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吉哥和张教官过路以后,就服从分配到一家报社去了。
报社住在阜平康家峪附近的一个村庄,名叫三将台。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靠着北
山,房屋一部分在山脚下,一部分在山的半腰里。它又是处在一个山沟转弯的地方,山沟里
有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哗哗的响着,新从平原来的人,夜间常常被这种激动的水声惊醒,就
很难再睡了。村庄的前面,有一片芦苇塘,街里长着很多高大的香椿树。
变吉哥和张教官住在山腰上面一座孤立的白色小房子里。张教官做的是编辑工作,他正
在和同志们讨论一本写给通讯员的小书。变吉哥做美术装饰工作,他替报纸设计了一套木刻
的小栏头。变吉哥一旦对这种新的工作发生兴趣,就把编剧本完全忘记了,他整天和刀子木
头打起交道来。
山脚下,在村庄入口的地方,有一家铁匠炉,掌柜的是从枣强县来的,娶了一房妻室,
生了一个女儿,就在这里落了户。变吉哥一来就和这家人混得很熟,他自己从小没断在外边
跑,对于带着手艺出门谋生的人的生活和心理,知道得很清楚。铁匠用自己多年保存的一些
好钢材,替变吉哥打了一副木刻刀,完全按照华北联合大学木刻家们用的样子。
变吉哥还担任着机关的伙食委员,每天要有一部分时间在伙房里工作。那时的伙食是很
简单的,每天两顿小米干饭,菜是两顿萝卜干汤。他除去有时帮助买办油粮柴菜,还有时蹲
在门前小河中间的踏石上淘米。他从冀中带来一把很好的推子,每月给同志们理一次发,就
是那些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也赞美他的手艺。他闲暇时好坐在院里一个木凳上,叼着自
做的烟斗沉思,有时候,请炊事员拉着胡琴,唱两段戏。
他对路东来的人,有一些乡土的情感。他给铁匠的全家画了速写像,还说可以刻成版
画,于是那个年老多嗽的铁匠也对美术事业关心起来,成了这方面的热心家。有一天,铁匠
从十几里路以外,扛来一根五手粗细的杜木树身子,把变吉哥叫去说。
“到木匠那里借个锯来,你看,这够你一辈子用了。”
“你怎么得来的?”变吉哥高兴的找了大锯来说。“当柴火买的。”铁匠拉着锯说,
“你听听这木头的声音吧,简直像青铜一样!”
一有工夫,两个人就拉大锯。有时铁匠有事,就由他那十七八岁的女儿来拉。把杜树锯
成了大大小小的木板,变吉哥把它们搬运到自己的宿舍去,分别排列在后墙根。这是房间里
的唯一的装饰,他的丰富的工作的资源。他的小屋没有窗户,原是房东的牛棚。变吉哥在原
来的牛槽上搭好自己的睡铺,低矮的屋顶上,悬挂着牛具耕犁,起床的时候,他不能坐直,
不然就会顶撞了这些器物。他把屋角的一条半截土炕让给老师了。
需要光线的时候,他就把门打开,这门正冲着山谷,变吉哥不分昼夜的在门前放一只小
桌雕刻木板,一直工作到他的两只手颤抖得不能掌握。山谷对面的高山上,有一处通到平阳
镇去的小小的隘口,远远望去,蓝天在那个地方特别发白,常常有一队队的驮子从那边爬上
来吆喝着下山。夜晚,星星在那个地方显得特别明亮,月亮走到那里,就好像停留下来了。
一到清晨,部队在河滩里跑步,枪枝和小碗不断碰在岩石上。大群的山羊像潮水一样从山脚
下铺盖到山顶。变吉哥的工作,就是这些伟大的动荡的图画里的小小的点缀。
当他替铁匠的家人刻像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对铁匠的那位女儿,发生了一种深厚的
缠扰的感情。当然,这主要是指创作而言。这女孩子在他看来,有一种特殊动人的美丽,是
他多年绘画和雕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模写的对象。但是,他仔细观察他的画稿,不断改动着
笔划,也还是不能称心如意的把女孩子主要的美点表现出来。眉眼是像了,嘴的轮廓也画得
很好,但就是表现不出那支配一切、决定一切的、蕴藏在女孩子内部的那种精神来。这种精
神,难道能用文字写在画幅旁边,作为附带的说明吗?
他仔细的观察了,也多次的去速写了,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不得不在清晨,去伴着女孩
子在河边淘菜,黄昏,不得不站在山的转脚处,等候女孩子背一捆柴草下山来。然而,日子
越长,只是加重了他对女孩子的好感,后来竟变成这样一种情况:女孩子一旦在他眼前消
失,他就再也描绘不出她的形象来。
艺术啊,你那无往不胜、超众出凡的力量,究竟表现在哪里?通往你的殿堂的道路,为
什么也这样曲折迂回?我怎样才能克服你那层层的阻力,难攻的堡垒?我应该像作战一样,
在战略上要长期经营,也就是精雕细琢;而在战术上采取出奇制胜,大笔一挥吗?
下午休息的时候,他有时一个人爬到东边最高的山峰上去,那里有一座破落的山神庙,
旁边有一堆乱石,上面插一些树枝,据说这也是古代的遗迹。他站在上面,眺望东方,天气
晴和的时候,可以望见平原的边缘,然而也不过是一片红色的烟尘。他也怀念家乡,他觉得
家乡的一切,现在想来都是天下最可亲爱最可珍贵的东西。
他也习惯了山地的贫苦,他觉得这里的居民,虽然因为地瘠山穷,思想和感情上都受了
些限制,但他能了解他们的许多宝贵的品质和长处。他走在山沟里,虽然有时感到脑袋叫什
么东西夹了起来一样,但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这些接连的紧紧拥挤着的山,这些曲折
的艰险的羊肠小路,这些不断的踏着石头过来过去的小河。走在山沟里,常常见不到太阳,
只能听到那哗哗流水使人心烦的声响。这里石头是黑的,道路两旁的花椒树是黑的,水是黑
的,踏石上的滑脚的绿苔也是黑色的。
他来的时候妻子塞给了他一些钱,这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每当动用的时候,他就
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多病的身子,和她那为了他这个无能为的丈夫忍受了长期酸辛折磨的
封建痴情。附近康家峪算是个比较大的村庄,那里有一家卖牛羊杂碎的小铺。有时,晚上饿
了,他就约请一两个同志,到那里去吃一点。去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像赴什么热闹丰盛
的宴会一样,在黑夜里趟水过河,也不觉得寒冷,只要到那里多加一点辣椒,吃完在小铺的
热炕上多坐一会就好了。在回来的路上,意见就不同了。有的青年同志就干脆向他提出批
评,说他不耐艰苦,影响工作,变吉哥还得笑着做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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