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未完成的画            
  



    自从暑假以来,仿佛得了什么懒病,竟没法振作自己的精神。譬如功课比从前减了三分
之一,以为可以静静儿的用点功了,但事实却又不然,每天在家里收拾收拾,或者踏踏缝纫
机器,一天便混过了。睡在床上的时候,立志明天要完成什么稿件,或者读一种书,想得天
花乱坠似的,几乎逼退了睡魔,但清早起床时,又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康屡次在我那张“夕
阳双塔”画稿前徘徊,说间架很好,不将它画完,似乎可惜。昨晚我在园里,看见树后的夕
阳,画兴忽然勃发,赶紧到屋里找画具。啊,不行了,画布蒙了两个多月的尘,已变成灰黄
色。画板呢,涂满了狼藉的颜色。笔呢,纵横抛了一地,锋头给油膏凝住,一枝枝硬如铁
铸,再也屈不过来。
    今天不能画了,明天定要画一张。连夜来收拾画具:笔都浸在石油里,刮清了画板,拍
去了画布的尘埃,表示我明天作画的决心。
    早起到学校授完了功课,午膳后到街上替康买了些做衬衫的布料,归家时早有些懒洋洋
地了。傍晚时到凉台的西边,将画具放好,极目一望,一轮金色的太阳,正在晚霞中徐徐下
降,但它的光辉,还像一座洪炉,喷出熊熊烈焰,将鸭卵青的天,锻成深红。几叠褐色的厚
云,似炉边堆积的铜片,一时尚未销熔,然而云的边缘,已被火燃着,透明如水银的融液
了。我拿起笔来想画,啊,云儿的变化真速,天上没有一丝风——树叶儿一点不动,连最爱
发抖的白杨,也静止了,可知天上确没有一丝风——然而它们却像被风卷毡着,推移着似
的,形状瞬息百变,才氲氤蓊郁地从地平线袅袅上升,似乎是海上涌起的几朵奇峰,一会儿
又平铺开来,又似几座缥缈的仙岛。岛畔还有金色的船,张帆在光海里行驶。转眼间,仙岛
也不见了,却化成满天灿烂的鱼鳞。倔强的云儿啊,哪怕你会变化,到底经不了烈焰的热
度,你也销熔了!夕阳愈向下坠了,愈加鲜红了。变成半轮,变成一片,终于突然地沉没
了。当将沉未沉之前,浅青色的雾,四面合来,近处的树,远处的平芜,模糊融成一片深
绿,被胭脂似的斜阳一蒸,碧中泛金,青中晕紫,苍茫眩丽,不可描拟,真真不可描拟。我
平生有爱紫之癖,不过不爱深紫,爱浅紫。不爱本色的紫,而爱青苍中薄抹的一层紫。然而
最可爱的紫,莫如映在夕阳中的初秋,而且这秋的奇光变幻得太快,更教人恋恋有“有余不
尽”之致。荷叶上饮了虹光行将倾泻的水珠,枕首绿叶之间暗暗啜泣的垂谢的玫瑰,红葡萄
酒中隐约复现的青春之梦,珊瑚枕上临死美人唇边的微笑,拿来比这时的光景,都不像,都
太着痕迹。
    我拿着笔,望着远处出神,一直到黄昏,画布上没有着得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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