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
作者:谈歌
第七章
一连几天,冯影跟陈英杰谈要陈英杰到W公司工作的事。陈英杰一直没有明朗的态度,冯影总感觉像陈英杰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才,如果到 W公司,一定是她的一个好帮手。早晨起来,冯影来到陈英杰的房间,陈英杰正在计算机前计算什么。冯影笑道:“英杰,你考虑合资之后你的去向了吗?你是不是应该到我们的北京办事处来啊。”陈英杰摇头笑道:“我不能离开大阳厂。”
冯影沉默了一下,突然深情地望着陈英杰:“英杰,你难道看不出我的一片苦心吗?”陈英杰点头:“冯影,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冯影摇头:“你不完全明白。但是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爱你的。你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一直躲躲闪闪的呢。你倒像是个旧时代的人了。难道我还有什么地方不能使你满意吗?”她走过来,握住了陈英杰的手。陈英杰笑了,抽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我不满意你什么?学识、财产、地位、相貌,按说你各方面都是优秀的。可是我不能激动。为什么?”冯影坐下了,苦笑道:“你总是没有正经。”秘书王建强走进来:“冯总,有家法国经销商想见您。”冯影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冯影站起身,对陈英杰说:“英杰,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刚刚说过的。”陈英杰笑道:“好的。”
冯影走出去了。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陈英杰抓起电话,惊讶了一下就笑了:“是老郑啊。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是的,合资。你反对?为什么?”郑一东在电话里嚷道:“陈英杰,我想你应该对中国的机床事业想一想了,你知道你做了一件什么事吗?是你策划了这次合资吗?”陈英杰皱眉:“这次合资,对大阳厂是至关重要的。老郑,我提醒你,你不要在里边做什么手脚。”郑一东在电话里火冒冒地说:“陈英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汉顿这次合资,只要长个心眼儿的都能算清楚这笔帐。他们这是想占领中国的机床市场,你是在为虎作伥。陈英杰同志,我……”陈英杰静静地说:“老郑,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嘛?如果不合资,大阳厂如何摆脱面前的困境?你说什么?……”郑一东在电话里吼:“我怀疑你在里边得了什么好处了吧。我告诉你,如果你一定坚持合资,那你就是把大阳市的机床工业全部葬送掉了。你将是千古的罪人。”陈英杰一怔:“老郑,你想什么呢?我现在心里就是想一件事,我想通过合资,让大阳厂走出困境。你我交往多少年了,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啊?”郑一东冷笑:“你让我怎么想?汉顿一定会在周天那里碰壁的,那么,他就会在大阳市另外寻找合作伙伴。如果汉顿找上任何一家,就会占领国内的机床市场,剩下的机床厂除了俯首称臣,还有什么出路?陈英杰啊陈英杰,你这是想干什么啊?”陈英杰摇头:“老郑,不可能的,我想如果汉顿跟大阳厂谈不成,他不会跟别的机床厂谈合资的事情的。”郑一东冷笑:“这恐怕不是你陈英杰能左右得了的吧。汉顿一到大阳市,就跟市委领导接上了火,现在摆出可以跟所有中国机床行业合作的姿态。周天不合作,也许会出现第二个周天,第三个周天,可是第四个可能就不会是周天了。陈英杰,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啊!”陈英杰想了想:“老郑,你别激动。我知道,在合资的问题上,咱们两个一直有分歧,老实说,我是希望合资的。外国人有钱,咱们干吗不能用一用呢。”郑一东长叹一声;“可是你没有想过,这用一下是要有代价的啊。如果汉顿合资成功,那么我们的机床市场,就会被W公司控制。我们的各个机床厂就会成了W公司的掌中之物啊。现在的大阳市形势很不妙,周天只是因为汉顿坚持要裁减大阳厂七千名职工,才拒绝跟汉顿合资的。可是另外一些人没有周天那样的感情啊,他们还想方设法地跟汉顿接近呢。如果一旦汉顿跟某一家机床厂合作成功,那么,我们的市场就等于拱手相让了啊!”陈英杰想了想:“老郑,如果事情真是像你讲的这样严重,我真要再想一想了,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没有你想得这样透彻。”郑一东闷了一下:“好,你可以再想一想这个事情。陈英杰,我们都是从机床行业出来的啊,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可不能糊涂啊。”郑一东把电话挂了。陈英杰拿着电话怔怔的。电话里响着空音。陈英杰怔怔地拿着电话,看着窗外。夕阳如火。
冯影推门进来:“英杰,法国的一家推销商想跟我们……怎么了,谁来的电话?”冯影发现陈英杰脸色不好看。陈英杰把电话放下,淡淡道:“不知道,也许是谁打错了。”冯影笑道 :“打错了?”
郑一东给陈英杰打完电话,情绪还没转过来,扔下电话,走出办公室,他想去车间看看,这几天的生产进度他十分恼火,连连出了几起废品了。他很沮丧,他觉得东风厂如果这样下去,简直就没有什么出路可谈了。他刚刚走出门,迎面碰上章德林和许满仓。章德林笑道:“老郑,有戏了。”郑一东皱眉:“什么有戏啊?”许满仓笑道:“大阳厂跟那个汉顿闹崩了。”郑一东一怔:“崩了?”
章德林笑道:“是啊,我也是刚刚听到。汉顿要大阳厂裁减七千人,跟周天顶了牛。消息传开了,现在市里的一些机床厂都想取而代之呢。我看这对我们东风厂也是一个机会啊。郑厂长,咱们得商量商量。”
郑一东看着章德林:“商量什么?章书记,我今天就亮明我的态度吧。我不同意合资。”章德林和许满仓一愣。许满仓急了:“你……”章德林皱眉道:“为什么?”郑一东叹了口气:“这次合资,我了解过了,这是外商想利用合资挤进我们的机床市场。如果我们有一家合资,那么大阳市的其它十几家机床厂都要被挤出市场。想想看,我们大阳厂的机床生产,在国际上,算不上是先进。为什么这个汉顿这样感兴趣呢?就算是我们的数控机床,在国际上也已经有人在搞了,而且成本比我们还要低。汉顿不傻不呆的,非要我们的机床干什么吗?”许满仓笑:“外商也是支持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嘛。”郑一东瞪了许满仓一眼:“这种官样文章的话,你也真相信?”
章德林想了想:“郑厂长,我不怀疑您讲的是真的。可我们管不了那么多,连市领导现在都急着忙着引进外资。咱们东风厂为什么要落在后边。你刚刚说如果合资了,剩下的机床厂就要垮台。那岂不是别人合资了,咱们就垮台吗?与其让别人合资,为什么我们不去合资呢?”郑一东苦笑:“也许汉顿正是利用我们这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心理,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挤我们的机床行业呢。如果我们只贪图眼前小利,我们得到的,远远会比失去的小得多。南美一些国家的民族工业受制于人的合资模式,我们不能不警惕与防范。”章德林点点头:“郑厂长,这些大道理自有国家管着,我作为东风县县长,我考虑问题不能不从东风县实际利益出发。我希望你能在这次为东风县引进外资的行动中,站在东风县的立场上考虑一下。”郑一东苦笑:“章书记,您是对的。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您是个好官。我知道,您在东风县这几年,为东风县的发展费了不少心思,东风县的工业能够发展到今天,里边渗透着您的心血。您是一个好官。可是,恕我冒昧……”章德林大度地笑笑:“你讲。”郑一东摇头苦笑:“算了,不说没意思的话了。”章德林笑道:“郑厂长,把话讲完嘛。”郑一东说:“我说您 别生气,中国一些事,坏就坏在您这样的好官身上了。”
郑一东说完,转身走了。章德林愣愣地出神。许满仓骂:“什么东西。没了郑屠户,我们还真吃带毛猪啊。咱们去跟那个叫汉顿的外国人谈。我就不信咱们厂这么好的条件,那个姓汉的……”章德林不耐烦道:“什么姓汉的。乱七八糟的。”
刘志明很苦恼。他没料到汉顿会提出裁人的条件。他一上班就把周天喊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想跟周天商量着怎么跟汉顿谈判。
刘志明苦笑笑:“老周,刚刚市委打来电话,明天汉顿要接着跟咱们谈判。市委估计汉顿不会让步的。让咱们有心理准备。”周天硬声说:“准备什么?他不让步,我们也不会让步的。”刘志明摇头:“不会那么简单,市委很看重这次合资的,如果这个合资项目从你我手里跑了,你我都吃不了要兜着走哟。”
周天不再说话,转眼去看窗台上的花。就提起地上的喷壶去浇水。一边浇水一边说:“厂长,你说实话,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刘志明笑道:“我真是还没有考虑好。也许咱们真是穷怕了,为五斗米折腰啊。”周天长叹一声:“难办啊。”刘志明笑着转了话题:“先说说你自己难办的事吧。你跟方瑜是怎么回事啊?有日子了吗?”周天脸一红,“什么有日子没日子的。”刘志明哈哈笑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人,平常看着挺爽快,到这种事上,拖拖拉拉的,不像个男人。不像。”周天不好意思地说:“先放放再说吧。这件事挺复杂的呢。”刘志明笑了:“复杂个什么啊?你啊。”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刘志明接过电话:“是我,刘志明。好,我知道了。”刘志明放下电话 ,皱眉道:“郑一东找到李正昌那里去了,他还是反对合资。”周天皱眉道:“老郑想什么 呢?合资的事怎么了?”刘志明思考着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老郑也许有他的道理啊。 ”周天点头:“那天老郑找咱们不像是有什么私心的。他这个人我知道,没有把握的事不会 那么激动。那天我也太急躁了。我们下来找他谈谈……”周天突然头一晕,就趴在了桌上。 刘志明吓了一跳:“老周,你怎么了?”
周天醒过来,脸色白得像张纸,他吃力地笑笑:“没事,一……下就好。”刘志明有些心慌地说:“老周,你……”周天笑笑:“没事,你紧张什么嘛,给我一支烟。”刘志明递给他一支烟,给周天点着:“你太累了啊……”周天尴尬地笑道:“我就是缺觉。你别紧张。”刘志明一阵心酸:“我怎么能不紧张?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每月给韩师傅一百块钱,你负担得起吗?你为什么要硬撑着啊?”周天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注点意就是了。”
刘志明想了想,拉开抽屉,取出两张存折递给周天:“你拿去。”周天笑道:“干什么啊?好哇,你背着老婆搞小金库啊。”刘志明严肃地说:“别嬉皮笑脸的,拿去。”周天笑着摇头:“你这是发工会困难补助啊?我用不着的。”刘志明急道:“你跟我还客套什么?”周天 笑道:“你先收着吧,如果我真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再跟你张嘴。”说着,就站起身。“ 你别乱想,我没事。净听大夫的就得活活吓死。我去看看五车间的小梁,两口子这些日子光 打架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啊。”周天出门走了。
刘志明看着周天的背影,真是单薄极了。他心里一酸,眼睛就湿了。他呆呆地盯着桌上那两张存折,无奈地摇摇头。心底对周天的敬意又抬高了一层。
郑一东找到机械局,来跟李正昌讲反对合资的事。李正昌很不耐烦,他感觉郑一东这个人有毛病。合资碍着你郑一东什么了。开始他还克制着自己听郑一东讲,终于他忍不住了,不高兴地说:“老郑,现在你已经是东风厂的人了,跟局里的事情没有关系了嘛。这事你……”
郑一东激动地说:“这事跟大阳市的机床行业有关系啊。如果合资,我们的市场就会全部被W公司垄断的。李局长,这可是件大事啊,马虎不得啊。我们会既丢了国产的品牌和市场,还会延误我们自己机床行业开发能力的培植与提高啊。”李正昌冷笑:“老郑,我真是不明白了,难道你比市委领导还站得高,看得远?真是的了,你这番话不妨跟市委领导讲一讲嘛。现在市里千方百计引资招商,你却唱这种调子。不像话嘛。我再说一句,无论我们怎么考虑问题,总要有个全局观念,总要站在发展大阳市的经济建设这个高度来考虑嘛。”郑一东说:“我正是站在大阳市这个高度来跟您讲这番话的。如果您不想让大阳市的机床行业全军覆没,您就应该制止这次合资。”李正昌生气道:“好了好了,老郑,今天咱们就谈到这里吧。我还有个会。”
郑一东头晕晕地出了机械局,他简直不可想象李正昌会这样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的意见,他感觉李正昌根本就不懂一点大阳市机床行业的现状与优势。他想跟市委方书记谈谈,可是他已经跟市委秘书处打了三次电话了,都被秘书挡了。郑一东心底突然产生了一股悲凉之气。他决心要把这件事做到底,至少要让自己的看法引起人们的警觉。
他站在机械局大楼的门口,一阵寒风吹过来,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他上了车,在街上缓缓地驶着,街上的车辆如潮,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郑一东感觉自己很疲劳,他想起自己应该回家看看了。自己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回家了。
第八章
各种款式的轿车一辆辆地开进市政府。刘志明和周天从一辆旧车上下来,他们看到汉顿由市委领导陪着进了大楼。局领导们也跟进去了。
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刘志明和周天走进来,在后排坐下了。汉顿看到了刘志明和周天,点 头笑笑。方军笑道:“那就开始吧。汉顿先生,您先谈谈吧。”汉顿笑道:“刘先生,周先生。通过几天的接触,我感觉你们二人都是我们W公司需要的人才。如果你们同意我们的方案。合资之后,大阳厂裁掉七千人,那么你们二人可以留在董事会。你们二人的薪水可以每年拿到十万美元。按照经济效益的增长,还可以逐年增加。”
会场有点乱了。周天低声问刘志明:“汉顿讲什么呢?”刘志明笑道:“我也没听大明白,好像是说给咱们两人增加工资。”周天笑:“就给咱们两个?别人呢?”
李翻译说:“汉顿先生说,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感觉刘厂长和周书记是人才。他说如果你们同意合资,你们二人可以留在董事会,每年拿到十万元的薪水。”会场有些乱了。有人笑道:“刘厂长,这次你们可真要发洋财了。”汉顿摆摆手,用汉语说道:“刚刚李小姐翻译得不够准确。十万元是个什么概念?是人民币还是港币,我指的是美元。十万美元。”
会场一片大乱。周天低声笑道:“厂长,我们两个真要发财了啊。”司徒文笑着看看刘志明和周天:“你们两个可要请客啊。”刘志明脸上毫无表情。点着一支烟。徐徐吐出一口。汉顿笑着看着刘志明和周天。周天笑笑:“我想问一句,汉顿先生为什么给我们两个这么高的待遇?”
众人盯着汉顿。翻译对汉顿道:“周天先生说……”汉顿摆手制止了翻译:“我还是用汉语跟他们二位交谈吧。周先生,道理很简单。我看出你们两个人在大阳厂的员工中的威信是很高的。所以你们的年薪值每年十万美元。如果你们认为这个数字偏低了,我们可以再讨论。”刘志明掐灭手里的烟。笑道:“这的确是个诱人的数字啊。别说是十万美元了,就是一万美元,也高出我们现在的工资多少倍了。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汉顿先生考虑一下我们大阳厂的职工的问题。昨天周书记已经讲了,我们不希望把七千名职工划出去的。”
汉顿笑着摇头。司徒文跟方军耳语。方军笑着点点头。
一个市领导笑着对刘志明说:“刘志明啊,汉顿先生还是很看重你们的。”
刘志明笑笑,没有说话。周天笑道:“汉顿先生看重我们两个,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大阳厂近万名职工心目中,还有一些威信。而这威信是有条件的。这是因为我们对职工还是有感情的。如果我们两个人为了这二十万美元,置七千名职工的生计于不顾,我们还有什么威信嘛,我们还值二十万美元吗?也许在汉顿先生眼里,我们连两个美元也不值了吧。”
汉顿眉头皱紧了。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紧张了。司徒文看看汉顿。汉顿皱眉道:“我看今天 就先谈到这里吧。还请刘先生周先生考虑一下我们关于合资的条件。”司徒文起身:“散会 。刘志明周天,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刘志明和周天坐在司徒文办公室里。方军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手里翻着一本杂志,挺专心地看着。司徒文生气地在办公室踱着步子,恼怒地说:“老刘老周,你们两个唱的哪一出嘛?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把这次合资弄黄了,市委是要通报你们的。”周天点燃一支烟:“司徒市长,我们是考虑大阳七千名职工的出路啊。市委昨天讲了,让我们剥离,可是到底怎么剥离,市委领导没有给我们交底。我说句老实话,我觉得市委现在也没有底。在这七千名职工还没有底的情况下,就讲合资,岂不是置职工的利益而不顾了嘛。”
司徒文生气地:“周天同志,现在是市场经济,大阳市的机床行业现在很困难,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决定性原则是重引进,轻开发嘛。这你们都知道,现在外商找上门来合资,是一个机遇,是发展我市机床行业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像你们这样顾前顾后的,怎么行?改革 是要有阵痛的,这句话讲了多少遍了。要从长远看问题。”
周天看着司徒文:“司徒市长,总要讲一点政治吧。”司徒文盯着周天说:“什么政治?把
大阳市的经济搞上去,就是我们当前最大的政治。坚持经济建设为中心,就是最大的讲政治
。总说国有企业改革步履艰难,都说是受深层次矛盾的制约,其实我想透了这个理,这个矛盾是最浅层次的,人多。这是大阳厂改革最大的难题。我想,通过合资这件事,在大阳厂真正搞一回优化上岗嘛。”周天点头道:“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我们总得给工人一个出路啊。你不能让大家都没饭吃吧。再说,现在稳定是第一任务。如果大阳厂闹出事情来怎么办?总要考虑职工的承受能力啊。”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沉闷。刘志明抽了口烟,笑道:“我在大阳厂这几年也知道了企业的难处。企业的冗员不解决,改革就是一句空话。提高效率,增长经济也都是空话。可是这个问题太敏感,太敏感了就容易引起职工的不稳定啊。现在中央一个劲地讲稳定,稳定第一啊。真要是出了乱子,我们可担不起啊。”司徒市长笑笑:“二位,可是这个梁山早晚得上啊。”周天皱眉说:“是的。激烈的市场竞争,最终将把大阳厂的每一个职工都卷进去的。其实,人往往只需向前跨出一步,所谓断了退路,没有靠头,自己就会想办法。我相信大阳厂的每 个职工都会在竞争中学会生存,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刘志明悄悄拉了周天一把。方军笑道:“刘志明,你不要搞小动作嘛。让周天同志讲嘛。”
周天感觉心底有一股火暗暗地浮上来,他强咽了回去:“司徒市长,也许我们站的角度不同,所以咱们看这个问题的方法也不同。我总感觉,这七千职工如果安排不好,就是这次合资的最大政治了。如果这七千名职工出了问题,大阳厂的合资就是失败的。大阳厂的发展就会受到干扰。我们……”司徒文摆摆手:“不要讲了,如果你们两个脑子转不过来,市委可以考虑重新调整大阳厂的领导班子。从而保证这次合资的顺利进行。”
屋里的空气十分紧张。方军手里的烟一颤。他转身看看司徒文。没有说话。刘志明给周天使个眼色,意思是要他别再讲了。周天却猛地站起:“我还是有意见。”司徒文看看周天:“好了。有意见下来再说。”方军站起身笑道:“司徒,让周天同志把话说完嘛。”刘志明皱眉:“老周,你冷静一下。”
周天吐出一口长气:“不,今天就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司徒市长,您刚刚说了,改革是要有阵痛的。可是您知道现在大阳厂的职工是怎么一种心情盼着这次合资的呢。他们决不会想到,现在我们正在准备把他们当中的七千人剥离出去啊。合资是件好事,可是我们不能光盯着合资啊。真正把大阳厂的建设搞上去,靠的是什么,我想过,靠汉顿?靠合资?不,还是要靠大阳厂现在的八千多职工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啊。如果说大阳厂真是不行了,那么汉顿傻吗,要给我们一个要垮掉的企业投资?我现在还闹不大懂汉顿来投资的真实目的,可我已经感 觉到了将来大阳厂的产品生产、周期、开发、成本、市场等等要受治于人的前景。中央最近再三强调,要注意政治,特别是领导干部,要带头讲政治。我们这次合资,不能只盯着汉顿手里的钱啊。重要的是,我们如果依了他的条件,这七千多名职工会怎么理解我们呢。大阳厂的这七千多名职工,几十年来,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过多少贡献啊,现在他们有的老了,我 们就能够把他们扔出去不管了吗。汉顿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他们就靠着他们带过来几个臭钱,就可以把我们七千名职工随便从大阳厂抛出去吗?这不是政治问题吗?如果我们依了汉顿,那么,我们丢掉的不仅仅是七千名工人,而且是丢掉了我们大阳厂的自尊心、自信心啊…… ”周天眼睛湿了,突然说不下去了。
刘志明忙说:“老周,你不要太激动。”方军沉思着。他的心里挺乱,他被周天刚刚的话击中了。
周天看着司徒文:“市长,您可以撤掉我们,但您不能伤害大阳厂七千名职工的心啊。”周天晃了晃。他觉得头有点晕。刘志明忙上前扶住他:“老周。”司徒文看着脸色红红的周天:“周天同志,我刚刚有些急躁。请你原谅。”周天怔住了。
方军看着窗外,淡淡地说了一句:“司徒市长,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汽车东拐西拐驶进一条小街,停在一家餐馆门前。这家餐馆冯影常来,这里的环境很幽静,有一种情调,餐厅的角上,有一架钢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那里弹着。服务小姐迎过来,朝冯影笑笑,就带着陈英杰和冯影走进一个雅间。点了几道菜,菜很快就上来了。冯影举杯:“英杰,祝我们这一段时间合作愉快。”陈英杰举杯笑道:“好,干杯。”
陈英杰这些日子调看了一些国外机床市场的资料,他心底的一个疑团越来越大了,他感觉到了一种危险在逼近着。他已经强迫自己重新审视冯影在中国市场投资的问题了。他已经承认郑一东那天在电话里的话是有道理的了。冯影笑道:“英杰,刚刚汉顿来电话,说跟大阳厂的谈判陷入僵局。”陈英杰一愣,也笑了:“哦?为什么?”冯影盯着陈英杰说:“汉顿说,我们提出的裁减七千人的条件大阳厂不肯接受。主要阻力在党委书记周天那里。”
陈英杰放下酒杯,看着冯影说:“我想到了,如果有阻力,第一个应该在周天身上。老周是会考虑工人的利益的。”冯影摇头不解:“我们给周天开价是年薪十万美元啊。”陈英杰笑 道:“钱有时不是万能的。”冯影苦笑:“现在不认钱的人真是少见了。”陈英杰笑道:“ 你说少见,但毕竟还是有的。至少你们遇到的周天就是一个。你们怎么考虑?如果你们坚持,那么周天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冯影问:“哪条路?”陈英杰叹道:“周天只有离开大阳厂,大阳市委不会因为一个周天使这次合资失败的。芝兰挡路,不得不除啊。”冯影点头:“周天是一个过时的人物了。”陈英杰长叹一声:“不应该这样说。周天身上那种对大阳 厂的感情,不是你们能够理解的。换句话说,利益可以是一时的,但有些情感是永远的。”冯影笑道:“这么说,你也不同意大阳厂划出去这七千名职工了。”陈英杰长叹一声:“如果不裁走这七千人的包袱,那么大阳厂是无论如何也发展不了的。好比让我们背着一个很重的包袱,去爬一座山一样。中国企业的改革,困难就在人多上了,有人总说企业改革有许多 深层次的矛盾,实际上,这种深层次的矛盾是最浅层次的,那就是人多。这是一个不好逾越 的障碍啊。但是如果这一步不能跨越,那企业的改革就是一句空话。大阳厂也是如此啊。”
陈英杰说完,就闷闷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冯影试探着问:“你是否回去一下,做一做周天的工作。”陈英杰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周天的工作还是由大阳市委的领导来做吧。” 冯影笑道:“还有一句话,你真的不想考虑我?”陈英杰停住手里的杯子,笑道:“今天不 谈这个好吗?”冯影盯住陈英杰:“你还是要回答我这个问题。”陈英杰放下酒杯:“这个 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冯影,你不要强迫我。这样会伤害你我现在的友谊的。”冯影眼睛里 闪过忧伤,把酒饮了。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又吃了一会儿,冯影似乎就有了些醉意。陈英杰就笑道:“走吧。”二人就出了酒店。冯影坐在车里,突然呕吐起来。陈英杰慌道:“你不舒服了?”冯影摆摆手,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话真好。”冯影说着,就泥一样软在了陈英杰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英杰,你为什么不爱我。我难道真的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吗?”陈英杰把冯影扶正了说:“好了好了,冯影,你喝多了。”
章德林召集县委几个领导开紧急会。章德林感觉到大阳厂跟汉顿现在谈僵了对东风厂是一个机会。他想如果借这个机会把汉顿拉到东风厂来,那是再好不过了。他昨天已经通过市经委跟汉顿联系上了。准备请汉顿到东风厂考察一下。汉顿基本答应下来了。县委领导们听章德林讲了情况,也都十分兴奋。有人说干脆就请市委领导跟汉顿一块到东风厂来考察。那样声势就更大些了。
章德林摇头道:“不行。那样有点上赶着的意思了。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大阳厂已经跟汉顿陷入了僵局。市里的各机床厂都想着立刻介入进去。现在汉顿可是成了香饽饽了。各机床厂都在疯抢啊。谁都怕动作慢一点,就会让别人抢在前头了,可这样一来,就把汉顿的身价涨上去了。”于副县长笑道:“大阳厂也太牛了,是不是他们跟南方公司订了几千万的合同。吃饱了。”章德林摆手:“不像是那么回事,我听说是为裁员的事。”列席会议的许满仓说:“章书记,咱们县的优势还是很大的。只要那个汉顿能来东风厂参观一下,他就会动心的。”章德林点点头:“是啊,你们这几天把厂里的厂容厂貌整理一下。”于副县长问:“章书记,那个郑厂长现在干什么呢?”章德林笑:“这个人是忧国忧民。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不管他。”他看看表:“散会,老许,我跟你去东风厂看看去。”
章德林和许满仓走出会议室,章德林对许满仓说:“你把东风厂的资料整理一下,弄一份完整的,明天上午九点,咱们去看看那位汉顿先生。对了,你去把咱们县产的石砚弄两块,给汉顿带上。要好的。”许满仓笑道:“石砚值几个钱啊,不上点什么别的了?咱们县的酒……”章德林瞪他一眼:“你除了送烟送酒还会送别的不了?怎么就透着没文化。一见面就送酒,让老外不笑掉牙啊?真是的。”许满仓不服气地说:“章书记,我就不相信那老外就不喝酒了,我看电视上他们也喝的凶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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