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学校开始准备期考,在考以前,照例放三天假,让学生温书。我很珍惜这点清闲,
天天很早起来,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放两张藤椅,一张坐着,一张放脚,把茶杯放在地
上,看书消遣。树上蝉声一片,觉得非常幽静。看书看累了,就仰头靠着椅背,看远处
那悠悠的蓝天和闲闲的白云,低矮的屋宇挡不住视野,觉得心中没有一丝挂虑。到了吃
饭的时候,自然有饭馆的人来给我送饭,我觉得自己像神仙一样的舒服。
这天上午,我正在看唐诗,着如忽然来了。一见面就把我手中的诗拿开,嘻嘻哈哈
地说:
“这么用功做什么?难道还想做女秀才?”
我和春如虽然很要好,但我们彼此并不十分了解。我也不苛求那份了解。我有许多
程度不同的朋友。有的是我够不上了解她们,有的是她们够不上了解我,也有的彼此各
有一份互不了解的地方。但那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觉得友谊对我来说,常是一种很
宽容的东西。我交朋友,只要喜欢他的某一点特色,就够了。像看如,我就喜欢她那点
轻松和爽朗。或许我也喜欢她的那不求上进安命守分的生活态度。她常使我觉察到生活
原是很平易很简单的事,而可以使我把自己那先天与后天加起来的喜欢追求一点什么的
玄虚的想法冲淡许多。简单说来,是她可以使我回到更淳朴更实在的人生。
“看什么书!”她教训着我,“又没有老师逼你!为什么不玩玩去?”
我把书本放下,坐直了身于,朝她笑着问:
“到哪里去呢?”
“过河‘看青儿’去”。
我知道,‘看青儿’就是看风景。我抬头看看天,今天有点薄薄的云,不很热,倒
真是“看青儿”的好天气。于是我爽快地站起来,答应说:
“好,走吧?”
她笑着,帮我找来草帽,就一同出了校门。
出学校不远,就是一道小河,有摆渡可以过去。我们到了对岸,沿着田埂走着,田
里种着麦子。不过,让我看起来,好像都是葱。春如总是笑我五谷不分。我也不以为意,
而且我也从不仔细研究那些不同的作物都是什么。我一向只喜欢整个田野那片油绿,从
地上的油绿,渐渐爬升为树上的油绿,然后是那整个淡远的蓝空。这便是我所欣赏的大
自然。至于说那些花的名称、草的名称、菜的名称,即使我在植物学上念到过,也和实
际的东西对不起来。
春如却不然。她熟悉田野里的一切,哪一种是麦,哪一种是稻,哪一种是会结果子
的树,哪一种是只能“看青”的树林。我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
田庄。她朝那一簇土坯房子一指,说:
“这是我大嫂的表姨家。我们进去坐坐,喝点水。”
我跟着她走过去。表姨家的木板门上贴着褪色的红纸,写着福字,门旁有一个水缸。
表姨大概早已看见我们走来,所以我们一到门口,她就从里面迎了出来,笑着说:
“来看青啊?热不热?”
春如给我们介绍了一下,表姨一见如故地对我笑着,说:“进来坐会儿吧!”
她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因为经常在这田边生活,所以皮肤粗糙,而且很黑。她
是大嫂的表姨,按理说是不算很近的亲戚,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就觉得她和大嫂
有几分相像。都那么细细高高、黑黑瘦瘦的。只不过大嫂年轻些,而且由于生在镇上,
嫁给富家,所以显得细致秀气些。
表姨给我们倒了用茶叶末泡的茶,我一口喝了半杯,乡下的茶,不管是不是茶叶末
泡的,总带着一股河水味,也许那是泥巴味。不过,有时这种味道会使我觉得很舒服,
很自由,喝这种茶的时候,你反正是不用拘谨的。
表姨穿着浅蓝竹布小褂,黑裤子。从外面给我们摘了一堆桑椹,放在一个柳条编的
小篮子里,让我们尝尝,那桑椹很大,甜得很,有时上面会有一只蚂蚁,我们就把它拿
开,然后再吃,学校里讲过的卫生常识,在这里像笑话一样的不相信。学生们之中甚至
还有一道歌谣嘲笑刷牙的,我听她们唱过:“王秀敏,真摩登,刷牙漱口讲卫生。”我
在这里教书已经一年多,对这一切,不但早已习惯,而且觉得把生活简化一下,也未尝
不是快乐,当然,牙还是要刷的。
我们一面吃着桑椹,一面和表姨聊天,表姨虽然住在庄上,但并不下田,他们只不
过是看田而已,田里的工作有工人在做。在她自己看来,她也并不是农家。她坐在我们
对面,手中拿着一个大针,在纳鞋底。
“庄上吃的东西很多,你们可以常来。过几天,桃子也熟了。可以带回去吃。现在
杏最多,可是快过了。前些时,你大嫂来过,带了许多杏回去,你们大概吃过了?”
春如点头说:“那杏真好!”
我想起那天在春如外间的桌子上看见的那些杏,那杏真好!又红又大,原来是大嫂
从这里带回去的。
“大嫂那天和丫头小菊一起来的。”表姨说,“我想,她们要是没事,也不会到我
这儿来。果然,她们坐了一会儿,就说起三爷讨小七的事来。她们好像很不乐意呢!”
春如把一个桑椹放在嘴里嚼着,点点头。
“我就说,那么大岁数了,何必?给孙男孙女看着也不好看。”表姨把纳鞋底的针
放在头发上磨着,眼睛瞟了春如一下,说:“那小七听说很会哄你爷爷,是不?”
春如一时没有答话,只笑望着表姨那乌黑的头发。
表姨就自问自答他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那种出身的人,学的是什么?还不
是学怎样应承人?要不,你三爷也不会迷了心,非要她不可了。不过,那天你大嫂说的
话可也对。不怕小七应承三爷,怕的是——”
表姨说到这里,顿住了,两眼笑眯眯地看着春如。
春如傻兮兮地回看着表姨,不知表姨要说什么。
表姨看了春如一会儿,才说:
“你傻丫头当然是不懂。可是你大嫂就不能像你这样傻,她怕小七看够了老的,看
少的。你大哥二哥放了假,回了家,你大嫂就有得防备了。”
春如忽然明白了表姨的意思,瞪了表姨一眼,说:
“才不会有这种事,小七是干什么的?我大哥二哥才不是那种人!”
表姨笑了笑,低下头去纳了两针鞋底,才说:
“我也是这么说,只是你大嫂不放心罢咧!女人啊,就是在这些小地方死心眼儿!
不管会不会有这种事,心里也难免防备着,——所以我说,三爷真是糊涂!那种女人就
算再安分,也不能弄回家来,白白玷辱了何家的门第。”
春如用小手绢很认真地擦着手,好一阵儿没说话。把手擦完,把小手绢折好,这才
抬头对表姨说:
“等大哥二哥放了暑假回家,我问问他们,就知道了。”
表姨愣了愣,说:
“你问什么?”
“问他们看不看得上小七?”
“你少胡说吧!”表姨笑起来,“说你是傻丫头,就真是傻丫头,这种事怎么可以
问的?”
春如跟着表姨笑着,说:
“我是说着玩的,你当我真的要去问。”
表姨哈哈地笑着,回身到里间去找了一个涂着颜色的小竹篮,把剩下的桑椹都倒在
里面,让我们带回去吃。又问我们要不要蚕丝铺墨盒。现在蚕都快吐丝了,等有以后,
给我们留着。
我们谢了表姨,走出来。时间已快到晌午,天上云层很厚,没有太阳,却很闷热,
大概又快下雨了。我和看如加快步走过田梗,过了摆渡,刚到村口,大大的雨点就掉下
来了。那雨点,打在土地上,一下溅起一个泥圈,好像那雨点钻进了地里。我们的头发
却一下子就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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