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七十年文选(序跋)
《十年创作集》引言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我结束了大学生活,走入社会。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 我的职业是中学语文教师、书店编辑、文学刊物编辑。我的业余工作是写诗、写小说, 翻译外国文学书。我热心于做作家,以文学创作为我一生的事业。在那一段时期,我把 我所写的诗和小说看作是我文学创作道路的起点。在主题选择和创作方法等各方面,我 还在摸索阶段。我想逐步地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创造自己的文学风格。 度过三十岁生辰,我打算总结过去十年的写作经验,进一步发展创作道路,写几个 有意义的长篇小说,以标志我的“三十而立”。我计划写一本《销金锅》,以南宋首都 临安(今杭州)为背景,写当时的国计民生情况。正在累积史料,动手写起来,想不到 爆发了抗日战争。我的职业变了,生活环境变了,文学创作的精神条件和物质条件也都 变了。流离迁徙于大后方整整八年,我只写了一篇与抗战有关的小说,自己读过一遍, 觉得对抗战没有什么效益,我封笔了。 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回到上海,仿佛涸辙之鲋,返回长江大河,重新获得跃浪 腾波的条件。原以为可以继续过去的创作生命,抓起笔来再写。又谁知内战突起,社会 秩序大动荡,生活气氛大紧张,绵延五六年,天时,人和,都不是安居写作的环境。这 一段时期中,我只写了几篇杂文。也曾计划写一个长篇《浮沤》,以记录抗战八年的社 会生态,只写了几段,无法完成。 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学从属于政治,五十岁左右的作家几乎都自叹才尽,无法效命, 不得不让青年人出来主宰文坛。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逐旧人”。我才知 道:我的创作生命早已在一九三六年结束了。 文艺作品,和妇女的时装一样,它们只反映某一时期,某一社会的精神面貌。时过 境迁,时装换了新样,文艺作品也在推陈出新。只有少数几位杰出的伟大作家,如但丁、 莎士比亚、赛文提斯、哥德、托尔斯泰等人,据说他们写的是人间永久的主题,所以他 们的作品能够历万古而常新。在一九三○年代的中国新文学作家中,我只是一个小卒子, 何敢希望高攀伟大作家?我的那些作品,也正是当时文学界的几点浮沤,转眼之间,便 自然破灭,我也视为当然,并无遗憾。出于我意外的是,近几年来,我的那些尸居余气 的作品,会有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和青年作家们从灰积尘封的图书馆书架上找出来, 像鉴赏新出土的古器物那样,给予摩挲、评论或仿制。严家炎教授根据五十年前适夷同 志的分类法,把我的作品归入“新感觉派”,承认它是现代文学流派之一,是具有现代 文化的代表性的。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李欧梵教授在台湾的《联合文学》上介绍我的旧作, 封我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先驱”。此外,还有吴福辉、余凤高、施建伟等好几位文论家, 都为我写了专论,称许我是在文学上首先动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方法的作家。诸如此类 的不免有些过分的虚誉,使我常常感到受宠若惊。 一九八○年至今,我的作品已有十多篇被选入各种选集。《善女人行品》、《将军 的头》两个集子已由上海书店用原本影印。但仍有不少文艺工作者和读者来信,要我供 应文本,无论是借阅或代购,因为他们无法从各地图书馆中找到。也有些研究中国新文 学的外国学者,需要我的作品,以资参考。对于这许多厚爱的读者和朋友,我都无法应 命,因为我的作品,连我自己也久已不存一本了。现在,承蒙作家出版社为我印行一个 几乎包括我全部创作小说的结集,给国内外好奇的读者和文艺工作者以方便,也使我有 机会润色一下语言文字,并改正旧本的许多误字。出版社的这一份好意,我很感激。 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三六年,我写的短篇小说,一共印出过九个单行本: 江干集自费印一九二三 绢子姑娘上海亚西亚书店一九二八 追上海水沫书店一九二九 上元灯上海水沫书店一九二九 将军的头上海新中国书店一九三二 梅雨之夕上海新中国书店一九三三 李师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一九三二 善女人行品上海良友图书公司一九三三 小珍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一九三六 《江干集》是我青少年时期的描红练习。《绢子姑娘》和《追》这两本作品,都是 摹仿多于创造,也是一个文艺学徒的习作。《李师师》是一个小册子,全文已收入《梅 雨之夕》。《小珍集》以后,还写过十多篇小说,没有机会结集起来印单行本。总计我 从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三六年这期间,一共只写了八、九十个短篇,产量实在不多。 我把自己的创作生命从一九二六年算起,因为《上元灯》这一篇作于一九二六年, 到一九三六年因抗日战争而封笔为止,足足十个年头。我淘汰了《上元灯》以前的一些 太不像样的作品。《小珍集》以后的那些发表在刊物上的作品,至今还无法收全,现在 编定五十五篇,题为《十年创作集》,虽说它包括了我的全部创作小说,事实是我自己 可以肯定的“全部”。 为了出版发行的方便,这个《十年创作集》将分印为二册,每册各自另定书名。书 名未必用以概括内容,仅仅是取其新异,容易在书市上吸引注意。这是属于文化事业的 广告技术,请读者不要“以辞害意”。 这里,顺便向慨然为我重印这些旧作品的作家出版社致谢。还要向孙可中、刘小沁 两位编辑同志致谢,没有她们耐心地代我做了许多繁琐的编校工作,这两本书恐怕不可 能及时出版。此外,我还该向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应国靖同志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 系资料室的陈子善同志致谢,因为他们帮助我搜到许多集外作品。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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