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二章

  



 
5.舞会
舞会上,那安静地坐在一隅,很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她守着一堆衣服和 包,脸上带着些宽容的微笑,看着舞场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说:你们都跳错了,但也无 妨。一个晚上,她也会有几次出场,和她作舞伴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当你靠近他们, 便可听见她轻声的指点,才晓得她是教他们来的。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为她的舞步作评 价,只觉得她的从容和镇静。在这种年轻人成堆的地方,能保持这风度着实不容易。像 她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 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虽然不起眼,却是舞场的正传。 他们上场时,一律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初看上去,你会以为他们是把跳舞当工作, 本着负责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心底的快乐。这快乐不 是像年轻人那样如水漫流,而是在渠道里流淌,不事张扬却后劲很足的样子。相形之下, 年轻人那快乐就只能叫做疯狂。这时你会明白拉丁舞的妙处,它将人的好情绪,严格规 范在有序的动作中,使其得到理性的表达,它几乎是含有哲学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 此,这些人物在今天的舞场里,无一不显得落落寡合。这时节,迪斯科还没流传来,可 年轻人已经没了耐心,他们跳起舞来,大多动作草率而冲动,他们喜欢快速的舞曲,因 为那能蒙人,也能蒙自己。他们太急于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会不会的,跳起来再说。 他们不晓得约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乐细水长流,并且滋生繁衍。他们太挥霍了,往往 收支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够一夜用的。于是他们便一夜连一夜,是预支快乐和激情。 但那疯狂劲真是能感染人,在旁边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着,血涌上了头。 有一次,是区政协举办的舞会,小林搞来入场券,几个人又去了。在这里,王琦瑶 看见了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会不同,这一次来的有一半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他 们穿着灰或者蓝的家常衣服,熟人和熟人围坐一桌。舞场设在饭厅,空气中有着油烟的 味道。地也脏了,重新拖过,又洒上一些滑粉,显得邋遢。天花板熏黄了,可是那一周 边沿却是文艺复兴风的花样,廊柱也是罗马式的,还有迎向花园的拱形落地窗。灯光大 亮着,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个旧。这一亮,便什么也逃不过眼睛了,连那脸上手上的 老年斑,都历历可数的清楚。后来,音乐响了,从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放出,沙沙哑 哑的,在空廓的大厅里,显得有些软弱。二三小节过去,便有几对上了场,缓缓地滑行 着。在那高大的穹顶之下,人变虚变小了,就像个小人国似的。可这些小人儿全是舞蹈 家,有过几十年舞蹈的经验,那舞姿全是炉火纯青。别看他们不动声色,内里可是胸有 成竹,路数全在心中。这是三十年不跳也不会忘的,因为学的时候下功夫,练的时候也 下功夫。虽是小人国,可那脸上的表情却跃然入目,几乎称得上是肃穆。你晓得他们心 里在想什么吗?你晓得他们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吗?这真是猜不透。他们看上去都有些悲 喜交集似的,悲的什么又喜的什么呢?年轻人都有些瑟缩,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 开手脚。今晚的舞场被凝重的气氛笼罩。这些头发花白的舞者,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 古无今的,这大厅也是无古无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力,无论 是旧,是老,是落拓,是沧桑,有了它垫底,就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高尚。 王琦瑶怂恿薇薇他们去跳,自己坐在边上。有风从落地窗里吹进来。她看着眼前的 场面,觉得就像是从三十年前照搬过来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她甚 至看得见旧窗慢上,有成缕的灰尘缓缓地飘落下来,坠入画面,消失了踪迹。等年轻人 渐渐加入进去,那画面的颜色才鲜明起来。有几个是身着盛装的,虽和现境不相配,跳 得也不怎么样,可那衣袖裙裾,却不由分说地夺人眼睛。青春也是夺目的,只那么几点, 便将气氛活跃起来。有些乱,分明是错了节拍,却也顽强地向下走,直到曲终。还有误 以为舞步就是走步,于是纵横交错,满场地梭行。正跳着,忽然来了两个抬汽水箱的人, 号召人们凭入场券去领汽水。于是就有等不及的,从舞蹈的人丛中穿越,去领汽水。拔 瓶盖的声音连成一片。还有人自作主张跑到录音机处,将奏到中间的舞曲按停,换上自 己带来的磁带,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好了,这下全来了,连那民间的山歌都作了快四 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则作了鸟兽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瑶正坐着,忽有人来请她 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这时,舞会已到了将近尾声的时分,有些如火如荼,渐渐不分 你我,天下与共的气氛。王琦瑶缓缓被带入舞池,前后左右都是人,却谁也不看谁,沉 浸在各自的舞步中。虽是同一支舞曲,但每个人都觉着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这老 先生的舞步就像是跌跟,长了便觉出那步子里的节律。在一片活跃之中,这样的舞步就 像是海里不动的礁石。王琦瑶从这老人的舞步里就已经辨别出他是哪一类人,是那种规 规矩矩,兢兢业业,持一份殷实家业,娶一位贤良太太,为了应酬才涉足舞场的好好先 生,当年那些未嫁女儿的操心的父母们,眼睛都是盯着这类先生的。如今,他已满头白 发,衣服也改了样子。舞曲终了,正好将王琦瑶送回原位,老先生轻轻一握她的手,然 后松开,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随后,最后一支舞曲响了,是《魂断蓝桥》的插曲 “一路平安”。 除了单位举行的舞会,还有一类家庭舞会。房间稍大一些,再有个录音机,便成了。 张永红新结识的男朋友小沈,就常组织这样的舞会,也不是在他家,而是在他的朋友家。 有一回,也邀请王琦瑶去,说是请她教大家跳舞。王琦瑶说了声,她能教什么呢,就跟 着去了。小沈这朋友,竟是住在爱丽丝公寓,也是底层,不过是隔了两个门牌。虽然是 晚上,周围又变得厉害,可王琦瑶一进那个院落,便认了出来。她奇怪自己这么多年里 却从来没再来过一回,倘若不是今晚来跳舞,大约一辈子也走不到这里。说起来,才是 三四站公共汽车的距离,倒像是隔山阻水似的。有时候想起爱丽丝公寓,就好比上一世 的事情。小沈这朋友的一套公寓,虽也是底层,隔间却有些区别,有两个卧室,客厅也 多了个手枪柄似的一角。这朋友的父母姐妹都陆续去了香港,上海只他自己一人,住这 么一套房子,虽是卫生煤气一应俱全,却没什么烟火气。来了这些人,也不烧开水,放 了一桌啤酒和汽水。王琦瑶他们到时,已经有几对人来了,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也不 知谁是主,谁是客,人们都很熟悉的样子,自己到冰箱里拿冰块,听见门铃响,谁都去 开门,进来的人也像到了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对跳舞没兴趣,自己跑进卧室睡觉去 了。说是请王琦瑶教跳舞的,其实没有一个人来向她学习,都是自己管自己跳。王琦瑶 先有些不知所措,后来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就放松下来,干脆拿出主人翁的姿 态,跑到厨房烧了壶水,冲在热水瓶里,又找到茶叶盒,泡了一杯茶,然后找个角落坐 下。接着又有几个跟着泡了茶,也不问问是谁烧的水,天生该有似的。这时候,房间里 大约聚了有二十来个人,有人将灯关了几盏,只留下一盏台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将些 人影投在墙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瑶坐在暗处,因没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竟回 到了爱丽丝,但爱丽丝却是另一个爱丽丝,她王琦瑶也是另一个王琦瑶了。 王琦瑶坐在沙发里,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里,被吞掉 了,她自己都要将自己忘了。要说她才是舞会的心呢!别看她是今晚上唯一的不跳,却 是舞会的真谛,这真谛就是缅怀。别看那些人举手投足,舞步踩得地板哼哼响,岂不知 他们连舞曲的尾巴都踩不着,音乐只是音乐的壳,约翰·施特劳斯蜕了一百年的蝉蜕, 扫扫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莲花似的旋转,一百转也是空转,里面裹的都是风,没 有一点罗曼蒂克。那罗曼蒂克早已无影无踪,只留有一些记忆,在很少几个人的心里, 王琦瑶就是其中一个。那是一点想念罢了,哪经得住这么大肆张扬的折腾,一折腾就折 腾散了。这舞会啊,开了不如不开,怎么着都是走样。就好像一个古墓,不出土还好, 一出土,见风就化。在舞曲间歇时分,王琦瑶听见窗外有无轨电车驶过的声音,从百乐 门那边传来,她想:这就是爱丽丝的夜晚吗?  
6.旅游
小林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之后,为表示庆贺,王琦瑶拿出钱让小林带薇薇去杭州玩几 日。小林却说:伯母为什么不去呢?王琦瑶一想,那杭州虽然离上海近,却从没去过, 便准备一起出行。临走前,趁薇薇去上班,把小林叫到家里,交给他一块金条,让他到 外滩中国银行去兑钱,并嘱他不要告诉薇薇。如今,王琦瑶对小林比对薇薇更信得过, 有事多是和他商量,也向他拿主意。而小林呢,凡事也是多和王琦瑶商量。和薇薇是玩 耍快活,要遇上心情不好,倒更愿意同王琦瑶倾说,可以得些安慰。在内心里,小林要 说是将王琦瑶当未来的岳母,还不如说是当朋友。王琦瑶也至少是将他当半个朋友看的, 她有时甚至会忽略他的年轻,同他说一些自己的心情。当她将金条交给小林的时候,她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这笔财产的来历,这可是个大秘密。王琦瑶这几十年里,积 攒了多少秘密啊!她听着小林下楼出门,近中午时便回来了,送还给她一沓钞票,于是, 那隐秘往事也像兑了现似的,不提也罢,小林也并不多问,这城市里的财富也像秘闻一 样,名不见经传。像小林这样的上海老户人家,自然是明白这些的。王琦瑶留他吃过午 饭,便回家了。 在杭州玩的三天里,王琦瑶尽力做到“识相”两个字。每天清早,她先起来,走出 宾馆转一圈。他们住的宾馆是在里西湖,她就沿着湖走,一直走到白堤。太阳把湖水照 得灼亮,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然后回来。路上,正和薇薇小林相遇,他们也是散步去 的。她对他们说一声:等你们吃早饭啊,便走了过去,进到宾馆。这时,浴室里还有热 水供应,洗一个澡,换身衣服,下去到餐厅,坐一刻,他们便来了。白天的活动,三次 里有一次她缺席,晚上的时间统统给他们俩自由。薇薇直要到十二点才回房间,王琦瑶 听见周便闭上眼睛装睡。听着薇薇碰碰撞撞地洗澡,刷牙,开灯,关灯,最后上床,转 眼间睡熟,响起轻轻的鼾声。她这才敢翻身,睁开眼睛,那眼睛闭得都有些累了。房间 里其实很亮,什么都看得清楚,那光有一些极轻微的波动,想来是从湖面上折来的光。 王琦瑶想着白天去过的九溪十八洞,一派空山鸟语的意境,心想去那里做个女隐士怎么 样?样样事情眼不见心不烦,多好!那样的少人迹的地方,一百年都和一天一样,没什 么过去和将来,也很好。但又觉着现在再去做隐士,有些晚了,已经付出的那半生的代 价,难道都算作徒劳?都不计结果了?岂不是吃了大亏,又岂不是半途而废。再要去想 那结果当是什么,思想却散漫开来,抓又抓不住,出现了些旁枝错节,渐渐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睁开眼便见屋内大亮,薇薇已不见了踪影,才知自己睡过时间了。但 也不着急,干脆慢下来,闭会儿眼睛再起床梳洗,到餐厅等那两位吃早餐。左等不来, 右等不来,眼看人家要收摊,只得匆匆吃了几口。走到大厅里等,还是不来。又到门外 去等。湖水已有些蒸人,远望过去,苏堤白堤上已有了游人的身影,慢慢地晃动。天上 有几丝浮云,一会儿就不见了。蝉鸣起来,依然没有他俩的身影。 薇薇和小林这天早上是到六公园喝茶去了,然后直接乘船游了趟湖,中午十二点才 回到宾馆。以为会在餐厅里碰见王琦瑶,却没有,便自己吃了饭再去房间拿些东西。因 小林是与别人合房间的,所以东西都放在王琦瑶母女的房内。一开房门,却见王琦瑶靠 在床上,看连环画,身边还放了有一沓连环画。因没想到屋里有人,先是惊了一跳,然 后小林便问,伯母有没有吃饭。王琦瑶却像没听见似地不回答,眼睛看着连环画,手慢 慢地翻着,脸上倒带着微笑。薇薇兀自拿了衣服进浴室去换装,小林又问,下午一同去 黄龙洞看方竹吧!王琦瑶说:不去!脸上的微笑陡地没了。小林停了一下,就解释说: 早上,我和薇薇沿着苏堤散步,走远了,就没回来吃早饭。王琦瑶听了这话,不由一阵 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也红了,挣了一下才说出一句:我也散步去了。说罢又恼怒,恨自 己显出可怜相,便再加了一句:你不用来向我汇报的。这时,我该从浴室里出来,冲着 小林说:走不走?也不着王琦瑶一眼,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从连环画上转过脸, 看了她说:你是对谁说话?藤该被她问得一怔,朝她翻翻眼:不是对你说话。王琦瑶便 冷笑了:你不对我说话,又是对谁说话?你不要以为你有男人了,就可以不把别人放在 眼睛里,你以为男人就靠得住?将来你在男人那里吃了亏,还是要跑回娘家来,你可以 不相信我这句话,可是你要记住。她这漫不着边的一席话,把我健说急了,她说:谁有 男人了?谁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今天我倒要你把话说说明白,黄龙洞我也不去了!说 罢就在对面床上坐下,搁起腿来望着王琦瑶,正式谈判的样子。这母女俩向来不分尊卑 上下,别人说她们像姐妹俩,还不仅因为王琦瑶长得年轻。平时的口角就不少,就连小 林这个外人都亲眼目睹过几回。但今天的形势却有些不同寻常,似是无来无由,吵不下 去却要硬吵,其实是有着原委,一旦触动可是个大难堪。小林看出这场口角的危险,便 过去拉该盗走,薇薇打开小林的手:你总是帮她,她是你什么人!话没落音,脸上就挨 了王琦瑶一个嘴巴。薇薇到底是只敢还口不敢还手,气急之下,也只有哭这一条路了。 小林则往外技她,她一边哭一边还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一个下午,谁也没出去 玩。大好的阳光,大好的湖光山色,便在怨怒和抽泣中过去了。 小林将薇薇拉到他的房间,同屋的人正好不在,于是便百般抚慰与劝说。薇薇闹了 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小林,你评评这个理,今天是我不对 还是她不对。小林替她擦着泪说;自己妈妈有什么对不对的?再不对也是你妈妈。薇薇 又气了: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对和错了?小林笑道:我又没说“世界上”。 然后他沉默一下,又说:你妈妈其实很可怜。薇薇便说:可怜什么可怜!小林也不与她 争,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薇薇将他的脸扳过来,问道:你和她好还是和我 好?薇薇郑重的神情,使这荒唐无聊的问题变得严肃起来。小林亲了薇薇一下,反问说: 我有必要回答你吗?薇薇也笑了,笑着笑着害羞起来,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让小林看。 两人这么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很快,到晚饭时间,小林对薇薇说:咱们去叫她吃饭,你 要有点笑容。薇薇偏就拉下了脸,说:我不会笑。正要出门,却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 是王琦瑶。她换了一身衣服,拿着手提包,脸色平静,说带他们去楼外楼吃饭。等他们 各自拿了随身的东西,三个人便下楼出去。 太阳正垂到街的上空,将个杭州城照得金光灿灿。自行车就像金水里的鱼似地,穿 行而过。西湖上倒冷清下来,游客大都上了岸,只有很少几艘船在水上漂着。有漂到湖 边的,与岸上的行人对望的眼神,似都带了些诧异。这时,天空变得绚丽,云彩被夕照 染成七八种颜色,铺展到天边。小林说要拍照,于是单人照双人照地拍了一气,天色也 纯净下来。到楼外楼,三人坐定,王琦瑶让他们两人点菜,自己并不发表意见。薇薇渐 渐缓了过来,开始活跃,说这说那的,王琦瑶有时也应和两句,都将下午的事忘记了。 小林这才将吊了半日的心放下来,松了口气。他一边替母女俩倒啤酒,一边很由衷地说: 薇薇,你应当敬你妈妈一杯酒,她把你养这么大,吃了多少辛苦!薇薇耍赖道:是她情 愿,又不是我逼她生下来的。王琦瑶笑着说:我是道你的,好不好?小林就说:我敬伯 母一杯酒,花这么多钱让我们来旅游。不料,王琦瑶听了这话竟有些变脸,虽然还笑着, 却是冷了下来。她喝了一口酒,并没说什么,就吃菜。薇薇自然不会察觉什么,小林却 感不安了,隐约觉着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错在哪里。这半日来,为了调解母女俩,已 有些筋疲力尽,如今见这情形,竟是徒劳一场。不免心灰意懒,便也闷闷地喝酒吃菜。 一时上,只有薇薇在聒噪,兴致很高,且不察言观色。一顿饭就她吃得高兴。 晚上,王琦瑶一人回到房间,也无事可于。便慢慢地收拾明天回去的东西。收到一 半,突然一笑,心里说,原来是当她银行用啊!停了一会儿,又问自己,她当她是什么 呢?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决定去洗澡。热水还没来,水龙头空空地吐气。她就让它开着, 又回房间躺在床上,不想却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只听见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门里涌出一 团团的蒸气,弥漫在房内。 第二天,他们是乘下午车回上海,车到北站已是晚上十点,广场上人声鼎沸,路灯 纵横排着,散布着昏黄的光,混饨饨地浮在攒动的人头之上。薇薇和小林走在前边,王 琦瑶落后半步,小林不时回头照应,问她东西好不好拿,路好不好走。王琦瑶就说很好, 心想自己还没老到这程度。他们横穿广场,终于走到马路上,也是无头无尾的人流。最 后,终于回到家中。才走三四天,房间已积起一层灰来,几只米虫化成的蛾子在左冲有 突地飞翔。  
7.圣诞节
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厅里,兴起了圣诞节。到了圣诞夜,这些人家的灯是亮过十 二点的。还有钢琴上的圣诞歌,也是通宵达旦。这种夜晚虽也免不了吃喝,却因有圣诞 蜡烛和圣诞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里去。圣诞树一般是没有的,没地方去买。午夜 的钟声是听无线电里“嘟嘟”的报时声,在静夜里有些寂寥,却使这圣诞节更显得独树 一帜。其实,这些过圣诞的人家倒并不见得是上帝的信徒,你问他们耶稣的事情,也只 答得出一二。他们大都是从外国寄来的圣诞卡上了解这一节日。那些早年真正受过布道 的教友们,恐怕都已想不起圣诞节这回事了。他们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随 流入俗了。过圣诞的事,是由这城市里最摩登的人物担任。这些摩登人物的锐利目光, 扫过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城市缺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积极地要将这城市 推进潮流,结束它离群索居的历史。在今年的日子,圣诞夜难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 见它的竭诚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来了,新桌布铺起来了,玫瑰花插在瓶子里了,客人 也来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这城市的主人。他们进门就说“圣诞快乐”,也是圣 诞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没有暖气,可因为兴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装。吃一 点东西,再跳一会儿舞,就觉身上发热,挥洒自如了。圣诞夜是在九点钟开始的。这时 候,人们大都准备就寝,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赶,连舞会都到下半段了,可是这里才在迎 客。等邻居家窗口一个一个暗了,这里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标,这城市再不会迷失方 向了。 这年头,这城市就像一个干涸已久的大海绵,张开了藻孔,有多少快乐便吸吮多少 快乐,如今它还远没有吸饱呢!你看,那楼房上方的夜空,还是黑多亮少,那掩紧的门 廖后头,大多是睡眠,这么点快乐不够人们用的。那点快乐,从街上流过,只能湿一湿 地皮。你不知道,这城市对快乐的需求量有多大啊!这些客厅啊,旧是旧了,不过还管 用,还盛得下一个圣诞夜,让我们就在这里歌舞好了。钢琴的音不准了,不过都是老牌 的“斯特劳思”。那些老校音师呢?还须耐心地将他们一个个寻访出来,使其重操旧业, 这城市的旧钢琴全指望他们了。否则,圣诞歌怎么办?还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么办? 薇薇跟着小林到他同学家过圣诞的时候,王琦瑶一人在家。她想:这墨样黑的晚上, 过什么圣诞呢?她坐在灯下编织羊毛的婴儿连衣裤,忽觉四下里十分的静,平日里的人 声此时都惬止了,难道都去过圣诞了?这时,她听见有自鸣钟的声音响起,数了数,竟 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圣诞这日子真没意思,聚在一起听钟打十二下,哪一天 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瑶自己上床睡了,夜里并不知道薇薇回来。早上起来买菜,见她睡 着,床前扔着新买的长统靴,衣服也是乱扔着,真有些一夜狂欢的意思。她轻轻下楼出 门,路灯刚灭,天色有些阴,是在作雪,看起来却像通宵未眠的疲惫。路上走着匆匆的 行人,有迎面过来的,王琦瑶便在他们脸上看见过圣诞的痕迹。她觉着,人人都过了圣 诞,只有她除外,可她无所谓。她买了菜,拿了牛奶,还买了豆浆、油条,就往回走。 一路上就有许多上学的孩子,脸冻得通红,啃着冰冷的早点。想来他们的父母也是刚从 圣诞舞会上回家,来不及为他们烧早饭的。太阳在阴霾后面,透出滞重的光。王琦瑶回 到家,房间里还是走时的情景,薇薇蒙头睡着。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气弥漫在屋内,叫 人心头烦乱。王琦瑶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几点。便退到厨房,自己烧早 饭吃。从窗里看见对面人家在收拾房间,进进出出的。还有一扇窗户里,伸出一竿洗净 的衣服,又关上了窗户。那衣服在阴冷的空气中,永远不会干的样子。然后,送早报的 来了,自行车铃响着。弄堂里嘈杂起来,一天开始了。 这天,薇薇睡到中午还不起来,两顿饭都没吃。王琦瑶不想与她费口舌,就随她去。 一点来钟时,张永红却来了。薇薇翻个身睁开眼睛,人躺在被窝里,听她们说话,并不 插嘴。王殇瑶少见她这么安静的,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要。因睡足了觉,脸色很红 润,披散了头发,懒得像一只猫。王琦瑶问张永红,昨晚有没有去过圣诞夜。张永红不 解地说:什么圣诞夜,听也没听说过。王琦瑶便慢慢告诉她圣诞节的来历。张永红认真 听着,提了些无知的问题,让王琦瑶解释。薇薇也听着,一声不出。天明着,屋里有些 暗,不是夜色的那种暗,而是遮蔽得挺严实,于是便觉着温暖的暗。张永红听了半天说: 咱们这些人有多少热闹没赶上啊!王琦瑶就说:你们还有时间呢,像我,连时间也没了。 张永红不同意道:你已经赶过了,怎么好和我们比。王琦瑶安慰她;这就好比看戏,上 场演过了,要停一会儿,下一场就开幕了。张永红说:可别停得太久了呀!王琦瑶说: 怎么会太久,锣鼓家什都敲起来了,你看这人,昨晚不就疯了一夜?她指了指薇薇,薇 薇往被窝里一缩,露出双眼睛,还是不说话。王琦瑶就告诉张永红,薇薇昨天跟小林去 过圣诞,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的。张永红朝薇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房间里又暗了一 些,也暖了一些。王琦瑶起身到厨房去烧水,这边两个人却是无话,默默的,一个躺, 一个坐。薇薇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张永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王琦瑶回来, 屋里似乎又暗了一成,连人都看不清了。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像 在酝酿什么心事似的。忽然,被窝里发出一声笑,极短促的。王琦瑶和张永红朝那边看 去,却见薇薇整个头都埋进被窝了。王琦瑶问:笑什么?先是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 声音,也是忍着笑的:不可以笑吗? 王琦瑶不再理薇薇,转过头来问张永红,同她那男朋友关系如何了?张永红很不愿 提的表情,说已经断了。王琦瑶晓得是这结果,还是怔了怔,想说什么,又想什么都说 过了。张永红却又开口,数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坏处,都是要不得的。王琦瑶听罢后不觉 笑道:张永红你的眼睛真是锻炼出来了,看人入木三分。张永红没听出她话里的刺,有 些忧郁地说:是呀,我大约是有毛病了,十分钟的热情一过去,样样都看不入眼了。王 琦瑶说:你是经的太多,就像吃药,吃多了就会有抗药性,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 交不到底了。张永红说: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话是这么说,骨子里还是透着得意,毕竟 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有余地的。王琦瑶看出她的心思,在 心里说:会有掉过头来的一日。她看张永红缺乏血色几近透明的脸上,已有了憔悴的阴 影,那都是经历的烙印。一次次恋爱说是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 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的恰是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 王琦瑶看着张永红替她整理毛线的纤纤十指,指甲油发出贝类的润泽的光,皮肤下映出 来浅蓝色的脉络,有一股撑足劲的表情,王琦瑶有些为她难过。张永红开始说一些马路 传闻,无非是偷情和杀人两个题目。薇薇从被窝里又伸出头来,眼睛睁得溜圆地听,王 琦瑶就斥责道:你过了一个圣诞夜,倒像是值了个夜班,还要我们来服侍你吗?薇薇听 了并不回嘴,王琦瑶不觉有些诧异,就看她一眼。她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天是真的黑了,一开灯,有些满屋生辉的。张永红就说要走,薇薇也不起 来,王琦瑶送她到楼梯口,返身进厨房烧饭。见那北窗外雾蒙蒙的,还有盈耳的沙沙声, 仔细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瑶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倒是像圣诞节了。忽听 薇薇在房间里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后还是走了出去,问她有什么事,难道还要把饭送 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话,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说,小林向她提出要结婚。王琦瑶慢 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后问;什么时候?薇薇脸背着她说:春节。虽然薇薇和小林的关系 已是定局,可却从未正式论过婚嫁之事,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真到了眼前,也还是意 外似的。王琦瑶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阴如梭啊!她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时竟 无语以对。不知停了有多少时间,耳边响起薇薇急躁的声音:他爸爸妈妈下星期就要请 我们吃饭,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瑶猛醒过来,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是你们自 己好的,什么时候问过我。薇薇却还是逼着问同意不同意,王琦瑶这才轻叹一口气道: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这是好事情。薇薇说:这算什么好事情!王琦瑶不说话,站起身, 走到屋角,搬开樟木箱上的杂物,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羊毛毯,羽绒被,鸭绒枕,一床 一床搬出来,摆了一大片,然后说:我多少年前就为你准备的。说罢眼泪流了出来。薇 薇也哭了,却是嘴硬,不说一句软话的。  
8.婚礼
王琦瑶给薇薇准备嫁妆,就好像给自己准备嫁妆。这一样样,一件件,是用来搭一 个锦绣前程。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说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缎面上同 色丝线的龙凤牡丹,宽折复施的荷叶边,楼空的蔓萝花枝,就是为那前程描绘的蓝图。 你看那百货公司床上用品柜台前挤来挤去的女人们,有一大半是来买嫁妆的,不是为自 己也是为女儿。她们看上十家也买不下一样,她们买下一样可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谁 能知道这里的心意啊!王琦瑶从没给自己买过嫁妆,这前程是被她绕着走过的。她走出 老远四下一看,却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不过,她可以替薇薇买嫁妆,可是有时候也会 想;薇薇的嫁妆与她有何相干呢?于是,她热一阵,冷一阵的。这么断断续续买下的东 西,却已存够有两三个箱子。晒霉的日子,一打开来,全是新东西,在伏天的大太阳下 闪着耀眼的光彩。没什么来历,也没什么根基,却有的是前程。王琦瑶也是不忍细看, 因知道都是没她份的。她把窗户都打开,太阳和风进来,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新东西才有 的气味,没淌过人气的气味。王琦瑶也会有一刹那间的喜悦,那多半是忘记谁是谁的时 候。新东西总是叫人高兴,什么都没开始的样子。 现在,薇薇将嫁妆从王琦瑶手里接过来了。一下子拥有一大笔财产,心里便觉着十 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瑶讨论讨论。遇到对东西的质地有怀疑, 又相持不下的时候,她们便一起做一个小试验。拔一丛绒毛,点上火,看它燃烧的状态 和速度,以此辨别是否纯羊毛。当她们并拢了头专注地看,两人都有些像孩子。张永红 也来参观薇薇的嫁妆,一边看一边暗暗与自己的比较。张永红不知从何时起,就将买衣 服的钱省下一半,用来买嫁妆。虽然是走马灯一样地交着男朋友,一个个都是过眼烟云, 这一份嫁妆却月月年年地积累起来,天长日久的样子。张永红唯有积攒着嫁妆的时候, 才觉得自己的未来依稀可见。其余则是一片茫然。薇薇的嫁妆中有一顶珠罗纱蚊帐,王 琦瑶将它抖开,与张永红各拽一头地张开。薇薇一头钻进来,隔着纱帐,真的成了一个 新娘。王琦瑶与张永红对视一眼,有一种同情在两人之间升起,很快地闪开了眼睛。 再接着,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瑶为她选的是一块西洋红的女衣呢,托严师母找一 个做西装的裁缝。这天,裁缝来了,给薇薇量尺寸,边上站着王琦瑶,张永红,还有带 他来的严师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缝便说:究竟你们是裁缝,还是我是裁缝?于 是她们都笑,说:好,好,不说了。可只过一会儿,就又忍不住了。只有薇薇不声不响, 很矜持地站着,由他们摆布,是今天的主角。这主角似乎是不期而至,稀里糊涂就当上 的。要说她是对结婚最木知木觉,而金玉良缘就是专派给这种木知木觉的人的。越是刻 意追求,苦心经营,越是不达。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为给西洋 红西装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气。先是想当然地买了双白的,穿上却觉得头重脚轻,还有些 乡气。再配黑的,压是压住了,却压得过头,一身艳丽到此为止,画了个句号,弥漫不 开了。于是再动脑筋,还是练脚劲。几乎跑遍全上海,终于觅到一双同是西洋红的皮鞋, 略深那么一点,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深去,这才画龙点睛,且又天衣无缝。然后是发式的 问题,这是王琦瑶说了算的。她提前一个月叫薇薇去烫了长波浪,然后,每隔一周修剪 一回。临到喜期,头发便似烫非烫,翻卷自然,流起披下总相宜。 此时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每逢这时,王琦瑶便暗暗惊 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花朵绽开 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堪旗息鼓,为它让道的。这是将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 前的日子是酝酿,然后就要结果。这一个交界点可是集精华于一身的。 现在,要缝被子了。王琦瑶来到严师母家,对她说:你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不能 缝这鸳鸯被的,严师母你儿女双全,大富大贵,薇薇要有价百分之一的福分也好了。严 师母二话不说,叫上她家的保姆便来到王琦瑶家。让那保姆帮她铺展被子,随后就一针 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根线,她也不扯, 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理了。心里却有些凄 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木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 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 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 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 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 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 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母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 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 王琦瑶便间:你说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届春节,人们都在置办 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语班学习。 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做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二年级的学分, 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境签证。想到这,王 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 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 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 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 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 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 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 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 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可望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 那里实施。王琦瑶插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会回 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席订了没 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她的娘家人请 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是几年来一直没断 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 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 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 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 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 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 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 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 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 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去的。 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上,再用大 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终是处子的豪情, 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 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 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 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 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 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 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 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 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聚集 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也是做看 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局的当,几十 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这灯光其实是她最 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 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立场。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 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 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 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 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 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 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鞭炮 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停下来的 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临 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一堆瓜子壳,嘴唇 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 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 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 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 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 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 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信心 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生只一场 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多了。王琦瑶 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这最后最辉煌的一 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 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 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 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了一半。王琦瑶 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她开始使用染发水,但 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的女儿,人们决不会想到她的年纪。 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发比原先更黑亮,又 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想这是什么时候,何年何 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 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期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 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 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漫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饨。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留给她 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她收拾完了, 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在桌面,徐徐地吐出烟。 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起烟还得再坐一时, 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要十分静才听得见。是 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呢?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 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 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证下来 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期天也不来, 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人在中国,想着美国, 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瑶带小林去培罗蒙做西装,一路上 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些活跃。她说衣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 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 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过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 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转脸问薇薇:你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 读几年书就能读来,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生在 福中不知福的,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 不到“工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 都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她发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选 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王琦瑶则坚 持最规矩的西装,说这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样,必得当 时当令,只需差上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 拍。熊该虽没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 光又短浅,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地, 还有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 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了一 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真是无趣 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近中午。那两人是下午 才进门,嘻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王琼瑶也不 问那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是默契与讨好的意思。 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旧衣服, 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以打为计,十二 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队落户。美国那地方, 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之,能做到的尽量都做到。这 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派上派不上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 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的。这一日,薇薇一个人回家, 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服也洗了。王琦瑶知道我该是有 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她求王琦瑶买衣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 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犹豫,毕竟是已出阁的人了,再向母亲伸手总是 理亏。王琦瑶不免也生出些感叹,再想小林这一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夫妻聚首,薇 薇一个人住在婆家,虽说也是家,到底两下里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 好衣服进来,见桌上已放了一些钱,王琦瑶说:拿去给小林买双鞋,算我送的。薇薇没 有拿钱,说春夏秋冬的鞋都买了,不需再买鞋。王琦瑶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说,不买鞋 就买别的,多的她也拿不出,这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薇薇还是不拿钱,低着头。王琦瑶 就有些心凉,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开。不料薇薇却说话了,说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国, 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他外婆给的一个金锁片,到了美国后,就凭这金锁片度过了最初的 时期,站稳了脚跟。王琦瑶听了这故事,心里便一动,她想:这是什么意思?接着便想 起有一日让小林替她去兑金条的事情,她一阵心跳,脸都涨红了。她抖着声音说:我可 从来没亏待过你们。薇薇惊异地扬起眉毛:谁说你亏待我们了,我们是向你借,以后一 定还的。王琦瑶几乎要落下泪来: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给这种男人!薇薇不高兴了, 说:是我自己来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有几个戒指,但都是十四开, 贵在工艺上,卖不出钱,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这几个押在你这里,还顶不了 你一个吗?王琦瑶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个老式嵌宝戒。这是初识李主任的时候, 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银楼买的,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 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非,沧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王琦瑶停了 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只说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 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结婚的 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还高兴! 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微笑。待小林 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倒弄得场面有些尴 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 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也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 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极生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 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 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便无从解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 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 越辉煌,哀绝的心清越强烈,隔着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 她最后的防线冲垮,又被一阵起哄压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别的时候,王琦瑶已经 梗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好在,人们也不认识她,将她撇在一边。她从三三 两两握手道辞的人群中走过,自己回了家。 在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动之后,又是长久的平静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就很 经常,有时遇到张永红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将一块面料铺在桌上,左比划 右比划,就是不下剪子。这时候,淮海路上又起来一批更年轻更大胆的时髦人物,张永 红这一代已转向保守。但这保守不是那保守,这是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经过一系列的 潮流,她们逐渐形成自己的观念,她们已过了那种摇摆不定人云亦云的阶段,就将时尚 的风口浪尖的位置让了出来。总之是,她们已经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稳了脚跟,有点 中流砥柱的意思。别看她们不趋潮流,却正是潮流中人,潮涨潮落都是经她们而去。马 路上的时尚看起来如火如荼,却没什么根基,转瞬即逝的。薇薇总是要比张永红慢一步, 她是天生需要领袖的人,倘若没有张永红和王琦瑶为她掌舵,保不住终身要做时尚的奴 隶。现在,她们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热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们都添置了衣服,每 一件都是集思广益,反复研究而成。试样的时候,一个站在镜前,那两个便身前身后地 仔细察看。偶尔一转身,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陡地发现那脸上的寂寞,赶紧地说出些 话来,便遮掩了过去。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她们三人一起过的。她们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妆。日前已 定好三个圣诞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桥新开发区的大酒店。她们叫了部出租车,车还没走 到酒店,已是满目的绚烂。她们走下汽车,有些茫然地站着,枝形的灯光在头顶结成了 网,火树银花的。她们移动脚步,走进酒店,有穿扮成圣诞老人的侍者走来走去,宾客 如云的气氛。她们上到餐厅,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足有二十人的长桌旁边。前后左右大 多是情侣,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都是旁若无人的切切嗟嗟。她们三人,平时也 是有话的,逢到这样的场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正襟危坐着。那大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由于人多,倒像是吃客饭。圣诞歌却是一直在唱,同时不断预告十二点的钟声,届时会 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礼物是凭餐券摸彩的。这三人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这样的场合 完全不适合她们;情侣们在亲热着,她们只能视若无睹。还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认生 的,会和她们搭讪几句,增添了几分热闹。但父母们则都严肃着,目不斜视,她们就不 好太过热络。总之她们在这里,是处处受钳制,浑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点,便商量着 要走。三人起身离开座位时,谁也没有注意她们。走到门口,却见一大群小姐端着托盘 涌进,才知还需上一道冰淇淋,但也没有兴致再回头了。走廊里静静的,一按电钮,电 梯无声地迅速上来,走进去,门便合上。三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脸是不忍看的,一句 话皆无,只看那指示灯,—一亮下去,终于到了底。她们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车,走上 了马路。新区的马路又宽又直,很少有人,有从机场方向过来的静静的车流。她们走了 几步,才想起搭车。这时,王琦瑶就说,到她那里去吧,哪里不能过圣诞呢?那两人也 说好,便又走回酒店门口叫了辆车。十一点的城市,外面是静了,可那有一些门里和窗 里,却藏着大热闹。不是从里面出来不会知道,从里面出来,便携了些声色,播种似地 播了一路。 圣诞夜是在王琦瑶家结束的,从那热闹场出来,到平安里,就觉静得不能再静,敛 声屏息似的。恰是在这静中显出了她们心的活跃。这活跃方才是被压着盖着,发不出声 来,现在,就都是她们的世面了。她们吃着零食,说些闲话,有些平时不说的这会儿也 情致所至地说了出来。张永红告诉说她与最近一位男朋友的龊塘,只为很小的一点事情, 却根本改变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瑶听她这么说,知她是在考虑婚嫁大事,不免劝说她放 宽些标准。虽还是那些老话,可因这晚的气氛,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张永红非但没有排 斥,还说了些苦衷。她说,其实她并不是高估了自己,不过是将婚嫁当作人生的第二次 投股。她说你们都晓得我那个家的,因此,结婚也是重新书写历史。薇薇就说,也不能 完全吃现成,要改写历史就两个人一起改写好了。张永红说:倒不是要吃现成,而是要 吃些老本,两手空空从头来起,到老也看不见曙光;要说薇薇你才是吃现成,有公寓房 子住,老公又去了美国。薇薇说:我倒情愿他不去美国,这种日子除非自己过,别人是 想也想不到的。王琦瑶倒是第一次听薇薇诉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张 永红说服下自然有些苦,熬过去就好了。薇薇说:这一天天的熬,别人又不能代我,知 道我为什么老往娘家跑吗?因为我不要看他们那种知识分子的脸。张永红笑道:知识分 子的脸有什么?我想看还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这一晚,张永红也没回去.睡在沙发 上。她们都忘了时间,等窗帘上有些发亮,才睡着。 这一夜里积攒起的同情,还够她们享用一阵的。她们一周要见几次面,薇薇几乎是 一半搬回了娘家。只要有张永红在场,她们母女就能保持着谅解与宽待的空气。张永红 是她们关系的润滑剂。可是不久,张永红又交了新的男朋友.来得就稀疏了。又过了半 年,小林为我该办了陪读手续,薇薇也要走了。虽然只等了一年多的时间,可也耗尽了 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没有心情为自己置装,只将平日穿的一些衣服装了一箱,另一箱装 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还有一大盒华亭路上买来的两角钱一个的十字架项 链。小林来信说,这项链在美国至少可卖两美元一个。王琦瑶心里犹豫要不要给她一块 金条,但最终想到薇薇靠的是小林,她靠的是谁呢?于是打消了念头。薇薇穿了一身家 常的布衣和一双旧鞋,登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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