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清早,凤举记挂着柴先生答应的那一笔钱。起床之后,漱洗完毕,马上就到前 面帐房里来。这几天柴先生为了过年盘帐也是累个不了,一早就起来了。凤举到帐房里时, 柴先生道:“大爷,这款子全是一百元的一张票子,不要先换换再使吗?”凤举道:“用不 着换,我的帐,大概没有少于一百元的。你给我先拿出三千来。”柴先生打开保险柜,取了 三十张票子,交到他手里。他于是拿起桌上的话机,就叫了好几处的电话,都是约人家十二 点钟以前到家里来取款。电话叫毕,身上揣着三十张钞票,就来找他夫人说话。一进房,佩 芳没有起来,还睡得很香。凤举就连连推了她几下,说道:“起来起来,款子办来了。”说 时,数了六张票子,拿在手里。佩芳被他惊醒,睁眼一看,见凤举手拿着钱,还没有说话, 凤举接上又把手上的票子,对着佩芳面前晃。佩芳一眼看到是美国银行百元一张票子,心里 就是扑突一跳,不由失神问道:“咦!你这票子,是哪来的?”凤举哪知其中原故,笑道: “你倒问得奇怪?难道就不许我有钱过,真要哭穷赖债吗?”佩芳一面从被窝里起身,一面 接过票子去,仔细看了一看,可不是昨晚上拿出去放债的票子吗?柴先生说有个体面人要借 钱,不料就是他。他一把借了上万块的钱,不定又要怎样大吃大喝,大嫖大赌,将来到哪里 去讨这一笔帐?二弟做事,实在也糊涂,怎样不打听个水落石出,就把钱借了出去?当时, 人坐在床上,掩上被窝,就会发起呆来。凤举不知什么一回事,便问道:“你要五百,我倒 给了六百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吗?”佩芳定住了神,笑道:“见神见鬼,我又有什 么不愿意的呢?只因为我想起一桩事情,一刻儿工夫,想不起来原是怎样办的?”凤举道: “什么事?能告诉我吗?”佩芳掀开棉被,就披衣下床,将身子一扭道:“一件小事,我自 己也记不起来,你就不必问了。”凤举自己以为除了例款而外,还给了她一百元,这总算特 别要好,佩芳不能不表示好感的。在这时候,所谓官不打送礼人,佩芳总不至于和自己着 恼。他这样想着,看见佩芳不肯告诉他所以然,就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你说你说, 究竟为了什么?”佩芳这时丧魂失魄,六神无主,偏是凤举不明白内容,只是追着问。她气 不过将手一摔道:“我心里烦得要命,哪个有精神和你闹?”凤举看她的脸色,都有些苍白 无血。她一伸手,就把壁电门一扭,放亮了一盏灯。凤举道:“咦!青天白日,亮了电灯为 着什么?”佩芳经他一提醒,这才知道是扭了电灯。于是将电灯关了,才去按电铃。一会 子,蒋妈进来,伺候着佩芳漱洗,凤举看了,就不好说什么。佩芳漱洗完毕,首先就打开玻 璃窗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支烟卷衔在嘴里,蒋妈擦取灯,给她点上。她就一手撑了桌子,一手 夹着烟卷,只管尽力地抽。佩芳向来是不抽烟的,除非无聊的时候,或者心里不耐烦的时 候,才抽一半根烟卷解闷。现在看佩芳拿了一支烟卷,只抽不歇,倒好象有很重大的心事, 闹得失了知觉似的。凤举心里很是纳闷,她睡了一觉起来,平空会添什么心事?除非昨晚的 梦,作得不好罢了。佩芳一直抽完了一支烟卷,又斟一杯热茶喝了,突然地向凤举道:“我 来回你,你外面亏空了多少债?”凤举心想,多说一点的好,也好让她怜惜我穷,少和我要 一点钱。因道:“借债的话,你就别提了,提了起来,我真没有心思过年。我也不知道怎么 样弄的,今年竟会亏空七八千下去了。”佩芳一点也不动色,反带着一点笑,很自在地问他 道:“你真亏空了那些吗?不要拿话来吓我。”凤举道:“我吓你作什么?我应给的钱,都 拿出来了,不然,倒可以说是我哭穷,好赖这一笔债。”佩芳道:“你果然亏空这些债,又 怎样过年呢?难道人家就不和你要债吗?”凤举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这几天我忙得日 夜不安,为了何事,还不是这债务逼迫的原故吗?”佩芳道:“哼!你负了这些债,看你怎 样得了?”凤举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多少人推车碰了壁, 转不过弯来的。昨天无意之中,轻轻巧巧借得一万块钱。我就做个化零为整的办法,把所有 的债,大大小小的一齐还了,就剩了这一笔巨债负了过年。”佩芳问到这里,脸上虽然还是 十分镇静,可是心里已经扑通乱跳。因微笑问道:“你借人家许多钱,还打算不打算还 呢?”凤举道:“还当然是要还,不过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现在还是不能说死的。”佩笑 道:“你倒说得好!打算背了许多债,月月对人挣利钱吗?你是赶快还的好。你不还,我就 去对父亲说。”凤举笑道:“这倒是难得的事,我的债务,倒劳你这样挂心!”佩芳道: “为什么不挂心呢?你负债破了产,也得连累我啊!”佩芳一面说着,一面急着在想法子, 虽丢了这一万块钱,自己还不至于大伤神,可是这件事做得太不合算,债纵然是靠不住,可 不能出了面子去讨,这有多么难受? 当时,且和凤举说着话。一等凤举出去了,连忙将壁子里电话机插销插上,打电话回家 里找吴道全说话,这还是早上,吴道全当然在家。佩芳在电话里,开口就说了两声糟了,要 他快快地来。吴道全一问什么事?佩芳道:“还问呢!你所办的事办得糟不可言了。”吴道 全一听就知道那一万元的款子事情有点不妥,马上答应就来。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地就上金 宅来,一直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隔着玻璃就看见他,连招了两招手。其实,吴道全在外 面,哪里看得见?等他进来了,佩芳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皱着眉先顿一顿脚道:“你办的 好事!我这钱算扔下水去了。”吴道全道:“咦!这是什么话?难道……”佩芳顿着脚轻轻 地说道:“别嚷别嚷!越嚷就越糟了。”吴道全回头望了一望门外,问道:“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佩芳趁着无人,就把凤举借钱,和拿着那一百元一张钞票的话,对吴道全说了。吴 道全道:“这一百元一张的钞票,许我们有,也就许人家有。况且他和帐房里有来往的,他 或者在帐房里挪款子,帐房将你的钞票顺便给了他,也未可知?帐房若付款给那借债的,把 别的票子给人也是一样,难道给你放债就非把你的钞票给人不可吗?”佩芳道:“事到如 今,你还说那菩萨话?不管是谁借,这钱我不借了,无论如何,你把我的钱追回来就没 事。”吴道全见他姐姐脸色都变了,也觉这事有点危险性,立刻就到帐房里去和柴先生商 量,前议取消。柴先生不能说一定要人家放债,便道:“二爷,你这真是令我为难了。你昨 天说得那样千真万确,到了今天,你忽然全盘推翻,这叫我怎样对人去说呢?二爷你就放松 一把罢,二十天之内,我准还你的钱,你看怎么样?”吴道全道:“不行!你就是三天之内 还我的钱,我也不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得提款回去。”说了也不肯走,就在帐房里等 着。柴先生一看,这事强不过去,只管告诉他实话,已经挪动三千,先交回七千元,其余约 了二十四个钟头之内,一准奉还。吴道全得了这个答复,方才回佩芳的信。柴先生又少不得 要去逼迫凤举,加之凤举电话约着取款的人,也都陆续来了。这一下子,真把凤举逼得走投 无路,满头是汗。这时凤举挪动了三千块钱,不但不能拿出来,还和柴先生商量,要格外设 法把这些债主子打发开去。柴先生也是做错了事,把缰绳套在头上,这时要躲闪也是来不 及,只得把公用的款子先挪着把债权人都打发走了。好在这两天过年,公款有的是,倒是不 为难。可是到了正月初几,是要结帐的,事先非把原款补满不可。因此钱虽替凤举垫了,还 催凤举赶快设法。凤举也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只好四向和朋友去商量。六七千块钱究 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有两天没有到晚香那边去。 这天就是二十九,晚香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年的事,不料今年这年也做了一家之主,这 年是过得很甜蜜的。不料理想却与事实相违,偏是凤举躲得一点形迹没有。外面有些人家, 已是左一声,右一声,劈啪劈啪在放爆竹。晚香由屋子里出来,打开玻璃门向天空一望,只 见一片黑洞洞的,不时有一条爆竹火光,在半空里一闪。想到未坠入青楼以前,自己在家中 作女儿的时候,每到年来就非常地快活。二十八九,早已买了爆竹,在院子内和孩子们放。 那个时候,是多么快活!后来到了班子里,就变了生活了,那可以算是第二个时期。这总算 生平最不幸的一件事。现在嫁了金大爷,那就可以算是第三时期了。满想今年这个年,过得 热闹闹的。一看这种情形,竟十分不佳。当时晚香隔着玻璃望着外面天空,黑洞洞中,钉头 似的星光,人竟发了呆。忽然门一推,厨子送进晚饭来,晚香是和老鸨断了往来的,娘家人 又以不能生活,早逃到乡下度命去了。这里凤举不来,就是她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凤举体谅 到这一层,总是来陪伴着她。先些时,凤举先是为了佩芳管束得厉害不能来,这几天又因为 债务逼得没奈何,不能分开身。而且最难堪的,就是这两种话都是不能告诉晚香。所以他心 里尽管是难过,却只好憋着了放在肚子里。晚香既不明白他是何来由,倒疑心男子的心肠是 靠不住。现在恋爱期已过,是秋扇见捐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交集。屋子正中, 一盏畅亮的电灯,不过照见桌子上一桌子菜饭。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就是再吃得一点,也 觉得是人生趣味索然。坐到桌子边下,扶了筷子,只将菜随便吃了两下,就不愿意吃了。因 凤举常是在这里请客,留下来的酒还是不少,于是在玻璃格子里,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倒上 一杯葡萄酒,一面喝,一面想心事。凡有心事的人,无论喝酒抽烟,他只会一直地向前抽或 喝,不知道满足的。这时晚香满腔子幽怨,只觉得酒喝下去心里比较地痛快,所以一杯葡萄 酒,毫不在意地就把它完全喝下去了。她喝完了,还觉得不足,又在玻璃格子里,取了一只 高脚小杯子,倒上一杯白兰地,接上地向下喝。当时喝下去,原不觉得怎么样,不料喝下去 之后,一会儿工夫,酒力向上鼓荡,只觉头上突然加重,眼光也有些看不清楚东西。心里倒 是明白,这是醉了。丢下筷子,便躺在旁边一张沙发椅上。老妈子看见,连忙拿手巾给她擦 脸,又倒了一杯水给她漱口,便道:“少奶奶,你酒喝得很多了,床上歇一会儿罢,我来搀 着你。”晚香道:“搀什么?歇什么?反正也醉不死。这样的日子,过得我心里烦闷死了, 真是能醉死了,倒也干脆。”老妈子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向下再说什么,便走开去了。可是 晚香虽然没有去睡,但精神实在不支,她在沙发椅上这样躺着,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当她睡着了的时候,老妈子就打了一个电话到金宅去告诉凤举,恰好凤举在外面接着电 话,说是晚香醉得很厉害,都没有上床去睡。凤举心里一想,这几天总是心绪不宁,莫非祸 不单行,不要在这上面又出了什么乱子。也不管佩芳定下的条约了,马上就问家里有汽车没 有?听差说:“只有总理的汽车在家。”凤举道:“就坐那汽车去罢。若是总理要出去,就 说机器出了毛病,要等一等。我坐出去,马上就会让车子先回来的。”听差见大爷自己有这 个胆子,也犯不上去拦阻,就传话开车。凤举大衣也没有穿,帽子也没有戴,就坐了汽车, 飞快地来看晚香。到了门口,汽车夫问要不要等一等?凤举道:“你们回去罢。无论那一辆 车子开回来了,你就叫他们来接我。”说时,门里听差,听见汽车喇叭声,早已将门开了。 凤举一直往上房奔,在院子里便道:“这是怎样回事?好好的醉了。”老妈子推开玻璃门迎 了出来,低着声音道:“刚睡着不大一会儿,你别嚷。”凤举走到堂屋里,见晚香睡在一张 沙发上,枕着绣花软垫,蓬了一把头发。身上盖了一条俄国绒毯,大概是老妈子给她加上 的。脚上穿着那双彩缎子平底鞋,还没有脱去呢。凤举低着身子看看她脸上,还是红红的, 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兀自有股浓厚的酒味。因伸手摸了她一下额角,又将毯子牵了一牵,握 着她的手,顺便也就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子正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凤举道:“这是怎 么回事?一个人喝酒,会醉得这样子。”老妈子笑道:“都是为了你不来吧?少奶奶年轻, 到了年边下,大家都是热热闹闹的,一个儿在家里待着,可就嫌冷淡了。家里有的是酒,喝 着酒解解闷,可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就这样喝醉了。我真没留意。”凤举一接电话,逆料是 不出自己未来这层缘故,现在老妈子一说,果不出自己所料。看了看海棠带醉的爱姬,又看 了看手上的手表,一来是不忍走,二来也觉得时间还早,因此找了一副牙牌,倒在圆桌上来 取牙牌数,借以陪伴着她。晚香醉得很厉害,一睡之后,睡得就十分地酣甜,哪里醒得了? 约莫到了十一点钟,电话来了,正是家里的汽车夫来问,要不要来接?凤举一看晚香还是鼻 息不断响着,就分付不必来了。 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钟,晚香才扭了一扭身子,凤举连忙上前扶着道:“你这家伙,一不 小心,你就会滚到地下来了。”晚香听到有人说话,人就清醒了些,用手揉着眼睛,睁开一 看,见凤举坐在身边,仍旧闭上了眼。闭了一会,然后睁开来,突然向上一坐,顺手把盖在 身上的毯子一掀,就站起来。凤举一把捞住她的手,正想说一句安慰她的话。她将手使劲一 牵,抽身就跑进房里去了。凤举候了半晚,倒讨了这一场没趣,也就跟在后面,走进房里 来。晚香正拿了一把牙梳,对了镜子,梳着自己头上的蓬松乱发。凤举对她的后影,在一边 坐下,叹了一口气道:“做人难罗!你怪我,我是知道,但是你太不原谅我了。”晚香突然 回转身来,板着脸道:“什么?我不原谅你,你自想想,我还要怎样原谅你呢?爷们都是这 样,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见了这个,就忘了那个,总是做女子的该死!”凤举听了她的 话,知道她是一肚子的幽怨,便笑道:“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晚香道:“你明白什 么?你简直就是个糊涂虫。”凤举笑道:“你骂我糊涂,我知道这是有缘故的,无非是丢下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这种寒年,很是冷淡,觉得我这人不体谅你。但是你要想想,又是家事, 又是公事,双料地捆在身上,我不能全抛开了来陪你一人。”晚香道:“你不要瞎扯了,到 了这年边下,还有什么公事?”凤举道:“惟其不懂,所以你就要错怪人了。这旧历年,衙 门里向来是注重大家得照常地办公。况且我们是外交部,和外国人来往,外国人知道什么新 历旧历年哩?他要和我办的公事,可得照常地办。家里的事呢,一年到头,我就是这几天 忙。你说,我一个人两只手两条腿,分得开来吗?”晚香道:“说总算你会说,可是很奇 怪,今天晚上,你又怎么有工夫来了?”凤举笑道:“不要麻烦了,酒喝着醉得这样子,应 该醒一醒了。”便分付老妈子打水给少奶奶洗脸。又问家里有水果没有?切一盘子来。老妈 子说是没有。凤举道:“这几天铺子里都收得晚,去买去买。”于是又掏出两块钱,分付听 差去买水果。水果买来了,又陪着晚香吃。这个时候,就有一点半钟了。晚香虽然是有他陪 着,却是老不肯开笑脸,这时突然向凤举道:“你还不该走吗?别在这里假殷勤了。”凤举 本也打算走的,这样一说他就不好意思走了。便笑道:“你不是为了一个人冷淡,要我来的 吗?怎么我来了,又要我走?”晚香道:“并不是我要你走。大年下弄得你不回去,犯了家 法,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说着,就抿嘴一笑。凤举伸了手扯住她两只手,正要说什 么,晚香一使劲,两只手同时牵开,板了脸道:“别闹,我酒还没有醒,你要走,你就请 罢。”说时,她一扭身坐到一张书桌边,用手撑了腮,眼睛望着对面墙上,并不睬凤举。凤 举笑道:“你看这样子,你还要生气吗?”晚香望了他一眼,依然偏过头去。凤举见晚香简 直没有开笑脸,空有一肚子话,一句也不能说,只得也就默然无声,在一边长椅上躺下。晚 香闷坐了一会,自己拿了一支烟卷抽着,抽了半根烟卷,将烟卷放在烟灰缸上,又去斟茶 喝。喝完了茶,回头看那烟时,已经不见了,凤举却衔了半截烟,躺在那里抽。晚香也并不 作声,还是用两手撑了腮,扭着身子,在那里坐下。凤举笑道:“我们就这样对坐着,都别 作声,看大家坐到什么时候?”晚香道:“我哇,我真犯不着呢。”说毕,一起身,就一阵 风似的解了衣服,只留了一身粉红的小衣,就上床去,人一倒在枕上,顺手抓了棉被,就乱 向身上扯。凤举道:“唉!瞧我罢。”于是走上前,从从容容地,给她将两条被盖好。闹了 这一阵子,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又敲着两下过去了。凤举一看这种情形,回去是来不及的 了。他一人就徘徊着,明日回家要想个什么法子和佩芳说,免得她又来吵。正是这样踌躇未 定,晚香在被里伸出半截身子来说道:“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走?再不走,可没有人和你关 门了。”凤举道:“谁又说了要走呢?”晚香道:“我并不是要你在这里,这些日子,我都 不怕,难道今天晚上我就格外怕起来了吗?”凤举皱了眉道:“两点多钟了,别罗嗦了,你 就睡罢。”晚香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就睡下去了。这一晚上,凤举也就极笑啼不是、 左右为难之至。 到了次日上午,陪了晚香吃过早点心,又分付听差买了许多过年货,这才回去。这天就 是除夕了,象他这样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是比平常人家还要加上一层忙碌与热闹。凤举却只 坐在帐房里,并没有回上房去,一直快到下午两点钟,才借着换皮袍子为由,回到自己屋里 去。佩芳因所放出去债款,居然都收回来了,料到凤举奔走款子,席不暇暖,决没有工夫到 姨太太那里去。凤举昨晚一晚不见,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凤举却又做贼心虚,心想,自己首 先破坏了条约,佩芳吵起来,倒是名正言顺。在这种大除夕日子,弄出这些不堪的事情来 吵,未免难为情。因此走到自己院子里,就很不在乎似的向屋里走。不料佩芳在玻璃窗里看 见,连连嚷道:“别进来,别进来!”凤举想道:“糟了,又要吵。”还未曾进屋,先就嚷 了起来,简直是不让我进房。于是只好站在房门外走廊上发愣。原来这个时候,佩芳正在屋 子里盘她那一本秘帐,桌子上有现款,也有底帐,也有银行里的来往折子。这要让凤举进来 撞见了,简直自己的行为是和盘托出,无论何人,这是要保守秘密的。所以老远地看见凤 举,赶忙就一面关起房门,一面嚷着别进来。就在凤举站在走廊下发愣的时候,她就一阵风 似的,将帐本钞票向桌子抽屉里一扫,然后关了抽屉,将锁锁上。这才一面开门,一面笑 道:“吓我一跳,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凤举听他夫人说话,不是生气的口吻,这又醒悟 过来,以为他夫人不让进来是别有原因,并非生气。也就连忙在外面笑道:“你又在作什么 呢?老远的就不要人进来。”佩芳由里面屋子里已经走到了外面屋子,凤举见她穿的驼绒袍 子一溜斜散了肋下一排钮扣,她正用手侧着垂下去,一个一个的向上扣。凤举道:“不迟不 晚,怎么在这时候换衣服呢?”佩芳道:“我原是先洗了澡,就换了小衣了,因为穿得太不 舒服,我又换上一件了。”凤举是自己掩藏形迹不迭的人,哪里敢多盘问佩芳?只要佩芳不 追究他昨天晚上的事,他已算万幸,所以换了一件衣服,他就走了。他的年款本来是东拉西 扯勉强拼凑成功的,有一部分是在帐房里移挪的,总怕柴先生处之不慎,会弄出什么马脚, 所以他自己总坐在帐房里以便监督。 他到帐房里时,燕西也在那里坐着,凤举笑道:“这里忙得不能开交,你一个闲人,何 必跑到这里来?”燕西道:“何以见得我是个闲人?我也不见得怎么闲吧?这两天为了钱闹 饥荒,我是到处设法。”柴先生听说,望了一望凤举,又望了一望燕西。凤举道:“你何至 于闹得这样穷,今年下半年,你便没有大开销呀?”燕西笑道:“各有各的难处,你哪里知 道。”凤举道:“你有多少钱的亏空?”燕西道:“大概一千四五百块钱。”凤举昂着头笑 了一笑道:“那算什么,我要只有你这大窟窿,枕头放得高高的,我要大睡特睡两天了。” 燕西道:“是要还的零碎帐,还有过年要用的钱呢!这一叠起来,你怕不要两千。”柴先生 笑道:“不是我从中多嘴,我看几位少爷,没有不闹亏空的。这亏空的数目,大概也是挨着 次序来,大爷最多,二爷次之,三爷更次之,七爷比较上算少。”燕西道:“这一本烂帐, 除了自己,有谁知道?我想我的亏空,不会少似二爷吧?”凤举道:“往年你交结许多朋 友,这里吃馆子,那里跳舞,钱花得多了,或者有之。最近这半年中,我没有看见你有什么 活动,何以你还是花得这样厉害?”燕西道:“你不是说一两千块钱,很不算什么吗,怎么 你又说花多了?”凤举这可不能说,我花了不算什么,你花了就算多,只得笑了一笑。 燕西本想向帐房私挪几百块钱。见凤举这种情形,他是有优先权了。随便说了几句话, 先就抽身走了。且不回新房,把那日久不拜会的书房,顺步踏进去了。金荣拿了一床毯子, 枕着两只靠垫,正在长沙发上好睡。燕西喝道:“你倒好,在这里睡将起来了。”金荣一骨 碌翻身起来,看见了燕西,也倒不惊慌,却笑道:“我真不曾料到,七爷今天有工夫看书来 了。”燕西皱了眉道:“你们倒快活!过年了,有大批的款子,又得拚命赌上几场。”金荣 将那半掩的门,顺手给他掩上了。却笑道:“七爷为难的情形,还不是为了过年一点小亏空 吗?这一点儿事,你何至于为难。”燕西坐下来,翻一翻桌子上烟筒子里的烟卷,却是空空 的,将烟筒子一推道:“给我拿烟去。”金荣微笑道:“别抽烟,心里有事抽烟,就更难过 了。我告诉你一条好路子,四姑爷手上,非常的方便,你只要到四小姐那里闲坐,装着发愁 的样子来,他们一定就会给你设法。”燕西道:“你怎么知道四小姐有钱?”金荣笑道: “你是不大管家务事,所以不知道。这一阵子刘姑爷是天天嚷着买房,看了好几所了,都是 价钱在五万上下。他要是没有个十万八万的,肯拿这些钱买房?四小姐是肯帮你忙的,这个 时候,你问她借个一千两千的,还不是伸手就拿出来吗?”燕西道:“你瞧,我算是糊涂, 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要买房,我就会一点也不知道。有了这样一个财神爷,我倒不可放 过。”金荣笑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说我这主意不错不是?要去,你这就去, 趁着四姑爷还没有出门,事情儿准有个八分成功。”燕西道:“我就信你的话,三个臭皮 匠,抵个诸葛亮,我这就和四小姐说去。”说着,起身到道之这边屋子里来。