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第四章 沐恩光木兰入私塾 探亲戚曼娘交新朋

  


    他们在东阿舍舟登岸,开始坐轿,一直往东奔泰安。在中秋节的夜晚,木兰在东平湖附
近赏月,觉得真个心旷神怡。第二天下午约三点钟,他们到了泰安城曾家的住宅。曾老爷的
两个仆人已经先步行赶去告诉人他们就要到来,连知府知县都出西门去迎接他们。街上的孩
子,有的一半儿有的完全精光着身子,蜂拥而至,在门口儿围着他们看,都传说这轰动全城
的京官儿归来的消息。木兰也分享了这份光彩。直到看见曾家这次荣耀还乡,木兰才体会到
家庭的重要,跟生在官家的好处。木兰家虽然家财万贯,治理有方,他父亲和祖父却从来没
做过官。
    曾家的宅第靠近东门,离城墙很近。宏伟壮观虽然不能比北京城的几个王府,也是设计
精巧,建筑坚固。在大门前面两边伸出长的白墙,也是按照一般府第,门前有两个石狮子,
油绿的四扇木屏风立在大门之内,挡住外面的视线。屏风之后的前院儿,种有花木,中间一
条石板路,通到前厅,前厅的巨大朱红柱子和绿椽子,皆极精美。木兰绕过了屏风之后,闻
到一阵幽香,看见两株桂树,桂花正在盛开。她忽然兴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应当是她
的家。看来那么富有一个家的气氛,那么投合自己的情怀。
    在敞开的大厅的中间立着的,是一个穿着讲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拄着红漆拐杖,头上
戴着一个黑箍儿,黑箍儿在左右两边往下倾斜,正中间有一块绿玉。这正是祖母。曾老爷赶
紧走上台阶儿深深作了个大揖。
    老太太说:“哎呀!我为你担心死了。自从七月初八我听说你要回来的消息,就天天等
你,现在过了一个月零九天了。”
    乡下老太太都有记日子的本领。
    每个女人都上前向老太太行礼。第一件事是把新生的孙女送到老太太跟前看一看。老太
太说孩子长得很好,虽然是个孙女儿,也不错。桂姐觉得很有面子。
    祖母高兴得不得了。她的全家骨肉都回到她身边,她现在才活得有味道。她说孙子们都
长了不少,尤其是平亚。又把胖孙子荪亚搂在怀里。她说没想到桂姐会成了这么漂亮的女
人,也做了妈妈了。并且说以前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好像就在前几天一样。
    老祖母一直说个没完,大家静静的听着,急于想听老太太说些什么。一则她老人家是一
家之长,二则骨肉团聚时说话自然是女人独占的事,男人是没有份儿的。曾文璞跟别人一样
规规矩矩的在一旁坐着。不过,他把木兰介绍给老太太,只是三言两语说明了她是朋友的女
儿,在道儿上迷失了。人把木兰带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看了看她,说道:
    “这么个漂亮孩子,真是眉清目秀,给我们曾家做个儿媳妇就好了!”
    桂姐说:“老祖宗,您做个媒人就行了。”
    大家笑起来,木兰羞得不敢抬起头来。
    老太太又说:“明天我叫人去接曼娘来,好和木兰一块儿玩儿。她也长了不少了。半月
以前她还在这儿呢!你们看,再过几年,我就要做老奶奶了。”
    大家都看着平亚笑,这又该轮到他觉得难为情了。曼娘是曾家孩子的表亲,是老太太内
侄的女儿,也姓孙,她父亲是个书生,家境清寒。可是老太太爱她长得漂亮,喜欢她聪明解
事,早就有意让她嫁给平亚。虽然不是真正的“童养媳”,曾家每次若接她来住,又正赶上
她家不需要帮忙做事的时候儿,她就常到曾家来住。曾家在本城是最显贵的人家,庭园又宽
大又闳壮,曼娘自然喜欢来多住些日子,所以已经跟表兄弟混得很熟。
    荪亚暗暗捏了木兰一下,带着她走出来,先走过一个大院子,地上铺的是又旧又平滑的
石板,是从附近山上采来的。然后到了后一层客厅。木兰一看,这个第二层院子的客厅比前
面第一个客厅还闳壮,跟第一个大厅比起来,第一个大厅华美精巧,这个大厅则是上等巨大
木材所造,以朴质自然取胜。
    往西拐,他俩穿过一个走廊,和里院儿相接,靠北面也有房子,木兰看得眼花缭乱。因
为走廊的顶头,一个门向西开,通到一个花园,里头有很多棵梨树,还有几棵柏树。在屋顶
和城墙外的远处就是泰山在望了。
    荪亚说:“那就是泰山!”
    木兰说:“是泰山?那么小?”
    “你怎么说小?连孔子都还赞美泰山呢!”
    木兰一看荪亚不高兴,赶紧说:“我说是从远处看来小,就跟北京的西山一样。当然我
们走近一看就大了。”“将来你一看就知道了。比北京的西山要大得多。由山顶上可以看见
海。在西山顶上可看不见海呢。”
    “可是你还没见过西山哪。”木兰的父亲在西山有一栋别墅,因此觉得也需要对西山吹
嘘几句才对。但是又说:“找一天咱们去看看你们的泰山好不好?”
    荪亚觉得挣回来点儿面子,心情平和下来。他回答说:
    “得先问问我父亲。你亲眼一看泰山就知道了。”
    这样,似乎要成为他俩第一次口角的事情,总算平息下去。荪亚爬上他爬惯的那棵梨
树,木兰在下面看,颇为佩服。木兰觉得那真是个令人迷恋的地方儿,直到仆人来叫,他们
才回去。
    第二天,曼娘来了。曼娘是小镇上朴实的女孩子,在一个学究的父亲教养之下长大的,
受了一套旧式女孩子的教育。所谓旧式教育并不是指她经典上的学问,经典的学问在旧式教
育之中只占一小部分,而指的是礼貌行为,表现在由来已久的女人的四方面的教育:就是女
人的“德、言、容、工”。这四方面代表大家公认的女人良好教育的传统,女孩子时期就应
当受此等教育。古代的妇女在少女时期都接受这种教育,并且希望能躬行实践那些道理规
矩,尤其是以能读书识字的少女为然。有一种理想,固定分明,根深蒂固,而且有古代贤妻
良母躬行实践的先例,有一种清清楚楚极其简明的一套规矩。大概是这样:礼貌为首要,因
为贤德的女人必有礼貌,有礼貌的女人也决不会不贤德。“妇德”在于勤俭、温柔、恭顺,
与家人和睦相处;“妇容”在于整洁规律;“妇言”在于谦恭和顺,不传是非,不论隐私,
不向丈夫埋怨其姑嫂兄弟;“妇工”包括长于烹调,精于缝纫刺绣,若是生在读书之家,要
能读能写,会点诗文,但不宜于耽溺于词章以致分心误事,要稍知历史掌故,如能稍通绘
事,自然更好。当然这些书卷文墨等事决不可凌驾于妇人分内的事,这些学问只是看做深一
层了解生活之一助而已,却不可过分重视。文学,这样看来,只是陶情怡性的消遣,是女人
品德上一种点缀而已。另外妇德之中的一点是女人万不可以嫉妒,所以女人宽怀大量就足以
证明她的贤德,男人有此贤德的妻子,往往对她心怀感激,也自认为有福气,为朋友们所羡
慕。贞节,不用说,在女人身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过这种事却不可以期之于男人。贞节
一事,约略说来,未嫁之女十人中有九个多人遵守,虽然在富有之家的丫鬟只有四五个人能
遵守,上等家庭里则几乎全都遵守。贞节是一种爱;教育女儿要告诉她这种爱应当看做圣洁
的东西,自己的身体绝不可接触男人,要“守身如玉”。在青春期,性的理想在少女的信仰
上颇为重要,在她保持贞洁的愿望上也有直接的影响。少女时期性的成熟,使她性的特点鲜
明易见,招致“君子好逑”那是事属当然的。
    曼娘正是这类古典女人的好例子,所以后来,在民国初年,她似乎成了个难得一见的古
董,好像古书上掉下来的一幅美人图。在现代,那类典型是渺不可见,也不可能见到了。曼
娘的眼毛美,微笑美,整整齐齐犹如编贝的牙齿美,还有长相儿美。木兰初次看见她时,她
十四岁,已经裹脚。木兰自己活泼爽快,却喜爱曼娘的恬静文雅。她俩睡在里院儿一间屋子
里,过了不久,曼娘就像木兰的大姐一样了。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交朋友,而且相交愈深,
相慕愈切。木兰是有深情厚爱的女孩子,除去她妹妹莫愁与父母之外,她从来没把那腔子热
情爱过别人。
    曾文璞嫌自从义和团之乱发生以来,孩子们就荒废了功课,于是请了一位老学究来家,
上午下午教孩子们功课。这位塾师姓方,六十岁年纪,已婚,但是没有孩子。住在曾家东外
院儿的一间屋子里,就紧接着书房。他梳着个小辫子,戴眼镜,十分严厉,从来就没有喜欢
孩子的样子,不过他向女孩子们说话,腔调儿倒还柔和。
    早饭之后,孩子们开始上课,大概十一点钟,女孩子们下课,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
饭。男女学生都要念《诗经》,五种遗规。五种遗规里的文章都是论及生活之道,学校规
则,孝顺父母,读书方法。在功课上,女孩子自然胜过男孩子,不过平亚把书都能背得滚瓜
烂熟。背书时,总是叫女孩子先背,所以开始时老师的脾气还好,往后,天渐渐晚了,教师
的情绪也就越来越坏。
    有人背书时想不起来结结巴巴的时候儿,孩子们就暗中提示,蒙混教师。
    背书时,学生要走到老师桌子前面,把书交到桌子上,转身背向教师,开始背诵,尽可
能背得流畅,这时身子左右摇晃,身子的重量在两条腿上左右交换。这样摇摆移动,后面的
教师有时会被挡住,背书的人就有机会得到同学的帮助,因为这时可以低声提示,或是把书
翻开,使背书的人偷偷儿看到。
    曼娘有时记错或跳行,她胆子小,记性又不如木兰。并且还是在将来的丈夫面前背书
呢。可是平亚要想法帮助她,她就越发慌乱。实际上,她以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仪态高雅大
方,比获得教师的赞美更重要。
    木兰念书很少有什么困难,所以晚上两个女孩子同床睡觉时,木兰要问曼娘怎么裹脚的
时候儿,曼娘忽然问木兰书上哪一句接哪一句,于是俩人就讨论《诗经》上老师不肯解释的
文句,谈论有关男女私奔的章节,讨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返侧”,还
有妇人有子七人还想再嫁的事,于是说得热闹异常。老师讲书时把这些文句故意跳过不讲,
只让学生背过就算了。经亚要使几个女孩子脸上难为情,故意问老师为什么有子七人的母亲
还“不安于室”。老师仅仅用简短的几句,告诉他那是讽刺不忠之臣,就算了。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觉不安,感到不快,是显而易见的。老师离开他们到他个人屋里去
时,这时学生按理是读新课,或是练习写字,可是男孩子就专说引起曼娘脸上发红的话。十
一点左右,她跟木兰下学走开时,她心里最快乐。女孩子在私塾中念书的时候儿还短些,这
是祖母坚持女孩子不应当多念书的缘故,怕是多念书学问太大了,有伤纯朴自然,并且,她
们还有那么多针线活要做。所以木兰和曼娘常到里院儿曾夫人屋里,或是老祖母的屋里去做
针线。她俩一边儿做针线,一边儿听说家里近来有什么事情。
    这时曼娘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才是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木兰喜欢绣花,因为她喜欢颜
色,对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爱得着迷。她喜欢所有一切的颜色——如彩虹的颜色,红霞的颜
色,云彩的颜色,玉和宝石的颜色,鹦鹉的颜色,雨后花朵儿的颜色,即将成熟的玉蜀黍的
颜色,琥珀半透明的颜色,她常常往父亲送给她的三棱镜中窥看。三棱镜反射出的光谱,是
她百观不厌的神秘。
    有一天,荪亚从私塾里偷偷儿溜走,到母亲屋里和几个女孩子厮混。母亲问他为什么离
开私塾,他说他肚子疼。桂姐说:“他那么小,不应当整天念书。十一岁大的孩子,要把天
下的书都念完,简直没道理。”
    荪亚说:“好姐姐,你跟父亲说一说好不好?我平常到这时候儿就把书念会了。坐在那
儿好无聊。我又不念《幼学琼林》和《孟子》,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
    桂姐微笑说:“你心里想的就是和木兰玩儿,是不是?”
    现在荪亚非常喜欢木兰,不过木兰并不特别喜欢他,他太淘气。他看见木兰正在绣一个
小烟荷包,他过去说他也想绣。木兰不给他,他伸手抢,线就由针眼里抻了出来。
    木兰说:“你看!你把线抻出来了,你再给穿进去。”
    荪亚穿了又穿,也穿不进去。惹得几个女孩子和他妈发笑。
    荪亚对曼娘说:“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麻烦您这一次。”
    经亚和荪亚常叫曼娘嫂子这样逗弄她,因为她是平亚的未婚妻。
    曼娘咬着牙说:“我从没见过别的孩子像你们弟兄的。”其实她心里倒满喜欢人这样叫
她,这样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
    木兰也说:“嫂子,替他穿上吧。”她这是说错了话,因为木兰跟曾家没有什么亲戚关
系。
    曼娘向木兰说:“你也叫!有一天我真会做你嫂子的。”桂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
呢。那时候儿她不也成了我们曾家的人了吗?”
    木兰羞红了脸。现在有人开她的玩笑了,曼娘洋洋得意。曼娘从荪亚手里把线拿过来,
穿上了针,还给木兰。可是荪亚并不就此甘心罢手,又去抢烟荷包,非要绣一绣不可。木兰
噘着嘴把针和线扔给他说:
    “这个烟荷包是老太太的。你可别弄坏了。”过了一会儿,荪亚不要了。
    桂姐说:“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你要真想做什么,还是学打花结子编穗子吧。”
    这是木兰和荪亚第一次的合作。穗子是很可爱的东西,跟绣花儿一样,也是颜色鲜艳,
可以用各种颜色配合的。扇子上也坠穗子,烟荷包上也坠穗子,水烟袋上也坠穗子,床上帐
勾儿上坠穗子,老太太的眼镜盒儿上也坠穗子,是用根丝绳子挂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有
各种深浅不同的彩色线,如绿、桃色、蓝、红、黄、桔黄、白、紫、黑等各色线,可以选
择,可以配色,另外还有金银光泽的线。在绣不同的图样时,要用细绣花线,而穗子则用比
较结实粗重的线,所以做穗子孩子们做着还容易。木兰与荪亚都学做结子,也只是用绣花线
缚在特别的金属丝上。有好多花样儿可做——如蝴蝶结子,梅花结子,圆结子,双喜结子,
八宝结子(也就是法轮结子),蚌壳儿结子,伞形结子,华盖结子,莲花结子,花瓶结子,
鲤鱼结子,还有无首无尾的神仙结子。木兰和荪亚都特别喜爱古钱穗子,因为又美又简单。
那就是把不同颜色的丝线缠在铜钱上,成为一个固定图样,而且有机会配颜色,那个结子连
在一捆穗子上。他俩每个人都要做一个给曾太太看,二人比赛,看谁做的整洁,谁配的颜色
美。
    曾太太对最年小的儿子荪亚,有点骄纵。她看着荪亚和木兰天真无邪的一块儿玩耍,一
块儿做结子做穗子,看出来木兰比自己儿子聪明,毫无疑问。于是她心里想到一件事,对木
兰不知不觉越发疼爱,越发关心。
    吃了午饭之后,曼娘又拿起东西来绣,曾夫人说:“曼娘,刚吃完饭怎么又绣花儿呢?
老这么坐着不动也会坐病了的。今天是白露,带着妹妹弟弟到花园儿去看看仙鹤,捡几根仙
鹤落下来的翎毛。你跟木兰好几天没到花园儿去了。”
    虽然花园儿四周有高墙围绕,曼娘认为若没有别人相伴,决不自己一个人去,这是女儿
当遵守的礼法。因为她听见父亲说中国唱戏说书里,女子的堕落和风流事之开端,都是与后
花园儿有关系的。花园儿里有男孩玩耍时,她也不喜欢去,尤其平亚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时候
儿,更不应当去。
    她问木兰:“你愿不愿去?你若去,我就去。”曾太太说:“去吧,木兰。也叫他们兄
弟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谁也别再逮蛐蛐儿。就是逮住了,也不许带回屋里来。”
    前几天出了一件事,惹曾先生生了一顿气。
    几个礼拜之前,他刚刚到家来,立刻穿上官衣戴上官帽在土地爷生日去参加祭典。这一
天有时在秋分以前,有时在秋分以后,总是在八月。俗语说,秋分在土地爷生日前,那年好
收成;秋分来晚了,那年是歉年。今年土地爷生日晚,老百姓是欢天喜地。
    祭神之后,曾文璞回家来,把官衣官帽放起来。在曾家,若是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
西,那就是他的官衣官帽了。孩子们是严禁去动的。经常都是曾太太亲自经管,不许别人
动,因为官衣官帽是权威的表记,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征,并且也是皇帝的赏赐,一向是与官
靴,雅扇放在一个特制的橱子里。那里也有祖父的遗物,祖父当年是户部侍郎。孩子对那些
东西都敬而远之,从来没想去动过。
    后来,一位钦差大臣过境,曾文璞拿出帽子衣裳来,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什么虫子把官
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坏了。帽边儿磨损,帽子皱褶,顶上的高脊低垂下来。曾先生追问是何缘
故。曾太太吓得好可怜,也不能说出是什么原因,因为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忽然曾先
生听见橱边儿有虫叫声,捉到一个蛐蛐儿。随即在下面架子上发现了一个洞,蛐蛐儿大概从
洞里爬进去。
    “怎么会有蛐蛐儿进屋里来呢?”
    荪亚好害怕,赶紧说:“是我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会由蛐蛐罐儿里逃出来的。”荪亚
那时没跑开,站在那儿看着父亲把蛐蛐儿扔在地上用官靴踩死了。那个蛐蛐勇敢善斗,曾经
咬败过经亚的蛐蛐儿。荪亚虽然痛心之至,但是吓得也不敢哭出来,那个蛐蛐到底是怎么由
罐儿里跑出去钻到橱子下去的,他也不知道。
    父亲问他:“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儿养蛐蛐儿,非要拿到屋里来不行吗?”倘若不是这
个小儿子,而是两个大的,就不会只挨顿责骂就算了。因为荪亚小,父亲多少偏爱几分。
    事情过了,但是曾先生第二天还怒气未消。因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皱褶教同僚看
见,自然感觉狼狈不安,当然没有人说什么。
    曼娘、木兰、荪亚、爱莲四个人,一同到花园里去玩儿。他们一直走过桥,到了花园儿
的那一头,那儿养着两只仙鹤。看完了仙鹤,又到草坪上去散步。曼娘是在留心找凤仙花
儿,用凤仙花儿的汁泪可以染红指甲。荪亚无心找仙鹤的翎毛,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儿,他
是一心一意想再找个蛐蛐儿,所以一个人儿就游荡到桥的那一边儿,细心听墙根儿的石头底
下蛐蛐儿的鸣声。
    几个女孩子忽然听见洪亮的鸟声。回头一看,平亚经亚来了,刚才的鸟声是平亚吹的,
紧接着经亚吹了一声口哨儿。男孩子们向他们这边猛冲过来,喊着说那天放假,因为老师得
了痢疾,回家养病去了。荪亚叫他们不要吵嚷,因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个身体强壮鸣声响亮
的蛐蛐儿了。因为单凭蛐蛐儿的叫声,就能知道是个好蛐蛐儿还是个坏蛐蛐儿。蛐蛐儿的头
大腿粗,一定是个善斗的,叫做“将军”。
    女孩子还继续找凤仙花儿。曼娘找到一朵,木兰问她怎么样用凤仙花儿染指甲。
    曼娘说:“得要找到好几朵儿才行。要把这些花砸成烂泥,加点儿明矾,把花泥擦在无
名指和小手指上,要擦好几天早晨,要用露水,这样擦擦就染红了。”木兰很羡慕曼娘,因
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学问知识她都知道。虽然以前看见过青霞也染过手指甲,但是青霞
没告诉她用什么东西染的。珊瑚是个寡妇,向来不染红指甲的,而木兰的母亲已经四十几
岁,不屑于弄这些小姑娘儿的无聊的事。
    不久,女孩子们听见欢呼的声音,大家跑去看荪亚。原来荪亚已然捉到一个上好的蛐蛐
儿,个子大,头生得周正,两腿坚强有力,须特别长而直。全身红棕色。平亚说那种蛐蛐儿
叫“红钟”,又能叫又能斗,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个善斗的蛐蛐儿来跟这个斗。但是荪亚不
愿意叫他的蛐蛐儿立刻就斗,可是又不能不接受这种挑战,所以让那个蛐蛐儿由一个手心爬
到另一个手心,这样爬了好久,好把他激怒。于是这个蛐蛐儿的两根须立起来眼睛发亮了,
两只大门牙一张一合,看来果然凶狠,动作的快慢威武而规律。
    他们在干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两个蛐蛐儿面对面摆好。但是不立刻让双方冲过去,
等彼此相向抖擞精神发动威风一会儿之后,才把它俩放开。双方分明不成对手。在正式比赛
时,这是不许的,因为两个交战的蛐蛐儿一定上戥子称分量,必得分量相当才行。虽然平亚
那较小的“将军”漆黑油亮,身体匀称,也满有战斗精神,几个回合之后,断了一根须。
    木兰过敏善感,觉得那种战斗不啻是可怕的屠杀。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之中,那就是真正
庞大的野兽,身披战甲,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对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齿,可以割伤敌
手。她简直跟看猛狮互斗一样。蛐蛐的身子构造完美,头光滑晶亮,背上的铠甲的颜色深浅
变化,精致而完美,两条腿就像福州漆那样黑亮。木兰不忍心看见两个之中谁受伤,可是她
深信那个子小的一定会送命的。所以她叫爱莲一同走开了。
    曼娘又不同。她胆子小,连虫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还接着看,因为平亚的蛐蛐儿快
要败了。她想叫他们终止战斗,她央求平亚。可是平亚的将军却打了胜仗,那个大蛐蛐儿的
头碰伤了,似乎真正发了怒。平亚想看个水落石出,于是战斗继续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软
了的草拨弄两个蛐蛐的须。最后平亚的将军伤了一条后腿,滚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立起
来,被那个大蛐蛐猛咬。曼娘吓得拉紧平亚的胳膊,心里很难过。
    小蛐蛐儿终于又站起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不久就被敌方的大牙咬死了。胜利者昂然
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声,紧拉着平亚,眼睛湿湿的。平亚从地下站起来,垂头丧气,抬眼一
望,见曼娘正瞅着他,也正在伤心。
    曼娘说:“我告诉你不要再斗了,你不听。这不公平啊。”
    这时,平亚第一次感觉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蕴藏着青春的热情,现在正
笼罩在长而潮湿的眼毛之后。
    平亚对她说:“这种小东西,还为这个哭?”
    “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说呢?”
    平亚说:“下次听你好了。”
    平亚伸出两只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
    因为这两个人的手那种温柔的紧握唤醒了毕生的热情。正在那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俩
的青春梦。他俩一转身,听见爱莲喊叫,说木兰摔倒了。他们跑去看,看见经亚正在跑,跑
进房子里去不见了。
    木兰跟爱莲走了之后,经亚因为自己没有值得斗的蛐蛐儿跟他们的将军去比赛,就跟木
兰她们一起去了。经亚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样坦白,那样自在轻松,那样随
和。他天性事事顾虑,犹豫不决,说话时自然也不痛快果断。他沉默的时候儿多,说话也不
干脆爽快,有时话说了再说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话说对了没有,由于父亲的严厉,他更
觉得受到压抑,越发缺乏自信。这个世界对他已然够难的了,事务如何决断,都大费踌躇。
在他头脑里,就是这样想:
    “我没有一个好蛐蛐儿,是不是?像荪亚那样好的蛐蛐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
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个。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么好的。也许我能,但是十之八九办不
到。费事去找也没用。即便找到一个,也不会那么好。并且……”他心里就把自己限制住
了,事情都悬而不决,只是想办法再换另外的事。
    他去果园的树林中找到了木兰,他想他们俩可以去找蝉蜕。蝉是在那个月份蜕皮,然后
从外皮里慢慢脱身而出,正如女人从她那紧身的外衣里慢慢把身子褪出来一样。蝉身子褪出
来时,是从背上一个小缝里脱出,之后,把干的外壳儿,连同头,身子,腿,脚,一齐完完
整整的留在树枝上。与女人脱紧身衣裳所不同的是,蝉脱下来的外壳是透明的。经亚看见枣
树上有一个蝉脱下来的壳儿,他就爬上树去,这一爬树,他想起一个鬼主意来捉弄木兰。最
低的树枝子离地有七、八尺高,但是木兰叫他说动了,也要往树上爬。
    木兰从没有上过树,经亚的主意她倒觉得很新鲜。经亚扶着她爬上了一个树枝子之后,
自己忽然爬下树,树上只剩下木兰一个人儿。
    她吓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脚一滑,她赶紧抓到上面一个树枝子,想用脚登住
下面一个树枝子,但是脚登不到。她正在身子悬在半空中的时候儿,经亚拍手笑,因为他在
地上能看见木兰短褂子下的身子,觉得好有趣儿。木兰吓得厉害,手又抓不住,就从十来尺
高处摔到地上。她的头碰到横伸出来的一块石头,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爱莲赶紧喊人来救。
经亚一看木兰鬓角儿上流出血来,立刻拔腿跑了。
    平亚、荪亚、曼娘看见木兰摔得人事不知,吓坏了。木兰脸上血迹模糊,地也染红了。
爱莲吓哭了,男孩子跑到房子里去尖声喊叫说:“木兰摔死了。”
    男仆人急跑到花园去,后面跟着曾太太和丫鬟。曾文璞本来正在睡觉,也叫醒了,随后
跟了来。桂姐赶巧正在前院儿,是最后听见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喂鹦鹉,一听说,心想木兰
死了,一盆水从手里落了地,溅得上衣和裤子满是水,迈动娇嫩的小脚儿,三步挪做两步往
前走,手扶着墙,扶着走廊的柱子。
    把木兰抬到曾夫人的屋里,老太太正焦急的等着呢,把木兰放在炕上。男孩子们都吓傻
了,在后面跟着。曼娘不住的哭。桂姐开始给她洗脸上的伤。屋里的人挤得满满的。
    曾夫人说:“这孩子若有什么不幸,咱们有什么脸见姚家?”
    曾文璞问那几个男孩子:“这是怎么发生的?”
    平亚说:“我们没看见她摔下来。经亚跟爱莲跟她在一块。”
    “经亚呢?”
    “我们看见他跑了。”
    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经亚找来。
    曾文璞问爱莲:“你看见了,是不是?”
    “二哥叫木兰姐爬上树去拿那个蝉壳儿。他自己爬下树来,树上就剩下木兰姐。木兰姐
害怕,二哥拍手笑。她就越发害怕乱喊,就摔下来了。”
    曾文璞怒吼道:“小坏货!”
    桂姐听了她小女儿说的话,心里非常不安。于是说:
    “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话。说得也许对,也许不对。”
    曾文璞说:“拿家法!”指的是那根藤子棍儿。
    屋里立刻鸦雀无声。
    曾夫人求情道:“经亚来了之后,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呀。”
    “他犯了错儿。不然,为什么藏起来不敢露面儿呢。”
    经亚被拉进屋里来的时候儿已经哭了,仆人告诉他老爷发了脾气。
    一见面儿,父亲在他左右脸上先打了两个嘴巴。然后揪着他一个耳朵拉到院子里,叫他
跪在地上。管家代为求情,老爷不听。
    家法拿来了,母亲听到三声藤棍子,然后是孩子在地上的哭声。她赶紧跑到院子里,用
身子挡住孩子。
    “打死孩子以前,你先打死我!这么个小孩子,你打得那么重!”
    老太太也来了,叫儿子住手。
    “你疯了?孩子若犯了错儿,有我还活着呢,你应当先告诉我。你不要为别人家的孩子
打起我孙子来。”
    父亲扔下藤子棍儿,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的说:“妈,这孩子现在若不教训他,将来大了
还得了?”
    正在这个过节儿,桂姐喊道:“老爷别生气了,孩子醒过来了,别担心了。”
    丫鬟簇拥过去,把太太从地上扶起来,男仆人把经亚抱到屋里去,经亚还没停止哭声。
桂姐撩起经亚的衣裳,看见他背上打了几条印子,又红又紫。曾夫人一见,心立刻软下来,
不由得哭道:“我的儿!遭罪呀!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儿?”
    桂姐转过脸儿看她的小女儿爱莲,用力在她头上打了几下子,这是给曾夫人看的,因为
经亚的挨打都是爱莲的话引起的。
    桂姐说:“都是你嚼舌根子!”
    爱莲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哭喊道:“我都是说的实话呀。别人那时候儿正
在捉蛐蛐儿呢。”
    桂姐给吓着了。赶紧拦住爱莲不要再多说。“你若再说一句话,我撕你的嘴。”
    曾夫人道:“对孩子不要太厉害。”
    木兰模模糊糊中听见这些吵闹。她记得当时怎么摔了下来,于是睁开眼睛说:“为什么
您打爱莲?”她想坐起来,但是被人按住。曼娘把头靠近她,看见木兰苏醒过来,不觉喜极
而泣。
    曾文璞这时躲到前院去了,心想自己对儿子也有点儿严厉得过分。把家法请出来的时候
儿,那几个男孩子都躲到厨房去了。后来听见父亲已然离开,什么事都完了,他们才回到母
亲的屋里,发现木兰和经亚都躺在炕上。经亚侧着身子躺,爱莲正在哭,更添了几分杂乱。
平亚跟荪亚都进去看经亚,问他怎么样,但是曾太太向他们喊说:“还晃来晃去的?去念书
去!”两人偷偷儿的溜走,但是不知道该去念什么书,可是心里也朦朦胧胧知道,这一天下
半天儿念念书总可以落得个平安无事。
    老太太叫人煎了碗汤药,叫木兰和经亚吃下去压压惊。曾太太说经亚那天晚上跟她自己
睡,担心怕她儿子吓坏了,谁都知道,受惊吓是会引起别的病的。木兰流了不少血,但是她
的情形倒还算轻,那天晚上还是叫她照常跟曼娘一起睡。那一天家里闹得没得个安静,桂姐
整个傍晚都忙个不停,不时给经亚背上换膏药。
    事后三、四天都没上学。老师也还没好。经亚躺在炕上,木兰不上学,曼娘也就不肯
去。到木兰跟经亚都能上学了。花园儿里已经下了霜,秋风已起,树叶子已然变得金黄。老
太太说,遵照古风俗,是女孩子应当做针线活儿,妇人应当夜里纺织的季节了。这个季节蛐
蛐儿出现,就是提醒女人要织布了,蛐蛐也叫促织,叫的声音也像织布机的声音。
    木兰在山东短促的私塾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每天在饭桌儿上和下学之后,还看得见那
些男孩子,但是经亚老是绷着个脸儿。他正是在男孩子厌恶女孩子的年龄,并且他由经验得
到教训,知道女孩子是会招惹麻烦的。木兰想跟他和好,可是他毫无反应。后来他这种态度
一生没变,所以此后永远对木兰没有好感。
    木兰再没到花园儿去,因为曼娘不去,天又渐渐冷起来。
    除去九月九重阳节到泰山去了一趟,女孩子们一直没再出去。那一天,全家一齐上泰山
去了,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们留在家里。曾夫人要桂姐去,她自己愿在家里照顾婴儿,
因为今年一入秋,她的腿又犯了毛病。甚至老祖母也去了,一则因为她老人家喜欢家人团
聚,又因为她信神,愿到山上去烧香。孩子们又恢复了精神,木兰认为上南天门的那一段旅
途是毕生难忘的。当时最后一段山坡路她跟荪亚坐一顶轿子,那段山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
她觉得她像悬在半天空一样,一直把荪亚抱得紧紧的。后来她再与荪亚游泰山时,情形就大
为不同了。
    过了接近南天门那段摇摇欲坠的陡直路,木兰不得不向荪亚承认荪亚家乡的泰山是比西
山高;而荪亚,勉强装做成年人的样子,向木兰说了句表示道歉的话,说他希望敝处的卑微
的小山不负贵宾光临之盛意。
    桂姐曾经听见两个孩子一部分的谈话,她们到了玉皇宝殿,她学给老祖母听。老太太
说:“那么俩小孩子,已经学会说做官的应酬话了!”
    祖母大笑,向荪亚道:“小三儿,你还没做官就说官场应酬话了。你若做了官儿,我会
想办法教木兰当个有封号的夫人呢。”年长位尊的女人说这样打趣的话是不碍事的。曼娘
说:“那我就要来向官太太请安了。”这话也是开木兰的玩笑。
    这话引起了曾老爷一点感想。原来在泰山顶上玉皇宝殿的院子里时,他想到曾家的祖
先,心里盘算并且也盼望能亲眼看见三个儿子长大后做官。他觉得仿佛已经能看到他们三个
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个样子。他觉得平亚是三个孩子之中最高尚正派的孩子,做官不
如做学者有成就。荪亚,最小的,随和宽大,容易与人相处的;经亚老二,不多说话,沉默
寡言的后面儿,还满肚子诡诈机巧,做起官儿来会成功的。不过对他得严加训导,得把聪明
用于正途才行。又想到,曼娘可以帮助平亚,若使曼娘嫁到曾家,嫁给平亚,这个儿媳妇倒
满好。给木兰和荪亚撮合成婚,大概不会太难,并且木兰天生聪慧。他对木兰这一番搭救之
后,姚思安若不答应曾家的求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由过去发生的事情看来,姚曾这两
家的亲事似乎已是天意。他用这种想法看木兰,觉得自己就和木兰的父亲一样,仿佛有一副
千金重担子要由木兰去担,自己儿子将来的幸福也就在木兰身上。等他六十岁辞官归隐的时
候儿,他们曾家应当是个兴旺的家庭。他又想到经亚,觉得想象中这幅全家福上还不够齐
全,他很想知道谁是他将来的二儿媳妇,这个儿媳妇会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他对经亚显得温和亲切,在庙里吃午饭的时候儿,他做了一件在家里从来没有做
过的事,他用他的筷子夹起一块肉递给经亚。经亚觉得受此宠爱颇为感动,老太太和桂姐在
一旁看着,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她俩知道经亚已经得到父亲的宽恕了。
    在孩子面前,曾文璞一向是不夸奖孩子的,这是他的习惯。男孩子不犯过错时,一律是
“坏蛋”;犯了过错,一律都是“孽种”。即便他太太有什么请求,他也不说一声“好”。
只要他不反对,或是沉默无言,他太太知道,那他就是同意。他宁可跟曼娘说话,因为曼娘
不是他儿子,他用不着用为父者威严的腔调儿。所以饭后,他向曼娘说:
    “你和几个男孩子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舍身崖。”舍身崖是个悬崖,有人曾在那儿跳
下去自杀。
    对孩子们来说,这可以说是一张最后的赦罪券,他们觉得一向严厉的父亲,那天对他们
额外的温和疼爱。那次出外游历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下山时似乎用不到一个钟头。他们看见
县城在山下的平原上,成一个正方圈。他们到家时,已经是暮色昏黄万家灯火了。
    那天到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有一封木兰的父亲来的电报。是一个礼拜以前由杭州
发的,由省城再邮寄来的。电报在当年是极其新奇的东西,全家都不信七天的工夫儿由杭州
就能来个信息,大家都要看看电报是个什么样子。电报上的话是说,曾先生的大恩大德,姚
思安来生变做犬马也难报还,真是千恩万谢;并且说木兰一定像在家一样舒服,他十分安
心,又说在小雪到后,大概十月中旬他要到曾府向曾文璞和全家人道谢。又告诉木兰说他家
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木兰应当把曾先生曾太太看做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要服从,要
听话。
    那天晚上,木兰兴奋得无法入睡。她说跟父亲回杭州,又说将来回北京。她说北京城的
掌故,使曼娘听得无法入睡。于是曼娘,也跟乡下姑娘一样,一心想到北京去。
    木兰说:“你总会到北京去的。会有人来用红花轿接你到北京去的。”
    曼娘喊说:“兰妹妹,咱们俩拜成干姐妹吧。”
    那只是孩子们随便约定的。也没有烧香,也没到院子里去向天跪拜,也没有交换生辰八
字儿。她俩彼此拉着手,在菜油灯前发誓,说终身为姊妹,患难相扶。曼娘给了木兰一个小
玉桃儿,木兰没有什么东西回送曼娘。
    两人这样盟约密誓之后,曼娘就把她心里的隐秘向木兰吐露了。盟誓之后,曼娘向木兰
说的第一件事是:“长大之后,你若嫁了荪亚,我们就是妯娌,一同在一个家里过一辈子。”
    木兰说:“我想做你的妯娌,可是不愿嫁给荪亚。”
    “那么嫁给经亚。”
    木兰说:“不,当然不。”
    “你若不嫁曾家的儿子,那么你怎么做我的妯娌呢?”
    “我只愿一直跟你生活在一块儿,曾家的儿子谁我也不愿嫁。”
    “你难道不喜欢荪亚吗?”
    木兰年岁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结婚好玩儿而已。她只是微笑。
    “我只是喜欢平亚。他好斯文。”
    曼娘说:“那我让你嫁平亚,我就给他做妾好了。”
    木兰说:“我怎么能呢?你比我大。”木兰停了一下儿又说:“总而言之,我不喜欢男
孩子。最好我自己是男孩子。”
    “兰妹妹,你说的是什么呀?”曼娘女人气那么重,她自然不了解女孩子想做男孩子这
种想法。她说:“是男是女全是前生注定的,人是不能更改的呀。”
    木兰又说,把心里的想法说得更痛快了:“我愿当个男孩子。一切便宜他们都占了。他
们可以出门会客。他们可以去赶考做官。可以骑马,坐蓝绒的轿。他们能遍游天下名山大
川,能看天下各式各样的书。就像我哥哥体仁,我妈什么都许他做,他还能管我和我妹妹。
他常常说‘你们女孩子’,我一听这话就生气。”
    这是曼娘第一次听见木兰提到他哥哥。她问木兰:“你哥哥好不好?”
    “他很坏。我妈惯着他,因为他在两年前我弟弟生下来之前,我们家就是他一个男孩
子。他常常闹脾气,一闹脾气就要摔东西,有一次他真踢了锦儿一脚,锦儿是我们的丫鬟,
又把锦儿端的盘子扔出去,盘子里的东西溅了锦儿一身。”
    “你爸爸也不管管他?就由他闹?”
    “我爸爸不知道。我妈也怕我爸爸,可是我妈老是护着他。妈对我们女孩子非常之严。
我也怕我妈,可是我不怕我爸爸。”
    “你说你爸爸不让你裹脚?”
    “是啊。我妈要给我裹,我爸爸因为看了些新派的书,他说他要教养我成一个新式儿的
女孩子。”
    曼娘说:“这都是命啊。就像我遇见你一样。你若不出岔子迷失了,我怎么会遇得见你
呢?咱们的命都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不过我不明白,什么是新式的女孩子呢?你若不
裹脚,将来怎么嫁人呢?”
    木兰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姐姐,我倒想试试。你给我裹裹脚看看。”
    这个主意,曼娘也不能拒绝。她俩关上门,好叫别人看不见。木兰吃吃的笑,伸出了
脚。曼娘给木兰脱下鞋,袜子,用两条长白裹脚布给木兰裹脚,除去那大脚趾头之外,把其
余的脚趾头用尽力气裹了起来。木兰觉得两只脚都僵硬了,再没法子动。
    第二天,木兰决定不裹了,更希望长成男孩子的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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