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萧乾传
第十章 雾都轰炸

  



萧乾走在废墟满目的伦敦城。他住在郊区,但白天几乎都要进城,援华会那儿已成 他的教课之外的主要活动场所。 昨天夜里一场暴风雨下个不停,这种天气里,德机无法轰炸,伦敦人偷得难得的舒 服一夜。 大雨把蓝天洗得格外清晰,走过清新宁静如画的荒原,萧乾呼吸着雨后新鲜的空气。 好久没有这样的空气了。天空上飘着一个个银色的气球,在秋风中弹奏出铮铮响声。这 是英国防范敌机的设备。一个个巨大的气球腾空而起,布起一道密集的防线,迫使德机 不能低飞投弹。成千上万的气球在勇敢的执线人的操纵下,在保卫着伦敦。 看着庞大而肃穆的气球,萧乾感到很亲切。它们均匀地排列在碧蓝的秋空上,衬着 朵朵白云,骄傲地唱着勇敢、胜利的歌。萧乾很喜欢它们,把它们称为银风筝。这会儿, 他抬头看了又看,想起家乡北京城风行的风筝。这气球多像家乡飘浮的大沙雁儿呵!然 而,它们是战争的产物,随时提醒人们:敌机将会来临。 在这年月,萧乾当然没有兴致欣赏雨后荒原别致的景色,他要赶去参加在国际学生 运动委员会的礼堂举办的读诗会,今天要参加的诗人是二十世纪欧美最有影响的现代派 诗人托·斯·艾略特(T·S·Eliot)。 伦敦街上一片狼藉。旅馆的墙壁炸飞了,露出破损的盥洗台,巍峨宏伟的百货公司 的大楼,剩下一片烤焦了的颓墙。路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弹坑,双层公共汽车艰难蹒跚 慢行,车轮过后,扬起衣服、书籍焚烧后的灰烬。曾经繁华的伦敦,呈现出荒凉的景象。 走过圣马丁教堂,他看到一个街头画家正挥笔作画。围观的有工人,有肩上搭条狐 狸皮的妓女,也有时常在街头演说的街头哲学家。萧乾走过去看了一眼。画家披一件整 洁入时的外套,裤腿却破着,十分不谐调。地上摆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画家的简历。 “敝人系皇家艺术学院(伦敦)、美术研究院(巴黎)毕业,擅作油画。”他身旁放着 一顶破帽,里面已有人丢进几块铜币。萧乾看那画家挥着大笔,面对教堂栅栏临摹一幅 古画。画面上三个天真无邪的天使轻盈地翩翩漫游。萧乾产生出第一个想法:这画家难 道不是借天真无邪的天使来诅咒战争吗?他掏出几块铜板,像怕打扰画家似地轻轻放进 破帽中,然后默默地走开。 街上被炸坏的店铺仍然照常营业。萧乾意外发现,每个残缺不全的门面上,都有很 别致的标记或启事。一家杂货店,在门面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滑稽的人头,口中吐出一句 似乎带着骄傲语气的四个字:照常营业。一家炸得半个门面全飞了的酒店,赫然而幽默 地写着:“比平时开得更欢”。一家当铺上写着:“本店虽炸,押品无恙,当者速来。” 看到这些,萧乾不禁对英国人民的坚强、乐观和幽默油然起敬。的确,自踏上这块 土地,他就从这个民族身上感受到特殊的性格。前些日子,当德国飞机白天黑夜轮番轰 炸的时候,女钢琴家级拉·海斯等一批英国音乐家在市中心的国家艺术馆举办起“午餐 时间音乐会”,萧乾常常赶到那里。音乐会入场券只要一个先令,大家边嚼面包边站在 那里欣赏室内乐。室内乐典雅优美的弦乐,轻盈如清风,委婉似溪水。窗外却是震天动 地的炸弹声和高射炮的枪声。矛盾的现实在这里,在英国人民的手中,似乎组合在一起, 构成了战斗的交响乐。萧乾全身心沉浸在音乐声中,沉浸在战争特殊时期的特别音乐会 的气氛之中。 牛津街出现在萧乾面前。几天前还是繁华中心的牛津街,瓦砾成堆,几座倒塌的大 楼废墟里,还冒着淡淡的烟。全伦敦,甚至全英国的几家最大的百货公司都集中在这里, 然而,此刻像一个瘫痪的巨人;喘着粗气,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元气。不过,这儿比别 的地方仍要热闹得多。大楼少了,摆摊的却多起来。萧乾发现新增加了好几种生意。一 个自称“精神学家齐卡拉博士”的印度胖子,披一件黄绫道袍,在一家歇业了的店铺门 垛内算起命来。几个穿着时髦的妇女围着他,求他占卜吉凶。当然,吉多凶少,几块铜 币换来一番欢喜,她们高兴地离去。距印度胖子不远,一位戴着大耳环的吉普赛巫婆也 坐在地上,夸说她洞知世界前后五百年。 不知怎的,看到她,萧乾却想到雨果笔下的那个善良、美丽、热情的吉普赛姑娘艾 斯梅哈尔达,想到了巴黎圣母院。1939年他由香港来英的途中,在巴黎逗留时,他什么 地方也没顾上去游览,径直走到巴黎圣母院——这个他早已仰慕的地方。那时的巴黎, 正面临着一个恶魔的吞噬,教堂四周围着沙包堆。但萧乾一走进圣母院,就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自己在越南遭受的被非法拘留七天的侮辱,忘记了教堂外的沙包堆。生平第一次 见到这么庄严肃穆、巍峨壮观的建筑,萧乾惊奇了,好像步入了中古的欧洲,走进了雨 果描绘的艺术世界。他出神地欣赏着精雕细琢的石像,嗅着香中带点发霉的气味。他想 象文斯梅哈尔达怎样在圣母院门前广场上跳舞,她怎样把水递到加西莫多的嘴边;加西 莫多怎样把艾斯梅哈尔达抢进圣母院,又怎样把克罗德推下圣母院楼顶。然而,此刻, 吉普赛巫婆的吟唱提醒他,牛津街的瓦砾堆提醒他:巴黎圣母院正陷在希特勒的魔爪之 中。
萧乾走进国际学生运动委员会的礼堂。 艾略特已经坐在主席台上。他看上去很精神,完全不像一个已过半百的人。对于他, 萧乾早已知晓。来到英国之后,在任何一个作家沙龙里,萧乾都能听到对艾略特的议论。 他自己也曾找来人们与评论界赞不绝口的长诗《荒原》。素来不爱写诗的他,没有深入 研究过诗的奥妙,但整首诗浑厚的哲学、历史的氛围却让他感受到这位诗人的力量。他 多少有点明白,为何大西洋两岸的诗坛,都把艾略特奉为偶像般崇拜。他没想到坐在那 里的艾略特就会是人们常提到的诗人。 艾略特生在美国,但在1914年来到英国。那时他本在哈佛大学专修哲学,这年以客 座研究员的资格去德国,尔后到英国牛津大学。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潜艇的威胁, 他不能回到美国参加博士论文答辩而留在英国,并与聪颖活泼而又体质娇弱的英国姑娘 维芬·海渥特结婚。从此他的命运与英国连在一起,后来他加入英国国教天主教,也就 改入了英国籍。他的长诗《荒原》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派诗的里程碑,反映了旧日的文明 和传统价值的衰落。荒原,这就是艾略特艺术地概括的时代精神。然而,他又遇上了一 场更为残酷的战争。 对这场战争,他又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是哲学家的哀叹,还是天主教徒的忧伤?萧 乾看着和气谦逊的艾略特,想着。 读诗会的主持者站起来把艾略特介绍给大家,艾略特抬起头向大家微微一笑。萧乾 发现,他抬起高度近视眼睛时,额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这才显出他有些苍老了。 主持者颇有风度地环视四周,然后慢吞吞却又很风趣地说道:“今天我们很高兴请 来艾略特先生,待会儿由他向大家朗读他的诗,这个大家大概是很欢迎的。不过,有一 点先得给大家打声招呼——” 听众席上嘈杂的声音停下来,大家注意听起下文。 “艾略特先生昨晚刚刚值完防空巡逻班,今天晚上可能还得值。他读诗的时候,要 是突然打起吨儿来,大家得多多原谅。不过,你们可别打吨儿。” 主持者的话逗得大家都乐了。主持者身旁的艾略特面带微笑,亲切地看着气氛十分 活跃的听众。 防空巡逻?他也当巡逻员吗?萧乾不解地看着主持者和艾略特。伦敦在大轰炸的日 子里,出现了许多义务巡逻员,而且一些年逾花甲的老头老太婆也参加这一队伍。他们 头戴钢盔,当警报拉响之后,便四处吹哨,帮助路人找掩护。在报上,萧乾看到过歌颂 这些巡逻员功绩的文章。文章描写说,“一个空袭纠察员必须勇如狮,强如围牛,机警 如枭鸟,耐烦如毛驴,辛勤如蜜蜂。……他必须随时准备挨炸,挨跌,活埋,粉身,压 扁。他随时得当干妈妈,产婆,医生,抬埋的,募捐的。他得活泼而驯顺,当人们抱怨 时,甚至得学会装聋作哑。”萧乾和别的伦敦人一样,对这些巡逻员有深深的敬意,但 他怎么也不能把面前这位世界著名的诗人,同戴着钢盔奔跑在炮弹下的巡逻员连在一起。 艾略特坐在沙发上,正了正眼镜,开始了朗诵。他的嗓音并不洪亮,抑扬顿挫也不 显著,然而他的朗诵仍让萧乾感受到现代诗的音乐感。艾略特一幅虔诚陶醉的样子,同 样也使萧乾感动,他仿佛感受到了诗的奥妙。艾略特朗诵了好几首。一首是叫《小吉 丁》,就写他巡逻的感受。诗人走在巡逻路上,遇到一个熟悉的复合的鬼魂,这是维吉 尔和叶芝的灵魂复合而成的,他成了诗人的领路人。它像但丁的引路人一样,带着诗人 走过那像炼狱一般的巡逻历程,重新认识诗人的职责。 艾略特仿佛受到掌声的鼓励,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又朗诵起一首写在敦刻尔克大撤 退之时的诗。他说这首诗写得并不成功。萧乾身旁几位学生模样的人却低声议论,这首 题为《保卫群岛》的诗在大学生中间很有影响 艾略特稍稍提高一些声调,朗诵起这首《保卫群岛》,萧乾注意地听着。与其说他 在捕捉诗中的词句,不如说他在用心灵感受诗的节奏,诗人的热情。一个天主教徒的诗 人,投身了全民族的抗战,这在他,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让那些纪念物——巨大的石块、   永恒的乐器,数个世纪来大地的   细心耕耘,和英国的诗歌——建成的纪念物   和这次保卫群岛的纪念   紧紧连接在一起   纪念着这些人:他们被指派去登上灰色的   船只——战舰、商船、拖轮——   为在海百上,用英国的骨骸   铺出时代的人行道路,做出他们的贡献   纪念着那些人:他们在人类与死亡最新式的   赌博中,在天空中、火光中与黑暗的力量交战   纪念着那些人:他们紧随着他们在   法兰德和法兰西的前驱,在败役中不败   在凯旋中不骄,除了武器之外   和他们的前人一模一样   再纪念着那些人:对于他们,光荣之路   就是英国的大街小巷   说,向我们的血液和我们语言的   过去的和将来的一代说,我们进入了   我们的阵地,我们遵守了命令① ①此诗据裘小龙的译文录出,选自《四个四重奏》。 这里没有《荒原》中的玄妙、晦涩,一股豪放之气,平易明白地抒发出来。过去读 艾略特的诗,萧乾并不太明白,而这会儿他听明白了。一个勇敢地承担起民族的灾难, 走上街头奔跑在炸弹下的诗人,他的诗风也为之一变,哲学的、历史的精神沉思,被战 斗的现实触发所替代。萧乾从战火中的祖国来到这里,他能理解这种变化。 人们把艾略特团团围住,一个个年轻的姑娘掏出本子,急切地等着艾略特签名。萧 乾远远地站着,看着动人的场面。 渐渐地,何其芳、严文井、吴伯萧、卞之琳……这些像艾略特一样投身实际斗争中 的中国作家的影子,闪回在他的脑际。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在日寇的碉堡前,还是行 军在山峦间?在香港,萧乾收到过他们从延安寄来的一篇篇写战斗生活的作品,他面前 展现出一个崭新的天地。听艾略特豪放、热情的诗,他自然想到何其芳。写出《画梦录》 的何其芳,在三座门大街那个小院里,那样兴奋地谈起诗,谈起散文。在朱光潜的客厅 里,他朗诵的那首诗,对失恋的萧乾,带来过多少惆怅。可在抗战爆发之后,他到了延 安,当萧乾在香港收到他的新作时,萧乾吃惊地看到,吹奏凄婉的芦笛的何其芳,已吹 起了号角。是呵,战争考验着人,改变着人。萧乾边想边随着散去的人群走出礼堂。 他的心不能平静。艾略特的身影渐渐远去,一群男女簇拥着艾略特,叽叽喳喳的议 论声也随之而去。萧乾真想追上去请艾略特签名,真想对他说: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 我的渺小。但是,萧乾停住了脚,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离去。 他产生出一种惭愧。当祖国陷在敌人炮火中,自己却为了一己的恩恩怨怨,来到万 里之外的异域。这岂不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不,这不是,我没有在这里空闲,我在 尽自己的力量演讲、募捐。可你为什么不在国内就投身实际斗争中去呢?你为什么不敢 到战场上去,而是跑到香港,跑到这儿来? 萧乾的脑子里纷乱如麻,他不由想到在昆明时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在昆明,他收到 朋友杨朔从延安来的信。信中邀请他和巴金、靳以都到陕北去,那里欢迎他们去编刊物。 收到信,他一开始产生去的念头,正失业流亡的他,急于寻找工作。然而,他听到许多 传闻,说去陕北的途中要过很多道封锁线,弄得不好就会发生危险。他犹豫了,担心自 己途中遇到意外。最后,他放弃奔赴前线、奔赴延安的计划,继续留在昆明。这一选择, 决定了他的一生后来的道路。 今天,艾略特的突然出现和消失,一下子勾起萧乾对自己的扪心自问,勾起他对祖 国一个个和艾略特一样参战的作家们的思念。他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轻易地离开 祖国。特别是在昆明时,一面对写《梦之谷》不满,感慨眼泪的无用和刀枪的伟大,另 一方面却又不敢前往陕北。为什么,今天他还是想不明白。不过,当他走在弹坑遍地的 街道上,觉得心里更充实了。他想到许多可以努力去干的事,为祖国,为民族。
回到汉普斯特德,刚吃过晚饭,警报声就从市中心传来,接着各区陆续响起,越鸣 越近。始而远听如牛背上牧童横笛而吹的轻盈笛声,继而如教堂回音四起的大风琴。一 会儿,公寓周围也刺耳地响起。 萧乾关上灯,推开窗户朝市区看去。耀眼的探照灯光柱像一支支细长的胳膊伸向夜 空,胳膊之间,隐隐约约闪动着巨大气球的影子。几颗照明弹跃上半空,徐缓灿烂,宛 如节日的烟火,给古老的伦敦城罩上一层淡黄的光辉。高射炮打响了,咚咚咚的音响震 撼着夜空。地上一股股粉红色的光亮,跃到黑空便变作一朵朵桔黄的花。花丛之间,却 飞翔着死神的使者,它们瞪着凶恶的眼睛,把死亡掷向大地。 轰隆隆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爆炸声刚起,地面就闪动出一股股紫色的光。接着,红 通通的烈焰拔地腾起,吞食着庞大的建筑,一座座塔尖的影子在烈火的映照下,忽明忽 暗,萧乾仔细辩认着是什么地方挨了炸。他琢磨,这次轰炸,不知又该有多少家破人亡 的惨剧发生。他想象,在一条硝烟弥漫的街巷里,艾略特先生正机警地疏导人群,正引 着一支勇敢的救火队奔向燃烧的建筑。 伦敦在轰炸中呻吟。萧乾没想到,他还将经历伦敦历史上最大的一场火灾。1940年 12月29日,他将永远记住这一天。就在这一天,他几乎葬身于烧夷弹的轰炸下。   七点钟电影映完,出了影戏院,但觉市区情形的生平所未见。伦敦好 像变成西席地密尔所导演的《罗马大火记》中所映出的罗马了。天空一片 红光,夹杂着一团一团橙黄色的火焰,虽然那时已值黄昏,却照耀得如白 昼。……   到了泰晤士河边,只见此河已成一条红色带子,一艘正在焚烧的驳船 布满冲天的黄色火焰,大约是堆栈仓库,也燃烧着深色的火焰,只见一片 红色,与天际红光相映。但是火势最烈之处,显然是在河的这岸。   突然问,我们四周的阶沿,都有东西在跳动着。起初我当是榴霰弹, 后来见每一弹片,都爆成猫儿大小的火球,发出水银蒸气灯的绿色,才知 道是烧夷弹。有两枚正落在离我们不足三码的地方,在街边上乱跳。我们 看见防空员跑来把火扑灭,还听见屋顶了望员的呼喊。 这是美国《纽约时报》记者的实地观察报道。当德机在12月29日晚上对伦敦狂轰滥 炸之时,记者穿越一条条冒着火焰的街道,目睹着人类惨剧。后来他写出这篇《伦敦大 火记》。 当这位美国记者站立在泰晤士河的岸边,注视着千尺之高的烟雾笼罩着的伦敦城, 注视着被火光映红的河水时,萧乾正困在一座被火焰包围着的楼房里,绝望地等待死神 的来临。 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萧乾恐惧地想到这个问题,不,也许此刻他什么没有想, 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被炸弹摧毁的楼房碎片,压在他的身上,浓烟呛着鼻子窗户往外喷 吐火光。漂亮的天花板已破烂不堪,弥漫的烟雾熏黑了华丽的墙壁。这一切似乎不可思 议地来到了。刚才这儿还是一片寂静。 这并不是萧乾的寓所,他是来到一个朋友家过周末的。主人夫妇下午外出赴晚宴, 留下他看家。他刚刚上床,就听到尖利的警报声,敌机随即飞临上空。过去住在公寓时, 每当轰炸之时,他常常跑进地铁里躲避,可今天,他来不及跑出去便穿着睡衣从楼上跑 下,躲在底层楼梯下面,被动地等待侥幸的命运。谁知刚刚蹲下,就听见一声巨响,整 幢楼房一阵晃动,天花板破裂了,火从楼上一直烧到楼下,浓烟漫卷,萧乾的呼吸越来 越困难。灯全灭了,只有借火光的亮光能略略辩认出眼前的景象。 萧乾想往外跑,但窗户、门洞全被烈火封住,他想大声喊叫,一时又忘记了。他面 临这种场面,确实有点惊慌。他赞扬过那些勇敢、冷静的防空巡逻员,可此刻他无能地 困在火焰的威胁之下。几天前,他刚刚接受援华会的邀请,和伦敦大学的一位汉学家, 准备近期去伯明翰为一批准备奔赴中国、支援中国抗战的英国青年补习中文。他多么希 望见到这些热爱他的祖国的好青年呵!他还听说这批青年是属于一个奇特的宗教团体的, 这样,他更想和他们结识,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了解人,了解英国文化。 但是,现在,火光映照着他慌张、绝望的脸。火焰声中,他能听见玻璃的破碎声连续不 断,好像淅淅沥沥的雨声。火,烧着楼房,也在烧去他的一切:回忆,希望,乃至生命。 此刻,他也许第一个想到母亲。多少年来,母亲的形象从未淡漠过。在他的精神世 界中,母亲的爱抚似乎远远比妻子的恩爱更为重要,更为持久。在异性朋友的接触中, 他常常会无意识地让对方觉得,他需要的是母亲,而不是妻子。火光闪动着,他可能从 那火光的影子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 他还想到什么?是雪妮含情脉脉、活泼可爱的眼睛;是杨刚亲切爽朗的声旮是巴金 坦白真诚的话语…… 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完全顾不上想什么,或者,只有一个希望闪动在他眼睛里。他 希望有人冲进房间,把他救出去! 突然,门口问进一个人影。他一边扑身上沾上的火星,一边急促地询问:“屋里有 人吗?”“有!”萧乾忙不迭地应声回答。奇迹般的来人使萧乾顿时兴奋起来。来人摸 索到萧乾身边,背起他就往外冲。萧乾本能抱紧那人的身体,眼睛死死闭上。 一会儿,他感到空气的凉爽,睁开眼一看,发现燃烧的楼房已抛在身后。他感激地 看看背自己出来的人,原来是一个年纪在五十开外的民防队员。萧乾的眼睛有些湿润, 不是火燎烟熏的,而是为这伦敦市民的忘我精神所感动。但适才的恐惧仍未在心头消失, 他吃惊地发现;整个伦敦都是一片火海。他马上想起史书上记载的伦敦的另一场大火。 在1666年,伦敦发生火灾,烧了七天七夜,整个城市几乎变成一片废墟。今天的火呢? 他不敢去想。 他被民防队员送到附近的救护站。他接过一位女青年递过的一杯热可可,一仰脖一 口喝了下去。味道真好,仿佛从未喝过这样美味的饮料。 一口热可可下肚,萧乾心里踏实了许多。他镇静地坐在救护所,筹划起伯明翰的讲 课。
一群多么可爱的人。萧乾步入教室——说是教室,其实就是露天里摆一张黑板,黑 板前面几排木椅的课堂。在这种教室,萧乾开始为一群特别的基督教徒补习中文。 萧乾是和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一位高级讲师西门先生一块来这儿的。训练班设在伯明 翰郊区卡德伯利公司的一座仓库里。这里比市区显得安静,仓库前面,还有一块宽敞的 上场,土场尽头,则是一片草坪。条件虽然简陋,但在战时,仍不失为一个好的教室。 四十位由英国各地来的学员,分属不同阶层,他们年龄和萧乾差不多,是宗教团体 公谊会的成员。 公谊会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亦称贵格会或朋友会,17世纪中叶兴起于英国和 美洲。“贵格”的意思是“令人发抖”。来伯明翰之前,萧乾从援华会那儿初步了解了 一些这个教派的情况,渐渐萌生对他们的理解和尊敬。这个教派很特别,不同于一般基 督教派别,它没有信条,不设神职,没有传统教会组织或圣事仪式。他们提倡追求“内 心之光”。信徒们自觉上帝存在于内心。他们的礼拜集会谁都能参加,刚到伯明翰时, 萧乾就参加过一次。这些主张纯朴生活的青年们,都穿着朴素的衣服。对这些,萧乾只 觉得新奇,并不特别感兴趣,引起他对公谊会青年的喜爱倒是他们的反战态度和对中国 的支持。 公谊会自诞生之日起,就公开反对奴隶制度,反对贩卖黑奴,指责监狱和精神病院 中的残虐,反对压迫妇女。20世纪最为激烈的是反对战争。萧乾了解到,公谊会同政府 的主要矛盾是在兵役问题上。他们反对战争,拒绝去打仗,是一批“良心反战者”。第 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拒绝服兵役,被英国政府软禁在爱尔兰海中的一座岛上。当时 英国舆论为此批评政府违反了民主与人道的原则,认为在人力上也是很大的浪费。这次 大战开始后,英国政府改变过去的政策,允许他们选择与战争有关而又非战斗性质的工 作。这四十位公谊会青年,就是由公谊会组成的一支救护队,志愿到中国抗战前线从事 医疗工作。行前,他们请萧乾所在的东方学院办一个短期训练班,在两三个月里,教会 日常中文用语,以及有关中国的地理、历史等方面的知识。 萧乾很高兴能间接——不,也是真接地为祖国效劳。伦敦大火的余悸尚未消失,他 就兴致勃勃地赶来。一张张纯朴中带有虔诚的脸,在他看来,多么亲切、可爱,因为他 们热爱正义,热爱他的祖国。教徒与非教徒之间的障碍和隔阂,在他这里,荡然无存, 有的只是相互之间的感情交流,和充分的理解。 萧乾拿起粉笔,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走近黑板,用英文流利地写下一句:我现在 要在黑板上写几个中国字。他转过头看看认真听课的学生,然后用中文念出。学生们猛 地一下子不习惯这种直接用中文讲的方法,但以后紧张的心理慢慢消除了。萧乾别致的 授课方式,使他们进步很快。 这些善良的英国青年很快和萧乾交上了朋友。他们觉得萧乾很文雅,也很有修养, 使他们惊讶的是,他的英语这么娴熟,无论理解或表达,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特别是他 对英国的政治、文化、经济、军事都有广泛的了解,真让他们难以想象。他们哪里知道, 他们的这位年轻教师,来英国前,己在教会学校学习了十年英语,早已熟练掌握。在人 生途中,他经历了多样的场面。到英国后,他一方面教学,一方面还得为国内写通讯, 英国的一切,对一个记者来说,都是值得注意、了解的。来伯明翰之前,他刚寄回国内 一批稿件,在《大公报》上,他新辟一个专栏:“话说当今英格兰”。他的笔触将深入 到英国战时生活的各个领域。 这不,刚和几个青年在草坪上跳完英格兰乡间舞蹈,他就回到宿舍,又写起新的 “话说当今英格兰”。这是第五篇了,前几篇分别写了伦敦的轰炸、二次大战中的科学、 战争中的英国妇女、战时英国教会等。这次他别出心裁,想出一个特殊的话题,写英国 家畜在空袭下的状况。的确,写猫,写狗,似乎与这场巨大的战争相比不免有点滑稽, 说不定还会被人认为是在要贫嘴,卖弄油滑。萧乾可不这么想,他知道猫和狗在英国人 生活中的地位。一年多,他从各方面了解了许多关于猫、狗的故事,其中不乏令人感慨 之处。于是,他决定写猫,写狗,他想,“难道我们不能由这些四足英雄窥视一个民族 吗?” 他写出标题:活宝们的受难。   也许读者看过题目说,这成什么通讯了,家畜也上了台!你想的大约 是我们那些吃干鱼啃光骨头——甚而只吃人中黄的猫狗。如果真是那样, 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和报纸的篇幅,和飞越两大洋邮机的载重量了。但人 家的不但是娇种,还是灵物。约克郡的欧地昂电影院放映狗明星斯古利主 演的一部影片时,观众大半都是大小各色的狗绅士们。《每日邮报》上说, 演到艳情部分,那些四足观客都屏息纳气地赞赏,演到英勇处,数百只狗 也齐声吠了起来,以示喝彩。而英国广播电台纪念“家犬登记日”前夕, 就真地请狗明星广播过。它们不配吗?一位读者在《观察者(星期报)》 上说,他的狗对流行跳舞音乐毫无兴趣,对爵士乐必狂吠抗议。但每闻贝 多芬音乐,必半阖上眼,倾耳静听。…… 写完通讯,萧乾装进信封寄出。他知道这通讯首先看到的必定是魏理先生。这位著 名汉学家,开战以来,被邀至供职新闻部,专门负责检查中文信件。一年多来,萧乾寄 至《大公报》的每篇文章,都经他检查过,按照英国战时的规定,给予适当的删除。不 过,一个文人不擅长保密。一次,魏理在和萧乾谈话时,还风趣地说:“你昨天那篇文 章,头上我可删了一些。”萧乾听后,便问为什么,而魏理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这篇文章他会不会改呢?”萧乾心想。 学生们又想起礼拜来。他径直走了过去,进入一种很特别的环境。
回到伦敦,首先去拜访魏理。 萧乾约上几个朋友,坐上地铁,奔向市区。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地平线》,英 国的一本著名刊物。一回到伦敦,萧乾就发现最近这期上刊有魏理写的一首诗,题为 《检查官——作中国诗体并赠萧乾》。诗好像有点元曲的味道,是写他任职新闻部检查 信件稿子的复杂心情,文人的欲罢不能、无可奈何的心理状态。萧乾把这诗给几位朋友 看,都说诗写得好,一位中国同学还赞扬说很有中国古诗的味道。 地铁车厢里,萧乾看着窗外飞一样闪过的黑影,想起公谊会的那些青年。他们现在 大概己快到中国了吧?他从内心感激他们,也为他们祈祷,愿他们安全回国。多么可爱 的青年!后来,1946年他回国后,才见到了几个去中国的公谊会成员,了解到那些学员 在中国抗战中作出了巨大牺牲。有的长眠在中国大地,有的终身残废。到那个时候,他 又一次回想起草坪的跳舞和独特的礼拜,当然,今天坐在地铁里的想念,他那时是难以 记起的。 魏理热情招呼大家,然后关心地问起萧乾去伯明翰的情况。一会儿,大伙儿就闲谈 起来。 “你看到马利涅蒂的讲话吗?”魏理问。 “看到了,真是一个战争疯子。”萧乾说。 马利涅蒂是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创始人,他提出一系列未来主义的理论,在欧洲很有 影响。萧乾对他的作品并不喜欢,也读得不多。从一位英国作家那儿了解到,马利涅蒂 的文字神秘莫测,他用违背语言规范、杂乱的模拟音响、枯燥的数学符号等等组成作品, 表达未来的“新人”力图冲破现实牢笼的焦躁不安的病态心理。尽管对这种文学上的探 索,人们采取不同态度接受,但却没有想到,这个作家竟成了墨索里尼的帮凶,竭力鼓 吹起法西斯主义。墨索里尼建立独裁统治后,他就被任命为科学院院士,意大利作家协 会主席,顿时丑名远扬。 回到伦敦后,萧乾从报上看到关于马利涅蒂的报道。报道说,马利涅蒂在罗马对一 千多听众发表演说,侈谈什么“战争美学”。马利涅蒂说:“我们未来派喜欢战争行为 甚于和平行为。因此,在战争中,我们益觉欣悦。机械是人生的一部分。美学对象只有 三宗:机械,战争,爱国情绪。战争肯定了人类之力量。战争是诚实,有爱心的战争是 世上灵感的至上泉源。” 那篇报道说,马利涅蒂随后朗读了他的三首诗。第一首咏机关枪,诗中流满“嗒— —嗒——”的音响模拟。第二首咏煤油,第三首咏轰炸机。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女人 们不喜欢不会丢弹的小飞机儿。”马利涅蒂最后下结论说:“虽然男性的人类恨我意大 利人,女人世界则非常仰慕。所以应立即组织有限公司贩运意大利爱情出口。” “疯子!疯子!”萧乾一看到这篇报道,就自言自语地诅咒起来。今天,魏理重又 提起,更引起他的沉思。同是作家,艾略特、魏理和马利涅蒂是多么不同!他又想到从 去年开始参加世界笔会、英国笔会的情况。在这些作家汇聚的场合,萧乾常被邀请作为 中国作家的代表,向各国作家介绍中国的政治、战争、文学。从这些作家身上,萧乾看 到人类美好的感情。可马利涅蒂的话,真让他感到恶心。战争,在它的面前,人的善恶 是多么鲜明,多么容易表现出来呵! 同来的朋友注意地听着,一看到这个话题讲完,他们就请魏理朗诵他写给萧乾的诗。 魏理拿出杂志,先说了几句关于萧乾写的猫狗的通讯,说这篇通讯他没有删改,还 觉得写得很别致。然后,就朗读起来。在这个国度朗读已成为一种风气,诗也好,散文 也好,甚至小说,也常常在沙龙里高声朗读。来英国后,萧乾记不清参加了多少次朗诵 会,但听人朗读写给自己的诗,这还是第一次。虽然他已看过这首诗,但仍想从魏理的 朗诵音调中,再感受一些新的东西。 魏理平静而徐缓地朗读起来。   做了检察官一年又三个月,   办公的大楼已四度被炸;   窗上的玻璃、木板、糊纸,   依次被粉碎,只剩下残框。   洗澡、保暖、炊食都困难,   有时更短缺煤气和水电。   检察官的守则难以奉行,   半年之中竟有一千条“作废”   空袭法规逐日在变更,   官方的命令也颁得不分明。   可以提海罗,不可提德黎跟汤姆;   可以说起雾,不可以说下雨。   薄纸上乱涂一气的日记本,   字迹潦草,读来真伤眼。   一间斗室装十架电话,   和一架录音机,我怎能专心,   用蓝笔删改不过是儿戏,   卷宗的纠结并不太难解。   外国的新闻也不难检查,   难的是检查我今日的心事——   难的是坐视盲人骑瞎马,   向无底的深渊闯去。 魏理的朗读产生一种特殊效果。他读诗声调平稳温柔,像一位娴静的老妇,心情宁 静地漫步草地,但诗的每个音节却又能分辨出来,整个朗诵产生一种透人人心的力量。 他朗诵诗的结尾,像每句的尾声一样,突然停止,毫不夸张,不让人感觉到这是结尾。 他这样读,似乎要卡断声音的回荡和反射。然而,他却把诗的思想内核的回味,留在听 者的心中。大家沉浸在魏理用声音造成的境界中。萧乾完全理解这位向往古代中国、喜 欢唐诗境界的友人的心境。他崇尚静穆,崇尚古朴,而战争不可避免将他拖进现实。 是呵,战争扰乱了世界,也扰乱了每个人的生活和心境。它也会改变世界,改变人 的生活和心境。 萧乾望着脸上显得有点疲劳和衰老的魏理,陷入了许久没有过的沉思之中。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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