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薇薇
薇薇出生于一九六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正是十五岁的豆蔻年华。倘要以为她母
亲王琦瑶漂亮,她就也漂亮,那就大错特错了。薇薇称不上是好看,虽然继承了王琦瑶
的眉眼,可那类眉眼是要有风韵和情味作底的,否则便是平淡无趣了。而薇薇生长的那
个年头,是最无法为人提供这两项的学习和培养。她难免也是干巴巴的,甚至在神情方
面还有些粗陋。那些年头里,女孩子要称上好看,倒全是凭实力的,一点也掺不得水。
薇薇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好看的条件。她时常听见人们议论,说女儿不如母亲漂亮,这使
她对母亲心生妒忌,尤其当她长成一个少女的时候。她看见母亲依然显得年轻清秀的样
子,便觉着自己的好看是母亲剥夺掉的。这类议论对母亲也是有影响的,那就是使王琦
瑶保持了心理上的优势,能以沉着自若的态度面对日益长成的女儿,而不致感到年岁逼
人。薇薇刚长到能穿王琦瑶的衣服的时候,就开始和母亲争衣服穿了。有时候,王琦瑶
分明出于好心,说这衣服对她太老成,她反而更要穿那衣服,似乎母亲是心惊叵测。家
里有两个女人,再没个男人来解围,事情是真难办。倘要以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会受
到种种压力,那也大错特错了。人们虽然会对她们嚼些舌头,可却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们
什么,甚至还有些怜惜和照顾。她们的麻烦尽是自己找的。如同所有结成对头的女人那
样,她们也是勾心斗角的一对。一九七六年,王琦瑶是四十七岁,看上去至少减去十岁,
和女儿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归好看,青春却是另
一回事,怎么补也补不过来,到底是年轻占些便宜,有着许多留待享用的权利,不争取
也是归她。所以,王琦瑶对女儿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优势。总之,这
母女俩的优劣位置是可转换的,决定于从哪个角度看问题。
每年的大伏天,王琦瑶晒霉的时候,打开樟木箱,衣服搭满了几竹竿,窗台上则是
各色皮鞋。满屋子都飞扬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沉浮。薇薇就像踩高跷似的,将
每一双皮鞋都套在脚上拖一圈。开始的时候,她的脚只能占个鞋尖,走两步就要摔倒。
后来,她的脚长起来了,一年比一年地容满了这些高跟鞋。箱子底的抽了丝的玻璃丝袜
也叫她惊奇,把手伸进去,再张开,对着太阳,看那蝉翼似的玻璃丝。她的手也一年一
年长大,最终将那丝袜彻底撑破。还有那些缀了珠子的手提包,散了串的珍珠项链,掉
了水钻的胸针,蛀了洞的法兰绒贝蕾帽。都是箱角里的物件,虽是七零八落,却也凑合
成了一幅奇光异色的图画。这幅图画在这大太阳天里,是有些暗淡,还有些灰心丧气的,
就像那种剥落了油彩的旧油画,然而却流露出华丽的表情。薇薇将这些东西全披挂起来,
然后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不是人,是妖精。她一边做着许多她以为是坏女人的姿态,
一边笑弯了腰。她想象不出母亲当年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母亲当年的那个时代。今天的
景象再是索然无味,因为是她的时代,所以还是今天好。薇薇有时候故意将母亲的这些
箱底弄坏一点两点,从皮领上扯下几撮毛,缎旗袍上勾出几根丝,等着母亲来骂她,好
和王琦瑶顶嘴。可是,日落时分,母亲收东西时,却不是每次都发现,即使发现,反应
也很淡漠。她将那破绽处迎着光线仔细看着,然后便叠好收起了,说;谁晓得还穿着穿
不着。薇薇不觉也感到了黯然,甚至还有些可怜母亲,起了自责的心情。这心情不是出
于同情和善解,倒是来自青春的狂妄,觉着世界都是自己的,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
老年人。在他们眼中,只要年长十岁,便可称得上老人了。有时你听他们在说“老头子”
“老太婆”的,其实那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四十多岁的人就更别提了。
但薇薇时常会忘记自己的优势,内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轻总是这样,因为缺乏经验,
便不会利用自己的好条件,而且特别容易受影响,不相信自己。所以,薇薇就变得不愿
意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在场,她止不住就流露出丧气的表情,使她平淡的面目更打了
折扣。小些的时候,对母亲的倚赖还压制着挫败感,渐渐大了,所谓翅膀硬了,倚赖逐
步消退,挫败感便日益上升,变得尖锐起来。一九七六年时,薇薇是高中一年级学生。
她照例是不会对学习有什么兴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没什么要求。她是那种典型的淮海路
上的女孩,商店橱窗是她们的日常景观,睁眼就看见的。这些橱窗里是有着切肤可感的
人生,倒不是“假太空”的。它是比柴米油盐再进一步的生活图画,在物质需求上添一
点精神需求,可说是生活的美学。薇薇这些女孩子,都是受到生活美学陶冶的女孩子。
上海这城市,你不会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会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实就是生活美
学的实践。倘若你看见过她们将一件朴素的蓝布罩衫穿出那样别致的情调,你真是要惊
得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严重匮乏生活情趣的年头里,她们只须小小一点材料,便可使之焕发出光彩。
她们一点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们差劲,并且她们还是说的少,做的多,身体力行,传
播着实事求是的人生意义和热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叶,你到淮海路来走一
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虚伪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颗活泼跳跃的心。当然,你要细心地
看,看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
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人大受感动。薇薇的理想,是高中毕业
后到羊毛衫柜台去做一名营业员。说实在,那阵子的选择很有限,薇薇也不是个好高骛
远的人,她甚至都不是个肯动脑筋的人,对自己前途的设想,带着点依葫芦画瓢的意思。
这点上,她也不如王琦瑶,当然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总之,薇薇是淮海路上的女孩中
最平常的一个,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属于群众的队伍,最多数人。
一九七六年的历史转变,带给薇薇她们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学范畴的。播映老电影
是一桩,高跟鞋是一桩,电烫头发是又一桩。王琦瑶自然是要去烫头发的。不知是理发
师的电烫手艺生疏了,还是看惯了直发反而看不惯卷发了,王琦瑶从理发店回来时是非
常懊恼的。新烫的头发就像鸡窝,显得邋遢,而且看出了年纪。她再怎么梳理都弄不好,
心里直骂自己没事找事,还骂理发店没有金钢钻,却偏要揽磁器活。其时,薇薇也和她
的同学一起去烫了辫梢和刘海,倒是干净利索,也增添了一点妩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
到家,却不料母亲说她像个从前的苏州小大姐。薇薇被泼了冷水,倒不气馁,晓得母亲
这几日因为头发烫坏了气不顺,由着她说,并不回嘴,还帮着王琦瑶卷头发做头发,镜
子里看出了自己的优势。王琦瑶一边想起佛家把头发叫作烦恼丝,是实在有道理。这千
丝万缕的,真是烦恼死人了。过了几天,王琦瑶又去理发店,干脆剪了,极短的,倒新
造出一个发式,非常别致。走出理发店时,这才觉出蓝天红日,微风拂面。薇薇一看母
亲,再看自己,果然是一个苏州小大姐,不由一阵沮丧。这回就轮到王琦瑶替她弄头发
了。可她心里有成见,总觉着母亲给她的建议不对头,故意要她难看似的。王琦瑶说什
么,她反对什么。最后,王琦瑶生气了,撇下她走开去,薇薇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由就
哭了起来。这么闹一场,她们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说话,进来出去都像没看见。
到了第二年,服装的世界开始繁荣,许多新款式出现在街头。据老派人看,这些新
款式都可以在旧款式里找到源头的。于是,王琦瑶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为穿
不着的衣服,如今到了出头之日,却已经卖的卖,破的破。她唠叨着这些,薇薇倒不觉
着呷唆,还很耐心地听。听母亲细致地描绘每一件衣服的质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场合,
晒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见母亲的好日子已经失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
手。她奋起直追的,要去响应新世界的召唤。她和她那些同学们,将这城市服装店的门
槛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门槛也踏破了。她们读书的时间没有谈衣服的时间多。她们还
把外国电影当作服装的摹本反复去看。然而当她们初走出原先那个简单的无从选择的衣
着世界,面对这一个丰富多彩、纷繁杂沓的服装形势,便会感到无所适从。天赋好一些
的人,尚能够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时尚的前列,起个领路人的作用。像薇薇这样天赋一
般的人,难免就要走一些弯路,付些学费。其实薇薇要是肯多听母亲几句,也许还可以
及时走上正轨,合上时尚的脚步。可她偏是要同母亲唱对台戏的。母亲说东,她偏西。
要说起来,在服饰的进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气了。但失败还是不可避免。她每过一段
日子,就为了要钱做衣服和王琦瑶怄气;做好的衣服效果适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瑶怄气;
再看母亲不费一点难的,将箱底的旧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领潮流,还得怄一次气。在追求
时髦的过程中,薇薇就是这样将钱和心情作代价,举步维艰地前进。
不过,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过了一年,薇薇的装束便得了要领。看见她,就知道
街上在流行什么。而她一旦纳入时尚的潮流,心情便从容了许多。她有了一些识别力。
晓得哪些只是时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谛,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在这一年,回
顾前一年,难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乱了手脚的。不要小看这些从俗入流的心,这心
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实是由它们撑持着,这城市的繁华景色也是由它们撑持着。这
些平常。已是最审时度势,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远不灭,常青树一样。薇薇高中毕业
了,没有去卖羊毛衫,而是进入一所卫生学校。学校在郊区县,一星期回来一次。这个
学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难免也是争奇斗艳,互相攀比着买衣买鞋。每到
星期六回到市区,便如同补课一样,大逛马路。其时,王琦瑶早已经卸下打针的牌子。
只在工场间里钩毛线活。本是活多人少,可是插队落户大回城,进了一批知青,就变成
人多活少,收入自然减低了。为了应付薇薇服装上的开支,也为自己偶尔添一点行头,
她不得已动用了那笔李主任留给她的财产。她等薇薇不在的时候,开箱取出金条,拿到
外滩中国银行兑了现钱。她感慨地想:没饭吃的时候都没动这钱,如今有吃有穿的,却
要动了。她觉得动了一回就难保没有下一回,就好像满口牙齿掉了一颗,就会掉第二颗,
心里不觉有些发空.可是一街的商店都在伸手向她要钱,她挨得过今天挨得过明天吗?
王琦瑶眼里的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里的是个新世界,而是个旧世界,是旧梦重温。有
多少逝去的快乐,这时又回来了啊!她心里的欢喜其实是要胜过该藏的,因为她比薇薇
晓得这一些的价值和含义。
金条的事情,王琦瑶瞒着薇薇,想若是被她晓得,还不知怎么样地买衣服呢!所以,
薇薇向她要钱时,她手是一点不松的。这时候,薇薇才会想起父亲这一桩事来。她想,
倘若再有一个父亲挣钱,便可多买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并不觉得需要有个父亲。王
琦瑶从小就对她说,父亲死了,她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当薇薇稍稍懂事以后,她们这
个家基本上就没有男客上门,女客也很少,除了弄底七十四号里的严家师母。虽然有外
婆家,却也少走动,一年至多一回。所以,薇薇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她在外形上比她的
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内心却还是个孩子,除了时尚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不能怪她,
全因为没有人教她。这倒是淮海路女孩的一个例外。淮海路的女孩还是有些野心的,她
们目睹这城市的最豪华,却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
海路繁华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嚣声惬
止,便会有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出现,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
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梦想。薇薇却没有这种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争
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瑶要钱。她甚至从来都没想一想,她向母亲要钱,母亲却向谁要钱。
有时王琦瑶向她叹苦经,她便流着眼泪,为自己的家境悲叹。但过后就忘了,再接着向
王琦瑶要钱。一旦要到钱,她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想钱的来路。所以只要王琦瑶
自己不说,薇薇是不会知道金条那回事的。
现在,到了晒霉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从吃奶时候的羊毛斗篷,一直
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裤,真是像蝉蜕一样的。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们的蝉蜕。
她们的年纪是从衣服上体现的,衣服里边的心,有时倒是长不大的。王琦瑶细心地翻检
着这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为式样过时,便被抛置一
边。王琦瑶却替薇薇收着,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
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对于时尚,王琦瑶已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再怎
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两个领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
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她只是觉着有时循环的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
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红色的缎旗袍,当年是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
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这多年来压在箱底,她等着穿它的日子到来,如今这日子眼看着
就近了,可她怎么再能穿呢?这些事情简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这女人的日子,
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
常常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焊了,生霉了,光阴
也越推越远了。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将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当年的
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怅然若失。她看见的并非是当年的
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这件旗袍在她身上,紧绷绷的,也略短
了。到底年代久了,缎面有些发黄变色,一看便是件旧物。薇薇穿了它,怎么看都不大
像的。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咯咯地笑弯了腰。这件旧旗袍,并没有将她装束成一个淑
女,而是衬出她无拘无束的年轻鲜艳,是从那衣格里进出来的。薇薇做出许多怪样子,
自得其乐。等她乐够了,脱下旗袍,王琦瑶再没将它收进箱底,只是随手一塞。有几次
理东西看见它,也做不看见地推在一边,渐渐地就把它忘了。
2.薇薇的时代
薇薇眼睛里的上海,在王琦瑶看来,已经是走了样的。那有轨电车其实最是这城市
的心声,如今却没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声之中,再听不见那个领首的“当当”声。
马路上的铁轨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沿黄浦江的
乔治式建筑,石砌的墙壁发了黑,窗户上蒙着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浑浊稠厚,拍打防
波堤的声音不觉降了好几个调。苏州河就别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得见那气味,可直接
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变得更阴沉了,地上裂,墙上也裂了,弄内的电灯,叫调皮孩子
砸碎了,阴沟堵了,污水漫流。夹竹桃的叶子也是蒙垢的。院墙上长了狗尾巴草,地砖
缝里,隔年的西瓜籽发了芽。这还都是次要,重要的变化在于房子的内心。先说那公寓
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上奔跑过,大理石的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
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
用说了。大楼穹顶上的灯至少是碎了灯罩的;罗马式的雕花有还不如没有,专供积灰尘
和结蛛网的;电梯的角索自然是长了锈,机械部分也不灵了,一升降便隆隆响;楼梯扶
手可千万别碰,几十年的灰尘在上面。倘若爬上顶楼,便可看见水箱的铁皮板也生了锈,
顶上盖一片牛毛毡,是叫雨打得千疮百孔的。顶楼平台上是风声浩荡,扫起了地上的土,
飞沙走石的势态。这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来的破东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走过这些破东西,扶着砖砌的围栏,往下看去,便可看见这城市所有的晒台和屋顶都是
烂了砖瓦的。从人家的老虎天窗看进去,那板壁墙早已叫白蚂蚁蛀空了。最妙的是花园
洋房,不要进门,只看院子,便可知道那里的变化。院子里搭了多少晾衣架呀,一个洗
衣工场也不过如此。花坛处搭起了炊间,好端端的半圆形大阳台,一分为二,是两个灶
间。要是再走进去,活脱就是进了一座迷宫。尤其是在夜晚,你两眼一摸黑,耳边的声
音却很丰富,油锅爆响,开水沸腾、小孩啼哭,收音机播音乐,那是从四面八方上下左
右围拢来。你一动就会碰壁,一转弯也会碰壁,壁缝里传出的尽是油烟味。你也不能摸,
一摸一手油。这里全都改了样子,昔日的最豪华,今天的最局促。当年精心设计的建筑
式样,装饰风格,如今统统谈不上。
弄堂房子的内心还算是沉得住气,基本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推敲,却也不同了。
每一座房子的过道,楼梯拐角,都堆着旧东西。那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要用的东西。要
扔却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这些旧东西就像有生命,会蔓生蔓长,它们先是在乎
地上扩展,渐渐就上了天花板,有时是贴着,有时则是着,发发可危,弄不好就撞你的
头。只要看它们,就可知道这里面积攒了多少岁月。这里的地板也是踩塌过的;地板是
松动的;抽水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电线从墙壁里暴露出来,干股万股的样
子;门球也是不灵的,里头滑了丝,旋了几圈也旋不开。倘若是木窗,难免就是歪斜的,
关不严,或者关严就开不开。都是叫岁月侵蚀的。弄堂房子的内心,其实是憔悴许多的,
因为耐心好,才克制着,不叫爆发出来。再说,又能往哪里去爆发?
薇薇她们的时代,照王琦瑶看来,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马路上一
下子涌现出来那么多说脏话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闹市街道,形势竟是有
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涌,噪声喧天,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海底似的。穿马路也叫人害怕,
自行车如穿梭一般,汽车也如穿梭一般,真是举步维艰。这城市变得有些暴风急雨似的,
原先的优雅一扫而空。乘车,买东西,洗澡,理发,都是人挤成一堆,争先恐后的。谩
骂和斗殴时有发生,这情景简直惊心动魄。仅有的几条清静街道,走在林阴之下,”也
是心揣不安,这安宁是朝不保夕,过一天少一天。西餐馆里西餐也走样走得厉害,杯盘
碗碟都缺了口,那调面的器具二十年都没洗似的,结了老厚的锅巴。大师傅的白衣衫也
至少二十年没洗,油腻染了颜色。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馊气。火车座的皮面换
了人造革,瓶里的鲜花换了塑料花。西式糕点是泄了秘诀,一下子到处都是,全都是串
了种的。中餐馆是靠猪油和味精当家,鲜得你掉眉毛。热手巾是要打在某公里的,女招
待脸上的笑也是打进菜价的。荣华楼的猪油菜饭不是烧烂就是炒焦,乔家栅的汤团不是
馅少就是漏馅。中秋月饼花色品种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个豆沙月饼里,豆沙是不去
壳的。西装的跨肩和后背怎么都做不服帖了,领带的衬料是将就的,也是满街地穿开,
却是三合一作面料的。淑女们的长发,因不是经常做和惆,于是显得乱纷纷。皮鞋的后
跟,只顾高了,却不顾力学的原则,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跷似的,颤颤巍巍。什
么好东西都经不得这么滥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瑶甚至觉得,如今满街的想穿好又没
穿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的
文雅。
上海的街景简直不忍卒读。前几年是压抑着的心,如今释放出来,却是这样,大鼓
大噪的,都窝着一团火似的。说是什么都在恢复,什么都在回来,回来的却不是原先的
那个,而是另一个,只可辨个依稀大概的。霓红灯又闪起来了,可这夜晚却不是那夜晚;
老字号,名字号也挂起来了,这店也不是那店了。路名是改过来了,路上走着的就更这
人不是那人了。可再怎么着,薇薇也是喜欢这时代。有谁能不喜欢自己的时代?这本不
是有选择的事情,不喜欢也要喜欢,一旦错过就再没了。薇薇又没接受过什么异端思想,
她一招一式都是跟着这时代走的。这城市的人几乎全是跟着时代走的,甚至还有点跟着
起哄。所以,那一股时代潮流就显得格外强劲,声势浩大。薇薇倘不是有王琦瑶时不时
地敲打,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子了。她走到马路上济济的人群中,心里就洋溢着很幸运的
喜悦,觉着自己生逢其时。她从橱窗玻璃里照见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
影。她心绪很好,所有的不高兴都是冲着母亲来的。在家生气,出了门又兴致勃勃。她
就像是这城市马路的主人一样,最有发言权。她在马路上最看不得的是外地人,总是以
白眼对待。在她看来,做外地人是最最不幸的命运。所以,除了对她的时代满意,薇薇
还为她的城市很骄傲。她满嘴都是马路上的流行语,说回家王琦瑶一句不懂,但其中那
一股粗俗气,是令她掩耳的。薇薇在马路上也是不吃亏的,谁要是踩了她的脚,可就了
不得。踩她脚的要是外地人,就更了不得。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人们一般是不敢惹的。
她们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言语尖刻。但要是遇上一两个存心惹事的无赖之徒,那可就
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她们往往是三个五个成行。要是有了男朋友,她们的神气就更
逼人了,那才叫天不怕地不怕呢。
薇薇这一代傲行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边历代的都多了一个秉性,那就是馋。你细细
看去,她们几乎一无二致的,嘴里全在咀嚼,脸上有享受的表情。她们的唇齿都异常灵
巧,可将易碎的瓜子皮肉两分。她们的舌头也很灵光,能品出万种滋昧。她们的脾胃非
常康健,一日三餐之外,还有着许多零碎负担,并且千奇百怪,回回给它出难题。其实,
以前的小姐也馋,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如今倒是实在多了。所以,这馋倒是给她们增添
可爱的。电影院里,那哗哗剥剥老鼠吃夜食的声响,就是今天小姐们摩登的声音。今天
的小姐倒都是不讲虚礼的,也不会做假,·有一点豪爽的脾气。你要能放下架子,忍着
她们的冷脸,无须长久,只一会儿便能与她们做朋友,然后一起交流摩登的心得。这一
代的摩登女性还有一个特征是闹。她们到哪里都有满腹的知心话似的,叽叽喳喳说个没
完,好像喜鹊闹窝。她们大凡都有清脆的声音,又特别喜爱笑。她们知心话不爱在家里
说,喜欢在户外说,有一半是叫人给听去的。她们的唇舌除了吃灵巧,说也很灵巧。昔
日的娘姨也没她们嘴碎,拉得来家常。她们一边吃一边说的,倒亏得舌头忙得过来。不
过她们说的大都不是要紧话,说过等于白说,没一句留得住的。今天的摩登小姐其实是
有着一颗朴实的心,是乡下人的耿脾气,认准一条摩登的道路,不到黄河心不死。
现在,交谊舞也时兴起来了,谁要是见过初兴舞会的那情景,一定会受感动。参加
舞会的人们是那么害羞却执著,坚决同怕出洋相的心情作斗争。有时候,好几支舞曲都
结束了,却没有一个跳舞的人。人们围着墙根坐了一圈,严肃而兴奋地凝视着空场子。
一旦有人下去跳了,周围便爆发出笑声,笑声掩盖了羡慕的心情。这时候的舞会,一般
都是单位里举办,要是想经常地参加舞会,必须在社会上有着较广泛的关系,渐渐地再
联络起一些志同道合者。他们提着一只也是新兴的卡式录音机,找一间空房子,就可举
行一场舞会。这种舞会是真正奔着跳舞而来的,不存在任何私心杂念,你只要看那踩着
舞步的认真劲便可明白。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时尚,全都是实心眼的。
3.薇薇的女朋友
和薇薇要好的女朋友有好几个,她们是同班同学,还是逛马路的好伙伴。淮海路上
有一个新迹象,她们便通风报信。她们互相鼓励和帮助,在每一代潮流中,不让任何一
个人落伍。她们之间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难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友谊,
反而能督促她们的进取心。切不要认为她们是没什么见解,只知跟随时尚走的女孩,她
们在长期的身体力行之后,逐渐积累起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尚观念。她们在一起时常
讨论着,否则你怎么解释她们在一起的话多?其实,要是将她们在一起的闲聊记录整理
出来,就是一本预测时尚的工具书,反映出朴素的辩证思想。她们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
行之的原理,推算时尚的进程。比如现在流行黑,接着就要流行白;现在流行长,紧跟
着就是短;也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极端”也是她们总结出的一个时尚精
神。时尚为引起群众注意,总是旗帜鲜明,所以,它又带有独特的精神。然后,矛盾就
来了,她们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独特性呢?她们的讨论其实已经很深入,如果换而不舍,
便能成为哲学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里边,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学同学张永红。张永红可说是已经达
到时尚中的独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间的使使者。她对时尚超凡脱俗的领悟能力,使你不
能不相信这个女孩是有着极好的审美的天性。张永红能使时尚在她身上达到最别致,纵
然一百一千个时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个最时髦。而她绝不是以背叛的姿势,也不是独
树一帜。她是顺应的态度,是将这时尚推至最精华。这城市马路上的时尚多亏有了张永
红这样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面目。因为大多数人是在起破坏作用,把时尚歪曲得不
成样子才罢休的。张永红难免会引起女友们的妒意,觉得被她抢了风头,但内心又不能
不服,因为确实从她那里学来许多东西,所以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张永红自知
这一切,便格外骄傲,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薇薇迁就,甚至还反过来有些巴
结她的。当然,这巴结也是带有恩赐的意思。其实这也很简单,再得意的人也一样怕孤
独,总是要找一个伴的。张永红选择薇薇,虽不是经过明确的权衡,但本能的驱使自有
它的道理。该银的心地单纯和她的不具备威胁性,使张永红一眼就认定这是她最好的伙
伴。薇薇见张永红对她好,几乎是受宠若惊,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是那种内心挺软弱的
女孩,天下的仇敌只她母亲一人,出了门外,就都是她的朋友,个个曲意奉承,何况出
类拔萃的张永红呢。和张永红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着点狐假虎威的心情,张永红出众,
她也跟着出众了。
而你决计想不到如张永红这样的风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么样的,这其实是淮
海路中段的最惊人的奇迹。这条繁华的马路的两边,是有着许多条窄而小的横马路。这
些横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静的林阴遮道的地方。那是闹中取
静的地方,有着一些终日关着门的小楼,切莫以为那里不住人,是个摆设。那里的人生
是凡夫俗子无法设想的,是前边大马路的喧哗与繁荣不可比拟的。相形之下,这种繁荣
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虚张声势,还是徒有其表。有了它在,这淮海中路的华丽怎么看都是
大众情调,走的群众路线。倘若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旁技错节般的横马路,你就
能有些心理准备。这些横马路中最典型的一条是叫做成都路,它是一条南北向的长马路,
要知道,这城市的大马路几乎都是东西向的,所以,它是从多少著名的马路穿越而过啊!
尽管如此,它依然没有沾染那些豪华大道的虚荣气息,因它是有些铜墙铁壁的意思。这
是坚如磐石的人生。你只要嗅嗅那里的气味便可了然。那气味是小菜场的气味,有鱼腥
气,肉腥气,菜叶的腐烂气,豆制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气,竹扫帚扫过留下的竹腥气。
你再抬头看看那里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够到二楼的窗户。那些雨檐都已
叫雨水蚀烂了,黑马岛的。楼下有一些小店,俗话叫烟纸店的,卖些针头线脑。弄堂就
更别提了,几乎一律是弯弯曲曲,有的还是石子路面,自家搭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
这样的农舍般的房屋,可跻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些农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这个年代,
大都已经翻建成水泥的,这使得局面更加杂乱,弄堂也更狭窄,连供人转身都勉强了。
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华竟是立足于这样一些脚踏实地的生存之计。
在那条崎岖漫长的成都路上,淮海路与长乐路之间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门,虽是
常开着,却无人会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里头的暗。假如无意地在门口滞留一时,
便可嗅见一股呛鼻的异味。这异味中说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气息,而那说不出所以
然的,其实就是结核病菌的气息。这门里黑洞洞的,没有后窗,前窗也叫一块早已变色
的花布挡着,透进暖脆的光线。倘若开了灯,便可看见那房间小得不能再小,堆着旧皮
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间坐着的修鞋匠,就是张永红的父亲。迎着门,是一道窄而陡的
楼梯,没有扶手的,直上二楼。说是二楼,实在只是个阁楼,只那最中间的屋脊下方,
才可直起身子。这一个阁楼上躺着两个病人,一是张永红的母亲,二是张永红的大姐。
她们患的均是肺结核。倘若张永红也去医院检查,或就又是一个结核病患者。她的肤色
白得出奇,几乎透明了,到了午后两三点,且浮出红晕,真是艳若桃花。因从小就没什
么吃的,将胃口压抑住了,所以她厌食得厉害,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还特别对鱼肉
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她替人家拆纱头,还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
然后看管他们做作业,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钱,但她也绝计不会给自己买
点吃的。当薇薇第一次把张永红带到家里,王琦瑶仅一眼便看出这女孩的病态。她先是
不许薇薇与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里听她的,说了也是白说。再则,张永红看上
去是那么美,结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贵气质,掩饰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鲁烙印。她
也触动了王琦瑶的恻隐之心,让她想起红颜薄命的老话。张永红衣着的得体更是赢得王
琦瑶的好感,同样的时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张永红身上却有了见解。
于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交往,但她决不留她吃饭,当然也决不担心张永红会留薇
薇吃饭。
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她问薇薇她母亲是做什么的,这倒叫薇薇答不上来了。
继而她又问她母亲有多大年纪,薇薇以为她也会像所有人那样感叹母亲显得年轻,看上
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张永红只是说:你看你母亲身上的棉袄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开
衩、反门襟,多么时髦啊!薇薇听了此话并没像以往那样生忌,反而有些高兴,因她实
在太感激张永红的厚爱,心怀惭愧,不知该回赠什么。现在,看见张永红对她母亲有敬
佩和学习之心,便觉得对得起她了些。虽因母亲反对她们往来,有些为难再带张永红上
门,可实在报恩心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三天两头邀张永红来玩。张永红则有请必应,
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瑶熟了起来。张永红和王琦瑶不熟不要紧,一熟竟是相
见恨晚,有许多不谋而合的观点。而且,就像有什么默契,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一点就
通。薇薇在一边听着简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张永红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
真时髦,我们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
你就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薇薇
就笑了,说你们就好像绕口令。可毕竟是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便也对母亲有了些尊重,
不再那么事事作对了。
张永红的审美能力从没有受到过培养教育,马路上的时尚是她唯一的教科书,能够
在潮流中独占鳌头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绩。她毕竟又还年轻,没经历过几朝时尚的,
虽然才能过人,却终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时尚的尾上,至多也不过是在时尚的首上,还
是大多数人的队伍。如今的情形却起变化了。王琦瑶给她打开一个新世界。张永红再没
想到,在她们之前,时尚已有过花团锦簇的辉煌场面。她们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一样,
以为历史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但张永红不像我做那么冥顽不化,而王琦瑶又特别叫她
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图画呀!张永红真是庆幸
自己遇到王琦瑶,这是她人生的良师。王琦瑶也很高兴遇到张永红,她有多少日子没有
打开话匣子?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又不是说别的,说的是时装。几十年的时装,王琦瑶
全部历历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难忘。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
不可小视它,它也是时代精神。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是会说话,也可说出几番大道
理。王琦瑶向张永红仔细地描绘历年历代的衣装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图。张永红
禁不住惭愧地想:她们这时代的时尚,只不过是前朝几代的零头,她们要补的课实在太
多了。薇薇也跟着一起听,却不像张永红那么有感触,她还是觉着自己的时代好,母亲
描绘的时装,在她脑子里,就好像老戏里的戏装,总显得滑稽可笑。只有等到这些时尚
又一个轮回过来,走到她面前,她才会服气。这孩子是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她完全
不动脑筋,只看眼前,过去和将来对她都没意义。
八十年代初期,这城市的时尚,是带些埋头苦干的意思。它集回顾和瞻望于一身,
是两条腿走路的。它也经历了被扭曲和压抑的时代,这时同样面临了思想解放。说实在,
这初解放时,它还真不知向哪里走呢!因此,也带着摸索前进的意思。街上的情景总有
些奇特,有一点力不从心,又有一点言过其实。但那努力和用心,都是显而易见,看懂
了的话,便会受感动。自从受到王琦瑶的影响,张永红表现出脱离潮流的趋势。乍一看,
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细看,才发现她其实已经超出很远,将时尚抛在了身后。但毕竟如
张永红这样的有识见者是在少数,连好朋友涤液都难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
这时,有许多女孩额手称庆,以为她们的竞争对手退场了,留下的全是她们的舞台。其
实她们是该感到悲哀才对,因为失去了领头人,每一轮时尚都难免平庸的下场了。说真
的,本来时尚确是个好东西,可是精英们不断弃它而走,流失了人材,渐渐地就沦为俗
套。现在,张永红显得形单影只的,只有王琦瑶是她的知音。有时候,薇薇不在家,她
也会来和王琦瑶聊天。正说着,薇薇走了进来,她们俩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
人,她们倒是一对亲人了。后来,中学毕业,薇薇去护校读书,张永红因是家庭特困,
照顾分配到煤气公司,做抄表员的工作,三天两头就跑来看王琦瑶,就更是这两个人近,
薇薇远了。薇薇有时对王琦瑶说:把张永红换给你算了!但其实,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
倒并不是类似母女的感情,而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间的,跨过年纪和经历的隔阂而
携起手来。
这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不会老的,另一颗是生来就有知的,总之,都是那种没有
年纪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无论她们的躯壳怎么样变化和不同,心却永远一样。这。
已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别看那心只是用在几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
么吗?是她们的人生。都说那心是虚荣心,你倒虚荣虚荣看,倘不是底下有着坚强的支
撑,那富丽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们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这世界的大荣耀没她
们的份,只是挣一些小风头,其实也是为那大荣耀做点缀的。她们倒是不奢望,但不等
于说她们没要求,你少见她们这样一丝不苟的人。她们对一件衣裙的剪裁缝制,细致入
微到一个相,一个针脚。她们对色泽的要求,也是严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们看起来随
便的表面之下,其实是十万分的刻意,这就叫做天衣无缝。当她们开始构思一个新款式
的时候,心里欢喜,行动积极。她们到绸布店买料子,配衬里,连扣子的品种都是统筹
考虑的。然后,样子打出来了,试样的时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时刻,针尖大的误差也逃不
过她们的眼.睛。等到大功告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穿新装,针针线线都是心意。
她们不禁会有一阵惆怅,镜子里的图景是为谁而设的?这样虚空的时候,她们更是你需
要我,我需要你。她们俩穿着不入俗流的衣装,张永红挽着王琦瑶的胳膊,走在热闹非
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着无法掸去的落寞。这是迟暮时分的落寞和早晨时节的落寞,
都只有着一线微弱的光,世界笼罩在昏昧之中。一个是收尾的,没有前景可言,另一个
虽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过那个已结束的景致,全是茫茫然。要不从年纪论,她们就真
正是一对姐妹。
不过,她们倒不说体己活的,论衣谈帽就是她们的体己话。只是当一件事情发生之
后,情形才有所改变。这天,张永红从王琦瑶家出来,已经走到弄堂口,想起前日借王
琦瑶的两块钱没还,就又返身回去。进去时看见方才自己喝过水的茶杯已收到一边,杯
里放了一个纸条。这显然是模仿一般饮食店的做法,桌上放一碟红纸条,凡患有传染病
的客人吃过之后,取一张纸条放在碗盘里,以便特别消毒。张永红当时没说什么,将两
块钱还给王琦瑶就走了。可过后有一个星期没有上门。星期六薇薇从学校回来,问张永
红怎么没来,王琦瑶嘴里说不知道,心里却有几分数的。薇薇去找张永红,是她姐姐从
阁楼窗口伸出头来,说张永红不在家,单位里加班。薇薇只得去找别的女朋友,打发过
了一个假日。过了两日,张永红却忽然来了,进门一句话不说,将一份病历卡放在王琦
瑶面前,上面有医师潦草的字迹,写着诊断结果,说明没有左肺部发现病灶及结核菌。
王琦瑶窘得红了脸,一时竟有些嗫嚅,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张永红,你做到我前边
去了。我早就想带你去检查呢!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不过,虽然你没有肺病,但我
还是觉得你有肺火,肺虚。过几日,我陪你去看看中医,你说好不好?张永红先是一怔,
然后扭过头哭了。
在张永红这样的年纪,最体己的话,自然是关于男朋友的了。张永红没有男朋友,
当她谈起那些对她表露心意的男孩子们总是怀着嘲笑的口吻。王琦瑶知道,像张永红一
类的女孩子,总是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错误。她们仗着长得好,衣着时髦,又因为同时
有几个男孩追逐,就以为这男朋友是由她们挑由她们拣的。她们摆足了架子,却不知男
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并且知难而退。虽有个把死心塌地等着的,又往往是她们最瞧不
上眼的那个。所以倒不如那些自知不如人的女孩,能够认清形势,及时抓住机会。王琦
瑶觉着有责任将这番道理讲给张永红听,心底里也是想煞煞她的傲气。王琦瑶想:谁的
时间是过不完的呢?张永红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几分不服,觉着王倚摇把她看低了。
于是,她再向王琦瑶展示那些男孩时,自然就夸张一些,将有些其实并不属于追求者的
人也拉了进来,充人头数似的。这些谎言竟将她自己也骗过了,说起来像真的一样。王
琦瑶当然能辨出虚实,想这张永红是在做梦,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因她不听自己的规
劝,有时便也不掩饰怀疑的态度。张永红就恼了,越发要说得她信,却越说越有疑。说
来也有意思,不说体己话的时候,句句是真,正经说起了体已话,倒要掺些假话了。不
说体已话时还很和气,说开了体己话,就难免要生隙了。这阵子,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
气氛是有些紧张了,比较起来.王琦瑶毕竟有涵养,从容不迫一些,张永红可就剑拔弩
张的。也是她年轻,看不出王琦瑶的虚处,才这般的不肯让步。为了向王琦瑶作证明,
这天,她带来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朋友来的时候,薇薇也在家,见张永红带个男孩子来,话就多了些,行动也琐
碎了些。王琦瑶不觉咬牙,心里骂薇薇不庄重,暗中给了她几个白眼。我我却全无察觉,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张永红静坐一边,脸上的表情是带几分慷慨的。又见那男孩子确实
不错,脸庞白净,举止斯文,难免更添气恼。可由不得男孩子会讨人喜欢,说话也有趣,
尤其和薇薇一句来一句去的,好像说相声,有几回,三符瑶忍不住也笑了。她起身走到
厨房,为这几个孩子烧点心,耳边是那不解忧愁的笑声,心底反渐渐明朗了。想到底是
些年轻人,在一起不分你我,只顾着高兴,也是福分,大人不该去扫他们的兴。她替他
们做了几样点心,吃过后又打发他们去看电影。等他们走了。一个人坐在陡地安静下来
的房间,看着春天午后的阳光在西墙上移动脚步,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又是此一时彼
一时的。那面墙上的光影,她简直熟进骨头里去的,流连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样子,总也
不到头的,人到底是熬不过光阴。她的眼睛逐着那光影,眼看它陡地消失,屋里渐渐暗
了。薇薇还不回来,不知去哪里疯了。星期天的黄昏总是打破规矩,所有动静都不按时
了。明明是烧晚饭的时间,却分外安静,再过一会儿,灯光就要一盏一盏亮了。然后,
夜晚来临,出去玩耍的人们更不急着回家了。
王琦瑶没等到薇薇回来就自己上床睡了,夜里醒来,见灯亮着,薇薇自己在收拾明
天回学校的东西,想她还没忘记上学,又合上了眼睛,半睡半醒的,听得见邻家晒台上
的鸽子,咕咕地做着梦吃。又过了一会儿,灯灭了,薇薇也睡了。
下一回,张永红再来时,王琦瑶夸奖她的男朋友很不错,不料张永红却说那算不上
是男朋友,不过在一起玩玩罢了。王琦瑶碰了个钉子,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停了一会
儿,笑着说:可别把光阴都玩过去了,后悔就来不及。张永红说:不怕的,有光明就是
要玩。王琦瑶就说:你认为有多少光阴供你用的,其实都只一霎眼的工夫,玩得再热闹
也有蓦然回首的一天。张永红说:攀回首就幕回首。两人就有些不欢而散。再到下一回,
张永红又带个男朋友来,不是上回的那个,是黑一些,高一些,不太爱说笑的一个,铁
塔似的坐在旁边,听张永红叽叽嘎嘎地笑,同上一个形成对比。王琦瑶晓得她是“玩玩
的”,就不当真了,也没烧点心,两人坐到晚饭前走了。第二天,张永红来说,这倒是
个正经的男朋友,不过是在试验阶段。王琦瑶还是没当她真。可再下回,张永红真地又
带他来玩,以后就经常地来。这男孩虽不如前一个那么讨喜,可是却能干。自来水龙头,
抽水马桶,电灯开关,缝纫机皮带盘,都会修,而且手到病除,对张永红也是忠心耿耿
的样子。薇薇在家的时候,三个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会炒。可是忽然有一天,张
永红却宣布同他断了,理由很奇怪,说他有脚癣,而且是生在手上。那男孩子来找过王
琦瑶一回,羞愤交集,竟流下了眼泪。不仅是他,连王琦瑶都觉得受了耍弄。她对张永
红说:以后不要把她的玩伴带来,她没时间奉陪。张永红果然不再带来。可有时候,话
正说到一半,站起来就要走,说有人等她。话没落音,后窗下就有自行车铃声。等她下
了楼,王琦瑶耐不住好奇,跑到楼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见张永红坐在一架自行
车的后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骑车人虽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认得出是个新人。并且,
从薇薇口中,她也听出来,张永红又替换过几轮新朋友了。
张永红走马灯似地交着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来源不一,有单位的同事,有中学的同
学,有住一条马路的邻居,甚至有一个是她负责抄煤气表的地段里一个用户。她很难说
有多少喜欢他们,她选择他们做朋友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喜欢她。他们的
喜欢是能为她撑腰的,喜欢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杆就越硬。她的那个家呀!除了替她挣
羞辱,还能挣什么,还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装束摩登,形貌出众,身后簇拥着男孩子,
个个都像仆人一样,言听计从,招来妒忌的目光。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绘制的图画,哪怕
有一笔画歪了,也是她画上去的。她特别善于捕捉那些欣赏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
将欣赏发展成喜欢,就到此为止,又去注意下一个了。这样大的吞吐量,而后来者从不
会断档,就好像是一支义勇军的队伍。他们从她那有始无终的圈套里经过,留下昙花一
现却难以磨灭的记忆。因为那大多是在他们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这使他们一
生都以为女人是扑朔迷离的。张永红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从眼前过去,都是浅尝
辄止,并没有太深的苦乐经验,心倒麻木了,觉不出什么刺激,像起了一层壳似的。所
以,面上看起来很活跃,底下其实是静如止水。
现在,张永红和男朋友约会,几乎都要拉薇薇到场,薇薇是个俗话里的电灯泡。这
“电灯泡”也是做观众的意思,约会就变成展览,最合张永红心意了。要换个女朋友,
是断断不肯做“电灯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欢快活,还很感激张永红
总是叫上她。她也处在对男孩留意的年纪,学校里男女生间都不说话。抱着不无做作的
矜持态度,内心却一无二致地渴望交往。张永红带着她去约会,她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
有点不识趣地话多,没有守“电灯泡”的本分。张永红却并不见怪,相反还有一种满足
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觉着薇薇聒噪,喧宾夺主,并且经常被张永红推出做替身,错承
了他的殷勤,叫他有苦说不出。但渐渐地,因追求张永红太紧,怀了受挫败的伤痛,面
对薇薇的如火热情,不觉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虽说不觉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
年轻人总是善于发掘优点的。于是,主次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哪里瞒得过张永红
呢?她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将男朋友打发了,是先下手为强。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
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丝安慰。
当男朋友单独来与薇薇约会的时候,她自然是又惊又喜,却做出勉强的表情。这倒
不是因为那是被张永红不要的,怕贬了身价;只是她以为男孩提出邀请,女孩就该这样。
这都是.从张永红那里学来的。她学来的还有频繁地更换男朋友,当然,这些男朋友一
律是从张永红那里败下阵来的。薇薇内心里一直是羡慕张永红的,一招一式都跟着她走,
亲闻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着有朝一日练练身手。不过,她再跟张永红学,也只是学的
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内心还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抗不住别人的对她好,再就是天生
有热情要善待别人,所以是不忍那么抬一个扔一个的,架子也摆不足。又因为总是处在
旁观的位置,得以冷静看人,所以,还是有自己喜欢与不喜欢的原则。于是,三五轮下
来,她就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朋友,虽不是如火如荼的,却呈现稳步发展的趋势。每
个星期见一两回面,看一场电影,逛一回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却说好下回
再见,从不爽约。是那种可以将纯洁关系一直保持到婚礼举行的恋爱。你说平淡是平淡
了些,可许多幸福和谐的婚姻生活,都是从这里起步的。这时候,薇薇已经在市区一家
区级医院实习,做一名开刀间的护士。
4.薇薇的男朋友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一名工程师,年纪虽不大,但
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体垮了,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在下面基层单位做修理工。
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经考过一次大学,可惜落第了,现正在准备下一年再考。
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言语又不多,
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
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
像薇薇这样没心没肺,不用脑子的女孩,倒能忠实地听凭她的本能行事。这本能一般都
骗不了她,不会给她亏吃的,到头来,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而聪敏如张永红,本
能就不起作用了,那点聪敏又还不够用,难免会犯错误。倘要是大智大慧,则是将本能
化为理性,还是跟着本能走,就像是两次否定一样。所以,还是薇薇这样的好,省得绕
圈子。王琦瑶看见小林第一面的时候,就禁不住地想:这才叫糊涂人有糊涂福呢!
薇薇不说,王琦瑶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张永红的男朋友,但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委屈,
她倒还替张永红有些遗憾,觉得她没有眼光。小林家住新乐路上的公寓房子。那是一条
安静的马路,林明遮地,有这城市难得的鸟叫,来自附近的花园,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
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脸色看上去就清洁一些,也安静一些,没有闹市喧嚣所洛上的
骚动与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面相。他家的公寓,王琦瑶不用进也知道,只凭那门上的
铜字码便估得出里面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若金汤的意思。然而也挡不住时间淘洗,
世事变迁,那门内的房间已经有些分崩离析了。有的来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抢占房屋;
还有的源于内部,比如兄弟生隙,分门立户。倘能避免这两劫,那就至少还可再保持一
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定,康乐,殷实,不受侵扰的日子,是许多人争取一生都不得的。
这一日,王琦瑶很郑重地请张永红来,向她打听小林的情况。这并不是王琦瑶的本
意,小林的情况又不经薇薇这张快嘴说的,三言两语便一清二楚。王摇摇其实是向张永
红照会,明确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她对张永红存着戒心,怕她会后悔当初再来插足。王
琦瑶晓得,薇薇远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年轻人的情感本就容易死灰复燃。因此,叫张永
红来也含有安抚的意思。张永红没来之前就猜出王琦瑶几分意思,一经她提起话头,便
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绍人的姿态。王琦瑶不禁暗叹这女孩子的聪敏和骄傲。但她毕
竟是个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圆滑,表演得过火了些,还是露出不自然的马脚。王琦瑶看
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没有大人为她做主不说,倒有大人同她斗法,不觉惭愧和内疚,便
放下了那话题,问她究竟有没有谈妥一个男朋友。张永红先是一怔,接着便沉默下来。
王琦瑶说:那么多男朋友,难道就没一个中意的?张永红还是不说话,眼圈却红红的,
有点触动心事的样子。王琦瑶叹了口气,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看这一时争先恐后,
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
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着头,半天才说:你看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
笑了,说:怎么要我看,你看才作数的。张永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
王琦瑶说:我不看,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来?这话虽
是无心,也叫王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对薇薇倒
是从没有说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红不作声了,两人相对无
言地又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少了。
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习临考”会
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可一颗心终是有些
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床,不料那小林却在前弄堂窗
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来了。王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
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口去找。刚出小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
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车在说话。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
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
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
都是一个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
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放松。王琦
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对薇薇
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薇薇只得带了
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东说西说的,王琦瑶也
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走来走去,指着那核桃心木的
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薇
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与她分辩,又去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
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家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
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瑶从楼梯口上来了,手里拿几块冰砖,又进厨房取了盘子
勺子,分给他们。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再说话。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
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了。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
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
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
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
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
薇薇说话,就上楼来,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
说:人家又不是客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
拾起碟子进了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
往后,小林来了,便不在窗下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而是径直上楼来,在楼梯口喊一
声。王琦瑶总是找个借口让出去,给他们自由。过上一段时间回来,也是为了替他们做
点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是在决定命运
的考试来临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这是些和命运无关,或
者说给命运打底的东西,平时谁也不会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王琦瑶有一种本领,她
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使你一下子看见了它。这时你会觉着,哪怕是退一万步,
也还有它呢!这礼物对一般人,比如像薇薇,还显不出好处,因他们本也无所谓进退的。
可对于小林这样求胜心切的,却无疑是一帖良药。
到了临考前的几天,小林几乎天天都来了。由于紧张,也由于要克服紧张,小林变
得话多起来。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搅蛮缠,或是不懂装懂,所以,小林的说话大半是对
了王琦瑶的。他告诉王琦瑶,他父亲原是一个孤儿,在徐光启创立的天主教学校里,有
一日学校来了一个老人,要听孩子背圣经,将背得最快最好的一个领为养子,这孩子便
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曾在美国留学。如今,他一心希望他们孩子
能上大学,事业成功,可上面两个大的,一个下乡,一个进厂,都与读书无缘,希望就
寄托在他身上了。王琦瑶听后便笑道:凡天下父母的希望都是有些言过其实,说到底就
是要儿女好,因此你也不必顾虑他们太多,只想着自己尽力就行,再说他们要小林你考
大学也是因你实在是读书的料,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希望,你要光想着他们,倒把自己给
忽略了。她这一番话不是替他开释责任,而是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小林听了心里
真的豁朗了一些,情绪也安定了。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他继而向王琦瑶介绍
他的母亲,一户中等人家的女儿,缩衣节食地供她读完中西女中。薇薇在一旁早已不耐
烦了,嚷着要出去逛马路,小林只得截住了话头,却是恋恋不舍的样子。薇薇登登地下
了楼梯,小林跟在后面。一走到弄堂里,薇薇就说:你和我妈倒有话说。小林说:这有
什么不好吗?薇薇说:不好!就不好!小林见和她无理可讲,一扭头推上自行车走了。
两人不欢而散。
就这样,考试的日子到了,考完后的下午,小林不回自己家,倒从考场直接去了薇
薇家。王琦瑶见他来,一边端出绿豆百合汤给他消暑,一边就到公用电话打电话给薇薇,
让她提早下班回来。经历一轮考试,小林竟瘦了一圈,精神却不错。问他考得如何,只
说还可以,见他按捺着的样子,知他是有话要等薇薇来说的,便也不多问,给他找了几
张报纸看着。不一会儿,薇薇进门了,高跟鞋一踢,抱怨着渴和热,竟像是她考试回来。
小林等她问些考试的事情,她也不问,却问晚上有什么电影看,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
电影,又说如今已流行一种什么款式,再不赶上就要过时了。王琦瑶有些看不下去,只
得代薇薇向小林提些问题,有哪些题目,回答得如何,等等。小林这才得以报告考试的
情形,虽是以平淡的口气,却依然流露出兴奋和激动,尤其是外语这一门,几乎连他预
习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考到,自然得心应手。薇薇听了也很高兴,闹着要小林请她吃红房
子,王琦瑶便阻止说:小林还没回过家,大人都在等他,再说又不是接到录取通知了,
分明是敲竹杠嘛!小林却说无妨,家里可打个电话回去,至于录取不录取,那也由不得
他,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总归问心无愧了!虽是豁达的话,也是要有十二分把
握撑腰的。王琦瑶便由他们去,两人走到门口,小林又回过身说:薇薇妈妈也一起去吧!
王琦瑶自然是推辞,实在推辞不掉,薇薇又说些不耐烦的话,使局面有些尴尬起来,王
琦瑶就说,也好,不过由她请客,算作犒劳小林吧!然后她让他们先走,她随后就到。
等她换了衣服,拿了些钱,来到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已是七点钟光景。夏天的黄昏总
是漫长,太阳已经下去了,光还在街道上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
叫人忘记时光流转。这一条茂名路也是铁打的岁月,那两侧的悬铃木,几乎可以携手,
法国式的建筑,虽有些沧桑,基本却本意未改。沿着它走进去,当看见那拐角上的剧院,
是会有些曲终人散的伤感。但也是花团锦簇的热闹之后,有些梦影花魂的。这一路可真
是永远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她看见了绿树后面的红房子,想这名字也起得好,
专叫人不老的。这时,路灯亮了,黄黄的,反倒将天映出了夜色,蒙着层薄雾。
王琦瑶隔着餐馆的玻璃门就看见了薇薇和小林的身影,两人头对头地在看菜单,有
一些灯光罩着他们。王琦瑶不觉停了一下,心想:几十年的岁月怎么就像在一转眼间呢?
她推门进去,走到他们面前,薇薇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还当你不来了呢!口气里是有
些嫌她来的意思。王琦瑶却作不知,反是说:说好请你们,怎么能不来。接着就是薇薇
点菜,大包大揽的,专挑贵重的点,是向小林摆阔,也是敲母亲竹杠。王琦瑶本想随她,
但见她太不顾自己面子,有意要给点颜色,便将薇薇点的菜作了番删减,又换了几味价
廉物美的。薇薇难免争辩,王琦瑶就说:你不要以为贵就是好,其实不是,说起来自然
是牛尾汤名贵,可那是在法国,专门饲养出来的牛;这里哪有,不如洋葱汤,是力所能
及,倒比较正宗。这一番话把薇薇说得哑口无言,从此就不开口,沉着脸。小林却听出
这话里的见识,也是和老日子有关的,便引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王琦瑶则有问必答,百
问不厌。
转眼间,面前摆满了大盘小碟,白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有一些稀薄的热汽
弥漫着,哈着人的眼睛,眼里就有些湿润。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灯像星星一作亮起来,
有车和人无声地过去。树在晚风中摆着,把一些影一阵阵地投来,梦牵魂萦的样子。这
街角可说是这城市的罗曼蒂克之最,把那罗曼蒂克打碎了,残片也积在这里。王琦瑶有
一时不说话,看着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识的人和事,却在窗玻璃上看见他们三人的映
像,默片电影似地在活动。等她回过脸来,一切就都有了声色。眼前这两人真可说得天
生地配,却是浑然不觉。王琦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动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纳闷:她的
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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