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们按地址写了一封信给小七,约她有空出来谈谈。在我们想,这是一个折衷的办
法,既不负何允明所托,也不必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找她。
小七没有回信。
我们实在也没有多少决心要去管这件事,所以也就拖延下来了。
这天,彩芹的父亲从青岛来了。他是做生意的,住在旅馆里。彩芹到旅馆去看她的
父亲,我则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小说。过了一会儿,彩芹忽然跑回来对我说,她父亲
难得到天津来,要好好地吃吃馆子,玩一玩。听说我和彩芹住在一起,就坚持要请我和
他们父女去川鲁菜馆吃中饭,然后一同去看电影或听戏。
我觉得不便拂人家的好意,就答应了。
到了中午,彩芹的父亲果然来接我们。他是个很和气的中年人。只因彩芹的母亲去
世得早,他又不愿再娶,所以一个家总是东分西散的。彩芹的姐姐在北平做事,哥哥在
上海,彩芹则在天津,父亲却在青岛。一家人很难团聚。但看他和彩芹那种有说有笑、
无所不谈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多么珍惜他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也就因为如此,所以他对
我也好像对待他自己的女儿一样,不停地向我问长问短。
我们吃过了饭,在热闹的大街上逛了一阵,又买了一些东西,在经过梨栈大街的时
候,文伯伯忽然提议去听听“杂耍”。天津的“杂耍”最有名。从外地来的人总不会放
过这机会去听一听的。
于是,我们就走进了附近的“小梨园”。
小梨园里,稀稀落落地坐了四成座。
时间是下午。下午这场照例是上座较少的,而且一向这杂耍园子除了有特别名角露
演,或有特别节庆日子,平常也只是上个六七成座,很少有坐满的时候。
客人们也很多是随来随走的。因为是杂耍,听相声的不见得喜欢听河南坠子,听河
南坠子的不见得喜欢听山东琴书。好在票价公道,所以人们捡自己喜欢听的听,听完就
走,也不会觉得不合算。
我以前只和亲戚们来过一次。彩芹虽然在天津住得久,但她也只是陪亲戚来过两次,
而且也只是随便听听,并不是专程来的。
我们在门口先看了海报。看见有当时著名的小蘑菇、常连安的相声、花小宝的梅花
调。压场的是顾存德的评书。此外还有京韵大鼓、西河大鼓、和山东琴书。
我们走进来,找了两个前排的座位坐了。台上正在唱西河大鼓。
我并不喜欢杂曲。我们这一代是生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中国固有的东西在大量
地被否定,越是时髦的人趣是把自己国家的艺术扬弃得彻底。地方杂曲本来也早就被认
为是小市民消闲的东西,即连平剧,一般年轻人也以“不懂”为荣。至少那些老式家庭
中名贵的瓷器、古画、彩绣等等,更是令我们不屑一顾——中国的都是坏的,外来的都
是好的。我们这样肤浅的相信着。今天如不是为了文伯伯,我和彩芹决不会来的。
西河大鼓唱完了。花小宝的梅花调非常讨好。花氏姐妹的梅花调一向是好的。行家
听梅花调,讲究要“悲、媚、脆”。她们算是—一做到了。梅花调多是《红楼梦》里的
故事。今天唱的是《宝玉探病》。台下听众一句一叫好,显得十分热闹。我们也不由得
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花小宝并不漂亮,圆圆胖胖的脸,细细小小的眼睛。但是她嗓音好、中气足、感情
够,很能传神,所以能抓得住听众。
花小宝下去之后,就有人起身想要出场。园子里秩序有点乱。这时,台上出场口,
门帘一挑,出来一个穿黑段子旗袍的;黑头发往后梳着一个发髻。一张素脸,未施脂粉。
她迈着轻飘的步子走上台前,我一眼看出,她是小七。
我连忙推了彩芹一下,说:
“你看:她是小七!”
彩芹看看台上,又看看手中的戏码,说:
“不对吧!戏码上明明写的是素素。”
“不管戏码上怎么写,她是小七,我太认识她了!”我说,“绝对不会错!”彩芹
认真地看着台上,说:
“也许是临时换人了,这戏码上写的是素素。”
小七一身黑色打扮,只在衣襟上挂了一排白色的茉莉花。脸上比以前清瘦了不少,
就更显得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的眼睛配着素脸,显得有几分凄楚。
她轻飘飘地走到鼓前,向台下慢慢地鞠躲,然后拿起鼓槌,在鼓上轻轻几点,抬头
向台下说道:
“今天学徒素素伺候各位一段《草船借箭》。请各位赏下耳音,多多捧场。”
台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已经往外走着打算离场的人,又走了回来。我看看小七
那特有的低眉敛袖的姿态,对彩芹说:
“奇怪!她原来就是素素。”
小七的鼓点沉雄中掩不住她那一份慵懒。《草船借箭》不是一般人可以唱得好的。
它需要嘹亮的嗓音和充沛的中气,表情要生动雄浑,而且一个人要把几个剧中人的表情、
神态、性格全部表现出来,可说是非常的难唱。要说,这应该是男人唱的,但在京韵大
鼓中,如加上那份自然流露的女性的娇滴,却不但不会减色,反而增加许多魅力。这也
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小七就正是以女性的娇情唱出男性的豪迈,而吸引了全场客人。只听她唱道:
“东吴的周朗虽然年幼,称得起文武双全那武备文修。曹兵有百万敢去争斗,愁只
愁那位诸葛亮呀也难灭汉刘。”
“真好!”旁边有人击掌称赏他说:“原来素素就是小七呀!”
“听说她不是嫁人了吗?”另一个说。
“谁知道?”那人说:“她们这一行,嫁人还不是上海人说的‘忽浴’。捞几文,
就又出来了?”
“年纪还轻嘛!当然要多唱几年。”
“人也漂亮!”“怎么?你要打她的主意?”那个忽然油腔滑调起来。
另外那个人咳了一声嗽,说:
“少贫嘴吧!”说完就尖叫起来“好!”来。
小七把《草船借箭》唱完了,把鼓槌往鼓上轻轻一放,向台下鞠躬。
“再来一段!小美人!”台下有人轻薄地叫。
小七抬起头来。大眼睛朝那边一闪,微微一笑,说;“谢谢捧场。明天学徒我在这
儿给您唱‘大西厢’,请您赏光。”
台下的鼓掌声、叫好声和哨子声混成一片。
小七却微笑地鞠了一躬,飘回后台去了。
彩芹在旁边推了我一下,说:
“你看,素素就是小七。要不要到后台看看她去?”
我连忙摇头说:“算了。别忘了我们是女孩子。这又不是音乐会。人家还以为我们
是做什么的。”
彩芹想了想,说:
“那就算了。”
我点点头,却感到有点怅惘起来。我想起春如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就对彩芹说:
“你看,本来很熟的人,到了这个地方,就分得这么远了,春如那时候就说,不让
我和她这样人接近。我原来倒觉得春如心眼太多。可是,你看现在,听唱的人个个可以
和她开玩笑。我倒真觉得不便和她接近了。”
彩芹无可奈何地笑笑,说:
“别看我们平常自命新人物,现在你看,门第观念啦!阶级观念啦!都来了。”
这时,台上接着演的是顾存德的评书,说的是“雍天上剑侠图”。这是一部很通俗
而且很受欢迎的武侠小说。顾存德是连续一天接一天地说下去的,也十分收座。我却无
心听书,只无可奈何地沉默着。觉得自己如不去小七,似乎有点遗憾,但又鼓不起勇气
去后台。尤其是当着文伯伯,更不愿让他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艺人。彩芹的话是对的,
人们口头上鼓吹一种新观念是很容易的,但当需要实行的时候,那切身的利害却会使你
裹足不前。
于是,我自我解嘲地辩护道:
“其实。我也并没有拼命地抢先要做新人物,也没有跟着人家倡导过什么新观念。”
“当然。”彩芹说,“我们并没有倡导过什么,我们只是自己处处表现要跟得上时
代而已。你看,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懂多少大鼓,我们却不大敢说自己听不懂西洋
音乐。这就正如同我们的许多同学常自命不凡地说没看过‘西厢记’和‘桃花扇’,却
不大敢承认她没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或‘哈姆雷特’呢!这还不都是怕人家说我们
守旧或落伍?”
我看了看彩芹,抱怨地说:
“你别骂我好不好?我只不过是不愿在这种地方去看小七而已。”
彩芹对我笑笑,说:
“我也不主张你去。”她看了看正在专心听评书的文伯伯,说,“我父亲也会觉得
不大对的。我们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至少我们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何允明。”
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看看台上说书的顾存德,他把书中主角大英雄董麟说得活
灵活现,非常动听。但我却想着小七的事。她怎么毫不顾惜地重操她的演唱生涯呢?允
明知道后,会做何感想呢?我相当欣赏小七的台风和她的声音,按量说,这一行倒是适
于她的。但是,她这样做,是她自己情愿的吗?
我这样茫无头绪的想着,顾存德的评书就一点也未听进去。直到散场,我们走出了
园子,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雨。现在雨停了,太阳的金光湿漉漉地照在马
路上。小梨园的海报被人撕去了一角。但仍可看见“素素”的名字,黑黑大大地在那里
悬着。
我急于回去写一封信给何允明,告诉他,小七在重操旧业,假如他要找她,小梨园
是公开可以给人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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