和
市委书记听了,不禁的都道:“妙计妙计!”
于是我们达成一项君子协议,营救成功,一亿美元到手之后,四人均分,每人
两千五百万。
诸位,我坦率地承认,与他们达成协议之时,我内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的。
因为,史密斯小姐的加入,实际上并没减少二伪“公仆”将从那一亿美元中的所得。
减少了的是我!而且减少了一半儿!他们等于从我的所得中劈出了一半儿,拱手相
送给史密斯小姐。什么君子协议,纯粹是小人协议!但,史密斯小姐的计策又确实
高,确实是妙计。无她相助,我自思难以单枪匹马成功地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
倘不成功,凭什么理由瓜分一亿美元?我只有顾全大局。只有委屈求全。
我为金钱与“狼”共舞。
此“舞”翩翩,终生不悔……
从我的“劳斯莱斯”车内向外望,夜晚的街道似乎比白天更繁华。多彩的霓虹
灯四处闪耀变幻,商场、饭店、歌舞厅的对开门或旋转门,将一批批男女吸引进去。
那些门仿佛一处处洞穴,人仿佛是水。而水,不往洞穴里流淌,又能往哪儿去呢?
在所有的霓虹灯广告中,十之六七是尾巴服务和尾巴商品的广告。也顶数与尾
巴相关的行业的广告,最为夺目,最为气派。“美尾歌舞厅”的霓虹灯广告,每字
竟三层楼那么高。一般公民是没资格人内娱乐的。人门要验看尾巴品级证书。门卫
验看证书的认真态度,不亚于海关工作人员验看护照。只有尾巴够得上高级的男女
人士,才有资格凭证书人内。每份证书上,都有我的亲笔签字。尾巴够得上高级的
男女人士,每人每次可带人一名尾巴一般化的亲朋好友。只许带人一名。我们对于
尾巴高级的男女人士实行这样的优待,乃是缘于如下考虑——让尾巴一般化的人们
开开眼界,刺激起他们对于拥有一条高级的尾巴的追求心理。长有高级的尾巴固然
幸运。没有也不必丧气。没有就多多地去挣钱嘛!钱多了,可以将丑尾劣尾凶尾动
手术切除,移植一条够得上高级的漂亮的迷人的尾巴嘛!只要人人都将尾巴当成物
质生活的质量和社会地位的标志来对待,那么人人便都将为一条高级的尾巴而奋斗
而拼搏,那么尾巴经济不是就会一直地高速发展持续发展一直地繁荣昌盛下去了么?
“美尾歌舞厅”的高台阶下,不知为什么,这一个夜晚聚集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夜
晚都多。我本以为经过白天的那一场骚乱,这一个夜晚此处会冷清些。看来我想错
了。尾巴经济尾巴文化所带动起来的尾巴消费新潮流,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涨。
聚集者几乎全都是女性。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也是如此。她们的年龄在十六七岁到三
十五岁之间。每每也有十四五岁的少女混迹其间。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如果不是
那种仍漂亮着仍有魅力的女人,一般都有自知之明,并不热血沸腾地到这儿来寻欢
作乐。尾巴毕竟只不过是尾巴啊,尾巴再高级,也抵消不了女人本身的珠黄色衰啊!
另有专为她们所提供的消遣之处。那种地方叫“夏娃之尾俱乐部”。其招待员皆四
十岁以上外貌尚佳受过斯文训练的男士。他们的温情脉脉的周到细致的服务,使去
过一次的“夏娃”们必定还想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至于那里都有些什么项目的
服务我不便对诸位直说。我只能这样告诉诸位,女人从精神到肉体的一切享受需要
快感需要,那里无不满足之。那里每月都向我“V·文经集团”上缴数额令我惊喜的
利润。真他妈的邪门,我们这座城市也没有另外的什么支柱产业或具有强劲拉力的
产业,仅仅由于大多数人都因说谎太多而长出了形形色色的尾巴,仅仅由于有我这
么个天才人物抓住了机遇引导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尾巴经济运动,就变戏法似的,
日渐产生了那么多那么多有钱的男人和女人。谁言泡沫经济可怕?谁说泡沫经济可
忧?起码眼前的益处是明摆着的。
我命司机缓缓将我的“劳斯莱斯”停向路旁。今晚我备感无聊。花旗参枝子小
姐遭绑架的事件搅得我身心疲惫。史密斯小姐将分占去我二千五百万美元使我懊丧
万分。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我需暂时忘掉白天的种种不愉快,需彻底放
松一下我的神经和心理。但我也不想进“美尾歌舞厅”。在“美尾歌舞厅”里认识
我的男女太多太多。我懒得应酬他们。再说我服了两粒“隐尾灵”后又服了两粒。
药力倘未过去。我的尾巴倘被药力隐着长不出来。即使已经长出来了,未经我的美
尾师梳编美饰,我也还是不便在那种娱乐场合亮相。人一有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就不
可以不注重自己的公开形象。可以这么说,如果此座城市是一个国家,如果进行全
民公决,那么获选的国家元首必定是我无疑。根本轮不到别人的份儿。因为这座城
市的繁荣是我带来的。哪怕是一种假繁荣,也比毫无繁荣景象的大萧条强啊!在歌
舞厅里,桑那、按摩、餐饮、娱乐诸等方面实行立体交叉式全方位服务。想跳舞的,
有美尾男士和女士伴舞。想闲谈的,有美尾男士和女士陪聊。有尾巴语言学家举行
讲座,传授如何充分发挥尾巴语言的秘诀。只“我爱你”三字,在尾巴语言学家的
讲座中,就传授有二百余种尾巴语言的表达方式。不是比用笔和舌头所能表达的内
容丰富得多么?有尾巴心理学家解答一切关于尾巴的心理咨询——如丈夫爱妻子的
美尾胜于爱妻子本人做妻子的该怎么办?如做妻子的竟然嫉妒丈夫的尾巴比自己的
尾巴还具有魅力还性感做丈夫的该怎么办?如有夫之妇与情人幽会之后尾巴上粘染
了情人尾巴的特殊气味而丈夫的嗅觉又分外灵敏她应预先采取些什么有效措施?如
情绪激变将会对自己的美尾造成些什么样的影响甚至肉眼不易观察到的损伤?——
哦对了,我猛地联想到,市长市委书记原先的丑尾凶尾之窘现,是不是也与他们当
时的情绪冲动有关呢?当然,还有摄影师、画家、诗人,专为美尾男士和女士拍摄
美尾艺术照、画美尾肖像、针对各位美尾男士和女士当场创作美尾颂诗配乐朗颂……
总之在那里人因尾贵,人因尾美,人因尾傲。作为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先锋
人物,我每日每时都领悟到,人类越现代离人性的纯真越远。越起劲儿地追求虚荣。
而商业的全部奥秘,归根到底只不过是越来越功利地取悦于人们的虚荣心,同时经
验丰富地调遣它向着商业的利润目的聚拢。
“劳斯莱斯”刚一停稳,立刻有许多婀娜的人影围了过来。一张张脸贴在车窗
上大声问什么。不消说,那是些年轻的女性的脸。我懒得摇下车窗听她们问什么。
因为即使听不清我也知道她们都是在问什么。问“先生能带我进去吗”或“先生您
喜欢我么?”她们不但年轻,而且漂亮。她们感到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长出高级的尾
巴。这一点分明的使她们的青春有了欠缺。使她们的漂亮大打折扣。如果她们的家
庭经济状况富有,则她们的父母必会为她们花一大笔钱,动手术改造不够高级的尾
巴或者干脆切割了去,移植能衬托得她们更漂亮更迷人的尾巴。这样做相当于一种
先期投资。一旦有了够得上高级的尾巴,她们就会成为美女中的美女。成为家庭的
摇钱树。就不难嫁给一位富有的男人,做人贵尾也贵的美尾妇。据我手下社会信息
部的工作人员们调查了解,她们大抵是平民家庭甚至贫民家庭的女儿。她们中有人
几乎天天泡在歌舞厅门外,巴望遇到一位喜欢她们的男人。寄命运的转折于他们。
倘他们中的谁对她们中的谁有了感情,肯替她们出一大笔手术费,则她们命运的转
折便可成为事实。她们为此不惜代价。而她们的肉体是她们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可
投之资。隔着车窗,我见她们形形色色的尾巴都纷纷竖起来。在她们的脸失去招徕
力的情况之下,将尾巴竖起来是她们的惯技。那些尾巴闪闪发光,是由于涂了磷的
缘故。
我从她们的脸中发现了一张似乎熟悉的脸。盯着望着片刻终于认出那是小悦的
脸。自从我离开精神病院再就没见过她。她穿着一件绿色的紧身旗袍站在歌舞厅台
阶上显眼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没看见她身后有尾巴。她望着我的车脸上一派的失
落和自卑。
我摇下车窗大喊:“小悦,过来!”
她竟将脸向别处望去,以为我的声音是从别处传人她耳中的。
我再喊一声,她又朝另一方向望去。
可怜的小悦,她又怎么敢奢想一位坐在“劳斯莱斯”里的男人会在这种以尾取
人的地方喊她这个只人漂亮却无美尾可炫耀的姑娘呢?
“先生,请带我进去吧!”
“先生,请看我一眼吧!”
“先生,我的尾巴虽不高级,但是却很可爱!”;
围住我车的些个小女子,争相往车内伸她们的头。
“滚开!”
我大吼一声,喝退她们,开车门钻出车,冲上台阶,拦腰抱起了小悦……
我的车重新行驶后,我才将抱在膝上的小悦轻轻放在车座上。
她低声问我:“你是谁?为什么把我抱到你的车上?”
语调中充满困惑。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将脸凑近她的脸。
“是你?”——她一认出我,立刻大叫:“停车!停车!让我下车!
我的司机当然只听我的吩咐,连车速都没稍减。
“您想把我带到哪儿去?”——她竟与我有仇似的怒视着我。
我微笑着说:“我想把你带到一个幽静又温馨的所在,想和你叙叙旧。”
她说:“你休想再从我身上占什么便宜!”
我说:“小悦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吧?当初我俩之间是都有点儿尔虞我诈。但
最终并不是我占了你什么便宜,而是你骗了我十几万元钱啊!已经过去的事了,咱
们就不提了吧。都忘了吧。我把你抱到我的车上来,可不是为了要向你讨还当初那
笔钱。我现在已经是什么身份了?区区十几万对我不过是九牛一毛!我是一眼发现
了你,又见你没有尾巴,心生出一种大的同情和怜悯,打算帮助于你呀!
听了我的由衷表白,她低下头去。良久,才以极细微的声音说:“我有尾巴。”
我说:“别嘴硬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明明没有尾巴嘛!”
她说:“我有。真有。不信你摸摸……”
于是她抓着我一只手轻轻往她身后拽。
我摸到了一种毛绒绒的短小的尾巴。
“这……这是什么尾巴?……”
“兔子……”
“家兔的还是野兔的?”
“家兔。”
我心中不禁涌起怜花惜玉之情,将她往怀中一搂,叹息道:“唉,小悦啊小悦,
如果你长的是野兔的尾巴,才勉强够得上是三级尾巴。可家兔的尾巴,按照新颁布
的《尾巴等级大典》,连四级都够不上啦!像你这样一等容貌的漂亮姐儿,应该有
极品级的尾巴方与容貌相配哇!现如今是一个什么时代?是一个尾巴时代嘛!从前
的,传统的,以容貌,以身材,以气质欣赏女人漂亮不漂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成
为历史了。在这个崇拜高级尾巴的美尾时代,你没有一条高级的尾你的一生将多么
不幸,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么?《尾巴等级大典》是由我主持制定的。我实话告诉
你,明年尾巴的等级将分得越来越细,人的社会地位将越来越由尾巴的等级而决定。
长家兔尾巴的女子,无论她本人的品貌如何出众,都将无可奈何地被归人贱民中去
的!……”
小悦她忽然双手捂面,恨在我怀里嘤嘤哭泣。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何偿不打
算动一次手术,移植较高级的尾巴呢?身为待嫁之女,她何偿不因自己短小的家兔
尾巴而自卑而心生危机之感呢?她也曾攒够了一笔动手术的钱,但偏巧那时她妹妹
因自己染尾巴毛过敏导至严重败血症。那笔钱为救她妹妹的病花光了。结果她妹妹
还是没有得救一命归阴……
“所以你就想在‘美尾歌舞厅’门外碰碰运气?”
“嗯……”
“希望遇到位贵人喜欢上你,能替你出一大笔钱动手术?”
“嗯……”
“你去那儿几次了?”
“三个多月以来,天天晚上去……”
“遇到喜欢你的人了么?”
“没有。从没有一个长高级尾巴的男人正眼瞧我……我的家兔尾巴太短小了,
大概他们和你刚才一样,都以为我根本就没长尾巴……”
她哭得更悲伤了。
我却从车内镜中,瞥见自己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意。那笑意很自得,也很冷。我
便对自己相当困惑起来。因为我天性并非一个专从别人的悲伤之中获得快感的男人
啊!因为那一时那一刻,我对偎在我怀里这个漂亮的,却长着等级太低的尾巴的不
幸姑娘,是非常乐于备加温爱的啊!一个阶段以来,我深觉自己面对现实的心理是
严重分裂的。一方面,我满足于陶醉于我所开创的巨大成就。那成就使一座城市的
商业变得空前繁荣。岂止是繁荣,简直是灼热疯狂。像一盘磨,一刻也不停隆隆转
动。每转一圈儿,我的个人资产就翻一番。我所利用、同时也利用我的些个人物就
喜笑颜开。因为我的成就也同时带给了他们暴发的机遇。而另一方面,我又常因尾
巴经济的明显隐患而暗忧而良心受企而替自己的退路惴惴不安。在繁荣的表象下,
我的目光能够敏锐地看透,城市的这里和那里,到处涌动着迷惘、不满、甚至绝望
和仇恨。毕竟,长有高级尾巴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仅占百分之二三而已。我所见到
的,接触的,几乎无一不是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因为我只出现在他们和她们之间。
我只去他们和她们云集的地方。在他们和她们之间,我感到无比安全。感到自己具
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和无人可匹敌的号召力拥戴力。而他们和她们的云集一散,我
则常常备感孤立和虚弱。觉得到处涌动着的迷惘、不满、绝望和仇恨,从四面八方
包围着我。并且清楚,他们和她们,其实也都处在不安全之中。正因为他们和她们
也常常感到着我所感到的不安全,所以才虚张声势地频频云集在一起,所以才企图
在通霄达旦的享乐中暂时忘忧……
我双手捧起小悦的脸,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用柔情蜜意的语调说:
“别哭,别哭,小事儿一桩,我保你有一条称心如意的美尾就是了!”
一阵刺耳的磨擦声,车猛地刹住了。
我恼火地喝问司机:“你怎么回事儿?!”
“老板,看来我们遇到麻烦了……”
司机的回答有些惶恐。
但见车前方火光熊熊,一幢十余层的高楼正在燃烧。原本横架楼顶的霓虹灯广
告倾斜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一节节被火舌舔爆,冒一股股青烟,散射一阵阵电
火花。霓虹灯广告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字是“乐”。那广告应是五个巨大的字——
“天堂俱乐部”。它是我的一处私产。一二三层是尾巴高级商品专卖商场。四五六
层是美尾会员之家。七八九层是会员客房,专为已婚美尾男女提供秘密幽会的地方。
十层驻扎着一个连的保安。十一层是我的“行宫”。十二层以上其实一直空着……
火光映红夜空。火光照耀下,无数人塞满前边的街。一张张脸上,幸灾乐祸的
表情表现到了夸张的程度。
“老板,我看不像是失火……像是……人为的……”
不必司机多嘴,我也得出了正确的判断——我们是遭遇上暴乱了。只不过我一
时还想不明白暴乱的起因是什么……
“你!……你怎么把车往这条街上开?!
“老板,你每次不都是将女孩子往俱乐部带么?”
偎在我怀里的小悦吓得浑身颤抖。别说是她了,车窗外那一张张脸也令我心里
发毛。他们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们还想干一件或几件比放火烧楼更来
劲儿更痛快的事。他们的脸被此冲动所扭曲,凶恶可怕。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尾巴在
他们身后甩来甩去。尾巴上的磷光烁烁刺眼。他们都是些长着低等尾巴劣等尾巴的
公众。所以他们也只能买得起磷粉胡乱往尾巴上涂涂。他们也只有能力为各自的尾
巴进行最简单也最便宜的消费。在我眼里他们统统是贱民。有时我真想采取同样简
单的方式将他们一股脑儿消灭了。不能参与到我推行的尾巴经济的消费,不能以高
消费刺激尾巴经济的泡沫膨胀,这样的些个人有什么继续生存的资格和权利?
“倒车!快倒车!离开这条街!
然而已经晚了。
车后也聚了一街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我的“劳斯莱斯”一尺也退不了啦。
我们遭到了围困。一只只手中擎举着打火机。一张张面孔贴在车窗上,呲牙裂嘴朝
我们做鬼脸。
小悦胆战心惊地问我:“他们会不会烧你这辆车啊?”
我刚要开口,司机替我回答:“只要有一个人产生这念头并且说出来,他们中
许多人都会跟着干的。”
“那,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小悦尖声嚷了一句,又哭起来。
司机说:“他们的仇恨是专冲着有高级尾巴的人发泄的。”
“可是我没有高级的尾巴!我长出来的是兔子尾巴!还是家兔的!
小悦恐惧的嚷声拖着哭腔。
司机又说:“姑娘,你嚷也没用,哭也白哭。谁让你坐在长着高级尾巴的男人
的车上呢。”
“是他像抱猫似的把我抱上车来的!你应该亲眼看见了!……”
小悦泣辩一句之后,双拳擂打我胸,一边怨恨地冲着我脸喊叫:“你害我!你
害我!你成心害我!
司机突然猛吼起来:“别他妈撒娇了!死到临头,让我安静点儿行不?……”
司机的话并不夸张——有人将一件毛衣扔在车头上,接着有更多的人开始脱下
他们的衣服,绕到车后一会儿,再回到车前时,纷纷将衣服堆在车头上……
我问:“他们想干什么?”
司机小声说:“他们弄坏了油箱,那些衣服沾满了汽油……”
七八只按着打火机的手擎举在衣堆上方。有的打火机火苗蹿燃半尺余高。只要
某一只手一松……
我仿佛闻到了自己的肉体被烧时发出的焦味儿。
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早已对我仇恨到了何种地步。离开车必死无疑。总之是死。
我索性选择坐以待毙。
列位,别以为我那一时刻心中忏悔。不!我没忏悔。我的所做所为,乃是时代
允许的。时代选择了我成为尾巴枭雄,我替时代表演,也为我自己义无反顾。对于
这么一天的来临,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时代还预先决定了我当被活活烧死在一辆
车里,那么就让我为时代从容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的尾巴业绩的功功过过,
留待历史评说去吧!想我梁某人,原本不过三流作家(自诩三流也嫌高了),死有
名车美女陪葬,有许许多多人围观,也算死得体面死得轰轰烈烈了!
但我天生是胆小鬼啊!我表现不出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慨啊!我尽量在车座上
蜷缩起身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下车!我下车!我才不陪你们死呢!……”小悦叫喊着开她那一边的车门,
不知为什么没开得成,随之扑向我这一边的车门……
我闭着眼将她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
“放开我!放开我!……”
她咬我手,撕扯我头发。
我一声不吭,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恐惧使我需要陪死者的意念强烈无比。我暗
想:小悦小悦,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么你也死定了!没你这么个漂亮妹陪我死,
我死得太委屈了!
一阵风将一股气油味儿灌人车内。
我奇怪,怯怯地睁开双眼一看,司机的座位上不见了司机,他竟一声招呼都不
打偷偷下车了。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过是给他们开车的。我长
的也是低级的尾巴!不信你们看……”
司机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抓住自己的尾巴往身前扯,并尽量举高,摇晃给他们
看——那是一条修长的猎豹尾。猎豹尾虽算不上是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但毕竟也
是车外那些家伙心向往之梦寐以求却根本不可能一朝拥有的。没有而要动手术移植
一条猎豹尾需数万元。相当于别的城市的平民阶层按房改政策买下公房的钱数。
“你说,你和我们一样?”
“是啊是啊!我这也是一条很普通的尾巴嘛!
车门没关严,可以听到车外的话声。
“猎豹尾巴在你看来还很普通?”
“这……这……别误解我的话,千万别误解我的话!我起先长的不是猎豹尾巴,
只不过是一条骡尾。老板他嫌我的骡尾丢他的人,是他出钱为我移植的这条猎豹尾!
“你老板?也就是那个利用尾巴大发不义之财的家伙喽?他为你出钱移一条体
面的尾巴,难道不证明你是他的心腹么?”
当他们中的一个冷冷地这么问时,旁边的人都将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擎举向我的
司机,”照着他脸如同照着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叛徒。
他说的是实话。是我出钱为他移植了那条体面的猎豹尾巴。对方的话也没错,
我的确一向待他不薄,视他为自己的一个心腹。他曾感激涕零地发誓不管在任何情
况之下都对我忠心不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在生死关头背叛我好像早
就打算背叛一样!
我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叛徒!如果我侥幸不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什么心腹,是走狗!”
“揍他!”
“拽掉他尾巴!”
“对,拽掉他尾巴!”
一片愤怒的喊声。
于是在他身前有四人,俩俩扯住他两支手臂;在他身后有二人,齐心协力扯他
尾巴。
“别!……别!……求求你们别……”
他哀哀求饶。
但是他们哪里肯饶他呢?拽的蹬足仰身使劲儿拽,看的嘻嘻哈哈乐开怀。
随着一声惨叫,前后六人同时跃倒在地。他身前的四人终于放开他了,他双手
捂臀蹦着高儿哀号。他身后的二人迅速爬起,其中一人手中挥舞着尾巴怪声怪凋地
大叫:“看!看!拽掉啦!拽掉啦!……”
于是一片亢奋的欢呼。
又有人从车头抓起一件沾了汽油的衣服包住了他的头,并用两条衣袖将衣服扎
住。接着有第二个人也抓起一件衣服,扎在了他腰上。转眼所有那些沾了汽油的衣
服全都被缠在他身上了……
有人狞笑着点燃了衣服……
他变成了火人,挥舞着双手,瞎了似的东奔西蹿……
暴徒们一阵阵地狂笑。他冲到哪里,哪里狂笑顿起。
他毕竟曾是我的心腹。毕竟曾鞍前马后地为我效劳过。我骇得目瞪口呆,不禁
心生恻隐。
后来他冲入了一服装店。隔着车窗和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可见一团熊火在店内
东扑面扑。所扑之处,立刻也有一股烟火升腾起来。曾是我心腹的那个人,分明的
是被烧懵了。不扯扎住头的火衣,却以为只要扑抱住什么身上的火便会熄灭,便有
效了似的。最后他扑抱住了一具黑色的,穿一袭白婚纱礼服的人模。那一袭白婚纱
礼服眨眼间化为片片灰蝶,四处飘飞。而他就死死地搂住那一具裸光了的黑色的女
人体倒下去了……
于是那服装店也成为一处火宫。
我低下头对小悦说:“看到了吧?如果你离开我这辆车,肯定和他一种下场!”
小悦老老实实偎在我怀里,不说话也不动。我细看她时,见她已不知何时被吓
昏了。
由于“俱乐部”和服装店火势漫延,半条街的楼厦渐渐开始燃烧。大火几乎都
是通过窗与窗相互吞吐,从那些楼厦的高处凌空漫延的。那些楼厦的底层却暂时还
没被火势占领。街上的人们也暂时还不受火的直接威胁。夜空是被映得红彤彤的了。
似有万台幻灯放映机,将红彤彤的背景光片齐刷刷地映在夜空,壮丽无比。满街长
着不体面的尾巴和在白天的骚乱中失去了尾巴的人,就在壮丽无比的高空背景之下
肆意对街两侧的一切店铺进行破坏,在破坏中趁机抢掠……
却仍有人团团围住我的车。我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不过他们一时
还没达成统一的意志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处理”我。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烧死我。已
经烧死一个人了。也许他们都觉得再观看一个人活活被烧死没多大意思了。而小悦
却仍昏在我怀里。
一幢正在施工的六层楼的上空,伸展着一台塔吊的铁臂。我从车的左前镜中,
发现塔吊的铁臂开始在空中缓缓移动。显然,有人操纵它了。铁臂移到我的“劳斯
莱斯”的上空,静止了。接着巨大的吊钩连及同一团钢缆徐徐垂下。再接着有人爬
上车,有人钻入车底……
不一会儿,我的车被吊离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铁臂横空一移,我的
车在空中一阵晃荡,几分钟后渐渐稳定在一幢楼顶。那楼顶已烧塌了。火势已经漫
过。但自上望下去,整个楼顶仍红得碳盆也似的。原来他们是运用塔吊烤我的车,
连同烤车内的我和小悦。就像有些残忍的孩子捉了甲虫或肉虫封盖在铁盒里,再用
叉竿将铁盒放在碳火堆上烤似的。油箱早已遭破坏,汽油早已流光,车当然不至于
燃烧爆炸。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想使我渐死。想使我备受比烧死更大的痛
苦。于是车下冒上浓烟和火苗来。那是四只轮胎烤着了。车窗开始劈啪作响地龟裂。
车盖开始拱起变形。我的屁股感到灼烫,在车座上坐不住了。我只’得将小悦推出
怀抱,推在车座上。而自己蹲在前后两排车座之间。小悦很快就被烫醒过来了。坐
起身懵懂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我惨笑着回答,你往下瞅瞅
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近车窗往下一瞅,发出一声
恐怖的吟叫又吓昏过去了。此时我对她也动了几分恻隐,心想别让她陪着我被烤死
了。干脆将她推下车摔死得了!摔死怎么也比被活活烤死命断得痛快些啊!但车门
被烤变形了,我的手刚触到车门把手立刻就缩回来了。它已经被烤得烫手了……
车又在空中晃荡起来。塔吊又在空中横移,我和小悦的性命暂时脱离了死亡的
边缘。
倏地,车自高空飞速坠落。我想难道他们是要摔死我们么?那么真的必死无疑
了。也好也好,对我们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体现吧!
我从车座上抱起小悦,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的头脑中还来得及闪过我的司机
是怎样紧紧地抱着一具黑色的人模被烧死的情形。难道是人皆本能地希望临死紧紧
抱住什么,才减少一点点死到临头的恐惧么?
我闭上了眼睛,但听耳畔风声嗖嗖。落速造成的疾风,擦过破碎的车窗时发出
尖厉的哨音。
然而车并没有撞地。在距地面两尺高处猝然悬住。我从魂飞魄散之境半死不活
地睁开眼,但见满街的丑尾人不知为何都已挤站到了人行道上,仿佛准备夹道欢迎
什么大人物的经过似的。他们的神情肃然又加怵然。正前方,百米开外,有一人背
对我,弯着腰,向我这边倒退着接近。他长的是一束马尾。却比一匹马的马尾要长
许多。大约有两米左右。可能长出来后就一次也没修剪过。可能还超量地服过尾巴
激素。否则不会长到那么长。他一边倒退着,一边用马尾左一下右一下扫马路。经
他的马尾扫过的路面,比用扫帚扫过的路面更干净。他的马尾将一些马路上常见的
垃圾扫到了人行道上,扫到了了丑尾人们的身上。却无一丑尾人躲避。垃圾扫到了
谁身上,谁的表情就既不但肃然怵然,甚而显得受宠若惊,仿佛是自己的荣幸似的。
通过破碎的车前窗,见他原来是在弯腰倒退着铺展红地毯。地毯之上,一个高大魁
梧的汉子信步走了过来。他西服革履,领带夹上的钻石闪闪发光。一批随从陪行于
两侧。也都西服革履。除了他一人的西服和皮鞋是白色的,随从的西服和皮鞋皆黑
色的。他和随从们头上全都戴礼帽。不知缘于何种考虑,那些随从们的礼帽反而是
白色的。唯独他的礼帽竟是黑色的。这就使他在他们之中备加突出了……
他走到距我几步远处,叉开双腿站定,举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往下按了按,于
是我那已变得破烂不堪的“劳斯莱斯”平稳地,几乎无声地落到了地面。
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凶尾帮”,而那汉子正是“凶尾帮”的首领。“凶尾
帮”的成分不同于肃立人行道上那些丑尾人。丑尾人们的尾巴只不过丑陋,心理方
面只不过由于尾巴的丑陋而自卑。只不过由于想有较体面的甚至高级的尾巴却不能
够而时常陷于思想绝望。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绝望乃是由于穷。是钱的问题造成的。
我想如果他们人人都有足够的钱移植一条上等的尾巴,肯定也就都会变为安分守法
的良民了。丑尾人们的暴乱,说到底又只不过是城市贫民们的一时宣泄。其实并没
有任何明确的统一的意志企图从根本上动摇什么瓦解什么摧毁什么。然而“凶尾帮”
的存在却堪忧多了。他们凶恶且又危险。他们敌视由尾巴的高低尊卑的等级而划分
的新阶层而建立的新秩序。他们的成分主要由两类人构成——或者原本就是些不法
之徒。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低的社会层面。谎言的质量也很差。其目的无非是
为了诈骗钱财。所以他们长出很丑很凶的尾巴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尾巴现象一
般规律的。或者原本是些身份较优越社会地位也较高的人士。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
于很高的社会领域。从政治到经济到学术到文化艺术领域,他们的谎言像水银一样
几乎无孔不人。他们的谎言的质量很讲究。甚至可以说接近着考究。其目的是为了
获得更高的身份和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近二十年的中国史页中,到处留下着这样两
类或精致或粗鄙的谎言的污染。如果谎言也是具有物质属性的,而且具有肉眼可见
的形状,那么任谁拿起那些史页一抖,必定都会抖下一堆垃圾似的东西。区别在于,
仅仅在于——低级的粗鄙的谎言更像垃圾,而讲究的甚至考究的谎言仿佛镀铜充金
的首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收集在一起大约成百千吨计高若山丘……
后一批长了丑尾凶尾的人,由于从前所有过的优越身份和地位的失落,对于以
尾之高低划分的新阶层和新秩序,心理上是极其对抗极其仇恨的。所以他们也只有
投靠“凶尾帮”。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但在“凶尾帮”中,他们又常因从
前的身份和地位而被视为异己分子。大多数并不能获得令自己感到慰籍的信任和尊
重。只有少数的他们,在经过近乎效忠考验之后,才得以靠拢近“凶尾帮”的核心
势力,才得以参与“凶尾帮”的核心决策。但也不过就是充当幕僚的角色而已。
主要由以上两种人组成的“凶尾帮”,据我的耳目们汇报,近半年多以来,也
就是尾巴等级观念越来越趋于形成,据此为前提的社会新秩序越来越接近完善,服
务于这二者的文化越来越被作为主流文化大力提倡和推广的这半年多以来,他们的
潜在影响力。反而相应地也越来越大了。他们与新观念的对抗,他们对新秩序的颠
覆和破坏行径,不是受到谴责和声讨,反而越来越获得到意识支持和怂恿了。仿佛
他们乃是一些民间好汉当代英雄了。然而,毕竟的,那一天以前,确切地说,他们
成功地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以前,其活动一般是秘密的,小规模的,地下的。
这一天,他们的活动第一次由秘密而公开。如果这一条街上的火灾也是他们所
为,那么他们的活动规模不但对我所建立的社会新秩序具有着强烈的震荡性,而且
在短短的同一天里,不,在短短的七八小时内也具有着连续性!他们的首领,第一
次在满街人的注视之下不可一世地抛头露面了。满街人那一种注视,简直像在被检
阅!简直像在对他行注目礼!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敌强我弱的情况之下,我明智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忍受一切方式的公开
羞辱。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能保住命,即使逼我当众叫爹,我也乖乖地叫。
那首领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手下将我和小悦从车里弄出来。于是一个家伙上
前开车门。变了型的车门,从外边也还是打不开。另一个家伙推开第一个家伙,绕
着车走了一圈之后,转过身去,弯下了腰,耸起了臀。他长着一条尾巴末梢叉成钳
形的怪尾。但那怪尾看去并不长,也就一米左右。我正狐疑着,不明白他究竟要干
什么,但听一串异响,声音很大。接着闻到一股奇臭。同时,眼睁睁地见那怪尾变
粗变长起来。变得极快。向马路两边瞟瞟,又见人人捂鼻,双目瞪圆,也都在望那
粗长起来的怪尾。如同在忍闻着奇臭观看某项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表演。
我想,他们一定都在暗自巴望着我和小悦怎样被那怪尾一截截钳断。不观看到
这样的结果不满足。观看到了将鼓掌将喝彩才肯散去。
那怪尾两边钳夹的间距转瞬大到了两米。尾巴根已经变得桶那么粗了。人小尾
巨,这就使那人看去非常的可笑。仿佛尾巴是主体了,人是尾巴的赘生物,或被尾
巴牢牢吸住了似的。他尾巴的末梢扬了起来,高翘到车盖顶上了。接着,尾巴的钩
尖从两旁钩进了车窗。我据此清楚它是将车盖钳住了。我尽量缩成一团,一动也不
敢动。但听一阵刺耳音响,车盖被完整地掀下去了。嗖的一声,车盖又被怪尾凌空
甩出,掷向一幢楼的巨窗,撞碎玻璃,咣当落入里面。
我的“劳斯莱斯”此刻更加面目全非,变成一辆破烂不堪的敞蓬车了。
幸而车窗镶的是钢化玻璃。坠下的非是锋利的碎玻璃,而是落了一阵水晶球儿
似的钢化玻璃珠儿。
一阵掌声。
一阵喝彩。
许多人弯下腰,一把又一把从地上抓起钢化玻璃珠儿,并分给周围的人。显然,
他们是要留作纪念。
我——尾巴等级的制定者,尾巴新秩序的建立者,本市尾巴经济和尾巴文化的
杰出倡导者,此时此刻,斯文扫地,处境狼狈,凶多吉少,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
是重大事件。倘我果而死了,那么必是历史事件无疑。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的目击者
们,他们想要留些纪念品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啊!
那怪尾的钳钩探人到车厢里了。它将七十多公斤的我轻轻钳住,“拎”了起来,
“拎”出了车厢。我感觉到那如钢如铁的骨质的钩尖,从两侧夹住着我的腰。感觉
到它夹起我,如同夹起一个只有二三两的布娃娃。只要它稍一用力,我必齐腰断为
两截!我魂飞魄散,四肢垂软,半死不活。只剩思维还算清醒着。此时此刻我非常
之嫌恶我的头脑。连该麻木的情况之下它仍清醒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啊!这个
世界上有谁情愿死得很清醒呢?
“好!
一阵叫好声后,立即有几条嗓子先后喊:
“夹死他!夹死他!
“咔嚓!咔嚓来一下!
“瞧他尿裤子了!尿裤子了!
街两旁人们的情绪亢奋起来……
“凶尾帮”的首领正吸烟。他嘴角衔着烟摇摇头,用一只手掌又轻轻往下按了
几按。于是那怪尾小心翼翼地,稳而又稳地将我摆在地上。如同巨大的机械手将一
枚国际象棋的王棋摆落在棋盘上。由于首领的暗示,怪尾之动作甚至不无恭敬地意
味儿。它摆落我,又以同样小心翼翼地动作从车内夹出小悦,如对待一位王后一般。
小悦的旗袍已经烧得褴楼,仍昏厥着。我只得接抱住她,将她手臂搭在我肩上,揽
其腰而立。
“我来迟一步,使二位受惊了。”
首领的语调出我意料地温文尔雅。
“她的确受惊了。我并没受惊。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我双腿在抖,话却尽量说得矜傲。首领的态度,使我预测到我们的命运可能已
由凶转吉化险为夷,便近乎本能地开始往回找补点儿自尊。
“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是么?”
难怪我觉他面熟。我迅速回忆,墓地想起,他是那用蟒尾缠死了自己的妻儿又
缠死了许多别人的凶恶之人!
我不禁问:“你并没死?”
他冷笑道:“我当时是死了。但后来又在一场大雨中复活了。火焰喷射器烧焦
的只不过是我的人皮。却也使我增长了一种本领,那就是和尾巴一样可以蜕皮。现
在要置我于死地,比置你于死地起码难一百倍。”
“这么说,我应当向你道贺了?”
“同贺同贺!”
他向我抱拳三机。
“我有何可贺的?”
“第一贺你大难不死。第二么,贺你重任在肩,担当了营救行动总指挥!”
“你的情报真够准确的。”
“彼此彼此。”
“自愧弗如。否则我也不会落此刻的下场。”
“你想错了。你刚才的一切遭遇,其实都不是我的弟兄们干的。而是他们干的!”
——他举起手臂,指指街左边,再指指街右边,又说:“是他们要置你于死地。而
我们是赶来解救你的。因为你对我们还有用。其实我并不恨你。我的弟兄们也常受
我的教导,早已不恨你了。甚至开始感激你了。时世造英雄嘛!你成了英雄,我也
沾你的光成了豪杰嘛!……”
他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喷嚏!那可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
大喷嚏!我的意思是,喷嚏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一般的很平凡的大喷嚏,但引起的
后果是惊天动地的。随着他那喷嚏声起,他身后一条蟒尾陡然甩耸。他那蟒尾此前
一直匐卧于红地毯上,又有他自己和他左右的几名弟兄的身体挡在前边,再加上天
黑,所以我最初并未注意到。他那蟒尾之粗长,实在超出我的想象。估计其横切面
的半径,往少了说也够二尺了。掀掉我汽车盖儿的他那兄弟的尾巴,与之相比简直
该算秀气了。蟒尾甩到街左,扫倒了一排肃立观看的人;甩到街右,又扫倒了一排。
死伤者至少百余名。顿时,号哭声惨叫声交织一片,没死没伤的皆做鸟兽散,四面
八方夺路而逃。
十几分钟后,整条街寂静了下来。只剩下搀架着小锐的我,和我对面的他们一
伙了。当然,还有几十具尸体。伤了的,趁乱爬到各个临街的门洞里,楼距间,屏
息敛气地隐蔽着。
他说:“罪过罪过!”
而他手下的一些兄弟们,则不待吩咐,便纷纷去弄下那几十具尸体上的尾巴。
或用刀割,或脚踩尸体,双手狠扯猛拽。
他瞟着他们那么干,又说:“别见怪。劣等的尾巴也是尾巴啊!我们也搞了一
座尾巴加工厂。与你们的区别是,我们在地下进行加工。废物也可以利用嘛!”
我商量地问:“如果你同意,咱们今后再找机会聊怎么样?”
说罢,企图搀架着小悦转身便走。但发抖的双腿却不受支配,迈不出步去。想
干脆抛弃了小悦不管她的死活。又恐他们耻笑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仗义,太缺乏与美
人生死与共的英雄气概。
“慢走!”
他喝住了我。
接下来的事,列位必已经猜到——“凶尾帮”首领向我提出和平解决问题的建
议:他奉劝我根本不必真的部署什么营救行动,他的开价也很明智地降至一亿美元
(他妈的休想!如果用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性命作筹码敲诈来一亿美元都给了他们,
那我们四个人瓜分什么?!)。
他向我保证——只要我这位营救行动总指挥不耍什么阴谋诡计,他则一定向我
交一位完好如初的花旗参枝子小姐……
我故作虔诚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他派他的部下护送我离开那一条街。此后,
那一条街以及附近的几条街,便成为公开地彻底地被“凶尾帮”所盘踞的市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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