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里会晚餐。原来清秋到金家来,知道 他们吃饭,都是小组织,却对燕西说:“我吃东西很随便的,并不挑什么口味。我是新来的 人,不必叫厨子另开,我随便搭入哪一股都行。你从前不是在书房里吃饭吗?你还是在书房 里吃饭得了。”燕西道:“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哩?”清秋笑道:“这一层我也说不定,你看 我应该搭入哪一股好呢?”燕西道:“这只有两组合适,一组是母亲那里,一组是五姐那 里,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呢?”清秋道:“我就搭入母亲那一组吧?”燕西道:“母亲那里 吗?这倒也可以,晚上我们在母亲那里吃晚饭,我就提上一句,明天就可以实行加入了。” 这样一提,到了次日,就开始在金太太一处吃饭。燕西又是不能按着规矩办的人,因之,陪 在一处吃饭,不过是一两餐。此外,还是他那个人,东来一下子,西来一下子,只剩了清秋 一个人在老太太一处。 这天晚上,他夫妇在金太太那里吃饭的时候,恰好玉芬也来。她见金太太坐在上面,他 夫妻二人坐在一边,梅丽坐在一边,同在外屋子里吃饭。清秋已经听到燕西说了,这位嫂嫂 有点儿挑眼,不可不寸步留心。因之,玉芬一进门,放下筷子,就站起身来道:“吃过晚饭 吗?”玉芬正要说她客气,金太太先就笑道:“随便罢,用不着讲这些客套的。”玉芬道: “是啊!家里人不要太客气,以后随便罢。”说着,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清秋也没有说什 么,依然坐着吃她的饭。吃过饭之后,梅丽伸手一把抓住,笑道:“听说你台球打得好,我 们打台球去。”清秋也喜欢她活泼有趣,说道:“去是去,你也等我擦一把脸。”梅丽道: “还回房去吗?就在这里洗一洗就得了。”于是拉着她到金太太卧室里去了。金太太早已进 房,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平白地把玉芬一个人扔在外面。他们虽然是无意出之,可是玉芬 正在气上,对了这种事,就未免疑心。以为下午和燕西说的话,燕西告诉了母亲,也告诉了 清秋,所以人家对她都表示不满意。这样看起来,清秋刚才客客气气地站起身来,也不是什 么真客气,大有从中取笑我的意思了。你一个新来的弟媳刚得了一点宠,就这样看不起嫂 嫂,若是这样一天一天守着宠过下去,眼睛里还会有人吗?越想越是气,再也坐不住,就走 开了。心里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经意的,便走到佩芳这里来。佩芳见她一脸的怒容,便笑 道:“我没有看到你这个人,怎样如此沉不住气?三天两天和老三就是一场。你也不看看 我,所受凤举的气应该有多少,我对于凤举,又是什么样子的态度?”玉芬手扶着一把椅子 背,一侧身子,坐下去了。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你瞧,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 话,小人得志会颠狂吗?那新娘子倒会巴结,她和母亲一处吃饭。可是你巴结你的,你得你 的宠。谁会把你当一尊大佛,你就保佑谁,别人无所谓,你就不能在人家面前托大啊。刚才 是我去的不撞巧,去的时候,碰着他们在那里有说有笑地吃饭。我去了不多一会,他们饭也 吃完了,人也走开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恶狠狠地给我一个下不去,我倒不知道这是什 么意思?”佩芳道:“不能罢?一点儿事没有,为什么给你下不去呢?”玉芬道:“我也是 这样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对我有过不去的样子呢?佩芳道:“这自然是误会。不 过她特别地和母亲在一处吃饭,故意表示亲热,让人有些看不入眼。虽是对上人,无所谓恭 维不恭维,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才好。你以为如何?”玉芬道:“如今的事,就是这样 不要脸才对呢。”两个人这样议论,话就越长,而且越说越有味,好半天没有走开。 清秋对于这件事,实在丝毫也不曾注意。在金太太那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回院子里 来,自己也不曾作声,自回屋子里去。正要走进上屋的时候,却听见下屋里有一个妇人的声 音说道:“你们少奶奶年纪太轻些,也许自己是无心,可是别人就怪下来了。”清秋听到这 种话,心里自不免一动,且不回上房,也不去开电灯,手摸着走廊上的圆柱子,静静地站 着,向下听了去。只听又一个道:“三少奶奶对大少奶奶还说了一些什么呢?”那个道: “为什么他小两口儿就要跟着太太吃?据三少奶奶那意思,你们这位新少奶奶,看她不起, 不很理她。”一个道:“那可冤枉,你别瞧她年纪小,可是心眼儿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 宅门里的小姐,对什么人也加着一倍子小心,哪里会看不起人?”那个带着笑音道:“这里 面还有原因的,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吗?”那一个道:“这事我早知道了。从 前说把白小姐给七爷,就是三少奶奶作媒呢。”这个道:“这不结了,你想,这一门亲事, 没有成功,她多么没有面子?你们新少奶奶一说成,她就呕着三分气,现在一家子,天天见 面,你耗着我,我耗着你,怎么不容易生气?三少奶奶还说了好些个不受听的话呢。你猜怎 么着?她说……”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微得了不得,一点也不听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有 一个道:“嘿!那可别乱说,这是非大非小的事,说出来了,要惹乱子的。”那个道:“不 说了,我去了,回头大少奶奶叫起来了,没有人,又得骂我了。”清秋听到这里,赶快向角 门边一踅,踅出门外去,隐到一架屏风边。直等那妇人出去,暗中一看,原来是佩芳屋子里 的蒋妈。等她去得远了,然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门边先叫了一声刘妈,这才回到上房,拧 着了电灯。刘妈心里想着,真是危险,要是蒋姐再要迟一步走,我们说的话,就会让她全听 了去,那真是一桩祸事。刘妈进了房,见她只拧着了壁上斜插的一盏荷叶盖绿色电灯,便拧 着中间垂着珠络那盏大灯。清秋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躺一会儿,我怕光,还是这小 灯好。”刘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摸了摸屋角边汽水管子。见清秋斜靠着沙发坐下, 料是很疲倦,大概没有什么事,放下垂幔,竟自去了。清秋静默默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 想,我自信是有人缘的人,到处都肯将就,何以一进金家门就变了,会让她妯娌们不满意? 据刚才老妈子的谈话,是为了白小姐,我从前只知道燕西有个亲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至 于婚姻一层,我却是未曾打听。燕西也再三再四地说,并没有和别人提过婚姻问题。这样一 来,他和白小姐是有几分结婚可能的,她的地位,是被我夺将过来的了。至于我们这三嫂和 白小姐是表姊妹,他更没有对我提过一字。这样大的关系,燕西真糊涂,为什么一点儿不 说?是了,他怕这一点引起我的顾虑,障碍婚姻问题进行,所以对我老守着秘密。可是你事 前秘密,还是有可说,及至我们非结婚不可了,你就该说了。你只要一说,至少我对玉芬有 一种准备。直到现在人家已经向我进攻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今天晚上,我得 向他问个详详细细。主意想定了,也不睡觉,静坐在沙发上等候燕西回家。 偏是事有凑巧,这晚上燕西到刘宝善家去玩,大家一起哄,说是七爷今天能不能陪大家 打八圈?燕西笑说:“八圈可以。”刘宝善笑道:“八圈可以。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了。不 行,今晚上我们非绑他的票不可。”燕西道:“我向来打牌不熬夜的,又不是从现在开 始。”刘宝善道:“不管,非打一宿不可。而且不许打电话回去请假。”燕西道:“那是为 什么?以为结婚以后,我失却了自由吗?你不信,我今天就在这里打牌打到天亮,你看就有 什么关系?”他这样说了,就在刘家打牌,真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回去。清秋在家里,哪里 知道他这一套原故?还是静静地躺着。可是由十点等到十二点,一点,两点。在两点钟以 前,清秋知道他们家里人是睡得晚的,也许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要睡的时候。直到两点钟打 过,无论听戏看电影,都早已散场了。就是在朋友家里打牌,所谓新婚燕尔,这个时候,不 该不回来。至于冶游,在新婚的期中,也是不应有的现象。那末,他为什么去了?难道知道 三嫂今天和我过不去,特意躲开吗?更不对了,我是你的爱人,你要保护我,安慰我才对, 你怎样倒躲起来了?想着想着,桌上那架小金钟,吱咯吱咯地响着,又把短针摇到了三点。 无论如何,这样夜深,他是不回来的了。自己原想着等燕西回来一块儿睡,那才见得新婚的 甜蜜。等候到这时还不见来,那就用不着等了。于是,一个人展开被褥,解衣就寝。但哪里 睡得着?头靠着枕上,想到自己的婚姻,终是齐大非偶,带着三分勉强性。结婚的日期,也 太急促,弄得没有考量的余地。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个调皮的样子,将来倒是自己一个劲 敌。清秋在枕上这样一想,未免觉前途茫茫,来日大难。第一,妯娌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背后有一种势力可靠。第二,自己和燕西这一段恋爱的经过,虽在这种年月,原也算得正大 光明,可是暗暗之中,却结下几个仇人。自己虽然是极端地让步,然而燕西为人有点喜好无 常。虽然他对于我是二十四分诚恳,无奈他喜欢玩,仇人在这里面随便用一点儿狡猾,自己 就得吃亏。譬如今天,新婚还没有到一周,他就没有回家,就显得他靠不住。第三,自己母 亲对于这婚事,多少也有点勉强。若知道我一进金家,就成了一个入宫见妒的蛾眉,她要怎 样地伤心呢?要说我不该嫁燕西,这种心事是不应有的。他是怎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对我 却肯那样用心,而且牺牲一切来就我,我不嫁他,哪里还找这种知己去?可是嫁过了,就是 这样的一副局势,前途又非常的危险,我这真是自寻苦恼。好好的一个女子,陷入了这一种 僵局之内,越想越觉形势不好,她就越伤心,也不知这眼眶内一副热泪从何而起,由眼角下 流将出来,便淋在脸上。起初也不觉得,随它流去。后来竟是越流越多,自己要止住哭也不 行。心想,不好,让老妈子知道了,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事这样哭;加上他今晚上又没回来, 他们若误会了,一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因此,人向被窝中间一缩,缩到棉被里面去睡。在 被窝中间,哭了一阵,忽然一想,我这岂不是太呆?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我为什么作 那样的呆事?老早地愁着。天下事哪有一定,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现在不过有我母 亲,遇事不能不将就。若是没有我母亲,只剩我一个人,那就生死存亡,都不足介意。慢慢 向宽处想,心里又坦然多了。因为这样,人才慢慢地睡着。 睡得模模糊糊,觉得脸上有一样软和的东西,挨了一下。睁眼看时,却是燕西伏在床沿 上,他身上穿的西服,外面罩着大衣,还没有脱下,看那样子,大概还是刚刚回来。因为自 己实在没有睡够,将眼睛重闭了一闭,然后才睁开眼来。燕西笑道:“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 深吧?真是对不住。他们死乞白赖地拉我打牌,还不许打电话,闹到半夜,我又怕回来了, 惊天动地。就在刘家客厅里火炉边下,胡乱睡了两个钟头。”清秋连忙扶着枕头,坐起来 道:“你简直胡闹,这样大冷天,怎么在外熬一夜?我摸摸你手看。”说时,一摸燕西的 手,冷得冰骨。连忙就把他两手一拖。拖到怀里来,说是:“我给你暖和暖和罢。”燕西连 忙将手向回一抽,笑道:“我哪能那样不问良心,冰冷的手伸到你怀里去暖和,哎呀,怎么 回事?你眼睛红得这样厉害。”说时,将头就到清秋脸边,对她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看,轻轻 地问道:“小妹妹,昨晚上你哭了吗?”清秋用手将他的头一推,笑道:“胡说,好好的哭 什么?”燕西笑道:“你不要赖,你眼睛红得这样,你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吗?”于是走到 后房洗澡兼梳妆室里,取了一面镜子来,递给清秋手里,笑道:“你看看,我说谎吗?”清 秋将镜子接过来,映着光一看,两只眼睛珠长满了红丝,简直可以说红了一半。将镜子向被 上一扔,笑道:“你还说呢?这都是昨晚上等你,熬夜熬出来的。”燕西笑道:“难道你一 晚上没有睡吗?”清秋道:“睡不多一会儿,你把我吵醒的,可以说一晚上没有睡着。”燕 西道:“既然如此,你就睡罢。时候还早着哩,还不到八点钟,他们都还没有起来呢。”燕 西一面说着,一面脱了大衣,卸下领带。清秋道:“你为什么都解了。”燕西笑道:“我还 要睡一会儿。”清秋手撑着枕头,连忙爬起来,笑道:“不行,你要上床来睡,我就起 来。”燕西见她穿了一件水红绒紧身儿,周身绣着绿牙条。胸前面还用细线绣了一个鸡心。 脖子下面,挖着方领。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别起来,别起来。”清秋将他手一拨道: “冰冷的手,不要乱摸。”燕西道:“刚才你说我的手冰冷,还给我暖和暖和,这会子你又 怕冷。”清秋道:“不和你说这些,你睡不睡?你要睡,我就起来,你不睡,我躺一会 子。”燕西道:“你忍心让我熬着不睡吗?”清秋道:“你不会到书房里睡去?”燕西道: “书房里的铺盖,早收拾起来了,这会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吗?”清秋见他如此说,一面披 衣,一面起身下床。燕西道:“你真不睡了吗?”清秋笑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关你 什么事?”燕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真不睡,我就用不着客气了。”于是清秋起来, 燕西就睡上。下房里的李妈、刘妈听到上房有说话的声音,逆料燕西夫妇都起来了,便来伺 候茶水。一进房门,看见清秋对着窗子坐了,李妈道:“哟,七少奶奶,怎么了?你眼睛火 气上来了吧?”清秋微笑道:“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熬下火来了。我眼睛红得很厉 害吗?”李妈道:“厉害是不厉害,不过有一点红丝丝,闭着眼养养神,就会好的。天气还 早,你还躺一会儿罢。”清秋笑道:“起来了又睡,那不是发了癫吗?”李妈道:“就不 睡,你也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罢,先别到太太那儿去了。”清秋听她这样说,以为自己眼睛不 好,又拿镜子来照了一照,一看之下,果然眼睛的红色,一些儿也没有退。便笑道:“你到 太太房里去一趟,若是太太问起我来,就说我脑袋儿有点晕,已经睡了。”李妈笑道:“一 点事没有,我怎样去哩?”清秋道:“那就不去也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再去说明就是 了。”清秋这样说了,果然她上午就没有出房门,只是在屋子里坐着。燕西先没有睡着,还 只管翻来覆去。到后来一睡着了,觉得十分地香,一直到十二点钟,还不知道醒。清秋因为 自己没有出房门,燕西又没起来,很不合适,就到床面前叫了燕西几回。哪里叫得醒?心 想,他是熬夜的人,让他去睡罢。又拿镜子照了一照,眼睛里的红丝,已经退了许多,不如 还是自己出去罢。因此,擦了一把脸,拢了一拢头发,便到金太太这边来吃午饭。恰好佩芳 为了凤举的事,又来和婆婆诉苦,金太太劝说了一顿,叫她就在这里吃饭。清秋来了,金太 太先道:“我刚才听说你不很大舒服,怎么又来了?”清秋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点, 今天又起来得早,没有睡足,头有点晕,不觉得怎样。”佩芳笑道:“我听到李妈说,老七 昨晚上没有回来,你等了大半夜,一清早回来,就把你吵醒了。你也傻,他不回来,你睡你 的得了,何必等呢?要是象凤举,那倒好了。整夜不归,整夜地等,别睡觉了。哟!眼睛都 熬红了,这是怎么弄的?”佩芳本是一句无心的话,清秋听了,脸上倒是一红。笑道:“我 真是无用,随便熬着一点,眼睛就会红的。”清秋说着话,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金太太就 近一看,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红。心里想,那也难怪,新婚不到几天,丈夫就整晚不在家,大 概昨晚上又急又气,又想家,哭了一顿了。便道:“老七这孩子。非要他父亲天天去管束不 可。有一天不管他,他就要作怪了。他又到哪里去了?”清秋笑道:“据说昨晚上他就是不 肯在外面打牌的,因为 佩芳谈了几句话,就回房去了。她这时虽然不乐意清秋,可是仔细一想,燕西对于清 秋,他实在钟情,无怪她这样卫护。再看自己丈夫凤举是怎么样?弄了一个人不算,还要大 张旗鼓地另立门户。他既不钟情于我,我又何必钟情于他?一个女子要去委曲求全地去仰仗 丈夫,那太没有人格,我非和他办一个最后的交涉不可。决裂了,我就和他离婚,回娘家过 去。看他将来有什么好结果?他要弄出什么笑话来了,我乐得在旁边笑他一场。心里这样一 计划,态度就变了。好好一个人,会在家里生闷气。恰好凤举是脱了西装,要回来换皮袍 子。佩芳鼓着脸坐在一边,并不理他。凤举很和平的样子,从从容容地问道:“这两天天气 冷得厉害,我想换长衣服穿了。我那件灰鼠皮袍子,不知道在哪只箱子里?”佩芳不作声, 只管发闷地坐。凤举又问道:“在哪只箱子里?你把钥匙交给蒋妈,让她给我把箱子打 开。”佩芳不但不理,她索性站了起来,对着挂在壁上的镜子去理发。凤举一看这样子,知 道她是成心要闹别扭,不敢再和她说话了。就叫了一声蒋妈,佩芳依然是不作声,在玻璃橱 抽斗里,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去梳拢她的头发。脸对着镜子, 背就朝着房门,蒋妈一进来,佩芳先在镜子里看到了。猛然地将身子掉转来问道:“你来作 什么?”蒋妈听到是凤举叫的,现在佩芳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就笑道: “没有事吗?”说着,身子向后一缩,就退出去了。凤举看这样子,佩芳今天是有些来意不 善。下午正约了人去吃馆子,举行消寒会,若是一吵起来,就去不成功,只得忍耐一点,便 含着微笑,坐在一边。佩芳见他不作声,也不好作声。坐了一会,凤举便站了起来,去取衣 架上的大衣。佩芳突然问道:“到哪里去?”凤举道:“我有一个约会,要去应酬一下子, 你问我作什么?”佩芳道:“是哪里的约会?我愿闻其详。”凤举道:“是李次长家里请吃 饭。我们顶头的上司,也好不去吗?”佩芳道:“顶头上司怎么样?你用上司来出名,就能 压服我吗?今天无论是谁请,你都不能去,你若是去了,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凤举道: “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留住?”佩芳将头一偏道:“没有理由。”凤举 见她这样蛮不讲理,心里气忿极了,便瞪着眼睛,将大衣取在手上,将脚一顿道:“个人行 动自由,哪个管得着?”佩芳跑了过来,就扯住他的大衣,说道:“今天你非把话说明白 了,我不能要你走。”凤举无名火高三千丈,恨不得双手将她一下推开,但是看着她顶着一 个大肚皮,这一推出去,又不定要出什么岔事。只得将大衣一牵,坐在旁边一张小椅子上, 指着她道:“有什么事要谈判?你说你说。”佩芳道:“我问你,这一份家,你还是要还是 不要?若是要,就不能把这里当个行辕。你若是不要,干脆说出来,大家好各干各的。”凤 举道:“各干各的,又怎么样?”佩芳将脖子一扬道:“各干各的,就是离婚。”凤举听 说,不觉冷笑了一声。佩芳道:“你冷笑什么?以为我是恐吓你的话吗?”凤举道:“好 吧!离婚罢。你有什么条件,请先说出来听听?”佩芳道:“我没有什么条件,要离婚就离 婚。”凤举道:“赡养费,津贴费,都不要吗?”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哪个不知道 你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在我面前还摆些什么?就是因为你有几个臭钱,你才敢胡作胡为。你 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抱着拜金主义,完全跟着金钱为转移吗?只有那些无廉耻的女子,为了 你几个臭钱,就将身体卖给你。吴家的小姐,要和你金家脱离关系,若是要了你金家一根 草,算是丢了吴家祖宗八代的脸。”说毕,两手向腰上一叉,瞪着眼睛,望了凤举。凤举看 她那种怒不可遏的样子,恐怕再用话一激,更要激出了事端来。便默然地坐在一边,在身上 掏出烟卷匣子来,在匣子里取了一根烟卷,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顿了几顿。然后将烟卷放在嘴 里衔着,只是四处望着找取灯。佩芳还是叉了腰,站在屋子中间,却问道:“你说话啊,究 竟怎样?我并无什么条件,我问你,你有什么条件没有?”凤举淡然答应一声道:“你爱怎 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条件。”佩芳道:“好,好,好!我今天就回家,回了家之后再办离 婚的手续。蒋妈来,给我收拾东西。”蒋妈听到叫,不能不来,只得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 房门口,却不作声。佩芳道:“为什么不作声?你也怕我散伙,前倨后恭起来吗?把几口箱 子给我打开,把我衣服清到一处。”蒋妈听说,依然站着没动。佩芳道:“你去不去?你是 我花钱雇的人,都不听我的话吗?”蒋妈笑道:“得了,一点小事,说过身就算了罢,老说 下去作什么呢?大爷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在家里呆着,别出去了。”凤举看他夫人那样 十分决裂样子,心想,再要向前逼紧一步,就不可收拾的。蒋妈这样说了,心想一餐不相干 的聚会,误了卯也没有什么要紧,不去也罢。便道:“你去给我找一盒取灯来。”蒋妈答应 着,就把取灯拿来了。自己擦着,给凤举点了烟卷。佩芳道:“你也是这样势利眼,我叫你 作事,无论如何你不动身。人家的事只一说你就做了。下个月的工钱,你不要在我手上拿 了。”蒋妈笑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