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赴 法            
  



    “醒秋,看见了这张广告么?你想到法国去不去?”一个同学拿着一张报纸,走到醒秋
的书桌边,含笑问她。醒秋这时候正在写一封家信,她将笔向桌上一摔,说道:“看过了,
没有什么意思。我如出洋,就得到美国去,法国太危险,听说有许多勤工俭学生饿死在那里
呢。况且法文在中国也不通行,学了没用。”
    “这回不是勤工俭学的那回事了,是特别办的中法学院哩。至于说法文没用,那也不
然,法国的文学和艺术是世界有名的,你不是想学画么?学画就得到法国。这次中法学院招
考,我是要决意去试一试了。”
    “你是粤籍人,照章程上说,投考这个学校,倒是值得的。但何必性急呢?像你的英
文,很有程度,明年考清华留美,不更冠冕些么?”
    “清华难考,啊!简直难于上青天,我是不敢作这个希望了。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实
在不了;不如抓着机会就出洋,管它是哪一国。”那位同学叹息着说,因为她曾有许多与她
程度相等的朋友考清华而失败了。
    “我想法国也难考呢,落第,不羞人么?”
    “到法国去的人到底不多,我想你我的程度,总不会不考取的。不然,不告诉人就是
了,谁来笑我们。”
    醒秋接过同学手中的广告,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广告上说中法学院是广东政府办的,粤
籍的学生不但不取路费和学膳费,翻转来还要领取学校的津贴。他省的学生,则一切费用自
备,但为学校种种帮助的关系,比之留美的费用,要便宜一倍以上。醒秋在北京女子高等师
范读书,每年也要花费二三百元,现在这个海外大学的费用,和北京相差有限,她赴法的
心,遂不觉怦然而动了。
    醒秋对于学问本有很大的野心,但她在本省女子师范学校读到毕业,英文只读了半本卷
首,算术只学了浅近的代数。到北京后,进了女子高等师范国文系,每周有五小时英文,她
对于这蟹行文字,特别用功,两年以来已经能看浅近的西文书,能写一封短信了。可惜根基
太坏,她的成绩和别的同学相比,究竟差得远。要想考官费留美,自然是个空想,自费呢?
家庭无论如何,是不肯替她出这笔费用的。然而她极想出洋造就比较高深的学问,现在看见
留学法国的种种便利,自然不免雄心勃勃,想借此机会,实现她数年来趁长风破万里浪的梦
想。
    “密司宁,你已经决定去投考了?”
    “决定了,你呢?”
    “既然你要去,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我的英文太不好,算学一点不懂,凭我自知之
明,我是不作考取希望的。”“谁的程度又比你高了?本来说大家去试试,也算去玩一
趟。”
    “大家去玩一趟罢。我们国文系里还有谁去?”“谁都不愿意,一听到法国,个个摇
头,以为要和勤工俭学生遭遇同一不幸的命运,但英文系里密司陆说要预备去考。”
    “密司陆也是广东人,她应当去。现在距离考试日期还有几天?”
    “不过一星期左右,考取后一个星期就要预备动身。”“这样匆促么?好好,我们明天
起,来预备考的功课吧。”
    醒秋虽被密司宁一番怂恿,和海外大学招生的广告,打动了心,但她虽然想出洋留学,
却永远没有想到赴法国。“法国”两个字和她留学的幻梦,凭空发生了关系,到底觉得勉
强。而且这个中法学院的名词,又从来没有听见人说起过,似乎比不上“剑桥”“哥伦比
亚”之动听,再者考期和行期又都这样仓猝,更使她在直觉上感到这次留学的性质,有些儿
戏了。
    她虽然对密司宁说要预备投考的功课,其实不过这样说说罢了,她依然在忙着做自己的
事。晚饭后她看见密司宁和密司陆同坐在课室中,摊开一本几何学,很用心地在纸上练习那
些例题,她不禁笑了:“你们真的用起功来了么?”“不用功怎样?回头考不出来岂不急
人?你的功课预备得怎样了?”宁低头写她的算草,一面回答她的话。“不瞒你们说,我就
想预备也无从预备起,因为我根本没有学过这个劳什子。”
    她对于几何,确是没有学过,但觉得一点不预备,有些对自己不起,只得捞起一本英文
文法来念。不过一面念,一面自己好笑,她觉得这次去考,一定是不能录取的,无非像密司
宁的话,大家去玩玩罢了。既然是玩的目的,又预备什么功课呢?
    她写信给她在京的父亲,提起预备考中法学院的话,但轻描淡写的几句,表示她对于这
件事,并没有什么热心。又嘱父亲连表叔都不要告诉,怕人家将这事张扬开去,后来考不
取,使她难为情。写信给故乡的母亲时,却一句都不谈。母亲离京后已过了两个星期,早平
安到了家了。
    一星期的光阴,一霎眼就过去了,密司宁已托人在中法学院招考部,去报了三人的名,
缴了相片和卒业文凭。到了考期,便相约带了文具到招考部去考。醒秋看见她们二人“若有
其事”的神情,只是要笑,因为她总将这件事当做儿戏,当做有趣的儿戏。
    考场借用某校的课堂,那天入场的学生约有一百余人。女学生却不多,连醒秋等三人一
共是六个。学生分做两个课室考的。醒秋和宁陆两女士同在一个课室,而且还同坐在一排。
    考题分三次发给:第一次是国文题,教各生叙述他将来预备研究的学科。这题目很容
易,醒秋没有起草,便挥洒了一千余字,说她自己性爱艺术,预备到法国学画。缴了卷后,
领下英文题,一共有两题,一个是《国民教育的重要》;一个是《公园散步》。第一题是议
论,醒秋当然做不出,第二题她恰于英文补习教员处,做了一篇中央公园游记,这一来真是
得其所哉,连忙默写出来,又添了些枝叶,一共也有二三百字,也就算缴了卷。第三是算学
题,共十二个,这可坑杀她了。那些例题,她都没有学过,横看不懂,竖看也不懂。想问密
司陆,只见她一手托住额角,似在苦心思索;更偷窥密司宁,她两眼注视着题纸,脸上也是
一派苦闷的颜色,只将一支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糟了!糟了!”醒秋暗暗心里叫苦,
“已经打破了两道难关,谁知最后还有一条跳不过的天堑,我真不该来考了。”
    醒秋在本省女子师范学校的时候,对于校章颇能遵守,品行分数总算是优等的,不过她
有一端不好的脾气,便是考试时有点爱作弊的习惯。但她的作弊,不为她自己,却是为的别
人,她的国文基础好,每遇考试时,关于国文方面的功课:如历史、地理、修身等课,她从
来不着急。同学中有年龄过长,文理不甚清顺的人,预先和她约好,遇到试题困难时,便请
她加以援助。那时担任这类功课的教员,大都是躬身曲背,须发苍白的老先生,对于女学生
很客气,出过题目后,往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讲坛上看他的书。名为监考,讲坛下发生了什
么事,他们是从来不闻不问的。于是醒秋便可以大展其科举时代试场中所谓枪替的手段了。
她将自己的试卷一挥而就后,便打开那一团一团由隔座传递来的小纸条,看过后就提笔向纸
上写,写完又搓成纸团子抛掷回去。半小时以内她能接连救援得三四人。
    后来监学渐渐知道她们的故事了,便亲来监考。在那几位形迹可疑的学生座前,旋转不
停,对于醒秋更特别注意。一见她将试卷写完,便强迫她交上去,而且立刻将她赶出课堂,
在这样严厉的监视之下,竟使好几个学生曳了白。
    但醒秋虽失败了一两次,她却又学了乖,她接到自己的试卷后,不急急去写她的答案,
她装做不懂的样儿,坐在那里冥心搜索,眼睛却溜过去看同学送给她的暗号——那是预先约
定的,第几题答不了,便伸第几个指头——得到暗号后,立刻就写小纸条,趁监学一转身便
立刻抛过去。除此以外,她们传递的方法还多着呢:她故意到他人座上借削铅笔的小刀,或
者那个同学端着砚台到她桌边讨几滴水……神不知鬼不觉间便把电报打通。监学虽明知醒秋
还是不老实,会当着她们的面弄鬼,但捉不着她的真赃,也没奈她何。
    醒秋如此喜替人打枪,若说完全出于救助同学的侠义心,那也不见得,她不过借此卖弄
她游刃有余的才力而已;而且这种干犯校章的秘密活动,也有一种特殊风味。在同学挤眉弄
眼,提心吊胆的神情中接过小纸团,在惴惴于痕迹透露的心理状态里,百计千方的将它转送
过去。一面提防监学的眼光,一面又暗暗嘲笑她的疏忽,和上了她们的当。这些事在略带顽
皮天性的醒秋看来,实是一种满足,一种快乐。不过醒秋虽常替他人打枪,自己却从不曾请
人替她打,有一回考算术,有两个问题她答不出来,一位算学比她好而国文方面常受她帮助
的同学,递给她一个纸团子,她终于不愿展开来看。现在她对于这些几何题完全不了解,她
虽着急,但也不好意思竟去请教朋友,况且看宁陆两女士的神情,也像不大懂呢。
    “原是来玩玩的,又认什么真呢?”醒秋这样一想,忽然将心一横,将那张卷子折叠好
了,送还监考人的座上,竟洋洋焉走出考场,回校去了。
    过了两个钟头,宁陆两女士累得精疲力尽似的回来了。“你们算学考得怎样?”醒秋迎
上去问。
    “总算勉强考出了,你呢?为什么缴卷缴得这样快?”“白卷,完全缴了白卷。”她大
笑说。
    她们一听这话,大为惋惜,怪她不该先离考场,不然,她们誊清自己的试卷后,可以将
草稿传递给她的。“原是说去玩玩的,值得什么呢?我本来懒得到法国去,考不取,正合了
我的心。”
    三天后,醒秋正坐在课堂里看书,宁女士喜气扬扬的进来,“我们都取录了!我们都取
录了!我才去看了榜文来。”她喊着说。
    醒秋跳起来问道:“我呢?”
    “你也取录了,我说‘我们’原是说我们三个人。”
    醒秋这时候的心思,完全扰乱了,她不信她自己会被录取,但又似乎信自己不致于落
第;知道宁女士不是撒谎,但又怕自己的姓名在不取者之列,学校特将这些姓名宣布出来,
教他们去领回相片和文凭的。宁女士大约没有分别清楚。“我非自己去看看,总不放心。”
她抓了钱袋,跑出校门,喊了一部人力车,飞也似的赶到中法学院招考部。
    果然,一点没有错,她是被取录了。本届招考,粤籍学生考取四十余人,外省学生考取
十余人,杜醒秋三字压在榜尾。
    虽然名在榜尾,到底算是录取了。百余学生之中仅取了五十几名,竟会带了一个缴白卷
的她,真侥幸,却也真滑稽,好像阅卷人偏着她似的。
    这回考试,若是名落孙山,她是一毫不惋惜的,现在反而使她陷在极端困难的景况里
了。去吧,她本无赴法留学的心,原说来考着玩的,这不是弄假成真了么?不去呢?又觉得
可惜,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他人求之尚不可得的机会。
    于是她跑回去将考取的事告诉父亲,以为父亲一定要阻止她去的。谁知父亲这回却大大
的开通了,他赞成她去;并且一口允许她赴法的旅费,和第一年的学膳费——他说一年以后
可以请求本省教育厅的津贴。——表叔和其他几个亲戚也鼓励她去。
    醒秋的心,本来搁在“去”与“不去”的天平上,两边重量相等,分不出高低,现在听
父亲一说,那“去”的一端天平,好像添上几个砝码,立刻沉下去了。
    她是决定去的了,忙着收拾行李,忙着添做新衣服,忙着办理护照,忙着印西文信封和
名片,将赴法的消息,通知了各亲友,单单将通知母亲的一封信,在离京的前一天才发出。
她知道母亲若听见她出洋,定要阻止的,那时心里反增烦乱,现在这样一办,母亲便打电报
来阻止她,也来不及了。
    等到母亲的信到北京时,她早在汪洋万顷的海上了。
    离京的前一晚,醒秋的行李都预备齐全了。缝工送了两件新做的夹衫来,她打开箱子,
将它们收进。但她想一路所过都是热带,用不着夹衫,不如将它们垫在箱底。她将箱底衣服
翻转,见每件衣服都折叠得极整齐,极熨帖,随着季候寒暖,厚的薄的,一层一层,铺在箱
里:这是母亲南旋的早上,特别为她整理的。慈母一片真挚的爱心,细细铭刻在每件衣裳的
褶纹里,熨痕中。
    醒秋自幼不会整理东西,无论书籍衣服,总是一团糟的,硬向网篮或箱里塞。母亲知道
她这脾气,随时帮她的忙,每年暑假由乡间赴校,她的行李都是母亲亲自替她收拾的。她翻
到箱底时,手忽然触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一个皮纸包,外面用麻绳密密捆扎
着。
    她找到一把剪子,将麻绳剪断,打开那皮纸包,一看,却是雪花耀眼的一叠银钱。
    她将那叠银钱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是五十元。
    她衣服也不整理了,坐在一边,发起呆来了。母亲平生用钱,时时拮据,这笔钱是哪里
来的呢?啊!是她节省下来的,在零用上一天一天节省下来的,现在私下给了她的女儿,作
为她一学期留学的用度。
    醒秋平日见母亲用钱的不能称心,心里时常难过。她在本省学校读书时,便时常想:我
将来卒了业,弄个小学教员的位置,定要把薪水攒积起来,寄给母亲。后来果然被留在母校
当助教,但薪俸一个月也不过十几元,一到手便花光了。只有一回寄了母亲四十元大银钱,
算是她第一次将心血换来的礼物,献上母亲,算是她第一次的反哺。
    小学教员没有当上两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招考,她拚命要去升学。祖母极力反
对,母亲却了解年轻人要求上进的苦志,终于将她自己私蓄的百余元,帮助女儿上京去了。
    她一到京便考取了。在京读了两年,再捱一年,可以卒业;毕业后可以当中学教员,赚
更多的薪水,她想那时我一定要教母亲用钱用个畅心乐意。
    谁知她现在又要高飞远走了。出洋留学,不是短促的时间可以回国的,她预定留学的期
限是七年,喔!七年!不是很长久么?母亲的身体似乎不比从前强健了。尤其这次在京看见
母亲,觉得她比从前增了许多老态:她血气充盈的双颊,镌上许多皱纹,变成又黄又枯了。
头发也有些花白了。这是醒秋的三弟三年九死一生的大病,给与她的打击,三年日夜的忧
劳,使她肉体和精神都陷于颓唐之境。
    醒秋记得母亲在京时,有一回躺在炕上,醒秋替她捶腿,她看见母亲半露的胫,从前又
白又肥,现在却瘦削不少,用手摩抚时,宽松的皮,随指皱起,醒秋心里忽然涌起隐忧,她
第一次感到母亲现在是老了。
    醒秋又突然间忆起母亲南旋时无端悲痛的情形,她骨髓里迸起一个冷战,“预兆!”这
是预兆么?慈母的心,是比世间一切富于感觉性的东西还要来得细腻,还要来得灵敏的,她
早凭空预先感到这回和女儿的离别,七年的离别!
    而且隐隐约约,半明半昧间,醒秋觉得这次预兆的意义所关,还不止此,还有……唉!
她不忍再想了。
    不去吧?但哪能够呢,一切都已停当了。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去志不决则已,一决就难
于挽回,好像高山坠石,非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底不止。她的一颗心,早在大海波涛中荡漾
了。
    她是一个富有新知识的青年,对于预兆,虽然犯疑,究竟不会因此挫了她的壮志。她想
那是迷信,青年还应当迷信么?母亲那天的悲泣,也许为起身太早,被骡车颠得难受,也许
为北京没有玩得畅快,便被祖母逼回去,心里觉得委屈,也许……我怎么可以胡乱推测到不
可知的事上去呢?
    七年光阴虽然长久,过去也是很快的。要是自己加点努力,恐怕不需七年,四五年就可
以回国了,那时我永远不离母亲膝下了。
    醒秋虽然疑惑了一阵,悲痛了一阵,流了许多眼泪,但自己宽解了半天,也就不觉得怎
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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