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花燃柳卧

  



植物园的荷花已经谢尽了。 荷花池畔的柳树在秋末的雨中却正青翠。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经常到荷花池去散步,每次到植物园看荷花,我总是注意到荷 花的丰姿,花在季节里的生灭,觉得荷花实在是很性感的植物。有人说它清纯,那是只 注意到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没有看到它从花苞到盛放,甚至到结出莲蓬的过程。它在 一张一开之间,冬天就到了。 由于荷花是那样迷人,使人在看荷花的时候几乎就忘了身边的其他景物。有一天我 坐在荷花池畔,凉风习习的黄昏,竟在凉椅上斜着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池中的 荷花显出一种疲惫的样于,然后我就看到池边的柳树,正在黄昏的时候展出一种魅力。 我想到,荷花再美,如果没有柳树陪衬,它恐怕也会黯然失色了。柳树平常时候好 像睡在旁边,静静地卧着,可是它活在季节之上,在冬风之中,所有的花全部落尽,柳 树像一个四处游方的孤客,猛然在天涯海角的一边走出来,如果我们看柳树能有另一种 心情,就会发现它的美并不在别的花之下。如果说荷花是一首惊艳的诗,柳树就好像诗 里最悠长的一个短句,给秋天做了很好的结论。 我是个爱花的人,花在泥土上是一种极好的注解,它的姿形那么鲜活,颜色那么丰 富,有时还能散发出各种引人的馨香,但是世上没有长久的花。有一次,我到彰化县的 田尾乡去,那时秋天已经过尽,初冬的冷寒掩盖了大地,田尾的花农已经收成了所有的 花,正等待春天的消息。我到花田里去,这是一向被称为繁花都城的乡镇有了不可思议 的景象。玫瑰剪了枝,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菊花全被连根拔起,满目的疮痍。 陪我到田里的花农告诉我:“你来得不巧,应该在春天的时候来,花是活在春天 的。”后来他提议去看看盆景,只有盆景是不调的,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对真正长在土 地上的有兴趣。 田尾繁花谢尽等待春天的经验,使我开始深思花的精魂。在人世里,我们时常遇到 花一样的人,他们把一生的运势聚结在一刻里散放,有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可是却很 快的消逝了,尤其是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已经光芒四射,可是岁月一过,野风一吹就无 形迹了。 反而是那些长期默默地挺着枝干的柳树,在花都落尽了,新的花还没有开起的时刻, 本来睡在一侧的柳树就显得特别翠绿。有时目中的景物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通过人的 眼,人的慧心,事物才能展现它的不凡。 我想起一则希腊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的故事。当罗马帝国侵略希腊的时候, 阿基米德正全神贯注的在铺了一层沙土的房子内,哺哺自语的演算着奇怪的几何图形, 几个罗马兵冲进来,粗鲁地践踏着沙土,把图形躁踊了,并且捉着阿基米德大叫:“你 是谁?” 阿基米德大怒,吼道:“走开,不要踩坏了我的图形!”罗马兵一气之下,一刀杀 了这个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不是他对于学术追求的专注,而 是他手上只拿了一根树枝,写的只是沙土。 树枝和沙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任何人都可能拿它写出一些字句,可是它到了数学 家之手,却可能为人世留下不朽的真理。 阿基米德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我时常看到一种景象:一棵美丽的牵牛花开在竹篱 笆上,牵牛花轻快欢欣的在风中飞扬,要把生命的光彩在一天开尽,可是如果没有竹篱 笆呢?美丽的牵牛花就没有依附的所在。 冬天里还有另一种景象,圣诞红全部开花了,那些花红得像火一样,使人忘记了它 的绿色枝干,我曾想:万一没有绿色的枝干呢?圣诞红就不能红得那么美丽了。 一粒麦子与一堆干草之间的区别,没有人认识它们,但是它们彼此互相认识。干草 为了发出麦子的金黄而死去,麦子却为了人的口腹而死去,其中有时真没有什么区别。 纯美的事物有时能激发人的力量,有时却也使人软弱。美如果没有别的力量支撑, 它就是无力的,荷花和杨柳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愈来愈觉得我们的社会会向花一样的燃烧的方向走去,物质生活日渐丰盛,文明 变成形式,人们沉浸在物欲的享受里,在那样的世界,人人争着要当荷花,谁肯做杨柳, 谁肯做数学家手中的树枝和沙士呢?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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