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田边,都是大树了。 辛苦的工人,在树下乘凉;聪明的小鸟,在树上歌唱——那砍树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首诗据胡适自序说是为《每周评论》被封面作。但诗是有两面的,看里面固然是一首 诗,看表面也还是一首诗。胡氏论诗有所谓“意境”,这便是“意境”,总之他的作品是 “思想的艺术”,是“醒者的艺术”。 胡氏自己颇为得意的是《应该》那一首诗。诗云: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这首诗虽收于初版的《尝试集》,别人也常引,究竟为谁而作则不知。直到《新文学大 系》诗歌集出版,引胡适此诗,却多了一篇序,是胡适民国八年所撰,这个哑谜才揭晓了。 序文云:“我的朋友倪曼陀死后于今五六年了,今年他的姊妹把他的诗文抄了一份来,要我 替他编订。曼陀的诗本是我喜欢读的,内有《奈何歌》二十首,都是哀情诗,情节很凄惨, 我从前竟不曾见过。昨夜细读几遍,觉得曼陀的真情有时被词藻遮住,不能明白流露。因此 我把这里面的第十五、十六两首的意思合起来。做成一首白话诗。曼陀少年早死,他的朋友 都痛惜他。我当时听说他是吐血死的,现在读他的未刻诗词,才知道他是为了一种很难处的 爱情境地死的。我这首诗也算表章哀情的微意了。” 胡氏在《谈新诗》那篇文章里自评此诗云:“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 的。别的不消说,单说‘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 表得出的吗?” 这首诗是借诗人的旧情人之口说的,从“他也许爱我”到“他的话句句都不错”一连几 个“他”字,都指的那个旧情人。至“对他”、“爱他”、“待他”之三个“他”字,则指 诗人之妻。盖诗人私恋一女,旧时代礼法森严,婚姻不能自由,迫于父母命,媒妁言,与他 姓女子结婚,而心则不能忘旧恋。恋人秉性忠厚,故流着眼泪劝诗人,莫再爱她,应该以爱 她之心爱他的妻子。 胡适写这首诗,表性别的代名词尚未发明。指女性之第三身代名词,多用“伊”,用女 旁的“她”是稍晚才有的。所以有些人每将此诗的性别弄错,以为是一个男子对旧情人说 的。这样一来,好好一首哀情诗,弄得味如嚼蜡了。倪曼陀的《奈何歌》,可惜我们未能得 见,胡适既说他这首《应该》是由倪氏《奈何歌》第十五、十六两首蜕变而出,当时若将之 抄于诗后,做个比较,并用以证明旧体诗不能表达复杂的意思,岂不有意义吗?胡适译苏格 兰女诗人的《老洛伯》亦为世界有名的哀情诗,与这首《应该》情调意境有些相似,不过 《老洛伯》是翻译品,只好不去说它了。 好为苛论者,每说胡适的诗不过是新诗的试验品,是后来成功者的垫脚石,在现在新诗 界里是没有他的地位的。不知胡适的诗固不敢说是新诗最高的标准,但在五四后十年内他的 诗还没有几个诗人可以比得上。诗是应当有韵的,他的诗早就首首有韵;诗是应当有组织 的,他的诗都有严密的组织,不像别人的自由诗之散漫无纪;诗是贵有言外之旨的,他的诗 大都有几层意思,不像别人之浅薄呈露。我们对他诗的格式现在看惯了,觉得太平常,太容 易做,但有些新诗学着扭扭捏捏的西洋体裁,说着若可解若不可解的话,做得好,固然可以 替中国创造一种新艺术,做得不好,便不知成了什么怪样,反不如胡适平易近人的诗体之自 然了。 何况以新诗历史论,《尝试集》在文学史上将有不朽的地位!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五四左右几位半路出家的诗人胡适曾说过:“当我们在 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做到‘解放’两个字,远不能比元人 的小曲长套,近不能比金冬心的自度曲。我们虽然认清了方向,努力朝着‘解放’做去—— 然而当日加入白话诗的尝试的人,大都是对于旧诗词用过一番工夫的人,一时不容易打破旧 诗词的镣铐枷锁。故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府式的白话诗,一 些击壤式的白话诗,一些词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新诗。”(《蕙的风》 序)。所谓“我们”也者,就是本编前言里所说的沈尹默、沈兼士及周氏兄弟一派人。他们 都是“半路出家”的新诗人,他们做诗腕底常有“旧诗词的鬼影”出现的,但那“尝试”的 勇气,比青年人更为可佩,而且他们在当时也给读者留下许多很好的印象。 沈尹默本是一个旧诗人,他的《秋明集》在词上的贡献是谁都承认的。五四时代他也了 许多新诗,如《三弦》: 中午的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长街上, 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柳。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 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穿破衣裳的老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这首诗据其自述做了半月方成。胡适《谈新诗》云:“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 来都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看他第二段‘旁边’以下一长句中,‘旁边’是双声, ‘有一’是双声;段、低、低、的、土、挡、弹、的、断、荡、的,十一个字都是双声。这 十一个字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写三弦的声响,又把‘挡’、‘弹’、 ‘断’、‘荡’四个阳声字和七个阴声的双声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参错夹 用,更显出三弦的抑扬顿挫。” 一首诗有这许多音节上的讲究,非深通音韵学者不办,也无怪短短几行,费了他老先生 半月的推敲了。 沈兼士和李大钊的新诗,是完全为旧诗的音节所支配的。如沈的《香山》: 我来香山已三月,领略风景不曾厌倦之。 人言“山惟草树与泉石,未加雕饰有何奇?” 我言“草香树色冷泉丑石都自有真趣,妙处恰如白话诗。” 但另一首《香山早起作寄城里的朋友》,则有新诗意味。李大钊的《山中即景》: 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 绝无人迹处,空山响流泉。 云在青山外,人在白云内,云飞人自还,尚有青山在。 这些诗,可以使我们知道新诗由旧诗蜕变出来时经过的阶段。 周氏兄弟即周树人(鲁迅)与周作人。鲁迅最早的笔名为唐俟。他是小说家、随笔家, 不是诗人,所以在新诗上成就不大,但他所作的《梦》、《爱之神》、《桃花》,有些冷峭 深刻的意味,很像他的小说及随笔。现在举《梦》为例: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前梦 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颜色许 好,暗里不知;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暗里不知,身热头痛,你来你来!明白的梦。 周作人的《小河》是一首长的散文诗:“那条流动不息的小河,冲倒了阻挡它的土堰, 又被更坚固的石堰遮住,但它还只是向前流。它在地底里微细而可怕的呻吟,使堰外田里的 稻为它皱眉,它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使田边的桑树为之摇头,它痛苦的奋 斗,又使地上的草和虾蟆叹气。但筑堰的人虽不知到哪里去了,石堰却还一毫不动。”有人 说这首诗象征由忧郁到光明的生活的斗争,我想还不如说是形容人对那伟大的运命抵抗失败 的悲剧吧。胡适称赞说:“这首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但是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 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见胡适《谈新诗》) 周作人又有一首《过去的生命》颇有趣味,录之于下: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 命,哪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支笔,在纸上乱点,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但是一行也 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又《慈姑的盆》小诗: 绿盆里种下几颗慈姑,长出青青的叶。 秋寒来了,叶都枯了,只剩了一盆的水。 清冷的水里,荡漾着两三根,飘带似的暗绿的水草。 时常有可爱的黄雀, 在落日里飞来, 蘸水悄悄地洗澡。 这诗虽写日常所见平凡的光景,但颇有闲适之趣。又《儿歌》写得也好: 小孩儿, 你为什么哭? 你要泥人儿么? 你要布老虎么? 也不要泥人儿, 也不要布老虎。 对面杨柳树上的三只黑老鸹,哇儿哇儿的飞去了。 在这一班半路出家的新诗人中,最成功的则为字半农的刘复。他早年和周瘦鹃、程小 青、赵苕狂、袁寒云一班“礼拜六”派在一起,本来不过是个上海滩的文士。但他天才高 朗,见解超卓,认清了世界潮流和文学的趋势,便投入陈胡革命团体里。早年和他在一起的 周瘦鹃等不过在《申报》当个编辑,而刘半农却已成为新文学界偶像之一了。 刘半农初期的诗作和沈尹默、李大钊一样是些洗刷过的旧诗,如《学徒苦》,是仿汉乐 府《孤儿行》的音节的。不过他有一首《窗纸》(后改为《相隔一层纸》),即使今日看起 来还不失为一首有价值的好诗。胡适的《谈新诗》举了周作人的《小河》,不举这首,不知 是何缘故? 《扬鞭集》的诗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接着五四以来的路径发展,用旧式诗词的音节,但 排斥了富丽的词藻,略去了琐细的描写,而以淡素质朴之笔出之。如《卖乐谱》、《忆江 南》、《秋歌》、《记画》、《侬家》、《阵雨》、《归程中得小诗五首》。现举其《侬 家》为例: 君问侬家住何处,去此前头半里许, 浓林绕屋一抹青,檐下疏疏晒白 纻。 读了此诗,自然会想起揭曼硕的盘江遇水仙诗:“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 也有用白话写而仿古诗格式,如思祖国而作的《三唉歌》: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这首诗是仿汉梁鸿《五噫歌》,但变化得一点痕迹没有,却是难得。 第二类为用方言作诗,这是刘半农最大的成功。一八九六年,驻京意大利使馆华文参赞 卫太尔男爵(BaronGuidoVitale),在北平专搜民歌,编成一部《北京歌 唱》(PekineseRhymes)。他在三十年前就能认识这些歌谣之中有些“真 诗”,并且说:“根据这些歌谣之上,根据在人民的真感情之上,一种新的民族的诗也许能 产生出来呢。”胡适附论道:“现在白话诗起来了,然而做诗的人似乎还不曾晓得俗歌里有 许多可以供给我们取法的风格与方法,所以他们宁可学那不容易读又不容易懂的生硬的文 句,却不屑研究那自然流利的民歌风格。这个似乎是今日诗国的一桩缺陷罢。”但是刘半农 能补足这个缺陷。他有用江阴方言所拟的山歌、儿歌、用北京方言作人力车夫的对话,无一 不生动佳妙。现在且看他用江阴方言所写的山歌: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或两个人?(“乙”疑问词犹国语之“可曾”,吴语之 “阿”) 又《河边阿姊》 河边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笃我心上! 又其拟儿歌记杀婴之事,有小序云:“吾乡沙洲等地,尚多残杀婴儿之风;歌中所记, 颇非虚构。” “小猪落地三升糠” 小人落地无抵杠! 东家小囝送进育婴堂,养成干姜瘪枣黄鼠狼! 西家小囝黑心老子黑心娘落地就是一钉靴 嗡口额!一条小命见阎王! 蒲包一包甩勒荡河里,水泡泡,血泡泡, 翻得泊落: 鲤鱼鲫鱼吃他肉! 明朝财主人家买鱼吃 鱼里吃着小囝肉! 刘氏拟儿歌于小儿之心理口吻,无不揣摩毕肖。甚至还仿小儿所唱种种无意义的声调。 如“气格隆冬祥”(像锣鼓之声,小儿每喜言之,含有“拉倒完结”之意)、“瓦哒渤伦 吨”,这都是普通文人所不注意的。不过我们须知道这种拟歌,只是刘氏的一种文艺游戏, 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刘氏专利品,他人万不可学他。因为民歌和儿歌都极粗俗幼 稚,不够文学资格。我们从它扩充发展,如杜甫、白居易采取古乐府格调,另创新作,才是 真正途径(胡适所希望于我们者正是如此)。若一味以模仿为能事,则此等民歌现存者何止 千万首,何用文学家再来辛苦创作呢?亡清末年,王公大人往往故意化装为乞丐,徉徜酒肆 茶寮之间,以其“唯妙唯肖”引同侪之笑乐,刘氏之拟民歌也是这样情形。若我们错把这种 模仿当做最后目的,那就像王公弃其安富尊荣的生活,永远当乞丐去了,岂不成了笑话吗? 从民歌的音节,变为我们理想的文学,是徐志摩一部分的诗歌,后当讨论。刘氏又有用北京 方言所写如《面包与盐》: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俩子儿的面, 一个镚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得活。 反止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 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俩子儿的面, 一个镚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中国劳动者欲望是这样低微,真不愧为平和忍耐的民族。而且自己做,自己吃,谁不 做,谁甭活,所代表的又是何等高尚的精神呢?可是连“俩子儿的面,一个镚子的盐,半喇 子儿的大葱”也不给他们时,又将如何?社会不平等的制度和残酷的经济压迫,不是连他们 这点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也剥夺了吗?不是教他们愿意将大量的劳力换些许的粮食也不可能 吗?血和泪的呼号,却在这样温和平淡的言辞里表现,作者的手腕真个高人一等。 第三类为创作的新诗,如《一个小农家的暮》、《稻棚》、《回声》、《巴黎的秋 夜》、《两个失败的化学家》、《尽管是》——有许多都是极有意境的好诗。 刘半农最出名的一首诗,是《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是一九二○年九月间,他留学英国 伦敦时写的。一九二○年就是民国九年,也就是五四运动的第二年。诗曰: 天上飘着些 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游鱼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花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又《茶花女饮酒歌》,也是刘半农名作,至今尚播于管弦。半路出家的诗人还有一个陆 志苇。他本是一个心理学家,在基督教会中有相当高的地位。原会作旧诗词,后改事新体诗 的习作,有集曰《渡河》,自序说:“我于做诗不是职业,乃是极自由的工作。非但古人不 能压制我,时人也不能威吓我。”又说:“其中有用做旧诗的手段说不出的话,又有现代做 新诗而迎合一时心理的人所不屑说的话。”《渡河》约收新体诗百余篇,篇篇有甚深的内 容,形式也变化多致。现引他《摇篮歌》于下: 宝宝你睡罢! 妈妈为你摇着梦境的树,摇出一个小小梦儿来。 宝宝你睡吧! 妈妈为你拣两朵紫罗兰,送灵魂儿到你的笑涡里来。 宝宝你睡吧! 妈妈为你留下些好辰光,你醒来,月光送你父亲来。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