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中山公园            
  



    青岛有九个公园,第一公园最大,自从北伐以后,青天白日的旗子飞扬到了东海之滨,
它也就荣膺了“中山公园”的名号。这座公园离我们临时寓所最近,我们每天总要散步一回
或两回,所以园中的一花一木,一亭一榭,无不像一部读得烂熟的书一般,了然于心目。倘
使有人提起我关于青岛的回忆,第一个浮上我脑海的印象,定然是这个中山公园。由我们的
住所福山路进发,走过王村路,又转过一个弯,便到公园的后门。马路两旁,都是几丈高
矮,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大树,并且层层匝匝,一直蔓延到路基的下面,与路下斜坡所生
的树林相连结。马路两边枝叶相交,形成了一条蜿蜒无穷的碧巷,也可说是一片波涛起伏的
绿海,被什么法术士用神奇的逼水法,从中间逼出一条干路来。树的枝叶既如此之密而且
厚,白昼亦阴翳异常,晚间虽有灯月之光,也黑魆魆地有如鬼境。我们夜间到公园散步,一
定要带着电筒。为嫌路黑,有时故意绕道由那穿过体育园的文登路,走公园的前门进园。
    过了这条暗无天日的“永巷”,便是一带清池,池中满种着荷蕖。这时荷花正在盛开,
一种并不醉人,而闻之却令人神清气爽的芬芳,弥漫于空气里。古人称莲为君子之花,现在
我们算是游于“君子之国”。所沐浴的正是这种穆然的清风。水之中央,建有茅亭一座,通
以长桥,所用木料均不去皮,既清雅而又大方,富有原始的质朴醇厚风味。这方法好像为我
们中国人所独自发明,现已有被全世界园林艺术家采用的趋势。
    再过去便是植物场,木牌标明什么“樱花路”、“紫荆路”、“银杏路”、“桃杏
路”,每一路辄植以同类树木千百株。譬如说是“樱花路”吧,这几百方丈的土地便压满了
娇艳媚妩的日本女儿花,而紫荆路则又弥望燃烧着红焰焰的春之火了。其他松柏槐柳类推。
以我国旧式园林家的眼光看来,也许要认为过于单调,而西洋人的园囿规制则大都如此。这
种规制前文已表白过,与我个人脾胃非常相合。我以为树木天然是成林的东西,正如人天然
是合群的动物一样。一株两株零星栽种的树,叫人看了,觉得怪孤单可怜,它们自己也像寂
寥无趣似的。至于树一成了林,则纷披动摇,翻金弄碧,分外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树木
是有树木的灵魂的,它们也有喜怒哀乐,它们也有相互间的友谊和情爱,它们也会互相谈
心,互相慰藉。当它们在轻风中细语,在晨曦中微笑,在轰雷闪电,狂飚大雨中叫喊呼啸,
有了气类相同的伴侣在一起,便觉得声威更壮,也更显得快乐活泼。
    本园原分植树植果两个部分,果园里种了无数苹果桃梨,这时枝头已结实累累,好像秋
神倒提着“丰饶之角”,将整个大地的“富庶”和“肥沃”,在这些黄红紫白的绚烂色彩里
倾泻出来。昔人畜木奴二百头,一家衣食自足,我自顾教书半生,依然青毡一领,对此能不
发生恨未为老圃之叹?
    果圃以外一望都是麦田和尚未开辟的原野。我们一路走去,腰也走酸了脚也走痛了,路
只是走不到头,疑心已置身郊外,但实际上仅仅走完园的一角,想周历全园,不知更该走多
少路。听说青岛这个中山公园,占地约一百万平方公尺,怪不得有这么的广阔。
    西洋人建造园林,规模每甚弘大,我曾经历过的西贡公园、巴黎卢森堡、蒙莎丽、孟梭
诸囿,周围都有十余里的幅员。听说美国黄石公园要坐火车游几天才得游完,更可夸为世界
第一。我所见本国江浙一带有名园林,最大的不过百来亩,普通的不过十来亩。谈到园中的
点缀,有的也还繁简适中,纤禣E合度,给人一种幽丽的东方情调,而大多数的*炊着一叠
叠叫人耽心磕破头脑的假石山;种着十几株疏疏落落,憔悴萎黄的树木;开着一片oe鋙es
发臭,蚊蚋丛生的水池;建着几座像竹扎纸糊,风吹欲倒的亭台楼阁,看在眼里,只觉得十
分不自然,十分缺乏生趣。就是为一般文人学士所最欣赏的苏州愚园和狮子林;杭州西湖上
那几座什么刘庄宋庄,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喜之处。
    要知道我国古代园林的制度正和西洋暗合。文王之囿方百里,汉武帝的上林苑四百余
里。私人园林如汉茂陵袁广汉的园子也有四五里的面积。直到唐代,遗规尚在。杜甫游何将
军山林诗,有“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石林蟠水
府,百里郁苍苍”诸句,何将军此园占地之广,林木之盛,山水之真,我们是可以想象得之
的。王维得宋之问别墅于辋川之上,观其与秀才裴迪唱和诸诗所述,有华子冈、欹湖、竹里
馆、柳浪、茱萸泮、辛夷邬之胜,虽非大块文章,也决非一丘一壑的小风月可比。我觉得从
取法天然,大处落墨的园林,变迁到狭隘小巧,矫揉造作的园亭;从纵横如意,不拘形式的
文字,蜕变到格律重重的骈体诗文以及八股试帖;从发扬蹈厉,进取有为的民族,堕落到以
文弱为尚,病态为美的风习,同是一种莫大的退化现象,非常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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