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乾的宿舍增加了生气,他多了一个伙伴,一个生命。
“咪、咪”,他亲切地召唤与他一起生活的伙伴——一只玳瑁色的小猫。小猫温柔
而又显得娇贵,顽皮地和他捉迷藏。就在这捉来捉去的片刻,房间洋溢起快乐的气氛。
这只小猫,是位希腊妇女送给他的,女主人根据希腊神话给它起了一个名字——瑞雅。
自小寄人篱下过孤儿生活的他,和猫狗有着特殊的感情。他清楚地记得,当不到十
岁时,住在三堂兄家,堂兄家养了一只花猫。每到夜间,花猫出外偷吃回来,嘴巴满是
腥味就往他的被窝里钻。只有八九岁的萧乾,一个人畏缩在被窝里。他亲切地把钻进来
的花猫抱在怀里,柔软温暖的绒毛,多舒服呵!每当这个时候,他觉得有许多话对猫讲,
也只有当猫躺在怀里的时候,他能感到对幼小心灵的慰藉。
现在,小猫又来陪伴他,来慰藉他心中的寂寞和思念了。
这只猫很调皮,刚到一个新环境,处处都让它觉得新鲜而好奇。它跳上壁炉上的支
架,蹲在嵌有雪妮相片的镜框前,歪着脑袋,像在欣赏,在交谈,然后,又歪过头有点
神秘地望着萧乾,像在询问,又像是转达她的话。顿时,萧乾心中阵阵暖意,他仿佛觉
得这房间,除他和花猫之外,还有另外一条生命。他疼爱地抱住小猫,用手轻轻地抚摸
猫的绒毛。真是一只有灵性的猫!
在这战争中的英国,萧乾听到不少关于猫的故事。前不久,听说一只猎独行二百英
里,找到它的主人。主人这时已参加红十字会做看护,她心疼地把那只猫放在白布上。
猫的四爪全走破了,在白布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段佳话一时广为流传。萧乾还听
说,许多猫在故宅被炸后,仍不肯离去,痴情地呆在颓墙瓦砾上,凄凉哀鸣。
它们也是生命呵!在这战争的残酷里,即使弱小的生命,也在倔强地搏斗着!
萧乾今天没有外出,他在等着一个结识不久,但很快成为忘年之交的英国朋友。
1941年6月,欧战局势陡起变化,战争的规模进一步升级。22日凌晨,希特勒不宣
而战,调动将近二百个师,向苏联发动大规模的闪电式进攻。从那一天起,德军长驱直
入,直抵列宁格勒、莫斯科,苏联面临着民族生存死亡的紧要关头。希特勒的进攻倒是
改变了苏联与英美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共同的敌人把他们开始连在一起了。萧乾到英
国时,正是英国舆论猛烈抨击《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里,英国知
识界对苏联的外交政策、国内肃反的批评,一日甚于一日,6月苏联开始对德宣战,这
种状况才有所改变。
战争将又一个国家拖入灾难。萧乾撇开受英国宣传的影响,转而同情与自己的祖国
陷入同样危机的国家。秋天,在伦敦召开的国际笔会第十七次会议上,他作为中国作家
代表应邀发言。发言之前,他神色庄重、严肃,提议向在东线与纳粹德军的战斗中和苏
联红军并肩作战的苏联作家们致敬。接着,他充满感情地说:“为了保卫祖国,他们得
把他们亲手建设的一切毁掉。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充分明白焦上意味着什么。它是人类
对自由所付的最巨大的代价。”在那次讲话中,萧乾详细介绍了中国作家在抗战中的工
作,特别介绍了郭沫若领导的第三厅的工作。他说:“作家、艺术家、戏剧家在敌后做
的工作,既为战争出了力,又一定可以预期文学上的大收获。”是呵,他不能忘怀他所
钟爱的中国新文学。在英国,在不同国家的作家中间,他怎能不想到那些熟悉的、不熟
悉的中国作家们。
萧乾的提议和讲话赢得了热烈掌声和高度评价。从各国作家友善的表情和热烈的掌
声中,他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作家的骄傲。
然而,“敌性侨民”的帽子仍盖在他的头上,南海岸仍不能前往。一来到英国就想
拜访的弗吉尼亚·沃尔夫夫人,因为她住在那里,他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年3月,当
他还在伯明翰的时候,传来沃尔夫自杀的噩耗。他惋惜,一个才女的不幸,他遗憾自己
永远失去了与她商讨文学的机会。前不久,经马丁介绍,他认识了沃尔夫夫人的丈夫,
他惟有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可恨的战争,讨厌的“敌性侨民”政策!萧乾真不明白,自己的国家也在进行正义
的、反侵略的、反法西斯的战争,为什么英国为了讨好日本,就把中国置于“敌性”之
列?滇缅公路封闭三个月已经重新开放,那么,这顶“敌性侨民”的帽子,又何时能摘
去?在英国,一个中国人何时能自由地、平等地生活?一连串的问题,扰乱着他的心情。
好在一个个结识的英国朋友对他毫无偏见,他也尊重赞赏他们,包括和蔼慈祥的房东丘
吉尔太太,救自己出火海的民防队员,他看到人民之间美好的感情,这感情是超越政治、
国度而永恒地存在着的。
“瞪”的一声,小猫从支架上跳下来,偎依在萧乾身上。它伸出嫩红的舌头,舔着
自己的小爪。它的娇态,一下子冲淡了萧乾心中的烦恼。
二
今天要来看萧乾的,是E·M·福斯特(Forster),英国著名小说家和评论家。从
20世纪初,他就以其流畅自如而又含有强烈政治色彩的风格,在英国文学界取得重要地
位。《印度之旅》这部写于1924年的长篇小说,被公认为他的代表作。他被人熟知,与
他的成为20世纪小说分析的经典著作《小说面面观》也是分不开的。来到英国后,萧乾
曾认真读过这部人们赞不绝口的著作。
福斯特引起舆论广泛注意和议论的一个原因,则是他在生活上的一种方式。从中学
时代起,福斯特就有同性恋这一习惯。在以后很多年间,他一直保持这一习惯。然而,
这一习惯并没形成他孤僻、冷漠的性格,相反,他对所有人,无论男性和女性,他都竭
诚相待,热情好客,平易近人,与他的描写同性恋的长篇小说《莫里斯》中的主人公相
比,有很大区别。或许正是他的这种喜爱结交朋友的性格,他成了英国文学界的一个核
心人物。二十年代,他和弗吉尼亚·沃尔夫同是当时伦敦著名的文学沙龙BLOOMSBURY的
成员。萧乾来到英国时,他正是英国伦敦笔会的第二任主席、英国民权保障委员会的主
席。
萧乾记得第一次见到福斯特的情景,那是在英国笔会纪念泰戈尔逝世大会上。8月
泰戈尔逝世,消息传至英国,文学界痛惜一代诗圣的陨落。在纪念会上,萧乾代表中国
作家发言,讲完话,马丁就把他带到一个微笑着望着他的人面前,介绍说:“这是福斯
特先生,他很想认识你。”
萧乾热情地伸出手,打量着这个名字早已熟知、人们众说纷纭的人物。福斯特个头
比较高(与萧乾相比),举止优雅而文静。他的脑袋与颀长的身体相比,显得有些小。
他戴一副眼镜,鼻子高且尖,嘴上一溜胡须,下巴则刮得非常干净。福斯特很高兴认识
萧乾,热情地和他交谈起来。分手时,还盛情邀请萧乾去他家做客。
就在第一次见面没几天,萧乾收到了福斯特9月6日写来的信。
亲爱的萧先生:
我才知道你是笔会的成员,我也是!你能否选一个晚上和我吃一顿便
餐(不需要怎么打扮)?那样,我会非常高兴的。我选中了一个临时而又
可怕的俱乐部,那里所有大理石都是黑色的,看上去真像一座坟墓,我想
我们吃饭见面的地方可以选在那儿。定在下星期三(十日)下午六时四十
五分,你看行吗?我所说的那坟墓就在约克公爵圆柱旁边,名为联合俱乐
部,伦敦西南卡尔顿·豪斯高地十号。
望你拨冗复函至我处。这封信很短,但我希望你会有空如约。
你忠实的朋友
E·M·福斯特
从那以后,两人便成了好朋友。萧乾常到福斯特的家去度周末,福斯特也时而来到
萧乾的住处回访。比萧乾年长三十余岁的福斯特,和年轻人在一起,并不显得苍老,他
仍有一颗青年人一样的心。他和母亲住在一起。这位老太太也十分喜欢萧乾,亲切地称
他:“多么可爱的一个小绅士!”
认识了萧乾,福斯特也很高兴,在和老朋友交谈和通信时,总爱提到他。9月20日,
福斯特写信给一个朋友,信中说:“我现在在笔会很忙。上个星期我在笔会第十七次会
议上见到萧乾,我希望以后经常见到他。”
在写这封信的前一天,19日,福斯特给萧乾也写了一封信,这是他给萧乾的第二封
信。在以后的几年里,两人的通信从未中断,很多内容是相互之间探讨文学的。特别是
萧乾后来研究乔伊斯、沃尔夫和福斯特本人的作品,那些信大多是关于福斯特的作品研
究的。
19日的这封信收到后,萧乾细心地收起来。福斯特的第一封信还是一般的寒暄,而
这封信却开始了对艺术的探讨。信中说:
这不过是一封短信。我可以告诉你,在10月初,我肯定不会离开这里,
并且很乐意与你见面。吃吃饭,谈谈话,都可以。当然,不仅仅是泛泛而
谈,我还要认真地多考虑考虑你提出的问题。对你明确提出的问题,我委
实有些不明白,有时我倾向于“艺术”,有时却又反对它。现在我是倾向
它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不是指艺术家——正处在这座塔之内,这座塔
是用最低劣的、最让人讨厌的材料构成的。当一个艺术家晃晃悠悠地走近
它的底部,它便将一个便士,一块砖扔过来。而这个艺术家便以嘲笑的讥
讽的态度将两者收下。
这种探讨也许会继续下去。以后果然继续下去了,但萧乾从福斯特那里得到的更直
接、更多的印象是,福斯特对青年,对异域人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这与他的‘世界主义”
的思想大概有关。这时,萧乾才明白福斯特的一句话的含义。福斯特曾这样公开宣称:
“如果有一天要我在朋友与国家之间来选择的话,我希望我有勇气来选择朋友。”
朋友,对福斯特来说,恐怕是生活中最有意义、最重要的成分。
三
叩门声响了。萧乾迎进福斯特。他一进门,就对着小猫瑞雅饶有风趣地说:
“我代表汤姆看望瑞雅来了。”
福斯特也喜欢猫。他家中养了一猫,名叫汤姆。当他看书读报的时候,汤姆常爱蹲
在他的膝盖上,任他用手抚摸。
福斯特说完,就打开一个手帕包,里面是一点猫食。在战争期间,英国的供应都凭
配给卡,猫食自然紧张短缺。于是,市场上出现一种“人造猫食”,手帕包里的正是这
种食物。
萧乾赶紧抱过瑞雅,把它放在手帕旁边,说道:“瞧,福斯特先生老远给你带来汤
姆的礼物。快来尝尝吧。”
谁知瑞雅一点不买帐。它好像胃口很刁,先抬头望望微笑着站在那儿的福斯特,像
是赏脸似地弯下身,把鼻孔凑近礼物闻了闻,然后尝也不尝,就扭头以不屑一顾的神情
走开了。
见状,萧乾颇有些狼狈,福斯特似乎也不自然。他体贴然而又像是解嘲似地说:
“瑞雅恐怕认生,不习惯吧。也许我走了它就会吃啦。”萧乾连忙说:“是的,是的。”
“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福斯特等坐下后,颇有点神秘地问萧乾,神秘中又有
些得意和狡黠,一边说,一边从提包里拿一包东西。
“什么?”萧乾好奇地问。
“我把《莫里斯》从银行里取来了,你拿去看吧。”他递过那包东西。
萧乾接过一看,原是一包文稿。《莫里斯》是福斯特1913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是根
据他自己的生活而写的反映同性恋的作品。这部作品写出之后一直未出版,福斯特将它
委托一家银行保管。现在,萧乾开始研究福斯特的作品,福斯特特地将它取出,让他直
接阅读原稿。
福斯特的热情,让萧乾感激之余还有点城惶诚恐的感觉。一个作家竟然将加入银行
保险的手稿取出来给自己阅读,可见其对待朋友的真挚。但他又怀疑自己能否搞研究。
东方学院的课程虽然不多,但各种演讲还是很多。应援华会的邀请,他几乎跑遍了大半
个英国,像一个现代的纵横家,四方游说,来去匆匆。虽然难以深入了解战时英国生活,
但使他更广泛地接触了英国民众,同时,作为几乎是由中国到英国而又留下的唯一的中
国作家,能为自己祖国的神圣战争摇旗呐喊,募捐钱款,这也是心灵上的安慰。演讲的
繁多,加之为《大公报》写稿,自然影响了他的纯文学研究。乔伊斯的作品读过一点,
那部煌煌巨作《尤利西斯》他正在读。这一万花筒式的图画构成的长篇,让人惊叹,但
也让人费解,萧乾现在几乎迷上了它,以及它的作者。他多么希望能安静地坐在书斋里,
认真地探讨探讨意识流一一这个让整个世界文坛为之一震的“怪物”,这与他性情不免
有点相反。
萧乾将书稿珍爱地放进箱子。
“福斯特先生,我正看乔伊斯的小说,你怎么看他的创作?”萧乾问。
“乔伊斯的作品我很早就看过。记得还是二十几年前,一位朋友送给我一本乔伊斯
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当时我就认为是一部值得注意的作品。”福斯特对乔伊
斯很有研究也颇有兴趣,他很乐意谈论他所精通的课题。
“我不知你看他的长篇《尤利西斯》没有?看过了?不容易呀,有的英国人还没法
读完哩!这部小说我看是他的一部杰作,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趣的文学试验。这部
作品有一点特别突出,那就是幻想,简直是奇幻!”
“奇幻?”萧乾问。
“对。我所说的幻想,就是暗示超自然之物的存在,但又不一定将它表明出来。乔
伊斯采用借古代神话进行创作的办法,没有荷马的《奥德赛》,就不会有他的《尤利西
斯》。人们批评我没有给他的《尤利西斯》以足够的认识,最近我又把它读了一遍,是
得到一些最早作出的判断时所没有的感觉和认识。当然,我想肯定还有未被我们认识到
的东西。我想再认真研究一下这部小,它是一部非常独特特的,称得上独一无二的作
品。……现在我认为它是关于手淫的——的确,它是迄今为止创作出来的反映这个多少
有些限制的主题的唯一史诗性作品。”
福斯特侃侃而谈,精辟而细微的见解,启发着萧乾。这些话在福斯特的《小说面面
观》一书中,他曾读过,但远远比不上今天听来印象深刻。或许因为这些见解表达,人
的声音、脸上的热情的表情和一双温柔的眼睛,加重了它们的分量。
萧乾看着年过半百并不苍老的福斯特,很难将眼前侃侃而谈、兴致盎然的他,同年
轻的他联系起来。萧乾看过二张他在大学期间的照片。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一本书
在认真地阅读。年轻的福斯特显得十分文静,嘴巴自然地抿着,眼睛下视,高且尖的鼻
于在周围投下一圈影子。整幅照片,文静里又带有玄思悒郁的气氛,好像他生活在一个
窄小的圈子里,无形的力量把他带人—种孤独的、忧郁的境界。还有—幅照片,福斯特
印度之行时拍摄的,那时他才二十几岁。福斯特一身印度打扮,头系黑色头巾,身着紧
领褂子。照片上的他,仍是一幅沉思的神态。这时的他,嘴上已蓄起浓黑的胡子,眼睛
也似乎更为深邃。但在玄思神态里,同样流动着一种女性般的温柔和一个孤独者的忧郁
眼前的人和照片却判若两人。热情、幽默、活泼、健谈。凋皮的瑞雅好像和他熟识
了,撒娇似地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时不时伸出小爪,害怕挨打似地偷偷撩动他的衣服。
他也很高兴,一边说话,一边用手逗着小猫。
“你读乔伊斯的,或者沃尔夫夫人的作品,别忘了注意普鲁斯特。这些日子我正在
读他的作品。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他。我觉得这位法国作家对我们英国二十年代、三十年
代的长篇小说家,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他的《追忆流水年华》你读过没有?”福斯特关
切地问。
“没有。”萧乾说。
“这部小说可以找来看一看。”
萧乾点点头。对普鲁斯特这位作家萧乾有所了解,人们曾把他奉为意识流小说的鼻
祖,只是没来得及认真读一读。
小猫瑞雅慢慢凑近福斯特带来的礼物,终于慢慢品尝起来。这下子福斯特高兴了。
萧乾心想,这猫多少还懂点事!
闲聊了一会儿,福斯特提到萧乾的演讲。最近几次演讲,福斯特很热心地参加了。
萧乾演讲的内容很广泛,“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的报纸”,
“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他甚到作了这样一个题目的演讲:“上海,中国的
BLOOMSBURY”。这些演讲,引起福斯特极大的兴趣。
“你的关于中国的演讲,有趣,也有吸引力。不过也让我有点悲哀。”福斯特颇为
感伤地说。
“为什么?”萧乾有些不解,忙问。
“我感到我太老了,恐怕不能和你们中国的作家赛一赛了。中国我也不知能不能去?
从意大利回来,从印度回来,我都写了一部长篇。不过你可以设想我已经写了一本关于
中国的书,而且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作品。但是,不幸得很,这本书在印刷时
页与页全粘在一块了。这样一来,别人当然无法读到它。也许有一个傻孩子捡到它,还
好奇地打开看,但仅仅如此,他什么也看不到。你说呢?你就只当我写过。”
福斯特幽默风趣的话,并没引起萧乾的笑。的确,一位老作家一位英国人,对中国
怀着如此大的兴趣和热爱,怎不让他感动
福斯特把小猫抱在膝盖上放着,用手指点着它的鼻子。然后,对萧乾说:“不过,
对你的演讲我还得挑点毛病。”
“什么毛病?”萧乾注意地听着。
“是技术上的毛病。你不知道,英国人习惯于讲话人声音大一点,可你的声音有时
太小,这样听起来不大清楚。另外,你的英语说得很流利,但在个别地方也念错了,让
人产生误解。譬如,我注意到其中一个,你把WALK念成了WORK。还有几处重音也不对,
OUTBURST,我想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我也不敢肯定,也许我没听清楚。你以后注意注
意就是了。”
萧乾感激地望着福斯特。从福斯特诚恳、直爽、亲切的话语中,他感受到朋友、师
长、前辈的关怀和友情。当年在北平,从杨振声、杨刚、沈从文、林徽因、巴金那里,
他感受过这一切,现在从一个异国作家这里,他又重温旧情。还有一点更使萧乾久久不
能忘怀的,不管中国的那些朋友师长也好,还是来英国后结识的魏理、马丁、福斯特,
他们身上都体现出深厚的人道主义。他们尊重人,体贴人,平等地对待人。而这,比空
洞的口号和虚假的殷勤,更能获得一个人的心,更能让人与人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这
种感受和认识,萧乾久久不能忘怀。二十年后,在反右风暴和“文革”风暴中,当他从
沉重而冷酷的打击上醒过来时,又一次次深深地思念它,把它回味。
福斯特走了,但把友情的温馨留在房间,留在了萧乾心上。
四
客人不在了,小猫好像更自由自在一些。瑞雅跳上蹿下,不亦乐乎。开始还不屑一
顾的礼物,此刻被它吃得一千二净。然后,它又跳上支架,胡乱扒拉着。
萧乾走近支架,收拾被瑞雅弄乱的物件。他拿起雪妮的镜框,无限怀念地坐到沙发
中。西方的战事一天天紧张,德军已经逼近莫斯科,对英国的轰炸也未停息。战争的规
模越来越大,何时能结束战争,英吉利海峡何时能变为和平的通道,瑞士何时能出现在
他的脚下,雪妮何时能重现在他的面前……一连串的世界大事、个人小事,被战争这个
奇特魔术师揉在一起,套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像这样的深深感觉到个
人与世界的联系是多么密不可分。
和雪妮失去联系己有一年多,但萧乾对她的思念仍未淡漠。她的照片陪伴着他,度
过一段漫长的日子。
这种日子还捱多久呢?
和“小树叶”也失去联系。来到英国后,萧乾给昆明写信,但一直没有回信,离婚
之事仍处于“冻结”状态。
离婚不成,雪妮也失去联系,萧乾孑然一身漂游在异域他乡。他隐隐感到,不存在
的上帝,给他安排了注定一人漂游的命运。家庭的温暖,对他来说,毕竟是太遥远的彩
虹,可望而不可即。
朋友,在他的一生中占据最为重要地位的这一词汇,再次成为他独居英国,宽慰他
的寂寞心灵的力量。在国内漂泊奋斗的日子里,是朋友给他以温暖,以激励。在朋友的
扶持下,他从一个孤儿走上文学道路,登上艺术的殿堂,生活发生神话般的改变。现在,
在战火包围着的英国,新的朋友又出现在他的身旁。马丁、魏理、福斯特、乌德曼……
一张张友善的面庞,同样给他以友情的温馨,扶持他在一个新的文学界开拓自己的世界。
这大概是对他个人生活上的曲折的一种弥补吧。
把镜框放回支架,萧乾拧开收音机的开关,突然听到一种语调尖酸的声音。仔细一
听,原来是德国的对英广播。播音员正在贩卖着戈塔尔的谎言。萧乾很熟悉这种声音,
战争爆发后的英国听众,都熟悉这种声音。这个播音员是向希特勒投降的一个英国人,
自称为“好好贵族”(LORD HAW-HAW),名叫威廉·乔伊思。英国政府从不禁止人们
收听他的广播。希特勒德国本想利用他的广播瓦解人心,相反,人们越听,越对纳粹憎
恶。在英国听众的心目中,这位“好好贵族”的声音,令人厌烦,拙劣的宣传,只不过
给人们增加一点说笑的材料。
“好好贵族”的广播中也常爱开开玩笑。报上曾报道过,一次他说:“别以为你们
那边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无事不知。譬如,这时是两点一刻,你们剑桥天主堂的大
钟是两点十分,整整慢了五分钟。”他说的其实是英国与德国的时差,可是好奇的听众,
却放下收音机,真的跑出去看那教堂的钟,看过之后,四下相传,然后再捧起收音机继
续听。有时,“好好贵族”还诓说何时德机将轰炸何地,弄得听众人心惶惶,英国情报
部门不得不发表声明,予以否认。
不管怎样,民族败类的声音,在人们听来,是可怜的哀鸣。无论装腔作势的演说,
还是故弄玄虚、矫揉造作的玩笑,无疑都回报以嘲笑。
“好好贵族”此刻正在得意忘形地在广播里宣读着德军战绩。德军10月份紧紧包围
了莫斯科,他用喜悦的声音说,11月27日,一支德军进攻到距莫斯科只有十四公里的伊
斯特腊。轻松俏皮而又尖酸的声音,使萧乾能想象出这个无耻的败类一副奴颜媚骨、认
贼为父的丑态。
萧乾关掉收音机,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他需要安静一会儿。不,能一直安静地
生活,没有干扰,没有烦恼,那该多好!
然而,安静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他。
几天之后,一个震惊世界的消息传到英国:1941年12月7日,日本飞机突袭美国在
太平洋上的空军基地珍珠港,片刻之间,数百架飞机、十余艘舰艇炸为废墟。在这同一
天,日军还向香港、菲律宾等地展开进攻。太平洋战争由此正式爆发。
德国、日本,两大恶魔在东、西方开始着野心勃勃的战争升级。
香港的沦陷,牵扯着萧乾的心。他所参加创办的香港《大公报》,他所钦佩、爱戴
的杨刚,都在那里,直接陷于战争的漩涡。报纸的存亡,杨刚的处境,随日军侵占香港
的枪声响起而无从得知。萧乾和香港的联系中断了,他和重庆的联系也中断了。
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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