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影在浅淡
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落,因这高塔的一触,更加显出了它面积的浩荡,悠闲自在,
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经营,在那里投散它的无微不至的恩赐。我们走出东门后,
改坐了人力车,在寺前阶下落车的时候,早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气氛,把过去
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谢月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优,一个以
供人玩弄为职业的妇人,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人在客。从石级上一级一级走进山门
去的中间,我们竞向两旁坐在石级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钱。
走进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门,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贴
着我的侧面,轻轻的仰视着我问说:
“我们香也不烧,钱也不写,像这样的白进来逛,可以的么?”
“那怕什么!名山胜地,本来就是给人家游逛的地方,怕它干吗!”
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院的中间,那一座粉白的宝塔上部,就压在我们的头
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我们上去吧!我们上去吧!”一
边她的脚却向前跳跃了好几步。
塔院的周围,有几个乡下人在那里膜拜。塔的下层壁上,也有许多墨笔铅笔的
诗词之类,题在那里。壁龛的佛像前头,还有几对小蜡烛和线香烧着,大约是刚由
本地的善男信女们烧过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盏终年不熄的煤油灯光,照不出脚下的行路来,我在塔前买票
的中间,她似乎已经向塔的内部窥探过了,等我回转身子找她进塔的时候,她脸上
却装着了一脸疑惧的苦笑对我说:
“塔的里头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点怕!”向前进了几步,在斜铺的石级
上,被黑黝黝的空气包住,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觉得我的
脸也红了起来,闷声不响,放开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啪嗒的一响,我把两级石级
跨作了一级,踏了一脚空,竟把身子斜睡下来了。“小心!”的叫了一声,谢月英
抢上来把我挟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怀里,脸上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把头一转,
我更闻出了她“还好么!还好么!”在问我的气息。这时候,我的意识完全模糊了,
一种羞愧,同时又觉得安逸的怪感情,从头上散行及我的脚上。我放开了一只右手,
在黑暗里不自觉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种软滑的,同摸在面粉团似
的触觉,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条电流。一边斜靠在壁上,一边紧贴上她的前胸,
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钟。忽儿听见后面又有脚步声来了,把她的手紧紧地一捏,
我才立起身来,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层,走了一圈,我也不敢
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说一句话,尽在跟着我跑,这样的又是一层,
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层的时候,觉得后面来登塔的人,已经不跟在我们的
后头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门口去站住了脚。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过来,
故意留在塔的外层,在朝西北看A城的烟户和城外的乡村。
太阳刚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扬子江的水面,颜色绛黄,绝似一线着色的玻璃,
有许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这平稳的玻璃上游驶,过江隔岸,是许多同发也似
的丛林,树林里也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红色的房屋露着。在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
有几处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房
屋树林的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抬起头来也看得见
一缕两缕的浮云,但晴天浩大,这几缕微云对这一幅秋景,终不能加上些儿阴影。
从塔上看下来的这一天午后的情景,实在是太美满了。
我呆立了一会,对这四围的风物凝了一凝神,觉得刚才的兴奋渐渐儿的平静了
下去。在塔的外层轻轻走了几步,侧眼看看谢月英,觉得她对了这落照中的城市烟
景也似乎在发痴想。等她朝转头来,视线和我接触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的笑了一
笑,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拢来。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时她也伸出了一
只手来,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时候,只见太阳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
也已经起了炊烟。我把她胛下夹在那里的一小包缎子拿了过来,挽住她的手,慢慢
的走下塔来的时候,塔院里早已阴影很多,是仓皇日暮的样子了。
在迎江寺门前,雇了两乘人力车,走回城里来的当中,我一路上想了许多想头:
“已经是很明白的了,我对她的热情,当然是隐瞒不过去的事实。她对我也绝
不似寻常一样的游戏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一种成功的欢喜,
我真想大声叫唤出来。车于进城之后,两旁路上在幕色里来往的行人,大约看了我
脸上的笑容,也有点觉得奇怪,有几个竟立住了脚,在呆看着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谢
月英。我这时候羞耻也不怕,恐惧也没有,满怀的秘密,只想叫车夫停住了车,跳
下来和他们握手,向他们报告,报告我这一回在塔上和谢月英两个人消磨过去的满
足的半天。我觉得谢月英,已经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对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
表示我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爱的感谢。我更想在戏台前头,对那
些拼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谢月英的已属于我。请他们不必费心。想到了这种种
满足的想头,我竟忘记了身在车上,忘记了日暮的城市,忘记了我自己的同游尘似
的未定的生活。等车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
的世界,而谢月英又很急的从门口走了进去,对我招呼也没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
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买来的皮祆材料,我却和痴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
了脚。想跟着送进去,只恐怕招李兰香她们的疑忌,想不送进去,又怕她要说我不
聪明,不会侍候女人。在乱杂的旅馆厅上迟疑了一会,向进里进去的门口走进走出
的走了几趟,我终究没有勇气,仍复把那一包缎子抱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电光已经亮了,伙计搬了饭菜进去。我要了一壶酒,在灯前独酌,一边也在作
空想,“今天晚上她在台上,看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戏散之后,我应该再到她的戏
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软的手!”坐坐想想,我这一顿晚饭,竟吃了
一个多钟头。因为到戏园子去还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去,座位总不会没有的,所
以我吃完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踱出了旅馆,打算走上北面城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里去,
这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庙,庙的前后,却有许多杨柳冬青的老树
生着,斗大的这A城里,总算这一个地方比较得幽僻点,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学生,
老是上这近边来散步的。我因为今天日里的际遇实在好不过,一个人坐在房里,觉
得有点可惜,所以想到这一个清静的地方去细细的享乐我日里的回想。走出了门,
向东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里,却遇见了许多来往的闲人。这一条弄,本来
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这许多人来往,我心里正在奇怪,想,莫非有
什么事情发生了么?一走出弄,果然不错,前面弄外的空地里,竟有许多灯火,和
小孩老妇,挤着在寻欢作乐。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铺着些小摊,布
篷,和杂耍的围儿,在高声的邀客。池岸的庙里,点得灯火辉煌,仿佛是什么菩萨
的生日的样子。
走近了庙里去一看,才晓得今天是旧历的十一月初一,是这所古庙里的每年的
谢神之日。本来是不十分高大的这古庙廊下,满挂着了些红纱灯彩,庙前的空地上,
也堆着了一大堆纸帛线香的灰火,有许多老妇,还拱了手,跪在地上,朝这一堆香
火在喃喃念着经咒。
我挤进了庙门,在人丛中争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帐里的一个有胡须
的菩萨拜了几拜,又立起来向佛柜上的签筒里抽了一枝签出来。
香的烟和灯的焰,熏得我眼泪流个不住,勉强立起,拿了一枝签,摸向东廊下
柜上去对签文的时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吉的预感,因为被人一推,那枝签竟
从我的手时掉落了。拾起签来,到柜上去付了几枚铜货,把那签文拿来一读,果然
是一张不大使人满意的下下签:
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签 下下
银烛一曲太娇娇 肠断人间紫玉萧
漫向金陵寻故事 啼鸦衰柳自无聊
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觉得心里不大
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
后果。况且我这一回的去求签,系出乎一番至诚之心,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
使我满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之花。
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寻没趣了。
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园子去的路上,我
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动。——她对我虽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
示,但是对我并没有恶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
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进去,这又是
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
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想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一笑,已经不在我
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戏园子里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
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想。
她今天穿的是一悠扬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样子格外的好
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帽子。长圆的
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
扮戏的原因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碍,因为
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均称的地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
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握手时那一种战粟,又重新逼上我的身来,摇
了一摇头,举起眼来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
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
妄念辟了一辟清,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设法
想倾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
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帘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声。她的眼睛向台下
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几秒钟。眼睛又扫向没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
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几分钟,终究不来。
我急起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几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锅沸
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
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
一声,只是张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睛回过来了,我一霎时就把怒容收
起,换了一副笑容。像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数,我觉得心的紧张,
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寒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感觉到因兴奋过度
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
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台的那条狭巷里去。
在那条漆黑漆黑的狭巷里,果然遇见了几个下台出来的女伶,可是辨不清是谁,
就匆匆的擦过了。到了后台房的门口,两扇板门只是虚掩在那里。门中间的一条狭
缝,露出一道灯光来”那些女孩子们在台房里杂谈叫噪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我几
次想伸手出去,推开门来,可是终于在门上摸了一番,仍旧将双手缩了回来。又过
了几分钟,有人自里边把门开了,我骇了一跳,就很快的躲开,走向西去。这时候
我心里的一种愤激羞惧之情,比那天自戏园出来,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
还要压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
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
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来了几乘人力车。我把身子
躲开,让车过去,回转头来一看,在灰黄不明白的街灯光里,又看见了她——谢月
英的一个侧面来。
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戏散之后把白天的那包缎子送去,顺便也去看看姥姥李
兰香她们的病的,可是在这一种兴奋状态之下,这事情却不可能了,因为兴奋之极,
在态度上言语上,不免要露出不稳的痕迹来的。所以我虽则心里只在难过,只在妄
想再去见她一面,而一双已经走倦了的脚,只在冷清的长街上慢步,慢慢的走回旅
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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